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百媚千娇 作者:宁九九 文案: 民国架空文。 一段战火纷飞岁月中,最隐忍的爱恋,最执着的相守。 起初,他的步步相逼、他的隐忍退让,不过都是因为爱她。 战火纷飞,他在枪林弹雨中血洒沙场。 硝烟弥漫,他在险象环生中护她周全。 乱世里,她想要的岁月静好到底在哪里。 本文有英雄美人,有巧取豪夺,有痴心不悔,有生死相依,有铁汉柔情,有甜有虐。 结局:HE 本文地名虚构,如有雷同,那一定不是同一个地方,^_^ 多谢流年图铺的凝鸢大人做的封面! ~★~☆~★~☆~★~☆~★~☆~★~☆~★~☆~★~☆~★~☆~★~☆~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铁汉柔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薇莺/傅正襄(怀瑾)/谢仕甫(思桥) ┃ 配角:红鸾/金绯/金碧/韭芽/潘曲觞/小燕楼/赵敬丞/傅正安 ┃ 其它:HE ================== ☆、第一章   天光正好,堂屋墙角立着的自鸣钟铛铛铛敲了三响。   过了一晌,正对着自鸣钟的那扇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房里走出个俏生生的姑娘。她站在门边掩口打了个呵欠,揉揉眼,手里执着把琉璃梳子梳头。   微风轻拂,院子里那棵广玉兰发出簌簌的轻响。听见响动,姑娘侧过脸朝广玉兰望了一眼。   树上疏疏落落的开着洁白的花,花虽没有别处开的盛,却香气悠远。   姑娘在淡淡的清香里又清醒了几分,随口哼了几句分辨不出的调子。   昨夜里她带着人赴潘府的堂会,一直闹到清晨方散,回来就倒头躺下了,歇到此时才算回过些神。   最近潘府三天两头的宴客办堂会,昨夜是宴请一个新来的驻防团团长,不仅请了她们玉琴楼的姑娘作陪,还请了庆德班的名旦演了出《玉簪记》,吃喝不算,光这两项的花销就够惊人了。   银元流水一样的花掉了,谁知人家团长却没来,只来了位副团长。也不知两厢里是怎么商议的,今晚潘府还要再摆宴款待团长,场面比昨晚要更大,端的是财大气粗。   这里头,最欢喜的大概就是玉琴楼和庆德班了,乱世里挣钱不易,遇上潘府这样的大主顾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哄得主人家高兴。   姑娘想起昨日潘公子执着她的手,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的望着她,嘴里还唱着《宝玉夜探》:“妹妹啊,你一生就是多烦恼,你何必要自己太看轻。想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我与你两人共一心。”   潘公子虽然生的俊俏,平日里却严肃的很,也不喜人近身,没想到喝多了酒也颇有几分风流。想到此,她微微一笑。   薇莺一打开房门,就看见红鸾嘴角含笑,侧着脸站在那里梳头,碧绿的琉璃梳子梳过鸦青的头发,煞是好看。   红鸾听见动静,回过头:“薇莺,身子好点了么?”   薇莺点头:“昨晚喝了药躺下,今早身上就轻松多了。”   红鸾正要说话,紧邻着她的门也开了,金绯从门里走出来,扣着旗袍的盘扣说:“红鸾,昨日里潘府堂会如何?”   红鸾说:“自然是热闹的。”   金绯有些恨恨:“要不是陪那个老不死的,我也同你一道去了。自从与宋老爷铺堂,我已多久没吃到潘府的八宝鸭子了。”   红鸾抿嘴笑:“你想想那些缠头,八宝鸭子算什么。”   金绯搡了她一把,嘻嘻笑了笑:“昨日薇莺没去潘府,谢少爷怕是望眼欲穿了吧?”   红鸾望着薇莺也笑:“我仔细瞧了,昨日我去的时候,谢少爷直往我身后打量,大约是知道薇莺去不了,他喝了两杯酒就走了。”   金绯打了个呵欠,伸手擦眼角的泪:“要我说梳拢薇莺的多半是谢少爷了,谢少爷人生的俊美,又待薇莺温柔体贴。画本里都讲什么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偏要是谢少爷这般的人,才不枉薇莺生的如此之好。”   提起这事,薇莺很是不自在,她偏过头:“当初我入玉琴楼时和妈妈说好了,是卖艺不卖身。”   金绯与红鸾对视了一眼,红鸾低声说:“如今世道艰难,良家子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我们。”金绯说:“薇莺,若是谢少爷有这份心...你不若叫他出了缠头梳拢你,总好过拖着时日,倒便宜了旁人。若是你叫那些腌臜的老爷们梳拢了,不说别人,单就我也要不平了!”   红鸾笑了一声:“哟,倒看不出金妃还有几分怜香惜玉的侠义心肠。”   金绯“呸”了一声,转身道:“金碧这死丫头怎么还没有动静,我去瞧瞧。”   金绯去后院了,薇莺怔怔的站在原处,红鸾瞧着她有些可怜,便说:“薇莺,莫想太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薇莺看着院子里的广玉兰,说:“红鸾...你说我们会一辈子都困在这里么?”   当初玉琴楼从跑马厅搬到会乐里这处院子时,妈妈望着院子里的广玉兰笑道:“口中有木,为困。这可好了,都困在这里,一个也跑不了。”   红鸾已经梳好了头,她随手挽了个髻,将琉璃梳子插在发髻上:“你瞧你,又说傻话了,一辈子那么长,你当妈妈真有神通,凭着院子里一棵树就想困我们一辈子?”   薇莺笑了笑:“是我想左了,谁能困谁一辈子?”   红鸾见她笑了,也放下心:“好啦,快去准备准备,今日的潘府堂会你定要去的,昨晚就有人说怎不见莺莺操琴。”   薇莺抬手拢了拢头发,露出几分慵懒:“这可倒好了,省得我费心想着唱什么曲子,晚上就弹一曲莺莺操琴。”   红鸾瞧着薇莺,她平日里总是清清冷冷的,这样的妩媚难得一见,但无论是清冷或妩媚,她都那么好看。她时常没来头的觉得薇莺就像戏台子上的小姐,哪怕一时不得志,也总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么想着,她便开口道:“薇莺,你莫怕,你是有大造化的。”   薇莺一怔,凝神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红鸾,你莫不是在庆德班看戏看出了魔怔?”   她话里有话,红鸾有些羞恼,嗔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我好心劝你,你倒来打趣我。”   薇莺学着戏台上的林冲摆出个架势,念白道:“想俺林冲,在那八十万军中,作了禁军教头,征那土蕃的时节呵~”   红鸾掩着嘴笑起来,轻轻啐了一口:“呸,你扮的可一点也不像。”   薇莺哈哈大笑:“我又不是庆德班的名角小燕楼。”   红鸾面色通红,急急的回房,阖上房门前,说:“你这坏丫头,这会儿我说不过你,等你被谢少爷梳拢了,看我怎么...怎么...”   薇莺笑道:“怎么?”   红鸾扑哧一笑,羞赧的神色褪去,转身推开半阖房门的,一只手臂搭在门框上:“也不怎么,到时你便知道这男欢女爱的滋味,着实不坏呢。如今说与你知,你也不明白。”   她这样一说,薇莺便招架不住,抬脚往院子里躲:“你..你可真是...”   身后的红鸾笑声肆意。   黄昏的时候,潘府来车接玉琴楼的姑娘。   薇莺一出房门就见红鸾穿了件湖蓝色的薄绸旗袍,手里拿了把檀香折扇在扇风,她腕子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全翠镯子,镯子水头足,迎着暮色微光,随着她的手势飞快的一亮一暗。   丫头韭芽一身灰蓝的衣衫,畏缩的站在红鸾身边。红鸾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衬的身边站着的韭芽越发矮小。   两人并排站在那里,就像孔雀旁边立着一只小家雀。   薇莺说:“今日又是带着韭芽?”   红鸾低下头扫了一眼韭芽,面上有几分漠然:“这丫头慢慢大了,妈妈说让多带着她出去见见世面。”   薇莺皱了皱眉头:“韭芽还不到十四吧?”   红鸾说:“这丫头前两个月来了葵水,已经不小了。”   韭芽头低的看不见脸,只能瞧到她后脑两条麻花辫之间,直直一条分印露出的白皙头皮。   薇莺叹了一声:“走吧,莫让人久等了。”   红鸾瞥了一眼韭芽,轻嗤了声,转身挽着薇莺摇曳生姿的往大门外走:“你这身旗袍是新做的么,没见你穿过呢。”   薇莺说:“去年做的,只是不常穿。”   红鸾说:“薇莺,你要多穿穿这样鲜艳的颜色。”   薇莺笑了笑,没有接话。   红鸾扇着扇子,自得其乐的哼着调子。   傍晚时分的会乐里是最热闹的时候。   每个门洞前,每盏路灯下都站着身姿绰约的姑娘在招揽客人。车子一路开过去,笑声,打情骂俏声直往耳朵里钻。   会乐里离潘府不远,开到街上转了几转就到了。   潘府下人将两人带入园子里,红鸾问:“今晚还是在水阁里摆宴?”   下人说:“是。”   红鸾又问:“请了庆德班?”   那人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是。”   红鸾无趣的撇撇嘴角。   潘府园子很大,九曲回廊直通到水阁,回廊两边栽了许多紫薇花,如今正是打苞的时候,绿意枝头坠着一朵朵粉色花苞,在晚霞清风中自在袅娜。   薇莺微低着头,目不斜视,一步步朝前走。   红鸾想与她说话,刚说了个“欸...”   薇莺侧过脸:“嗯?”   红鸾轻轻摇头:“无事。”   两人这一番举动引得前头带路的人悄悄回头望了望。   快要到水阁时,红鸾说:“等一等。”   下人回头,红鸾说:“带到这里可以了,我们认得路。”   下人又看一眼薇莺,薇莺说:“我们也是常来的,你下去吧。”   等那人离开,薇莺无奈道:“好了,你去找你情郎吧,我在这里等一歇。”   红鸾喜上眉梢:“多谢你了。”   薇莺笑道:“你何时这般客气,谢到不必了,快点回来是正经。”   红鸾匆匆绕着水阁去戏台子那边了,薇莺站在原处赏花,韭芽见红鸾走了,觉得自在多了,不由流露出小孩子的模样,探头探脑的打量那花。   薇莺见她有趣,便问道:“韭芽,认得这花么?”   韭芽摇头:“不认得。”   薇莺说:“这是紫薇花。”   韭芽怯怯的伸手摸了摸一朵花苞,说:“怪好看的。”   薇莺说:“等到开花了更好看,这花花期长,一开就开半年。”   韭芽问:“莺莺姐,为啥在这里种这花呢?”   薇莺笑道:“我哪里知道,许是主人家喜欢。这花原本又称官样花,都是显贵人家里才能见到。”   韭芽抬起头:“莺莺姐,你懂得可真多。”   薇莺说:“你这丫头,嘴倒是甜。”   韭芽刚要说话,忽然一缩躲在薇莺身后去了。   薇莺回头,见到来人,微微低头:“谢少爷。”   谢仕甫一步一步走近,温声道:“薇莺,我听说你身子不爽利,可好些了么?”   薇莺说:“好些了,劳烦谢少爷记挂。”   谢仕甫打量她少时,低声说:“我瞧你脸色还有些发白,薇莺,你病还未好透,今晚不该出堂会。”   薇莺避开他关切热忱的目光,谢仕甫一笑:“瞧我,又说傻话了,这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他又走近了些,他身量颀长,薇莺笼在他的影子里,身上微微发僵。   他说:“薇莺,今晚坐我身边,我帮你挡挡酒。”   薇莺说:“多谢少爷。”   那边有人高声笑道:“这不是薇莺么?你们看,思桥一见着薇莺就走不动路啦!”   众人附和着笑起来。   谢仕甫转头说:“潘重卿,你平日里打趣我也就罢了,如今怎么好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这么说呢?”   潘曲觞愣了愣,笑道:“思桥,快收起你那些绅士风度吧,你不是不知道薇莺是干什么的吧?你当她是你那些女同学呢?下九流的婊...”   谢仕甫冷下脸,“够了!”   潘曲觞也敛了笑容,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思桥,你若是要梳拢薇莺,就大大方方的提出来。你两人做一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露水夫妻,等到新鲜劲过了,两下撩开手,也算一段青楼佳话。至于旁的事,你先想想谢伯父谢伯母,别说我没提醒你。”   他说完就离开了。   薇莺神色不动,安静的站在一边,仿佛这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两人相对无言,忽然,谢仕甫笑了笑:“薇莺,若是我说我想梳拢你...?”   薇莺轻声细语:“若是妈妈同意,谢少爷你又出够了缠头,自然是可以的。”   谢仕甫笑容里添了几分凄清:“薇莺,你不该这么轻贱自己。”   薇莺不接话,谢仕甫定定的看着她,她不得已,说了句:“多谢少爷抬爱。”   谢仕甫神色淡下来:“薇莺,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过但凡我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了我。等我梳拢了你,我定为你赎身,日后你长长久久的跟着我,自然知道我的心。”   薇莺沉默以对。   谢仕甫等不到她的回答,面沉如水,转身而去。   见他走远了,薇莺抬起头,韭芽轻轻扯了扯薇莺的衣裳:“莺莺姐,谢少爷想给你赎身哪。”   薇莺见她一脸艳羡,说:“赎身了又怎样?如今有如今的苦处,日后有日后的艰难,谁叫我们迈出了这一步,日子总归是不容易的。”   韭芽说:“若是有人为我赎身,千难万难我也跟着他。”   薇莺笑道:“行,等到有人为你赎身,你再讲这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月上柳梢,水阁中的宴席已摆好了,除了今日的主宾未到,其余人等皆已到齐。   有人等的不耐,便说:“薇莺,先来一曲莺莺操琴。”   薇莺看向潘老爷,潘老爷点头:“去吧。”   薇莺坐到摆好的楠木凳子上,接过酸枝木琵琶搁在腿上,调了弦试了音。   做完这些,她微侧着脸,弹了个起音,轻启朱唇,唱道:“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莺莺小姐唤红娘。说:‘红娘呀,闷坐兰房总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薇莺自幼习过琵琶,她琵琶弹的精妙,这评弹却是半路出家,算不得顶好。   但对于席间的男人们来说,美色当前,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有人笑道:“怪道昨晚我夜不成寐,原来是未听到莺莺操琴啊。”   薇莺抬起脸孔,朝那人婉转一笑,继续唱:“花街回廊绕曲折,纱扇轻举遮太阳。九曲桥上红栏曲,湖心亭旁侧绿纱窗。小姐是,她身靠栏杆观水面,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   虽未正式开席,但有薇莺暖场,大家的兴致很高,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忽然,场面静了下来,众人都往水阁门口看去,薇莺连忙停下动作,就见有下人在门口通报:“傅团长,方副团长到。”   月上中天,水阁外头已经全黑了,只有门口点着的彩娟宫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一个挺拔的身影就从半明半暗中一步一步沉稳的迈进来。   等到一身戎装的傅团长走入水阁时,鸟语花香的场面蓦然起了一瞬的肃杀。   潘老爷从位子上急急的站起来:“傅团长大驾光临,真叫寒舍蓬荜生辉。”   傅团长目光在水阁里转了一圈,随手摘下军帽递给下人,抬了抬嘴角:“昨晚临时有事,还请潘老爷不要怪罪。   潘老爷微弯着腰:“岂敢岂敢。”   他亲自领着傅团长入席,又吩咐潘曲觞招待方副团长。   席间都是永安城中的要员,潘老爷为傅团长一一介绍,不时能听见人夸道,傅团长真是年轻有为,傅团长真是龙章凤姿,傅将军真是后继有人,夸到最后,傅团长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便是赵子龙在世也比不上。   这般夸张的赞扬似乎让傅团长照单全收了,连一句些微的谦虚也未听到。   不过借着这溜须拍马,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自打傅团长进来,薇莺就一直低着头,等到开席,她坐回原位,身边的谢仕甫凑过来,说:“你呀,何苦逞能,才刚险些唱破了音。”   薇莺解释道:“谢少爷听的仔细,刚才唱那句唤红娘时,嗓子有些痒。”   谢仕甫笑道:“你唱的曲,我一句一句都刻在脑子里,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对,我也能察觉。”   薇莺笑着闪躲开眼神,她匆忙拿起手边的杯子就要喝,谢仕甫拦住她的手:“今晚不要饮酒。”   他从一个紫砂瓜棱壶里倒出杯茶递过来:“这是我特地叫人泡的胖大海,你润润嗓。”   薇莺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谢仕甫微微一笑。   潘府的菜品从来都精致,只是众人的心都不在吃食上,有人向傅团长敬酒,他来者不拒,豪爽的作风让主宾尽欢。   潘老爷暗自松了口气,给红鸾使了个眼色,红鸾正跟身边的人拼酒,当下便饮下杯中酒,又斟了一杯走到傅团长身边,盈盈一笑:“傅团长,红鸾敬你一杯。”   傅团长看了她一眼,眼中半分温度也无,红鸾端着个酒盅,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潘老爷在一旁打圆场:“红鸾,你这就不对了,既然是你敬傅团长,你理当先喝啊。”   红鸾“哦哦”的点头,一仰脖干掉了酒。   旁人起哄叫好,傅团长神色冷淡的垂下眼,一口喝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红鸾完成了任务,悄悄舒了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傅团长问:“这位是...?”   红鸾心里气个半死,却还要笑容满面的回头,潘老爷笑着说:“这位是玉琴楼的红倌人红鸾,人称鸾娘。”   傅团长听完,又兴趣缺缺的模样转开脸去。潘老爷朝红鸾斜了斜眼睛,红鸾撇撇嘴回到位子上。   薇莺喝着杯中的胖大海,谢仕甫偶尔帮她夹菜,旁人都知道她正与谢仕甫暧昧,便不来打扰,她不用应酬,正好乐得轻松。   谢仕甫低声道:“薇莺,你那姐妹莫不是真生气了吧?”   薇莺说:“便是真生气也不打紧的,红鸾性子急,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谢仕甫给她夹了片笋片:“要我说这样的性子倒好些,你就是什么都闷在心里,旁人看不清,就总要猜你到底在想什么。”   薇莺吃掉笋片,突然说:“我这人,的确很多时候不识抬举。”   谢仕甫一听,赶紧舀了一调羹青豆虾仁放进薇莺碗中,讨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好好吃顿饭吧。”   薇莺沉默着夹起颗青豆,忽然听到有声音问:“那这位是?”   她抬起头,傅团长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他还是那样的冷淡,只是目光中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向她。   众人都停下筷子看着薇莺这边,薇莺缓缓站起身,潘老爷急忙笑道:“这位是玉琴楼的头牌清倌人薇莺,薇莺可是永安城有名的美人,便是在十里洋场,薇莺这长相也是难得的。傅团长,您说是不是?”   傅团长一笑,潘老爷拼命向薇莺打眼色,薇莺执起酒壶,往白瓷小杯里斟满了酒,她端起酒,刚想转身,另一只手就被人握住了。   薇莺有些震惊,她不敢大动作的挣开,只好眼带祈求的看向谢仕甫。   谢仕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越来越用力,薇莺的手被捏的直发疼,她轻声叫:“谢少爷...”   那边的潘老爷声音疑惑:“薇莺?”   薇莺一激灵,谢仕甫慢慢放开她,她脚步乱了一瞬,再抬起头时,她已笑靥如花。   薇莺走到傅团长身边,嫣然一笑:“傅团长,薇莺敬你一杯。”   她说完就仰头喝掉酒。   傅团长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薇莺?哪两个字?”   薇莺说:“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   傅团长说:“你这名字倒与我一位故人名字相近。紫薇花,崔莺莺,呵呵,妙极。”   薇莺浅笑,潘老爷说:“薇莺,既然你与傅团长有这般缘分,你就坐在傅团长身边吧。”   薇莺笑容更深了:“薇莺怕傅团长不便。”   傅团长饮下杯中酒:“无妨。”   薇莺笑道:“那恕薇莺冒昧了。”   她坐到傅团长身侧,一旁的婢女很快上了新碗碟,傅团长转头与人讲话,她垂下眼,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水晶肴肉放在嘴里慢慢嚼。   又有人来敬酒,傅团长却推说自己喝高了,让薇莺代酒。   别人觉得傅团长对薇莺青眼有加,直说两人郎才女貌。大约是顾着席间的谢仕甫,更露骨的话倒未曾听见。   傅团长笑而不语,薇莺娇羞不已。   薇莺连喝了好几杯酒,正啜着茶缓一缓,傅团长突然在她耳畔说:“薇莺?纪小姐,我怎么记得你的名字不是这两个字?”   薇莺笑着说:“傅团长,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傅团长冷笑:“死?你倒是干脆的很。”   下人拿着水牌让傅团长点戏,傅团长说:“有西厢记没有?”   下人回道:“有的。”   傅团长说:“来出佳期,听听崔莺莺怎么会张生的。”   薇莺仍旧不动声色,等到戏台子上红娘唱起:“他们也顾不得我了,想他们双双同入罗帏,竟将我红娘关在门外,红娘啊红娘,你这算何苦啊!”   薇莺终于忍不住拿出帕子咳了咳,傅团长侧头瞟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薇莺说:“对不住,我嗓子有些痒。”   傅团长说:“你死都死的那么干脆,还忍不住这点嗓子痒?”   薇莺握着帕子,轻声说:“扰着您听戏了,要不然,我还是回去坐着吧。”   傅团长朝谢仕甫身边的空座看了一眼,嘲讽道:“你倒是有本事,我表弟到永安城才三个月吧,这么快就对你死心塌地了?”   薇莺有些惊讶,难怪刚才众人对着傅团长逢迎之时,谢仕甫动也未动,她想到此处,又咳了一声。   傅团长说:“我刚才隐约听人说,思桥要梳拢你?”   薇莺不答话,傅团长说:“你的心倒是大的很,让谢家少爷梳拢你。”   薇莺说:“这都是人家的传言,做不得准。”   傅团长声音微沉:“你的意思是,这是思桥的一厢情愿?”   薇莺说:“薇莺不敢,薇莺蒲柳之姿,自知配不上谢少爷。”   傅团长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气急:“你!”   薇莺又咳了几声,傅团长见她额头布了一层细密的汗,心中五味杂陈。   他今晚一进水阁就看见薇莺抱着琵琶,她微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穿着一件红底牡丹旗袍,耳上的珍珠耳环在灯下熠熠生辉。   他始终不敢相信真的是她,直到她坐到思桥身侧,仰起脸朝他表弟微笑时,他才确信原来真的是她,他在舌尖上无声滚过三个字。   纪、微、盈!   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太有本事,从大学学堂里正正经经的女学生摇身一变就成了堂会里千娇百媚的清倌人,她软着嗓音说,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嘿,真他-娘的知道投男人所好。   更叫他怒意勃发的是,这女人居然短短时间就勾得他表弟神魂颠倒。   若不是他知道她的底细,他还以为她生来就是干这行的呢。   薇莺不知傅正襄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在她身上剐了一遍,忽然男人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手上的热度透过平绒旗袍烙在她身上,她浑身一哆嗦。   傅正襄似无所觉,笑道:“原来只听说你钢琴弹得好,没想到你还会弹琵琶。”   薇莺敛了心神,嘴上敷衍道:“两样都是自幼习过一些。”   傅正襄哈哈一笑:“看来我是不了解你。”   他笑声骤停,忽然毫无征兆的迅速转了个话题:“纪微盈,你刚才认出我了没有?”   薇莺怔了怔,浅笑间眼波流转:“傅团长这般的人才,但凡见过的人自然不会忘记。”   傅正襄没有温度的笑了笑:“那就是说,你也认出我来了。这样吧,不如我出钱梳拢你,我们做一回夫妻,也不枉你我老相识一场。”   薇莺听到这话,如遭雷击一般猛的转过头,睁大眼惶恐的望着他,他眸色深沉,看不见底。   他又开口道:“你说如何,嗯?”   这个“嗯”字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如情人般的呢喃,带着性感轻佻的尾音,如刀子一般又将她的心神剐了一遍。   薇莺定定神,轻声说:“若是妈妈同意,傅团长您又出够了缠头,自然是可以的。”   傅正襄把她更搂紧了一些,她半个身子都偎在他怀里,他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你便是千金一夜,难道我就会出不起?”   薇莺低声道:“傅团长您财大气粗,只是我大约是不值千金一夜的。”   傅正襄手往上挪,几乎要碰着她的胸口了,薇莺扭动了一下,只觉得难堪,眼眶微微泛红。傅正襄捏了捏她的腰,一脸不正经的调笑:“看来你还真是清倌人,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摆出这幅三贞九烈的样子。”   薇莺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傅正襄放开她,冷了脸色:“无趣。”   她原先也不是没被人占过便宜,虽说是清倌人,但他人眼中的婊-子就算打着清倌人的名头,也不需要什么廉耻。   但这人换成是傅正襄,她曾经的同班同学兼好友的哥哥,她觉得耻辱的有些受不住。   薇莺怕人看出端倪,忙坐直身子,捂着胸口咳了咳。   她用帕子轻轻扫过眼角,拭去一点眼泪。   接下来的一晚上,傅正襄再也未理她,也不再叫她代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薇莺从潘府回到玉琴楼就发了高烧。   红鸾堂会过后就去会情人了,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才回来,金绯端着一碗馄饨站在院子里吃,见到红鸾满面春-色的从门外妖妖娆娆的走进来,她半是打趣半是艳羡:“哟,你还舍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在小燕楼的床上下不来了呢。”   红鸾啐她:“呸!下不来?只有男人在老娘床上下不来!”   金绯笑的呛了一口汤:“你饶了我,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老娘。”   红鸾朝她碗里看:“今晨又吃馄饨啊?”   金绯白了她一眼,红鸾笑嘻嘻的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喏,食珍铺子的枣泥麻饼。”   金绯接过纸包,惊喜道:“还是热的呢。”   红鸾说:“刚出炉的,我买的多,你莫忘了给薇莺和金碧留几个。”   金绯说:“还用你讲?”   红鸾掩口打呵欠,露出一丝倦容。   金绯凑过来问:“昨夜里堂会如何?”   红鸾懒洋洋的答道:“还不就是老样子。”   金绯又问:“那个团长呢?”   红鸾一怔,提了提精神:“说到傅团长,欸,薇莺呢?怎么还没有起床?”   金绯说:“许是累了,问你话呢,你又扯到薇莺身上。”   红鸾神秘兮兮的一笑:“我估摸着,照傅团长昨夜里那番表现,这梳拢薇莺的人,还真不好说是不是谢少爷了。”   金绯被勾起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红鸾眯着眼笑:“你瞧着吧。”   等到姑娘们午睡起了床,薇莺还没从房间里出来。   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打开薇莺的房门,薇莺脸色通红卧在薄被里,已经烧的快要人事不知了。   妈妈赶紧叫人打了井水给薇莺敷额头,又去请了大夫,忙到晚上,薇莺的体温总算是降下来。妈妈站在薇莺的床边摸了摸她额头,松了口气,道:“幸好没把这丫头烧出个好歹,不然叫我去问谁要梳拢缠头。”   金绯小声嘟囔:“悭吝鬼。”   妈妈横她一眼,甩手走了。   半夜里,薇莺从意识的黑暗中醒过来,昏睡前那股滚热滚热的烫已经凉了下来。   房间里的木桌上点着煤油灯,气阀调的低,玻璃罩子里的火光只有豆大一点儿,在黑暗中艰难的撑出一小片光明。   薇莺迷蒙的看见桌前靠着一个女子,正撑着额头打盹。   她嗓子干渴的厉害,嘶哑出声:“红鸾...”   那女子转头,惊喜的扑到她床跟前:“薇莺,你醒啦?”   薇莺分辨了一瞬:“怎么是你...金碧?”   金碧说:“她们都累了,去歇息了。”   薇莺微弱的点头,金碧转身从木桌上倒了杯水:“渴了吧,喝点水。”   薇莺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微凉的水流淌过火烧火燎的喉咙,舒服极了。   金碧轻轻抚着她的背:“慢点喝。”   薇莺喝完了水,金碧帮她把枕头竖一竖方便她靠着,薇莺哑着嗓子说:“金碧,你去睡觉吧。”   金碧又坐回桌子跟前:“我不累,白天我睡了一整天呢。薇莺,你困不困?你要是不困,我就陪着你,我生病的时候顶害怕一个人。”   薇莺也不困,只是有些没精神,恹恹的靠在那里。   金碧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品着,薇莺见她自得其乐的模样,微微一笑,心思也不那么沉了。   金碧看了看窗子外头,那里一片浓黑,她嘻嘻笑了笑:“这要是白天,我就弹琵琶给你听,薇莺,我又学了一首新曲子呢,你给我指点指点。”   薇莺说:“行,等明天你弹给我听听。”   金碧说:“最近妈妈催的急,好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能学个十首八首曲子似的。”   顿了顿,她轻轻一叹:“妈妈说凭着我会弹琵琶唱曲子,能找个好人梳拢哩,可是这天下哪里来那么多好人。”   薇莺无言。   金碧忽然一笑:“算了,我也不要想了,想也无用。”   她笑容天真,盯着煤油灯跳动的小火苗,小声哼道:“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照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只落得是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   长夜漫漫,薇莺拢了拢肩头的薄被,安静的靠在床上。   薇莺一病就病了五六天。   那日午后,她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外头有动静,很快有人推开她的房门:“薇莺,谢少爷来看你了。”   她一下子坐起身,谢仕甫慢慢的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如常的俊雅。   薇莺要下地,谢仕甫拦住她:“别动,莫因我来,你又受了风。”   薇莺只好犹豫着坐回床头,谢仕甫在桌边的凳子上坐定了,细细的打量她,她脑后梳着麻花辫,穿了件家常的青布袍子,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苍白孱弱。   薇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道:“劳烦谢少爷来探我。”   谢仕甫笑了笑:“我就知道你第一句一定是说这个。”   薇莺一噎,谢仕甫伸手拿过她枕头边倒扣着的书:“在看书?”   薇莺点了点头:“正好无事,就随便翻翻。”   谢仕甫定神一看内容,微微一愕,翻手看了看书皮:“艾米莉-狄金森?”   薇莺摸了摸脸颊,不知说什么好,谢仕甫将薇莺看到的那一页低声念出来:“This is my letter to the world, That never wrote to me.”   他念完,将书倒扣着放回枕头边,笑了笑:“薇莺,你身上总是有那么多叫人想探究的神秘。”   薇莺想了想,说:“这本诗集是礼拜堂的泰勒牧师借给我的。”   谢仕甫说:“你明白我想知道的不是书的来处。”   薇莺低下头,谢仕甫沉默了一会儿,问:“病好些了么?”   薇莺说:“好多了。”   谢仕甫问:“能出堂会了?”   薇莺顿了顿,说:“堂会能出,只是嗓子还未恢复,唱不得曲。”   谢仕甫说:“你就安逸些吧,你们玉琴楼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   薇莺抿了抿嘴角,谢仕甫忽然坐到她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薇莺,等你病好了,我为你赎身吧。”   薇莺垂下眼,纹丝未动。   谢仕甫抬手,用掌心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薇莺,你不想离开这里么?”   他的手很温暖,在她细嫩光滑的脸颊缓缓的抚过。   薇莺觉得脊背发麻,别扭的很。   谢仕甫放下手,苦笑:“薇莺,我该怎么打动你?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薇莺说:“多谢少爷抬爱,薇莺流落风尘,习惯随遇而安,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如今这样的日子,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火坑,但子非鱼。”   谢仕甫说:“你只是不信我。”   薇莺抬起脸:“谢少爷,恕薇莺大胆问一句,您能给我什么呢?金银我要那许多也无用,至于其他...我若跟着谢少爷,只怕还不如我如今自在。”   谢仕甫听她这话,反倒不生气了,纵容的看着她笑:“薇莺,你可真是个孩子。”   薇莺没有辩驳,也笑了笑:“谢少爷,我要的,你给不了。”   谢仕甫说:“罢罢,给不给的了,也等我先梳拢了你再说。”   薇莺一笑:“等到那日,薇莺必是,不叫金线柳,遮断木兰舟。”   谢仕甫捏了捏她的脸:“盼着你真心笑一笑,真不易。只是你不是李香君,我也不是侯方域。”   薇莺想了想,说:“是,我不是李香君,李香君不懂艾米莉狄金森。”   谢仕甫眉梢一抬:“你呀,一时像个孩子,一时又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里有话的小心思。”   他又生出感慨,凑近了低声说道:“好在你遇上了我,便不会叫你满腔心思付诸流水。”   谢仕甫温声款款,带着一丝喜悦,像正在与她分享一个秘密。   薇莺心中轻叹,面上看着他娇羞一笑。   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薇莺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谢少爷,你该走了。”   谢仕甫顺着她的视线瞟了眼窗外:“还早呢,我们再说说话,我来一趟不易。”   薇莺劝道:“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来这里,早点回去吧。”   谢仕甫反问:“你说我是怎样的人?”   薇莺想也未想:“当然是好人。”   谢仕甫哈哈一笑:“在你面前,我当然是个好人。”   说完,他站起身:“好了,你也莫为难了,我这就走了,你不用起来送我了。”   薇莺坐在床上目送他,他走到门口,又转身:“我真走了啊。”   薇莺只好说:“当心。”   谢仕甫一笑,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他雇的黄包车停在离会乐里有些距离的弄堂口,他一路朝外走。   午后的会乐里还未醒过来,远不如黄昏时那般活色生香。   在街上走着,能清楚的看见街两侧的阴影中积着污水,偶尔还能见到楼上窗户外晒着女人鲜艳的衣裤,在微风里肆无忌惮呼啦啦的响。   这的确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   可谢仕甫走在这样的地方却满心的欢喜,一时间亲人的期盼,家族的重担似乎都远去了,他只是他,一个男人,为着心爱女子的一颦一笑魂牵梦萦。   薇莺躺在床上无事,又拿起枕边的书。   门外探进了个脑袋,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问道:“谢少爷走啦?”   薇莺说:“走了,你怎么不进来?”   金碧笑眯眯的捧着琵琶走进来:“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要不少时间呢。每次有人找我姐,都要很久呢。”   薇莺俏脸微红:“你胡吣什么呢!”   金碧坐在凳子上,抱着琵琶“噔噔”扫了两声,没心没肺的一笑:“反正早晚你都是谢少爷的人,我讲两句有什么关系嘛。”   薇莺脸上的红晕更深:“你这个小蹄子,再乱讲我就不教你了。”   金碧连忙讨饶:“好,好,我不乱说了。”   薇莺嗔她一眼,她满脸梦幻:“薇莺,我真羡慕你,你和谢少爷情投意合,他对你也一心一意,我要是能遇上这样的良人,死也值了。”   薇莺扑哧一笑,金碧回过神,见薇莺不以为然,隐隐嘲笑的表情,颇为不忿:“我说的不对?”   薇莺笑说:“你真是戏看多了,哪有那么多的情投意合,一心一意?”   金碧有些难以置信,她控诉:“薇莺,你可真冷酷,你辜负了人家谢少爷待你的一片真心。”   薇莺沉默了少时,说:“人家梨园行的是在戏台子上演戏,我们是无时无刻不在演戏,客人要我们是放荡婊-子,我们就不能有廉耻,客人要我们是似水佳人,我们就得一往情深。”   金碧睁着一双杏眼,傻里傻气的看着她,她慨然:“金碧,你姐姐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些。”   一说到金绯,金碧神情软下来,不像刚才那般理直气壮,有些腼腆道:“我姐姐当然对我最好了。”   金碧正弹着琵琶,韭芽忽然走进来:“莺莺姐,外头有人找你。”   韭芽面上的表情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兴奋,薇莺奇怪:“谁呀?”   韭芽说:“一个当兵的军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配着真枪呢!”   金碧扑哧一笑:“谁会配假枪,用来哄小孩子吗?”   韭芽脸上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薇莺微怔,见她不说话,金碧和韭芽都转过头看着她,薇莺忐忑的心在这两张单纯好奇的面孔前稍稍轻松了些,她从床上下来,站着理了理头发,说:“我出去看看。”   走到门外,果然有一个穿草绿军装的人笔直的立在那里,薇莺走上前:“请问,是您找我么?”   那人打量他一番:“是薇莺小姐?”   薇莺点头,那人说:“我们团长有请,跟我来。”   薇莺站着没动,那人露出几分不耐:“怎么?”   薇莺说:“请问你们团长是...?”   那人脸上阴影更重,大约没想到一个妓-女还敢在他面前有这么多问题,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枪,可薇莺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摸枪的手又转回摸了摸鼻子,斜着眼哼了一声:“哪那么多废话?快点儿,别让我们团长等久了!”   薇莺无奈,跟在他身后出了会乐里。   那人三拐两拐,拐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那里停着辆黑色小汽车,傅正襄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那人走到近前,“啪”行了个礼:“团长!”   傅正襄挥了挥手,那人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又笔直的站在那里,像站岗一般。   薇莺离汽车有些距离,踯躅着不敢往前。   傅正襄扔掉嘴上的烟头,在脚下蹍了碾:“过来!”   薇莺往前蹭了几步。   傅正襄气的发笑:“你离那么远作甚,你走近些,我还能吃了你?”   薇莺又挪了一小步。   傅正襄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胳膊,往车边拽,薇莺被他拖的一个踉跄。   傅正襄往她腰上一拦,一个转身,将她的后背摁在车窗上。   薇莺的背微微一痛,下一瞬,车窗玻璃的冰冷就透过布料传到肌肤。   傅正襄看见她脸色苍白下来,皱眉问道:“病了?”   他面上惯常带着军人特有的冷酷与残忍,隐隐还有些嗜血。   他这一皱眉,薇莺有些害怕的摇头:“没有。”   傅正襄若有所思的盯着她,薇莺睁着一双惶恐的眼与他对望。   傅正襄放开她:“去看过大夫了?”   薇莺不自觉的点头。   傅正襄说:“明日我派车来,带你去看大夫。”   薇莺连连摇头:“我,我已经好了。”   傅正襄冷眼看着她:“等你病好了,我们办一办酒,你就跟了我。”   薇莺一听,脸更白了几分。   薇莺从潘府回到玉琴楼就发了高烧。   红鸾堂会过后就去会情人了,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才回来,金绯端着一碗馄饨站在院子里吃,见到红鸾满面春-色的从门外妖妖娆娆的走进来,她半是打趣半是艳羡:“哟,你还舍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在小燕楼的床上下不来了呢。”   红鸾啐她:“呸!下不来?只有男人在老娘床上下不来!”   金绯笑的呛了一口汤:“你饶了我,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老娘。”   红鸾朝她碗里看:“今晨又吃馄饨啊?”   金绯白了她一眼,红鸾笑嘻嘻的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喏,食珍铺子的枣泥麻饼。”   金绯接过纸包,惊喜道:“还是热的呢。”   红鸾说:“刚出炉的,我买的多,你莫忘了给薇莺和金碧留几个。”   金绯说:“还用你讲?”   红鸾掩口打呵欠,露出一丝倦容。   金绯凑过来问:“昨夜里堂会如何?”   红鸾懒洋洋的答道:“还不就是老样子。”   金绯又问:“那个团长呢?”   红鸾一怔,提了提精神:“说到傅团长,欸,薇莺呢?怎么还没有起床?”   金绯说:“许是累了,问你话呢,你又扯到薇莺身上。”   红鸾神秘兮兮的一笑:“我估摸着,照傅团长昨夜里那番表现,这梳拢薇莺的人,还真不好说是不是谢少爷了。”   金绯被勾起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红鸾眯着眼笑:“你瞧着吧。”   等到姑娘们午睡起了床,薇莺还没从房间里出来。   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打开薇莺的房门,薇莺脸色通红卧在薄被里,已经烧的快要人事不知了。   妈妈赶紧叫人打了井水给薇莺敷额头,又去请了大夫,忙到晚上,薇莺的体温总算是降下来。妈妈站在薇莺的床边摸了摸她额头,松了口气,道:“幸好没把这丫头烧出个好歹,不然叫我去问谁要梳拢缠头。”   金绯小声嘟囔:“悭吝鬼。”   妈妈横她一眼,甩手走了。   半夜里,薇莺从意识的黑暗中醒过来,昏睡前那股滚热滚热的烫已经凉了下来。   房间里的木桌上点着煤油灯,气阀调的低,玻璃罩子里的火光只有豆大一点儿,在黑暗中艰难的撑出一小片光明。   薇莺迷蒙的看见桌前靠着一个女子,正撑着额头打盹。   她嗓子干渴的厉害,嘶哑出声:“红鸾...”   那女子转头,惊喜的扑到她床跟前:“薇莺,你醒啦?”   薇莺分辨了一瞬:“怎么是你...金碧?”   金碧说:“她们都累了,去歇息了。”   薇莺微弱的点头,金碧转身从木桌上倒了杯水:“渴了吧,喝点水。”   薇莺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微凉的水流淌过火烧火燎的喉咙,舒服极了。   金碧轻轻抚着她的背:“慢点喝。”   薇莺喝完了水,金碧帮她把枕头竖一竖方便她靠着,薇莺哑着嗓子说:“金碧,你去睡觉吧。”   金碧又坐回桌子跟前:“我不累,白天我睡了一整天呢。薇莺,你困不困?你要是不困,我就陪着你,我生病的时候顶害怕一个人。”   薇莺也不困,只是有些没精神,恹恹的靠在那里。   金碧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品着,薇莺见她自得其乐的模样,微微一笑,心思也不那么沉了。   金碧看了看窗子外头,那里一片浓黑,她嘻嘻笑了笑:“这要是白天,我就弹琵琶给你听,薇莺,我又学了一首新曲子呢,你给我指点指点。”   薇莺说:“行,等明天你弹给我听听。”   金碧说:“最近妈妈催的急,好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能学个十首八首曲子似的。”   顿了顿,她轻轻一叹:“妈妈说凭着我会弹琵琶唱曲子,能找个好人梳拢哩,可是这天下哪里来那么多好人。”   薇莺无言。   金碧忽然一笑:“算了,我也不要想了,想也无用。”   她笑容天真,盯着煤油灯跳动的小火苗,小声哼道:“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照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只落得是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   长夜漫漫,薇莺拢了拢肩头的薄被,安静的靠在床上。   薇莺一病就病了五六天。   那日午后,她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外头有动静,很快有人推开她的房门:“薇莺,谢少爷来看你了。”   她一下子坐起身,谢仕甫慢慢的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如常的俊雅。   薇莺要下地,谢仕甫拦住她:“别动,莫因我来,你又受了风。”   薇莺只好犹豫着坐回床头,谢仕甫在桌边的凳子上坐定了,细细的打量她,她脑后梳着麻花辫,穿了件家常的青布袍子,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苍白孱弱。   薇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道:“劳烦谢少爷来探我。”   谢仕甫笑了笑:“我就知道你第一句一定是说这个。”   薇莺一噎,谢仕甫伸手拿过她枕头边倒扣着的书:“在看书?”   薇莺点了点头:“正好无事,就随便翻翻。”   谢仕甫定神一看内容,微微一愕,翻手看了看书皮:“艾米莉-狄金森?”   薇莺摸了摸脸颊,不知说什么好,谢仕甫将薇莺看到的那一页低声念出来:“This is my letter to the world, That never wrote to me.”   他念完,将书倒扣着放回枕头边,笑了笑:“薇莺,你身上总是有那么多叫人想探究的神秘。”   薇莺想了想,说:“这本诗集是礼拜堂的泰勒牧师借给我的。”   谢仕甫说:“你明白我想知道的不是书的来处。”   薇莺低下头,谢仕甫沉默了一会儿,问:“病好些了么?”   薇莺说:“好多了。”   谢仕甫问:“能出堂会了?”   薇莺顿了顿,说:“堂会能出,只是嗓子还未恢复,唱不得曲。”   谢仕甫说:“你就安逸些吧,你们玉琴楼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   薇莺抿了抿嘴角,谢仕甫忽然坐到她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薇莺,等你病好了,我为你赎身吧。”   薇莺垂下眼,纹丝未动。   谢仕甫抬手,用掌心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薇莺,你不想离开这里么?”   他的手很温暖,在她细嫩光滑的脸颊缓缓的抚过。   薇莺觉得脊背发麻,别扭的很。   谢仕甫放下手,苦笑:“薇莺,我该怎么打动你?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薇莺说:“多谢少爷抬爱,薇莺流落风尘,习惯随遇而安,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如今这样的日子,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火坑,但子非鱼。”   谢仕甫说:“你只是不信我。”   薇莺抬起脸:“谢少爷,恕薇莺大胆问一句,您能给我什么呢?金银我要那许多也无用,至于其他...我若跟着谢少爷,只怕还不如我如今自在。”   谢仕甫听她这话,反倒不生气了,纵容的看着她笑:“薇莺,你可真是个孩子。”   薇莺没有辩驳,也笑了笑:“谢少爷,我要的,你给不了。”   谢仕甫说:“罢罢,给不给的了,也等我先梳拢了你再说。”   薇莺一笑:“等到那日,薇莺必是,不叫金线柳,遮断木兰舟。”   谢仕甫捏了捏她的脸:“盼着你真心笑一笑,真不易。只是你不是李香君,我也不是侯方域。”   薇莺想了想,说:“是,我不是李香君,李香君不懂艾米莉狄金森。”   谢仕甫眉梢一抬:“你呀,一时像个孩子,一时又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里有话的小心思。”   他又生出感慨,凑近了低声说道:“好在你遇上了我,便不会叫你满腔心思付诸流水。”   谢仕甫温声款款,带着一丝喜悦,像正在与她分享一个秘密。   薇莺心中轻叹,面上看着他娇羞一笑。   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薇莺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谢少爷,你该走了。”   谢仕甫顺着她的视线瞟了眼窗外:“还早呢,我们再说说话,我来一趟不易。”   薇莺劝道:“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来这里,早点回去吧。”   谢仕甫反问:“你说我是怎样的人?”   薇莺想也未想:“当然是好人。”   谢仕甫哈哈一笑:“在你面前,我当然是个好人。”   说完,他站起身:“好了,你也莫为难了,我这就走了,你不用起来送我了。”   薇莺坐在床上目送他,他走到门口,又转身:“我真走了啊。”   薇莺只好说:“当心。”   谢仕甫一笑,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他雇的黄包车停在离会乐里有些距离的弄堂口,他一路朝外走。   午后的会乐里还未醒过来,远不如黄昏时那般活色生香。   在街上走着,能清楚的看见街两侧的阴影中积着污水,偶尔还能见到楼上窗户外晒着女人鲜艳的衣裤,在微风里肆无忌惮呼啦啦的响。   这的确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   可谢仕甫走在这样的地方却满心的欢喜,一时间亲人的期盼,家族的重担似乎都远去了,他只是他,一个男人,为着心爱女子的一颦一笑魂牵梦萦。   薇莺躺在床上无事,又拿起枕边的书。   门外探进了个脑袋,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问道:“谢少爷走啦?”   薇莺说:“走了,你怎么不进来?”   金碧笑眯眯的捧着琵琶走进来:“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要不少时间呢。每次有人找我姐,都要很久呢。”   薇莺俏脸微红:“你胡吣什么呢!”   金碧坐在凳子上,抱着琵琶“噔噔”扫了两声,没心没肺的一笑:“反正早晚你都是谢少爷的人,我讲两句有什么关系嘛。”   薇莺脸上的红晕更深:“你这个小蹄子,再乱讲我就不教你了。”   金碧连忙讨饶:“好,好,我不乱说了。”   薇莺嗔她一眼,她满脸梦幻:“薇莺,我真羡慕你,你和谢少爷情投意合,他对你也一心一意,我要是能遇上这样的良人,死也值了。”   薇莺扑哧一笑,金碧回过神,见薇莺不以为然,隐隐嘲笑的表情,颇为不忿:“我说的不对?”   薇莺笑说:“你真是戏看多了,哪有那么多的情投意合,一心一意?”   金碧有些难以置信,她控诉:“薇莺,你可真冷酷,你辜负了人家谢少爷待你的一片真心。”   薇莺沉默了少时,说:“人家梨园行的是在戏台子上演戏,我们是无时无刻不在演戏,客人要我们是放荡婊-子,我们就不能有廉耻,客人要我们是似水佳人,我们就得一往情深。”   金碧睁着一双杏眼,傻里傻气的看着她,她慨然:“金碧,你姐姐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些。”   一说到金绯,金碧神情软下来,不像刚才那般理直气壮,有些腼腆道:“我姐姐当然对我最好了。”   金碧正弹着琵琶,韭芽忽然走进来:“莺莺姐,外头有人找你。”   韭芽面上的表情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兴奋,薇莺奇怪:“谁呀?”   韭芽说:“一个当兵的军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配着真枪呢!”   金碧扑哧一笑:“谁会配假枪,用来哄小孩子吗?”   韭芽脸上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薇莺微怔,见她不说话,金碧和韭芽都转过头看着她,薇莺忐忑的心在这两张单纯好奇的面孔前稍稍轻松了些,她从床上下来,站着理了理头发,说:“我出去看看。”   走到门外,果然有一个穿草绿军装的人笔直的立在那里,薇莺走上前:“请问,是您找我么?”   那人打量他一番:“是薇莺小姐?”   薇莺点头,那人说:“我们团长有请,跟我来。”   薇莺站着没动,那人露出几分不耐:“怎么?”   薇莺说:“请问你们团长是...?”   那人脸上阴影更重,大约没想到一个妓-女还敢在他面前有这么多问题,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枪,可薇莺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摸枪的手又转回摸了摸鼻子,斜着眼哼了一声:“哪那么多废话?快点儿,别让我们团长等久了!”   薇莺无奈,跟在他身后出了会乐里。   那人三拐两拐,拐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那里停着辆黑色小汽车,傅正襄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那人走到近前,“啪”行了个礼:“团长!”   傅正襄挥了挥手,那人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又笔直的站在那里,像站岗一般。   薇莺离汽车有些距离,踯躅着不敢往前。   傅正襄扔掉嘴上的烟头,在脚下蹍了碾:“过来!”   薇莺往前蹭了几步。   傅正襄气的发笑:“你离那么远作甚,你走近些,我还能吃了你?”   薇莺又挪了一小步。   傅正襄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胳膊,往车边拽,薇莺被他拖的一个踉跄。   傅正襄往她腰上一拦,一个转身,将她的后背摁在车窗上。   薇莺的背微微一痛,下一瞬,车窗玻璃的冰冷就透过布料传到肌肤。   傅正襄看见她脸色苍白下来,皱眉问道:“病了?”   他面上惯常带着军人特有的冷酷与残忍,隐隐还有些嗜血。   他这一皱眉,薇莺有些害怕的摇头:“没有。”   傅正襄若有所思的盯着她,薇莺睁着一双惶恐的眼与他对望。   傅正襄放开她:“去看过大夫了?”   薇莺不自觉的点头。   傅正襄说:“明日我派车来,带你去看大夫。”   薇莺连连摇头:“我,我已经好了。”   傅正襄冷眼看着她:“等你病好了,我们办一办酒,你就跟了我。”   薇莺一听,脸更白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不知何处窜来的一丝风,吹的薇莺身上一阵发凉。   傅正襄又摸出烟盒,点了根烟,居高临下的用眼尾瞟着她:“你不愿意?”   薇莺垂下眼,傅正襄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薇莺还是不说话。   傅正襄抽了一大口烟:“难道你还真以为你能跟思桥?还是,你还拢着别的男人?”   他眯起眼:“思桥如今婚约在身,谢家等着他回去娶孙部长的千金,他要出仕做官,名声总不能败坏在你手里。”   薇莺心里滚过一阵酸涩,只是酸涩过后,居然冒出一丝暗暗的庆幸。   傅正襄看了她一眼,将她面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她的表情不多,却足够他看出些端倪。   两人沉默了一阵,傅正襄说:“你再不说话也没有用,你还当自己是原来那个纪家小姐,是学堂里的那个女学生?”   薇莺惨笑了一声,道:“是,薇莺早就不是金尊玉贵,冰清玉洁了,也自知配不上谢少爷。傅团长,您放心,梳拢我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谢少爷。”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来烦我?   这话她不敢说,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苍凉与疲惫,惹得傅正襄陡然生出一阵怒气,一下将手里的半截烟甩的老远,高声道:“你以为我对你能有什么兴趣?!要不是雅君时常在家里提起你这个好友,你以为我会上赶着要你?!”   薇莺乍然间听到曾经的好友名字,稍一怔愣,脑海里立刻呼啸着涌出巨浪般好的或是坏的记忆。   她终于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她一抽噎,赶紧抬手擦掉。   傅正襄的怒火被她的眼泪浇灭了几分,烦躁不安扒了扒头发:“你哭什么,你,你放心,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   薇莺站直了身子,说:“多谢傅团长抬爱,薇莺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傅正襄一听,原本渐渐平静的怒火一下子又暴涨起来:“操!你当老子听不出你的意思?你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不愿跟老子?!你这个臭-婊...你以为老子不敢一枪毙了你?!”   薇莺身形微微一晃,一张脸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白的近乎透明,她微抬着脸:“是!我这个臭-婊-子,站在这里都是污了你的眼!你不如一枪打死我!”   傅正襄低下头,又扒了扒头发,声音低了几分:“我没那么说,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分好歹?”   薇莺忍得辛苦,牙龈恨不能咬出血来。   傅正襄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你看看你,这幅难缠劲儿,哪有一点卖笑的-婊-子样。我看你还是跟着我吧,你做这行,迟早饿死。”   薇莺破罐子破摔:“我就是个难缠的婊-子,就算我饿死,也是我自己命贱,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正襄搂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低低一笑:“你是我女人,你放心,我总不会叫我女人饿死的。”   薇莺身子一僵,拼命挣扎,她想她现在如果手里有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狠狠剜他一刀。   傅正襄几个动作就卸了她的力气,她软在他怀里,恨恨的看着他。   他得意的一笑,低头亲吻她的嘴唇,暧昧含糊的说:“嗯,真香。”   薇莺的眼泪再也管束不住,汩汩的流下来。   傅正襄抬手给她擦泪,粗糙的指腹滑过眼角,又在她闭着的眼皮上来回摩挲。   男人带着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那些不听话的人,我最喜欢一颗一颗枪子喂给他们吃,看他们在地上挣扎着慢慢死。你别怕,我不会喂你枪子,我会打断你的翅膀,让你老老实实的待在笼子里。”   薇莺想问问他,她都已经低贱到尘埃里,为何他还要来践踏她?   可她说不出话。   傅正襄见她瑟瑟的模样,心中那种难言的切齿恨意总算平了几分。   自从再次见到她,他就被这种恨意折磨着,他在心里反复演练着如何亲手掐死她这个自甘堕落的下贱女人,他想象着他的掌心是怎样握住她娇嫩的颈子,渐渐用力收紧,他会冷眼看着她挣扎着死去,然后抱紧她,一点点感受她鲜活诱人的躯体慢慢变冷。   他这些难以启齿的思绪与幻想,搅动他灵魂的情感,也会跟着变冷死去,他将会多么轻松。   真是让人想一想就觉得痛快,他总是暗夜里一个人想着想着,下腹就一片火热,几乎要忍不住。   如今,他觉得她活着更好,身份成了低贱的妓-女,也不错。   他抱着她发颤的身体,满意的抬了抬嘴角,招手让那边的士兵过来。   刚才那名士兵快步跑过来,敬礼:“团长!”   傅正襄放开薇莺,又给整了整鬓发,说:“送纪小姐回去。”   一听这三个字,薇莺瞳仁微微一缩,跟着那士兵头也不回的走了。   薇莺回到玉琴楼,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趴在枕头上淌了一会儿眼泪,觉得自己身上发冷,大约是又要发烧了。   薇莺不是没感觉傅正襄对她的恨,可是她真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恨她,难道就因为谢仕甫要梳拢她?   回忆涌上来,她睁着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床顶发呆。   第一次见到傅正襄的情形,她还记得清楚。   那时的她叫纪微盈,初初入大学,在大学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傅雅君。   她听说傅雅君是傅将军的独女,傅将军手握重兵,傅家权倾朝野,十分了得。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知道她的女朋友傅雅君温柔美丽,与她性格很合得来。   她们常常在课余的时候,相约着一起去看电影,喝咖啡,逛时装店。   她还记得她们俩都喜欢阮玲玉,都不太喜欢胡蝶,觉得胡蝶太过富态,比不上阮玲玉楚楚动人的飘零之美。   为这事她们还跟同班的女生吵过一架,吵完架,又相视大笑,和好如初。   有一次,她们从光陆影院里看完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傅雅君提议:“不如,到我家去玩吧。”薇莺当时有些犹豫:“如果碰到你家人...”   傅雅君翻了个白眼:“呵呵,我还想碰到我家人呢!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我爸了,我妈现在这个时辰一定出去打麻将了,我三个哥哥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的,放心,你谁也碰不到的。”   那时的纪微盈心思单纯,不谙世事,一听傅雅君这么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傅家极大,如果不是朝廷已经倒台了,纪微盈一定会认为到了皇帝住的地方。   傅雅君带着薇莺先去了她的房间,她房间比起前朝公主的住处也不会逊色,墙上挂着的是价值连城的真迹,梳妆台上随手扔着的是一串珍珠项链,纪微盈认得是贡品东珠,品相极好,珠子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颗粒饱满整齐,大小一致。   傅雅君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蓝色的蝴蝶短簪,送给纪微盈:“微盈,这个送你。”   她又拿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碧色短簪:“这对短簪是我二哥上次回来送我的,说是前朝宫廷的旧物,我瞧着还挺好看的,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宫廷之物从来精致富贵,短簪上的蝴蝶,连翅膀上的纹路都栩栩如生,美丽的不像话。   纪微盈推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   傅雅君说:“贵重不贵重要什么紧的?我不梳满人的大拉翅,脑袋又只有那么大,总不能一次簪两个簪子吧?我一得到这对簪子时就想送你一个了。”   纪微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收,傅雅君生气道:“你看你,和我这么生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纪微盈讶然:“大小姐,我哪里会瞧不起你,只是这簪子太贵重,也许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白白要你一个这么贵重的簪子,我心里过意不去。”   傅雅君笑了笑:“你也知道这个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不管它值不值钱,我都是真心想送给你的。微盈,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接受一个朋友的真心馈赠有什么关系呢?”   话说到这般,纪微盈觉得再推却就是辜负朋友一番心意了,傅雅君很高兴:“来,我帮你簪上。”   她一定是没有帮人簪过簪子,笨手笨脚的扯散了纪微盈的辫子,她睁着大眼,一脸无辜:“呀,微盈,你辫子太松了。”   纪微盈笑起来,拿起妆台上的梳子重新梳了头发,在鬓边簪上簪子。   傅雅君在一旁看着,笑道:“你手真巧,也帮我簪上。”   她坐在妆凳上,纪微盈小心翼翼的帮她在鬓边簪上那根碧色簪子。   两个女孩打扮的□□的,高高兴兴的拖着手一起去后花园。   花园中微风习习,绿色的大草坪连着一片湖,风景美不胜收。   傅雅君带着纪微盈去湖边,又吩咐佣人备下茶点,说一会儿要到阳伞下吃下午茶。   两人在湖边吹着微风,十分惬意,傅雅君侧过脸盯着纪微盈看了一会儿,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微盈,你比我爸的三姨太漂亮多了。”   纪微盈一怔,傅雅君说:“那女人整天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哄的我爸找不着东南西北,可讨厌了。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什么玩意儿。微盈,你比她漂亮多了呢。”   纪微盈想起报纸上的傅将军,神色肃穆,威风凛凛,没想到私底下也会被一个漂亮姨娘笼络住。   她有种窥探人家隐私的羞愧,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傅雅君忽然大叫一声:“二哥!”   她回头,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人沿着湖畔慢慢走过来,傅雅君扑到他身边:“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微微一笑,轻斥道:“回来就回来了,这么多话。”   傅雅君嘟着嘴:“好,好,我知道,又是军事机密,我才懒得问。”   纪微盈在一旁低头站着,男人锐利的眼神扫过来:“这位是?”   傅雅君挽起纪微盈的手臂,颇有几分自豪:“我好朋友,纪微盈。微盈,这是我二哥。”   纪微盈小声哼了哼:“傅先生。”   男人的目光将纪微盈上下打量一番:“就你这个性,还能交到好朋友?”   纪微盈被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刺的心头微恼,傅雅君转头对纪微盈说:“微盈,你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纪微盈抬起头,无奈的朝傅雅君一笑:“是。”   傅雅君朝男人眨眨眼,男人看了眼她得意的表情,目光又落在纪微盈鬓边,纪微盈忽然想起刚才傅雅君仿佛说,这对蝴蝶短簪是她二哥送给她的?   纪微盈有些局促起来,手不自然的摸了摸鬓边,傅雅君笑着说:“二哥,你看,微盈戴这支短簪好不好看?”   男人定定的看着纪微盈鬓边,她简直羞惭的要昏倒,她想如果他耻笑她贪财,她该怎么办?要不要把簪子立刻还给傅雅君,以保住颜面?   静默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她脸越来越红,男人忽然轻轻一笑:“挺好看的。”   傅雅君立刻说道:“看吧,微盈,我就说你戴这个好看。”   纪微盈心里翻了个白眼,暂时不想理这个傻丫头。   男人又轻声笑了笑:“好了,你们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傅雅君挥手:“你走吧走吧,真是的,这是你家啊,还是饭店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男人摸摸她的头顶,转身离去。   纪微盈大大松了口气,不是她胆子小,实在是这个男人给人的压迫感太重。   傅雅君凑近她耳边问:“微盈,你觉得我二哥长得好不好看?”   纪微盈答不上来,刚才大半时间她都低着头,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很高很挺拔。   傅雅君说:“我家三个哥哥,二哥最英俊了。他去当兵可惜了,要不然可以去当个电影明星看看。”   纪微盈忽然笑起来:“你二哥要是听到你说这话,非要骂你不可。”   傅雅君笑嘻嘻的:“他要是骂我,我就跟爸爸告状,让爸爸拿皮带抽他!”   纪微盈又想笑了,她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正好男人也转头在看这边,她吓得连忙回过头。傅雅君一阵风似的拉着她去吃下午茶,她赶紧跟着离开了湖边。   整体来说,那是个愉快的下午。   纪微盈还记得傅家的小奶油蛋糕,一个个只有掌心那么大,做成不同的花样,散发着勾人的浓郁香气,玲珑秀致的卧在描金盘子中。   她方明白为何婶婶说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   不过,这也和她关系不大,她吃完小蛋糕,又在阳伞下坐了一会儿,便回家了。   这之后,纪微盈又见过傅正襄两三次,都是傅正襄开车送傅雅君到学校时碰巧遇上的。每次,纪微盈都恨不能缩到最小,能不说话就一句也不说,非要说话也一两个字就打发了。   玉琴楼中的薇莺瞪着床顶,将回忆细细梳理着,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为何傅正襄会那么恨她。   她也真的没有想到,当初的傅正襄虽然极为严肃冷漠,却还是知礼的好青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蛮横下流冷酷的兵痞。   是呵,她从大学学堂里的女学生纪微盈成了玉琴楼的薇莺姑娘,他自然不再需要守着那份彬彬有礼的疏离尊重了。谁说只有女人会演戏,男人也会演,反倒在妓-女面前卸下了面具,才显得更本色。   她叹气,心中千头万绪的凌乱着。   不知何处窜来的一丝风,吹的薇莺身上一阵发凉。   傅正襄又摸出烟盒,点了根烟,居高临下的用眼尾瞟着她:“你不愿意?”   薇莺垂下眼,傅正襄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薇莺还是不说话。   傅正襄抽了一大口烟:“难道你还真以为你能跟思桥?还是,你还拢着别的男人?”   他眯起眼:“思桥如今婚约在身,谢家等着他回去娶孙部长的千金,他要出仕做官,名声总不能败坏在你手里。”   薇莺心里滚过一阵酸涩,只是酸涩过后,居然冒出一丝暗暗的庆幸。   傅正襄看了她一眼,将她面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她的表情不多,却足够他看出些端倪。   两人沉默了一阵,傅正襄说:“你再不说话也没有用,你还当自己是原来那个纪家小姐,是学堂里的那个女学生?”   薇莺惨笑了一声,道:“是,薇莺早就不是金尊玉贵,冰清玉洁了,也自知配不上谢少爷。傅团长,您放心,梳拢我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谢少爷。”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来烦我?   这话她不敢说,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苍凉与疲惫,惹得傅正襄陡然生出一阵怒气,一下将手里的半截烟甩的老远,高声道:“你以为我对你能有什么兴趣?!要不是雅君时常在家里提起你这个好友,你以为我会上赶着要你?!”   薇莺乍然间听到曾经的好友名字,稍一怔愣,脑海里立刻呼啸着涌出巨浪般好的或是坏的记忆。   她终于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她一抽噎,赶紧抬手擦掉。   傅正襄的怒火被她的眼泪浇灭了几分,烦躁不安扒了扒头发:“你哭什么,你,你放心,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   薇莺站直了身子,说:“多谢傅团长抬爱,薇莺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傅正襄一听,原本渐渐平静的怒火一下子又暴涨起来:“操!你当老子听不出你的意思?你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不愿跟老子?!你这个臭-婊...你以为老子不敢一枪毙了你?!”   薇莺身形微微一晃,一张脸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白的近乎透明,她微抬着脸:“是!我这个臭-婊-子,站在这里都是污了你的眼!你不如一枪打死我!”   傅正襄低下头,又扒了扒头发,声音低了几分:“我没那么说,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分好歹?”   薇莺忍得辛苦,牙龈恨不能咬出血来。   傅正襄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你看看你,这幅难缠劲儿,哪有一点卖笑的-婊-子样。我看你还是跟着我吧,你做这行,迟早饿死。”   薇莺破罐子破摔:“我就是个难缠的婊-子,就算我饿死,也是我自己命贱,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正襄搂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低低一笑:“你是我女人,你放心,我总不会叫我女人饿死的。”   薇莺身子一僵,拼命挣扎,她想她现在如果手里有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狠狠剜他一刀。   傅正襄几个动作就卸了她的力气,她软在他怀里,恨恨的看着他。   他得意的一笑,低头亲吻她的嘴唇,暧昧含糊的说:“嗯,真香。”   薇莺的眼泪再也管束不住,汩汩的流下来。   傅正襄抬手给她擦泪,粗糙的指腹滑过眼角,又在她闭着的眼皮上来回摩挲。   男人带着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那些不听话的人,我最喜欢一颗一颗枪子喂给他们吃,看他们在地上挣扎着慢慢死。你别怕,我不会喂你枪子,我会打断你的翅膀,让你老老实实的待在笼子里。”   薇莺想问问他,她都已经低贱到尘埃里,为何他还要来践踏她?   可她说不出话。   傅正襄见她瑟瑟的模样,心中那种难言的切齿恨意总算平了几分。   自从再次见到她,他就被这种恨意折磨着,他在心里反复演练着如何亲手掐死她这个自甘堕落的下贱女人,他想象着他的掌心是怎样握住她娇嫩的颈子,渐渐用力收紧,他会冷眼看着她挣扎着死去,然后抱紧她,一点点感受她鲜活诱人的躯体慢慢变冷。   他这些难以启齿的思绪与幻想,搅动他灵魂的情感,也会跟着变冷死去,他将会多么轻松。   真是让人想一想就觉得痛快,他总是暗夜里一个人想着想着,下腹就一片火热,几乎要忍不住。   如今,他觉得她活着更好,身份成了低贱的妓-女,也不错。   他抱着她发颤的身体,满意的抬了抬嘴角,招手让那边的士兵过来。   刚才那名士兵快步跑过来,敬礼:“团长!”   傅正襄放开薇莺,又给整了整鬓发,说:“送纪小姐回去。”   一听这三个字,薇莺瞳仁微微一缩,跟着那士兵头也不回的走了。   薇莺回到玉琴楼,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趴在枕头上淌了一会儿眼泪,觉得自己身上发冷,大约是又要发烧了。   薇莺不是没感觉傅正襄对她的恨,可是她真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恨她,难道就因为谢仕甫要梳拢她?   回忆涌上来,她睁着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床顶发呆。   第一次见到傅正襄的情形,她还记得清楚。   那时的她叫纪微盈,初初入大学,在大学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傅雅君。   她听说傅雅君是傅将军的独女,傅将军手握重兵,傅家权倾朝野,十分了得。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知道她的女朋友傅雅君温柔美丽,与她性格很合得来。   她们常常在课余的时候,相约着一起去看电影,喝咖啡,逛时装店。   她还记得她们俩都喜欢阮玲玉,都不太喜欢胡蝶,觉得胡蝶太过富态,比不上阮玲玉楚楚动人的飘零之美。   为这事她们还跟同班的女生吵过一架,吵完架,又相视大笑,和好如初。   有一次,她们从光陆影院里看完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傅雅君提议:“不如,到我家去玩吧。”薇莺当时有些犹豫:“如果碰到你家人...”   傅雅君翻了个白眼:“呵呵,我还想碰到我家人呢!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我爸了,我妈现在这个时辰一定出去打麻将了,我三个哥哥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影的,放心,你谁也碰不到的。”   那时的纪微盈心思单纯,不谙世事,一听傅雅君这么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傅家极大,如果不是朝廷已经倒台了,纪微盈一定会认为到了皇帝住的地方。   傅雅君带着薇莺先去了她的房间,她房间比起前朝公主的住处也不会逊色,墙上挂着的是价值连城的真迹,梳妆台上随手扔着的是一串珍珠项链,纪微盈认得是贡品东珠,品相极好,珠子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颗粒饱满整齐,大小一致。   傅雅君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蓝色的蝴蝶短簪,送给纪微盈:“微盈,这个送你。”   她又拿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碧色短簪:“这对短簪是我二哥上次回来送我的,说是前朝宫廷的旧物,我瞧着还挺好看的,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宫廷之物从来精致富贵,短簪上的蝴蝶,连翅膀上的纹路都栩栩如生,美丽的不像话。   纪微盈推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   傅雅君说:“贵重不贵重要什么紧的?我不梳满人的大拉翅,脑袋又只有那么大,总不能一次簪两个簪子吧?我一得到这对簪子时就想送你一个了。”   纪微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收,傅雅君生气道:“你看你,和我这么生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纪微盈讶然:“大小姐,我哪里会瞧不起你,只是这簪子太贵重,也许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白白要你一个这么贵重的簪子,我心里过意不去。”   傅雅君笑了笑:“你也知道这个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不管它值不值钱,我都是真心想送给你的。微盈,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接受一个朋友的真心馈赠有什么关系呢?”   话说到这般,纪微盈觉得再推却就是辜负朋友一番心意了,傅雅君很高兴:“来,我帮你簪上。”   她一定是没有帮人簪过簪子,笨手笨脚的扯散了纪微盈的辫子,她睁着大眼,一脸无辜:“呀,微盈,你辫子太松了。”   纪微盈笑起来,拿起妆台上的梳子重新梳了头发,在鬓边簪上簪子。   傅雅君在一旁看着,笑道:“你手真巧,也帮我簪上。”   她坐在妆凳上,纪微盈小心翼翼的帮她在鬓边簪上那根碧色簪子。   两个女孩打扮的□□的,高高兴兴的拖着手一起去后花园。   花园中微风习习,绿色的大草坪连着一片湖,风景美不胜收。   傅雅君带着纪微盈去湖边,又吩咐佣人备下茶点,说一会儿要到阳伞下吃下午茶。   两人在湖边吹着微风,十分惬意,傅雅君侧过脸盯着纪微盈看了一会儿,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微盈,你比我爸的三姨太漂亮多了。”   纪微盈一怔,傅雅君说:“那女人整天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哄的我爸找不着东南西北,可讨厌了。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什么玩意儿。微盈,你比她漂亮多了呢。”   纪微盈想起报纸上的傅将军,神色肃穆,威风凛凛,没想到私底下也会被一个漂亮姨娘笼络住。   她有种窥探人家隐私的羞愧,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傅雅君忽然大叫一声:“二哥!”   她回头,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人沿着湖畔慢慢走过来,傅雅君扑到他身边:“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微微一笑,轻斥道:“回来就回来了,这么多话。”   傅雅君嘟着嘴:“好,好,我知道,又是军事机密,我才懒得问。”   纪微盈在一旁低头站着,男人锐利的眼神扫过来:“这位是?”   傅雅君挽起纪微盈的手臂,颇有几分自豪:“我好朋友,纪微盈。微盈,这是我二哥。”   纪微盈小声哼了哼:“傅先生。”   男人的目光将纪微盈上下打量一番:“就你这个性,还能交到好朋友?”   纪微盈被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刺的心头微恼,傅雅君转头对纪微盈说:“微盈,你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纪微盈抬起头,无奈的朝傅雅君一笑:“是。”   傅雅君朝男人眨眨眼,男人看了眼她得意的表情,目光又落在纪微盈鬓边,纪微盈忽然想起刚才傅雅君仿佛说,这对蝴蝶短簪是她二哥送给她的?   纪微盈有些局促起来,手不自然的摸了摸鬓边,傅雅君笑着说:“二哥,你看,微盈戴这支短簪好不好看?”   男人定定的看着纪微盈鬓边,她简直羞惭的要昏倒,她想如果他耻笑她贪财,她该怎么办?要不要把簪子立刻还给傅雅君,以保住颜面?   静默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她脸越来越红,男人忽然轻轻一笑:“挺好看的。”   傅雅君立刻说道:“看吧,微盈,我就说你戴这个好看。”   纪微盈心里翻了个白眼,暂时不想理这个傻丫头。   男人又轻声笑了笑:“好了,你们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傅雅君挥手:“你走吧走吧,真是的,这是你家啊,还是饭店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男人摸摸她的头顶,转身离去。   纪微盈大大松了口气,不是她胆子小,实在是这个男人给人的压迫感太重。   傅雅君凑近她耳边问:“微盈,你觉得我二哥长得好不好看?”   纪微盈答不上来,刚才大半时间她都低着头,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很高很挺拔。   傅雅君说:“我家三个哥哥,二哥最英俊了。他去当兵可惜了,要不然可以去当个电影明星看看。”   纪微盈忽然笑起来:“你二哥要是听到你说这话,非要骂你不可。”   傅雅君笑嘻嘻的:“他要是骂我,我就跟爸爸告状,让爸爸拿皮带抽他!”   纪微盈又想笑了,她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正好男人也转头在看这边,她吓得连忙回过头。傅雅君一阵风似的拉着她去吃下午茶,她赶紧跟着离开了湖边。   整体来说,那是个愉快的下午。   纪微盈还记得傅家的小奶油蛋糕,一个个只有掌心那么大,做成不同的花样,散发着勾人的浓郁香气,玲珑秀致的卧在描金盘子中。   她方明白为何婶婶说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   不过,这也和她关系不大,她吃完小蛋糕,又在阳伞下坐了一会儿,便回家了。   这之后,纪微盈又见过傅正襄两三次,都是傅正襄开车送傅雅君到学校时碰巧遇上的。每次,纪微盈都恨不能缩到最小,能不说话就一句也不说,非要说话也一两个字就打发了。   玉琴楼中的薇莺瞪着床顶,将回忆细细梳理着,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为何傅正襄会那么恨她。   她也真的没有想到,当初的傅正襄虽然极为严肃冷漠,却还是知礼的好青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蛮横下流冷酷的兵痞。   是呵,她从大学学堂里的女学生纪微盈成了玉琴楼的薇莺姑娘,他自然不再需要守着那份彬彬有礼的疏离尊重了。谁说只有女人会演戏,男人也会演,反倒在妓-女面前卸下了面具,才显得更本色。   她叹气,心中千头万绪的凌乱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薇莺想着往事,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半夜时分,她忽然惊醒,猛的从床上坐起身,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愣。   良久,薇莺从床上下到地上,借着窗外一丝光,摸索到桌边点亮了煤油灯。   点亮了灯,她又盯着火苗发了会愣,忽然将气阀捻小,火苗瞬间就黯淡下来。   薇莺转身将柜子打开,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半旧的雕花木匣子,她把木匣子凑到桌上那一小团黯淡的光中,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支蓝色短簪。   短簪上的蝴蝶还是那么精致动人,翅膀前的两只蝴蝶须在火光里微微发颤,似乎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了。   薇莺的手指缓慢的抚着蝴蝶的翅膀,她当初为何没有当掉这个簪子呢?   她想起来了,她得到这支簪子几乎没有戴过,她从没认同这个簪子是她的,这只蓝色的蝴蝶无端飞入了她生命里,迟早是要飞走的。   短簪,短簪,她和傅雅君的友谊真的应了这支短簪,如此短暂。   薇莺放下簪子,从桌子下方的屉子里抽出一张素白信纸,摊在桌面上。过了一晌,她又摸出钢笔,想了想,写下两行诗。   写完,她吹干了墨,叠好信纸,与簪子放在一处。   薇莺躺回床上的时候想,她要找妈妈求个情,梳拢之事若能拖上一时半刻都是好的。   薇莺半夜一番折腾,第二日就起的有些晚。   韭芽进房叫她的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发呆。   韭芽仍是那副莫名兴奋的样子:“莺莺姐,还是昨天那个军爷!”   薇莺一听头就痛,可来人她开罪不起,只好急慌慌的起身梳洗穿衣。   韭芽颠颠儿的跟着她往门外走:“莺莺姐,这人是谁呀?”   薇莺没好气:“讨债的。”   韭芽瞪着眼:“姐,你怎么会欠了军爷的债?”   薇莺哭笑不得:“你问我,我问谁去啊?行了,你快点回去,被妈妈看见又该骂你了。”   韭芽撅着嘴,扒在门框上看着薇莺跟着来的军爷走远了。   军爷见到薇莺,拿眼角瞟她,脸色似乎在说,起的这么晚,你们这些妓-女的生活真糜烂。   薇莺只当没见,觑着他肩章上的两个小三角,迟疑着问道:“这位...中尉先生,请问您带我去什么地方?”   中尉先生愣了愣:“团长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今天带你去看医生?”   薇莺一听,连忙摇手:“不用麻烦了,我的病已经好了。”   中尉彻底撂了脸子:“别废话,我们团长说带你去看医生,你没病也得去,快!跟上!”   他说完就大步向前开拔,薇莺拎着一个深蓝色的小粗布袋子,在后边小跑也跟不上,一路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   到了车跟前,薇莺弯着腰喘气,她真庆幸穿了一双布鞋,不然脚腕子都得折了。   中尉等在那里,又用眼角瞟着她,薇莺自觉麻溜的打开车门坐上去。   司机是一个下士,中尉和薇莺面对面坐在后边。   中尉坐姿端正,目不斜视,薇莺觉得自己就像被他押解的犯人。   不过时间一长,薇莺也无所谓了,凑在车窗上看永安城的风景从眼前一一闪过。   掐指算算,薇莺到永安城已经快要两年了,这里是三朝古都,历史名城,可以游玩之处很多,但她除了陪着客人逛过几个园子,其余地方并不怎么熟悉。   青砖黑瓦,朱门斗拱,行人匆匆,薇莺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燕京。   中尉一直在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薇莺,她开始还有几分不自在,过了一晌,就见她转身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他想不出窗外有什么值得看的,可她的脸却朝着车窗越凑越近。   他知道她是一个妓-女,俗话说婊-子无情,哪怕像她这样看着跟女学生似的妓-女也是不折不扣的坏女人,是戏文里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   他可没有他们团长那样道行高深,能与这样狐媚的女人过个几招,他在她面前只能端着架势,正襟危坐,他要与她划出明显的界限,让她没法勾引他。   可看着她这样带着一丝脆弱怅惘的神色看窗外,他心中微动,觉得她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来勾引他,她软绵绵的趴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但眼角眉梢,削肩细腰,无一不搔在他心头,却又叫他没法正义凛然的斥责她,反而更提心吊胆了。   薇莺不清楚她面前这位横眉冷目的中尉心中正水深火热的纠结,只奇怪下车时,中尉的神色更冷峻了。   到了诊所,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中尉对护士说了一句,护士抬起头朝薇莺看了看,招手道:“这边来。”   排在前面的人对视了一下,有人说:“欸,怎么不讲究个先来后到啊?”   中尉冷眼朝那人扫了一下,习惯性的摸了摸枪,前头的人都安分了。   进了里间,洋人医生年纪有些大,慈眉善目的坐在那里,架着一副眼镜,目光从镜片上越过来。   中尉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薇莺,走到门口又站岗去了。   医生是奥地利人,大约是有个德语流利的中国护士,他自己的中文说的颠三倒四。   老医生拿着听诊器在薇莺胸口听了听,问:“是发烧?”   薇莺点头。   “感冒吗,经常?”   “是。”   老医生皱眉,正要说话,门外有人喧哗,护士赶紧走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医生要她张嘴:“嘴,阿——”   薇莺张开嘴,医生拿着木板压下她舌头,看了看喉咙:“发炎。”   医生说,指了指喉咙,又指了指肺:“春天,注意天气,这里不注意,就这里。”   薇莺似懂非懂,老医生有点急,朝门口看,可外边的声音渐小,护士却还没回来。   医生又说了一遍,薇莺摊摊手,用英语说:“医生,我猜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不注意天气冷暖,喉咙经常发炎,就容易发烧引起肺炎?”   医生眼睛一亮,连忙换成英语:“是的是的。”   换了更加熟悉的语言,老医生一下子焕发了生机,嘱咐她:“你的感冒没有好彻底,不过不太严重,我给你开些药片,你根据纸袋子上的用量服用。要注意不要过于劳累,感冒是要好好休息。”   薇莺连连点头。   老医生笑道:“没有强壮的身体,就要好好保养。”   薇莺也笑:“谢谢你。”   医生刷刷刷在药单上写了一行天书,薇莺接过,医生说:“找卡洛琳拿药。”   卡洛琳是那个护士。   薇莺等着卡洛琳拿药,中尉从她走出诊室就以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这个会乐里的青楼妓-女居然会讲外文,这就像狗会拿耗子一样,多奇怪。   薇莺装作没看见,拿了药出诊所,中尉忽然以提审的严肃口吻问道:“刚才你用英文和那个洋大夫讲什么了?”   这下,薇莺真的成他的犯人了。   薇莺说:“我跟医生说,我被你们抓了,要他救我。”   中尉额头青筋猛的跳了跳:“你!”   薇莺嘲讽一笑,率先上了车。   中尉似乎被她气的不轻,一路上都板着脸,快到会乐里时,薇莺从随身提着的粗布袋子里拿出个信封:“中尉先生。”   中尉眼珠转过来,又是眼角对着她。   她把手里的信封递出去:“请帮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傅团长。”   中尉接过信封,信封凹凸不平,里面似乎装了件什么硬东西。   他捏了捏,薇莺说:“把里面的东西捏坏了,你可没法交代。”   中尉狐疑的看着薇莺,又低下头看了看信封,似乎在衡量要不要接下它。   薇莺说:“放心吧,不是炸弹,也不是毒药。”   中尉额头又是一跳,很忍耐的说:“谅你也不敢。”   薇莺朝他一瞥,眼神在说,你不用讲了,我什么都明白。   他胸中那股火一拱,竟自忍了下来。   中尉到团部时,傅团长刚开完军纪会议回到办公室。   傅团长往衣帽架上挂军装,问他:“赵中尉,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中尉不知该怎么说。   傅正襄了然一笑:“你到的时候,她还没起床吧。”   顿了顿,他又问:“医生怎么说?”   赵中尉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挠挠头:“我,我没听懂,就看到医生开了药片。”   “什么?”   “团长,”赵中尉脸上露出一丝稀奇,“医生和纪小姐说的都是外国话。”   傅正襄哈哈一笑:“你看你,连个会乐里的姑娘也比不上。”   赵中尉吭哧吭哧的不服气:“会乐里的姑娘需要会讲外国话?”   傅正襄说:“你别小瞧她,她原来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   赵中尉吃了一惊,傅正襄原本晴朗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所以说,她好本事呢。”   赵中尉回过神,将手中的信封递交上来:“团长,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   傅正襄一愣,接过信封三两下就撕开,里面掉出一支簪子。   不要说一旁偷窥的赵中尉,就连傅正襄自己都禁不住起了一丝香艳的联想。   傅正襄拿起簪子,蝴蝶安静的卧在他手心里,他脑中一道闪电劈过。   傅正襄冷笑一声,从信封里拿出信纸,在手上一抖。   白纸黑字,娟秀的两行钢笔小楷:““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後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赵中尉探着头跟着看完了,摸不着北的问:“什么意思?”   傅正襄又哗啦啦抖了抖信纸,磨牙道:“她提醒我念着点旧日的情分,又影射我是狂蜂浪蝶,叫我不要去打她主意。”   赵中尉低下头,傅正襄语调里掺了冰碴子:“邻家的春-色老子看不上,当我是思桥呢,玩这一手才子佳人的做派,可惜我偏就不吃那一套,老子就喜欢真刀实枪的抢。”   赵中尉深以为然。   薇莺病好了以后,又开始出堂会。   她是清倌人,名牌不挂在堂屋外的墙上,客人们来玉琴楼点姑娘住局,总不会点到她身上。   但长三堂子不养闲人,就连韭芽都要兼做预备役的妓-女和粗使丫头。   薇莺和原先一样,紧的时候一天要赶两三个场子,闲的时候偶尔也能休息个一整日。   不知是不是她敏感,她出堂会时,男人们不像原先那么肆无忌惮了,他们总是暧昧不明的用眼睛在她脸上刮一下,胸口刮两下,其他地方流连一阵,然后在眼神脱缰之前,赶紧收回来,点头会心一笑。   薇莺奇怪的是,是什么让他们能勒住野马一样的眼神。   直到堂会上的一位客人搂着她的肩膀朝众人笑:“我老早就说过了,莺莺不是凡品,你们瞧瞧,谢少爷和傅团长这不就是争上了?最后花落谁家还不好说呢。”   众人发出那种狎昵又惋惜的笑。   难得一遇的珍品要被人拍走了,这接下来的结局就不好说了,也许他们再也没有权利染指,但谁说的准呢,也许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薇莺柔媚的一笑:“我看啊,自然是价高者得。”   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男人们偏偏喜欢她这种疏离又狡猾的劲儿,搂着她肩膀的那人调笑:“我倒是愿意付上全部身家买莺莺一夜,可谁叫我上头无人,下头无兵呢。”   薇莺眼风朝他脸上轻轻一飞,嗔道:“那是你孬种。”   那人被眼风飞的浑身酥软,脑子拎不清的跟着附和:“好,我孬种,我孬种。”   薇莺眯着眼笑,把深深的蔑视藏在笑容下。   这个时候的她是正经的妓-女,攀附着又鄙视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虽然冷到南极去了,但寄托我很长时间的一个构思与想法,我会继续把它写完的,握爪!!   多谢捧场的各位~!^_^ ☆、第六章   薇莺从堂会回来,觉得自己火烧火燎的难受。   虽然谢仕甫与傅正襄这些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这两个男人就如同两片巨大的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她的整个天空。   她坐立不安,等到快三更了,她才到后院去找妈妈。   玉琴楼的妈妈在这一行是数得着的老资历,听说她最早是在沪上做过一阵书寓,做书寓的日子极为风光,有各类豪客捧着,还不用昧着自己感情接不喜欢的客人,既守住了几分尊严,又满足了情-欲。   可惜风光的日子不够长,书寓跌价成了长三,就不能按着性子接客了,喜欢不喜欢的客人都不再满足于听听小曲,摸摸小手,不在红绡帐里颠鸾倒凤几番,客人们是不会满意的。   她做了没几年,就拿着钱回到永安城开了这间玉琴楼,永安城虽说比不上上海滩那么繁华,却也没有那么复杂,她几乎没怎么费心,玉琴楼就成了永安会乐里首屈一指的青楼。   薇莺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抽大烟,做书寓时就染上的老毛病了,改不了。   她懒洋洋的起身给薇莺开门,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薇莺转身又回大烟床上躺着了。   薇莺一进门就闻到那股甜腻又让人有些作呕的厚重味道,这气味里是靡靡的振奋,仿佛有缠缠绕绕无形的线拖住你的魂往水月镜花里去。   薇莺闻了很多次,还是不习惯。   政府禁烟禁的雷厉风行,真不知道这女人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大烟。   薇莺面对着眼前这个真正的狐狸精总是有几分胆怯:“妈妈。”   狐狸精拿一双上挑的凤眼示意她,坐。   “妈妈,”薇莺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说国语,而是说着地道的永安话,“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梳拢的事体。”   对面的女人吐了一口烟,霎时间,她的面容隐在云里雾里,薇莺觉得她要得道成仙了。   “薇莺啊,”云雾散开,狐狸精再次露出勾魂的面孔,她微微一笑,“掌中女好珠难比,我这玉琴楼这么些年,来来去去的姑娘很不少,有跟人走了的,有死了的,还有赚够了钱回乡的,这么多姑娘,唯独你是最有资质的,你人长得美,又聪明,还念过大学。你刚来的时候,就有熟客向我打听梳拢你,你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么?”   薇莺支吾着说:“因为,我们当时说好了,卖艺不卖身。”   她“扑哧”一笑,薇莺也觉得自己傻,讪讪的低下头。   她放下那支精美的镂花烟枪,坐起身。   女人看着眼前嫩的花骨朵似的薇莺,忽然有种倾吐的欲望:“薇莺啊,你晓得啊,我为什么要回到永安城开玉琴楼?我不是这里人,我祖籍米脂县。”   薇莺模糊的想起这是个地理书上才见过的地名,女人一笑:“我虽然不是这里人,却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爹是永安知府,我们一家都在这里。我爹虽然没啥大本事,也谈不上爱民如子,但却老老实实的做着他的知府,也不干那些亏良心的事。谁想到,有一日,忽然来了好多兵把我家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抓走了我爹娘。我后来才晓得,前线跟洋人打仗,从永安出了一批粮草,仗打输了,追究责任,那些带兵的没事,却揪出我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知府,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家一下就散了,爹娘死在牢里头,我的两个弟弟不知所踪,我被卖到沪上。当初我不愿接客,被打的皮开肉绽,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我如今想起来还会害怕,可终究都过去了。”   刚抽完大烟的女人脸上有种满足惬意的笑容,可搭配着她说的话,直叫薇莺心里发冷。   女人见她的神情,明媚的笑了笑:“薇莺啊,当初看见你,我好像是看见了自己。我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叫人梳拢你,你一定活不成了。可过了那个坎,你慢慢的就会想活下去,再脏再贱,你也会活下去,是不是?”   薇莺沉默不语,女人叹了口气:“再说,你如此好的一块玉,这第一刀可是最重要的,第一刀坏了,后面再如何补救,都白费了一块好料。我要等着那个能雕好第一刀的人。”   薇莺抬起头问:“妈妈说的是不是谢少爷?”   女人又叹气:“我原本想着以谢少爷的人品,梳拢你可是再合适不过了,谁想到傅团长会中间横插一杠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傅团长人品也不比谢少爷差,女儿啊,妈妈劝你一句,你如今想的那些全是白想,除非你立时就死了,不然早晚你都得叫人梳拢,当初你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难不成还想做一辈子清倌人?这样吧,你若是舍不得谢少爷,我就想办法帮你周旋周旋。待到你与谢少爷成事之后,傅团长若是还挂着你,到时你再笼络他,想来他也不会在意。”   她脸上一片诚恳。   薇莺蹙眉,有些说不出口:“可...他们两人是表兄弟。”   女人哈哈大笑:“表兄弟又如何?当初梳拢金绯的是潘家公子,你可还记得,前一两年,潘老爷还曾与金绯做过不少次花头,难道因为潘公子,我们就得把潘老爷的生意往外推?这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婊-兄弟多着呢。”   薇莺心口作呕,难以接受,女人劝道:“我晓得你脸嫩,无妨,日子久了就惯了。”   凭良心讲,比起会乐里其他的妈妈,她真的算不错,对手下的姑娘从来不打骂,舍得出钱栽培,若是姑娘要从良,她也不会拦着。   当初也是她,向绝境中的薇莺伸出了手。   她手腕高,在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中逍遥自在,任意而为。   薇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她所有见过的女子中,不多的能叫人由衷生出几分敬佩之情的。   出了妈妈的房间,薇莺往回走时,经过后院。   夜空中挂着一弯上弦月,淡淡月光中的院子欲诉还休。   薇莺站在院子里,夜晚的凉风从她身边吹过。   她前方后背都是叫人看不分明的昏暗。   她可以选,在这玉琴楼的院子里,慢慢腐烂掉,或是移植到大户人家,比如谢家的后院里,慢慢腐烂掉。   人的堕落很容易,放任自流很快就堕落的没有人样了。   只是若就此妥协,看着自己一路呼啸着往深渊滑下去,她真不如立时就死了。   薇莺一直努力挺着脊梁,哪怕是贱如草芥,任人践踏,她还是拼命不让自己塌下来。   也许在旁人眼里,她在欢场上曲意逢迎,身上的骨头早就寸寸折弯了。可她自己清楚,哪怕她这辈子再也做不成女学生了,她在自己心里还是那个抱着书本,背挺的笔直,微昂着下颌如兰花一般的骄傲女生。   她想看看,若是她丢掉了最后一丝尊严,她还能坚持到何种程度。   薇莺这样想着,骨子里陡然生出一种赴刑场般的慷慨斗志,你们要我折腰,我偏要站着,你们要我腐烂,我偏要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戳到你们眼睛里。   谢仕甫到城东的驻军军营找傅正襄,傅正襄正在训练手下的兵。   傅正襄顶着日头往外走,满脸油汗,身上那件草黄色的夏季军服最上面三颗扣子是敞开的,与前方等在那里一身中山装的清俊青年不在同一个世界。   见到谢仕甫,他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早几天就会来找我。”   谢仕甫守着规矩,叫了声:“二表哥。”   傅正襄看了看天色,拍拍谢仕甫肩头:“走吧,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聊。”   离军营不远有一家凤琳楼,傅正襄开了一间单间,要了几个小菜,两碗爆鱼面。   等着上菜的时候,傅正襄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半包烟,抖了一根出来:“我这里只有小乔,来一根?”   谢仕甫接过来,他的姿势很绅士,手指端正的夹在过滤嘴的末端,抽起烟来很有节奏,不急不缓,隔个一阵,掸一掸烟灰。   傅正襄看他这副模样,莫名不痛快,眯了眯眼:“说吧,什么事?”   “二表哥,”谢仕甫说,“过几日,我要回燕京,你要我带话给姨妈么?”   傅正襄有些不信:“你这就要回去了?”   谢仕甫说:“是,我原本就是来玩的,待的日子也够久了。”   傅正襄眼神上下扫了扫他:“你是早该回去了。”   谢仕甫微微一点头:“不过要再等几日,我要先为薇莺赎身。”   傅正襄嘴里叼着的烟掉在饭桌上,他冷笑:“你做梦呢。”   谢仕甫没有动怒,语调平淡的述说一个事实:“我爱薇莺。”   傅正襄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声笑:“你这是在向我示威?”   他把烟拣起来,放回嘴里:“没用的,我看中的女人,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谢仕甫握了握拳头:“二表哥,你总要讲讲道理,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   傅正襄哈哈一笑:“你当是排队买票呢?我没道理讲。”   谢仕甫越发攥紧了拳头:“你又不爱薇莺,何苦非得跟我抢呢?”   傅正襄换了一副正经兄长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劝道:“思桥,你不要忘了你的婚约,孙家不是好应付的,现在是文明年代了,你敢在婚前纳妾,孙家肯定要翻脸的。哦,难道你是想让薇莺不明不白的跟着你做外室?好,你先去问问薇莺答不答应。思桥,你又是何苦呢?你前途一片光明,不要早早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对了,你那时在大学里不是成日上街游-行,鼓吹救国救民么,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抛弃理想?”   傅正襄的话,句句打在谢仕甫的七寸上,他被打的痛不欲生,抽烟的节奏都乱了。   他高声反问:“我救国救民与薇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理想就不能有爱情?”   傅正襄叼着烟一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白痴。   从那日潘府,傅正襄出现在薇莺面前一刻起,谢仕甫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忍,如今,谢仕甫被他激的再也按捺不住,猛的站起身,大叫一声,挥起拳重重打向傅正襄。   傅正襄仍是那副神色笑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拳。   空气有一刹那的阻滞,万物都静了静。   谢仕甫还保持着握拳的那个姿势,呆看着他鼻腔里流下一道血。   过了一晌,傅正襄忽然歪头,“噗”的朝地上吐了口血,哼哼的笑了笑,道:“不就一个婊-子么,你有这么恨我?”   谢仕甫别过眼,坐回凳子上。   傅正襄淡淡的说:“好了,我生生受了你一拳也不是白受的,我不欠你了。”   谢仕甫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手一揉,将鼻子底下的血擦干净,邪里邪气的一笑:“从现在起,薇莺是我的了,等哪天我玩腻了,再让与你也无妨。”   谢仕甫惨白着脸,道:“我知道我大约是争不过你,我只恨我总是顾念着薇莺的感受,迟迟想等到她点头同意再要她,我以为我与她还会有长久的日子可以一起走下去,没想到...”   傅正襄又摸出根烟点燃了,了然道:“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想要郎情妾意,也要先得到这个女人再说嘛。”   谢仕甫沉默了少时:“表哥,若是,若是薇莺跟了你,你能不能善待她?”   傅正襄没有回答,谢仕甫哽了一声:“算我,算我求你。”   傅正襄抽了口烟,反问道:“怎么个善待法?给她赎身,娶她做妾?”   他顿了顿:“我办不到。”   谢仕甫攥紧了手,很想再打他一拳:“表哥,薇莺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只是身不由己流落风尘,你若是这么瞧不起她,又为何不把她让给我呢?”   傅正襄掸掉烟灰:“有本事你就来抢。”   谢仕甫额头青筋蹦的厉害,傅正襄说:“怎么?又想揍我?这次我是不会再坐等着你打我一拳。”   谢仕甫忍了又忍,忽然一言不发,站起身往外走。   傅正襄声音在身后响起:“思桥,你走不了的。”   谢仕甫到门口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他怔了怔,退回去,哑声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看了看窗外:“你们这些学生难缠的很,一时一个主意,没准你从我这里走了,又冒出什么别的想法。我帮你买三天后去金陵的船票,你再坐火车回燕京。如今这世道乱,小姨、姨父定不放心你,我派两个人一路跟着你回燕京。这两天,你就先将就一下,住我营里。”   谢仕甫死死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傅怀瑾,你不要欺人太甚!”   傅正襄满不在乎:“你要是不嫌丢脸,就回燕京去告状。只是我奉劝你,若是听你讲了前前后后,怕是小姨、姨父都会赞成我的做法。”   谢仕甫呼哧呼哧喘气声如牛。   傅正襄想着,大约他这样的斯文人从生下来就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被逼到这个份上,换成他早掏枪了。   渐渐的,谢仕甫平静下来:“傅怀瑾,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今天后悔。”   傅正襄笑了笑,点头:“嗯,我等着。”   薇莺从堂会回来,觉得自己火烧火燎的难受。   虽然谢仕甫与傅正襄这些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这两个男人就如同两片巨大的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她的整个天空。   她坐立不安,等到快三更了,她才到后院去找妈妈。   玉琴楼的妈妈在这一行是数得着的老资历,听说她最早是在沪上做过一阵书寓,做书寓的日子极为风光,有各类豪客捧着,还不用昧着自己感情接不喜欢的客人,既守住了几分尊严,又满足了情-欲。   可惜风光的日子不够长,书寓跌价成了长三,就不能按着性子接客了,喜欢不喜欢的客人都不再满足于听听小曲,摸摸小手,不在红绡帐里颠鸾倒凤几番,客人们是不会满意的。   她做了没几年,就拿着钱回到永安城开了这间玉琴楼,永安城虽说比不上上海滩那么繁华,却也没有那么复杂,她几乎没怎么费心,玉琴楼就成了永安会乐里首屈一指的青楼。   薇莺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抽大烟,做书寓时就染上的老毛病了,改不了。   她懒洋洋的起身给薇莺开门,轻飘飘的瞥了一眼薇莺转身又回大烟床上躺着了。   薇莺一进门就闻到那股甜腻又让人有些作呕的厚重味道,这气味里是靡靡的振奋,仿佛有缠缠绕绕无形的线拖住你的魂往水月镜花里去。   薇莺闻了很多次,还是不习惯。   政府禁烟禁的雷厉风行,真不知道这女人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大烟。   薇莺面对着眼前这个真正的狐狸精总是有几分胆怯:“妈妈。”   狐狸精拿一双上挑的凤眼示意她,坐。   “妈妈,”薇莺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说国语,而是说着地道的永安话,“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梳拢的事体。”   对面的女人吐了一口烟,霎时间,她的面容隐在云里雾里,薇莺觉得她要得道成仙了。   “薇莺啊,”云雾散开,狐狸精再次露出勾魂的面孔,她微微一笑,“掌中女好珠难比,我这玉琴楼这么些年,来来去去的姑娘很不少,有跟人走了的,有死了的,还有赚够了钱回乡的,这么多姑娘,唯独你是最有资质的,你人长得美,又聪明,还念过大学。你刚来的时候,就有熟客向我打听梳拢你,你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么?”   薇莺支吾着说:“因为,我们当时说好了,卖艺不卖身。”   她“扑哧”一笑,薇莺也觉得自己傻,讪讪的低下头。   她放下那支精美的镂花烟枪,坐起身。   女人看着眼前嫩的花骨朵似的薇莺,忽然有种倾吐的欲望:“薇莺啊,你晓得啊,我为什么要回到永安城开玉琴楼?我不是这里人,我祖籍米脂县。”   薇莺模糊的想起这是个地理书上才见过的地名,女人一笑:“我虽然不是这里人,却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爹是永安知府,我们一家都在这里。我爹虽然没啥大本事,也谈不上爱民如子,但却老老实实的做着他的知府,也不干那些亏良心的事。谁想到,有一日,忽然来了好多兵把我家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抓走了我爹娘。我后来才晓得,前线跟洋人打仗,从永安出了一批粮草,仗打输了,追究责任,那些带兵的没事,却揪出我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知府,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家一下就散了,爹娘死在牢里头,我的两个弟弟不知所踪,我被卖到沪上。当初我不愿接客,被打的皮开肉绽,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我如今想起来还会害怕,可终究都过去了。”   刚抽完大烟的女人脸上有种满足惬意的笑容,可搭配着她说的话,直叫薇莺心里发冷。   女人见她的神情,明媚的笑了笑:“薇莺啊,当初看见你,我好像是看见了自己。我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叫人梳拢你,你一定活不成了。可过了那个坎,你慢慢的就会想活下去,再脏再贱,你也会活下去,是不是?”   薇莺沉默不语,女人叹了口气:“再说,你如此好的一块玉,这第一刀可是最重要的,第一刀坏了,后面再如何补救,都白费了一块好料。我要等着那个能雕好第一刀的人。”   薇莺抬起头问:“妈妈说的是不是谢少爷?”   女人又叹气:“我原本想着以谢少爷的人品,梳拢你可是再合适不过了,谁想到傅团长会中间横插一杠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傅团长人品也不比谢少爷差,女儿啊,妈妈劝你一句,你如今想的那些全是白想,除非你立时就死了,不然早晚你都得叫人梳拢,当初你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难不成还想做一辈子清倌人?这样吧,你若是舍不得谢少爷,我就想办法帮你周旋周旋。待到你与谢少爷成事之后,傅团长若是还挂着你,到时你再笼络他,想来他也不会在意。”   她脸上一片诚恳。   薇莺蹙眉,有些说不出口:“可...他们两人是表兄弟。”   女人哈哈大笑:“表兄弟又如何?当初梳拢金绯的是潘家公子,你可还记得,前一两年,潘老爷还曾与金绯做过不少次花头,难道因为潘公子,我们就得把潘老爷的生意往外推?这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婊-兄弟多着呢。”   薇莺心口作呕,难以接受,女人劝道:“我晓得你脸嫩,无妨,日子久了就惯了。”   凭良心讲,比起会乐里其他的妈妈,她真的算不错,对手下的姑娘从来不打骂,舍得出钱栽培,若是姑娘要从良,她也不会拦着。   当初也是她,向绝境中的薇莺伸出了手。   她手腕高,在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中逍遥自在,任意而为。   薇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她所有见过的女子中,不多的能叫人由衷生出几分敬佩之情的。   出了妈妈的房间,薇莺往回走时,经过后院。   夜空中挂着一弯上弦月,淡淡月光中的院子欲诉还休。   薇莺站在院子里,夜晚的凉风从她身边吹过。   她前方后背都是叫人看不分明的昏暗。   她可以选,在这玉琴楼的院子里,慢慢腐烂掉,或是移植到大户人家,比如谢家的后院里,慢慢腐烂掉。   人的堕落很容易,放任自流很快就堕落的没有人样了。   只是若就此妥协,看着自己一路呼啸着往深渊滑下去,她真不如立时就死了。   薇莺一直努力挺着脊梁,哪怕是贱如草芥,任人践踏,她还是拼命不让自己塌下来。   也许在旁人眼里,她在欢场上曲意逢迎,身上的骨头早就寸寸折弯了。可她自己清楚,哪怕她这辈子再也做不成女学生了,她在自己心里还是那个抱着书本,背挺的笔直,微昂着下颌如兰花一般的骄傲女生。   她想看看,若是她丢掉了最后一丝尊严,她还能坚持到何种程度。   薇莺这样想着,骨子里陡然生出一种赴刑场般的慷慨斗志,你们要我折腰,我偏要站着,你们要我腐烂,我偏要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戳到你们眼睛里。   谢仕甫到城东的驻军军营找傅正襄,傅正襄正在训练手下的兵。   傅正襄顶着日头往外走,满脸油汗,身上那件草黄色的夏季军服最上面三颗扣子是敞开的,与前方等在那里一身中山装的清俊青年不在同一个世界。   见到谢仕甫,他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早几天就会来找我。”   谢仕甫守着规矩,叫了声:“二表哥。”   傅正襄看了看天色,拍拍谢仕甫肩头:“走吧,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聊。”   离军营不远有一家凤琳楼,傅正襄开了一间单间,要了几个小菜,两碗爆鱼面。   等着上菜的时候,傅正襄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半包烟,抖了一根出来:“我这里只有小乔,来一根?”   谢仕甫接过来,他的姿势很绅士,手指端正的夹在过滤嘴的末端,抽起烟来很有节奏,不急不缓,隔个一阵,掸一掸烟灰。   傅正襄看他这副模样,莫名不痛快,眯了眯眼:“说吧,什么事?”   “二表哥,”谢仕甫说,“过几日,我要回燕京,你要我带话给姨妈么?”   傅正襄有些不信:“你这就要回去了?”   谢仕甫说:“是,我原本就是来玩的,待的日子也够久了。”   傅正襄眼神上下扫了扫他:“你是早该回去了。”   谢仕甫微微一点头:“不过要再等几日,我要先为薇莺赎身。”   傅正襄嘴里叼着的烟掉在饭桌上,他冷笑:“你做梦呢。”   谢仕甫没有动怒,语调平淡的述说一个事实:“我爱薇莺。”   傅正襄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声笑:“你这是在向我示威?”   他把烟拣起来,放回嘴里:“没用的,我看中的女人,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谢仕甫握了握拳头:“二表哥,你总要讲讲道理,凡事还有个先来后到。”   傅正襄哈哈一笑:“你当是排队买票呢?我没道理讲。”   谢仕甫越发攥紧了拳头:“你又不爱薇莺,何苦非得跟我抢呢?”   傅正襄换了一副正经兄长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劝道:“思桥,你不要忘了你的婚约,孙家不是好应付的,现在是文明年代了,你敢在婚前纳妾,孙家肯定要翻脸的。哦,难道你是想让薇莺不明不白的跟着你做外室?好,你先去问问薇莺答不答应。思桥,你又是何苦呢?你前途一片光明,不要早早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对了,你那时在大学里不是成日上街游-行,鼓吹救国救民么,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抛弃理想?”   傅正襄的话,句句打在谢仕甫的七寸上,他被打的痛不欲生,抽烟的节奏都乱了。   他高声反问:“我救国救民与薇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理想就不能有爱情?”   傅正襄叼着烟一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白痴。   从那日潘府,傅正襄出现在薇莺面前一刻起,谢仕甫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忍,如今,谢仕甫被他激的再也按捺不住,猛的站起身,大叫一声,挥起拳重重打向傅正襄。   傅正襄仍是那副神色笑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拳。   空气有一刹那的阻滞,万物都静了静。   谢仕甫还保持着握拳的那个姿势,呆看着他鼻腔里流下一道血。   过了一晌,傅正襄忽然歪头,“噗”的朝地上吐了口血,哼哼的笑了笑,道:“不就一个婊-子么,你有这么恨我?”   谢仕甫别过眼,坐回凳子上。   傅正襄淡淡的说:“好了,我生生受了你一拳也不是白受的,我不欠你了。”   谢仕甫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手一揉,将鼻子底下的血擦干净,邪里邪气的一笑:“从现在起,薇莺是我的了,等哪天我玩腻了,再让与你也无妨。”   谢仕甫惨白着脸,道:“我知道我大约是争不过你,我只恨我总是顾念着薇莺的感受,迟迟想等到她点头同意再要她,我以为我与她还会有长久的日子可以一起走下去,没想到...”   傅正襄又摸出根烟点燃了,了然道:“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想要郎情妾意,也要先得到这个女人再说嘛。”   谢仕甫沉默了少时:“表哥,若是,若是薇莺跟了你,你能不能善待她?”   傅正襄没有回答,谢仕甫哽了一声:“算我,算我求你。”   傅正襄抽了口烟,反问道:“怎么个善待法?给她赎身,娶她做妾?”   他顿了顿:“我办不到。”   谢仕甫攥紧了手,很想再打他一拳:“表哥,薇莺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只是身不由己流落风尘,你若是这么瞧不起她,又为何不把她让给我呢?”   傅正襄掸掉烟灰:“有本事你就来抢。”   谢仕甫额头青筋蹦的厉害,傅正襄说:“怎么?又想揍我?这次我是不会再坐等着你打我一拳。”   谢仕甫忍了又忍,忽然一言不发,站起身往外走。   傅正襄声音在身后响起:“思桥,你走不了的。”   谢仕甫到门口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他怔了怔,退回去,哑声问:“你什么意思?”   傅正襄看了看窗外:“你们这些学生难缠的很,一时一个主意,没准你从我这里走了,又冒出什么别的想法。我帮你买三天后去金陵的船票,你再坐火车回燕京。如今这世道乱,小姨、姨父定不放心你,我派两个人一路跟着你回燕京。这两天,你就先将就一下,住我营里。”   谢仕甫死死的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傅怀瑾,你不要欺人太甚!”   傅正襄满不在乎:“你要是不嫌丢脸,就回燕京去告状。只是我奉劝你,若是听你讲了前前后后,怕是小姨、姨父都会赞成我的做法。”   谢仕甫呼哧呼哧喘气声如牛。   傅正襄想着,大约他这样的斯文人从生下来就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被逼到这个份上,换成他早掏枪了。   渐渐的,谢仕甫平静下来:“傅怀瑾,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今天后悔。”   傅正襄笑了笑,点头:“嗯,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雕花门外听着动静一直不敢上菜,如今动静小了,菜飞速的一样样上齐了。   傅正襄一拍额头,他这模样搭配着他微微青肿的脸,有些滑稽:“瞧我,你好不容易来探我一次,我说了招待你,怎么还能没有酒呢?!”   他回头大吼:“酒呢?上酒上酒!”   没一会儿,门外就送来一个青色刻花的小酒壶和两个小酒盅。   傅正襄执起酒壶,从细长壶嘴里倒出一杯酒:“思桥,我们兄弟俩仿佛还没这样喝过酒呢,来,尝尝看,凤琳楼的竹叶青是永安城一绝。”   谢仕甫面无表情的拿起来,仰头喝了一盅,酒入肺腑,果然清香馥郁,沁人心脾。   傅正襄又给他斟了一满杯,说:“这酒啊,就跟女人一样,浓烈有浓烈的妙,清淡有清淡的好。”   谢仕甫又一口喝了干净,傅正襄拦了拦:“欸,这酒不带这么灌的啊。”   谢仕甫看了他一眼:“你若是请不起这几壶酒,就换我来请你。”   傅正襄暗笑:“愚兄虽不及谢少爷五陵年少,但几个酒钱还是出得起的。”   谢仕甫沉闷的喝了阵酒,忽然开口:“傅怀瑾,你一定觉得我怂,瞧不起我吧?”   傅正襄摇头:“你不是怂,你经验不足,瞻前顾后,不够狠。”   谢仕甫点头:“是,不够狠。要我和你一样狠,哪里轮的上你?”   傅正襄又掏出根烟:“要不要?”   谢仕甫摇头,傅正襄自己点燃那根烟,推心置腹的跟他讲:“这也不出奇,你不像我,你被家人护着,一直在学堂里面念书,见的都是些风平浪静的小事,还不需要你拿出狠劲,就一大堆人争着帮你处理了。你日后在官场上混,不能再这般优柔寡断,儿女情长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还以为今日你还会狠狠闹上一阵呢。”   谢仕甫苦笑一声,表情像要哭出来一般。   他问:“如果你换成我,你会怎样?”   傅正襄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看他:“我要是你,老早就死在战场了上。”   谢仕甫不说话了。   傅正襄抽着烟,说:“快,把面吃了,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仕甫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面条,抬头问:“你不吃?”   傅正襄说:“你吃吧。”   谢仕甫放下筷子:“你都赢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傅正襄偏过头看窗外:“吃你的,那么多废话。”   谢仕甫仔细打量他,傅正襄喝了口酒,奇道:“娘的,你不吃面,看着我干什么?”   谢仕甫本就没胃口,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傅怀瑾,你是不是原来就认识薇莺?”   傅正襄不说话,谢仕甫说:“薇莺原来是什么样子?家里干嘛的?”   傅正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浅蓝对襟衫子,墨黑裙子的少女,她整齐的麻花辫垂在胸口,鬓边簪着蓝色簪子,湖风吹过,她纤细的轮廓在宽大的衣裳底下惊鸿一现。   她昂起头,眼波流转,含羞一笑,霎时间冰消雪融,让他冷硬的心泛出一丝缱绻。   傅正襄沉默的抽一口烟,品一口酒,不经意间的姿态显出与谢仕甫相似的雍容。   他深刻的五官总带着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如今却死水般的平静,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谢仕甫觑着他,脸色微醺:“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孩,还念过学堂。”   傅正襄忽然说:“人都是会变的,思桥,你现在觉得自己死去活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不会记得了。”   谢仕甫有了几分醉意,胆子大起来:“我爱薇莺,爱,你懂不懂?切,你这个土匪,你懂个屁。”   傅正襄抬眼看了看他,心想,居然这小子也会骂两句脏话,真难得。   谢仕甫继续说,声音渐高:“我要娶薇莺,要跟她花前月下,跟她生儿育女,跟她白头偕老,跟她天荒地老的在一起!”   傅正襄一笑:“你那是做梦。”   谢仕甫声音委顿下来,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了,轻声说:“是,我做梦,我她娘的做梦呢。”   傅正襄拍拍他肩膀,目光中流露出一些同病相怜的体谅。   等谢仕甫从凤琳楼中出来时,站都站不稳了,两个士兵左右架着他,他口里含混不清的在喊:“薇莺,薇莺...”   傅正襄挥挥手:“送他回去。”   他站在楼门前等了等,赵中尉匆匆的从车上下来:“团长,事情都办好了。”   傅正襄点点头:“五十条小黄鱼她都拿了?”   赵中尉顿了顿说:“她拿了三十条,说剩下的二十条不敢要,让团长给纪小姐打些首饰。”   傅正襄哼了一声:“她倒是识趣。”   赵中尉心里暗暗的叹气,三十条小黄鱼啊,能买多少肥田广宅了,真是千金买笑。   傅正襄把军帽扣在头上,仰头看了看天,低声一笑,说:“走吧,去接她。”   薇莺忐忑的来到妈妈的房门口,她一早到城西出了个堂会,回来之后疲惫的很,就稍稍卸了妆,和衣在床上躺了躺。   韭芽来唤她:“莺莺姐,妈妈找你。”   薇莺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她走到门口,刚抬起手敲门,又放下。   “进来。”里面说。   薇莺推门进去,妈妈朝她笑:“薇莺,妈妈在这里给你贺喜了。”   薇莺心中一沉,妈妈说:“今早傅团长派人送来五十条小黄鱼,我收了三十条,剩下二十条我没要,等傅团长为你助妆。玉琴楼的姑娘,从来梳拢之资没有哪一个超过二十两黄金,这五十条小黄鱼,你还是头一个,可见这傅团长是何等看重你。”   薇莺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懵的看着她,妈妈有些话就说不出口了,只道:“你快些回房打扮,团长说下午来接你。”   薇莺看着妈妈,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快..原来还是不行啊....”   妈妈无奈道:“这是客人的吩咐,我也没办法想,我原想在这玉琴楼为你置办几桌喜酒,也不成了。”   薇莺木愣愣的转身,妈妈叫她:“薇莺。”   她回头,妈妈说:“莫想多了,总要经这一遭的。”   薇莺不答话,一言不发的走了。   院子里韭芽蹲在那里逗麻雀,嘴里细声细气的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外婆叫我买鱼烧。”   她见到薇莺,叫了声:“姐?”   薇莺没有听见,直直的走了过去。   薇莺回房,坐在妆台前,镜子里的她有些苍白,她拿起胭脂盒,勾了点胭脂出来,在手上沾了沾,揉了揉,在手上揉完了又往脸颊上揉,胭脂在白瓷般的面上晕开,她的气色立刻就好了。   薇莺从妆台下拿出一整套行头,对着镜子往脸上勾勾画画涂来抹去,没一会儿,镜子里的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妖艳起来。   她左看右看,把眉毛又拔细了些。   薇莺正梳头时,妈妈走进来,见她在梳妆,笑道:“哎呦,我早都同你讲了,眉毛拔细了更俊俏,你就是不听,你瞧瞧,这下要美的倾国倾城了。”   妈妈接过她的檀木梳子,三两下就熟练的为她绾了个完美的发髻,她拿出一根红玛瑙头的细金簪子簪在她脑后,怜爱的对着镜子里的薇莺笑:“女儿啊,这支簪子算妈妈为你添妆。”   薇莺伸手摸了摸微凉的玛瑙,乌黑的发间一点刺眼的红。   待她梳妆打扮妥帖,妈妈亲自到柜子挑了件大红的琵琶襟锦缎旗袍:“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的喜庆,也能多讨傅团长欢心。”   薇莺接过旗袍,木然的笑了笑。   妈妈朝她妩媚又别有深意的飞着眼:“在床上身段放软些,活泛些,男人顶不喜欢床上跟死鱼一样的女人,痛也别大声叫,要柔着嗓子低低的求饶,这样男人才晓得怜惜你。好了,等你回来,我再教你。”   薇莺轻飘飘的“嗯”了一声。   妈妈见她听话,满意的笑了笑,推门离去。   薇莺换上旗袍,倒出几滴双妹花露水往身上拍了拍。   她站在镜子前,镜子里那个艳色无双的女人不是她,是妓-女薇莺。   傅正襄的车子停在玉琴楼门前,窄街被占去一多半。   躲在一旁的几个姑娘看着车前挺拔的赵中尉窃窃私语,刚才有人上前试着搭讪,刚要开口,赵中尉就拔出枪来指向她,那姑娘胆气倒好,狠狠翻了个白眼,不就讲句话,至于么,一看就是个不通人事的童男子。   赵中尉摸着枪,心里很有底气。   薇莺缓缓的踩着高跟鞋从门内走出来,她走到夕阳下的一刹那,赵中尉恍惚间觉得天边的晚霞都不如眼前这个女人耀眼。   她朝赵中尉一笑:“中尉先生。”   赵中尉讷讷的摸着鼻子,车里传来一声咳嗽,赵中尉赶紧把车门打开,自己溜到前面了。   薇莺弯下腰往车子里一看,傅正襄端坐在里头皱眉:“进来!”   薇莺带着一阵芬芳坐进车里,傅正襄敲敲隔板:“开车。”   车子发动后,傅正襄在薇莺对面拧着眉头打量她,薇莺垂着眼任他看。   他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纪微盈,你以为你抹成这个样子,我就不认得你了?”   薇莺抬起眼,软哒哒的朝他瞟了瞟,又微微低下头,娇羞道:“傅团长,薇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傅正襄说:“你别给我玩什么心眼,待会把你脸上乱七八糟的全给我洗了!还有身上那股味儿,也洗干净,娘的,熏的老子都要背过去了。”   薇莺气的要背过去。   傅正襄伸手往她脸颊一捏:“不服气?你别忘了,你是我买来的。”   薇莺脸上陡然一痛,“呀”了一声,眼泪疼的差点掉下来。   傅正襄见她红了眼圈,不自觉松开手:“这就疼啦?”   薇莺捂着脸,把头转向窗外。   傅正襄撤回手,捻了捻手指头,滑嫩嫩的触觉还停留在指尖。   他心念一转,又伸手强行拉开薇莺捂脸的手,薇莺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了,十分惊惧的看着他,他眼神不像刚才那么凶恶,竟然带了一点温柔,干燥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搓:“我给你揉一揉。”   没两下,薇莺脸上的胭脂就全叫他给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他边搓边问:“还疼不疼?”   薇莺吓的已经不知道疼了,傅正襄见她跟花猫似的怯怯的望着他,心里更软了几分,手从脸上一路往下搓,她的颈项果然如想象般细弱,他着迷的想,他一只手就能掐死她。   薇莺只觉得傅正襄掌心的温度比刚才高了不少,从她的脸颊往下滑动,那烫烫的手在她的脖子上来回的抚摸,流连了一会儿,手张开,握在她脖子上紧了紧。薇莺呼吸一顿,觉得他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掐死她。   薇莺紧张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我...”   男人的声音性感低哑:“嗯?”   薇莺咽了咽口水:“我...们去哪里?”   傅正襄的手已经到了她肩头,他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只用力的捏了捏她的肩,皱眉道:“太瘦了。”   薇莺想,原来他是在验货。   傅正襄的手还没到她胸口,车子忽然停下了,赵中尉在车外说:“团长,吴园饭店到了。”   薇莺死里逃生一般出了陡然迸出一身汗,傅正襄的手还停在暧昧的地方,薇莺听到他低低骂了一声:“艹!”   赵中尉立在车外,先看见阴沉着脸的傅正襄下车,接着就看见刚才还灼灼绽放的薇莺如被骤雨打过一般没了精气神,她恹恹的半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薇莺陪客人来过吴园饭店吃饭,这是永安城最好的饭店,听说最顶层的几间套房只对洋人开放。   此时的吴园饭店里静悄悄的灯火辉煌,大堂里有个金黄头发的洋人轻声细语的在跟前台西装革履的男人交涉什么,几名侍者安静的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傅正襄一行人被门童领着走进来,洋人转头见到傅正襄,眼睛一亮,立刻热情洋溢的走上前叽噜咕噜的说了几句话,傅正襄微微一笑,跟洋人交谈起来。   薇莺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暗暗揣测,这是德语吧?   说了几句,洋人哈哈大笑起来,薇莺敏感的感觉他的眼神掠过她,她立刻把脸扭向另一边,装作欣赏不远处墙上一幅似乎是画着永安城的油画。   傅正襄与那洋人聊了没多久就分开了,随着离开的还有赵中尉。   薇莺跟着傅正襄搭电梯哐啷哐啷的一直往上,到了顶层。   顶层比大堂还要安静,空气里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暗红的墙纸上挂的一幅一幅油画,不再是永安城的风景,而是英国乡村空旷的两排直树,香榭丽舍大街上优雅的人群,还有倒着的水罐前零散着几个鹅黄的苹果。   昏暗的灯光里,薇莺仿佛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超脱于永安城的存在。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一张张画认真的扫过去。   他们的脚踩在厚厚地毯上带出一点轻微响动,到了顶头的一个房间门口,侍者掏出一把形状   精美的钥匙,打开门,恭敬的说:“先生,就是这里了。”   傅正襄接过钥匙:“你去吧。”   直到进了房间,薇莺才电光火石间想起来,她跟着他来这里是为的什么。   傅正襄关上门,把军装与军帽随手挂在门边中国式的雕花立衣架上,他一转头看见薇莺傻傻的站在那里,便道:“你先去洗一洗,洗完了吃饭。”   薇莺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有听懂。   傅正襄不耐烦的拧起眉,刚要说话,薇莺身形一动,踩着高跟鞋穿过厚厚的地毯去了卫生间。   薇莺在卫生间里狠狠洗了个脸,她脸上的各种色彩都被洗掉了。她从水里抬头时,镜子里的仿佛又成了那个青涩中带一丝天真的女学生。   薇莺从里面湿哒哒的出来,傅正襄正坐在书桌后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他手里咔哒咔哒的摁着,随口问道:“洗好了?”   薇莺局促的点头,把湿头发绕到耳后,傅正襄问:“你是想在房间里吃饭,还是去楼下?”   薇莺心里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单独待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她想也没想:“楼下。”   傅正襄站起身:“行,走吧。”   吴园饭店二楼是吃西餐的地方,他们的厨子是从上海回来的,厨子跟着白俄师父学了整整十五年,他师父掏心掏肺将手艺全传给了他,如今厨子一手西餐叫人吃不出来这是个中国人做的。   傅正襄点了一道牛尾汤,一份红酒鹅肝,一份奶酪千层饼。   轮到薇莺时,她专注的看了好半天餐单,一口气点了番茄浓汤,红烩牛肉,蒜茸大虾,土豆泥和苹果派。   她还要再点,侍者委婉的提醒:“小姐,我们这里的餐点分量都很足的。”   薇莺脸色红了红,傅正襄又是洞察一切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待会要辛苦,多吃点。”   他说完,很是愉悦的又加了一杯白兰地。   上了菜,薇莺对着香味四溢,颜色正宗的浓汤、牛肉和大虾,胃口全无。她慢吞吞的拿着刀叉把牛肉切的七零八落。   傅正襄吃的很快,没一会儿他的盘子就空了。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说:“你点这么多,不要浪费。”   薇莺只好往口里塞了块牛肉,傅正襄忽然问:“你怎么没有点蛋糕?”   薇莺一怔,傅正襄说:“你不是最喜欢吃奶油蛋糕么?”   薇莺莫名生气,抬头道:“我最喜欢的东西多了,我最喜欢没人来烦我,我最喜欢一辈子不叫人梳拢,我最喜欢就有用?”   傅正襄笑了笑:“没用。”   薇莺很难过:“傅团长,我求你了,别再提过去了。我不会再同你说过去的情分,你也不要计较我是纪微盈还是薇莺姑娘了,你就当我一生下来就是薇莺姑娘吧。”   傅正襄手握成拳,抵着嘴唇咳了一声,说:“纪微盈,你是不是觉得你是这个世上最悲惨的人。”   薇莺低着头不说话。   傅正襄又说:“而我是那个让你更悲惨的人,嗯?”   番茄浓汤里掉落一滴眼泪。   “幼稚。”他轻飘飘的丢下两个字。   薇莺到底没吃完那么多食物,最后上的苹果派被傅正襄吃了。   两人无声的跟着电梯又回到顶楼的另一个世界里,走在挂满油画的走廊里,傅正襄停下脚步,他等着薇莺走近,忽然伸手执起她的手。   薇莺似乎是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却没有抽回手。   傅正襄牵着她的手,配合着薇莺的步调慢慢的往顶头的房间走。   薇莺心中微动,她几乎要对他这点小小的施舍感恩戴德了。   到门口时,傅正襄没有放开她的手,用另只手在口袋里掏出那枚钥匙。   就在门关上的那个瞬间,傅正襄一个反身把薇莺压在门板上,他火热的吻带着白兰地的味道重重的亲下来,他的手在她身上揉来揉去,比刚才揉她脸的时候,要凶狠一万倍。   薇莺从挣扎到瘫软,从圆睁着眼到颤巍巍的闭上眼。   傅正襄把薇莺抱到卧室床上时,薇莺低声说:“能不能...关上灯?”   傅正襄喘着气,眼神汹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薇莺别过脸,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能不能?”   傅正襄低头再次亲下来,含混的说:“不行。”   薇莺认命般垂下眼,不再说话,任他把她从大红旗袍中剥出来。   白炽灯下,她洁白无暇的身子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美的流光溢彩。   傅正襄忍着没顶的欲望,叹息着欣赏了片刻,飞速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物。   在占有她的那一瞬,傅正襄喘息着掐住她的下颌,声音微微扭曲,命令道:“睁开眼。”   薇莺睁开没有焦距的双眼,傅正襄狂乱的吻着她,哑声说:“纪微盈,看着我。”   薇莺觉得灵魂正飘在半空,她连自己都感觉不到,怎么看他。   傅正襄身下一个用力,将自己完全推进她的身体。   薇莺疼的神魂归位,傅正襄爽的三魂出窍,他咒骂:“娘的,老子要死在你手里了。”   薇莺为了适应,挪了挪身体。   傅正襄瞳仁一缩,浑身的战意叫嚣着涌上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死他也要拖着她一起死。   薇莺醒来时已天光大亮了,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挣扎着坐起来,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个豪华的房间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薇莺看见她昨天穿的旗袍平整的搭在床前的椅背上,似乎已经熨过了。   她扯过旗袍,大红锦缎上一道金光闪过,有什么的东西骨碌碌的从旗袍上滚到了地毯上。   薇莺探头过去,一条金项链静静的躺在地毯棕色的绒毛里。   薇莺莫名觉得项链的珐琅坠子眼熟,捡在手心里仔细一看,惊讶的想起这竟然是她曾经当了死当的首饰。   她迎着光打开坠子上的机括,仿佛还能看见里面有两张小小的照片,她的爹爹和娘亲。   薇莺捧着项链,泪盈于睫。   赵中尉在大堂喝着咖啡,他很喝不惯这玩意儿,除了苦,就是一股猫骚味儿。   他斜前方有两个洋人边喝咖啡边交谈,他们一口接一口,惬意的表情显示他们喝的很香甜。赵中尉产生了一种隐秘的优越感。   他又端起杯子严肃的抿了一口,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鲜艳的红,薇莺从电梯中走出来。   赵中尉急急忙忙的喝光咖啡站起身,因为喝的太快,他呛了一下,他边擦嘴边在心里骂,娘的,这东西倒在地上,狗都不舔。   “纪小姐。”   薇莺一抬头就看见赵中尉朝她大步走来,她站在原地,赵中尉说:“团长让我送纪小姐回去。”   赵中尉递过来一个信封:“纪小姐,这是团长让我交给你的。”   薇莺接过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纸之外,还有一把钥匙。   赵中尉解释:“团长已经包下那间套房了,纪小姐可以随时过来。”   薇莺点点头。   赵中尉等着她的回应,薇莺奇怪的看了看他,眼神在问,怎么了?   赵中尉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的回应。   赵中尉从出吴园饭店开始,一路上都在偷偷观察薇莺。   他想看看她与昨日有什么不一样没有。   这次,薇莺没有趴着看窗外,甚至视线一次都没朝着车窗的方向。她坐在那里一直都在发怔,看着脚尖发怔,过了一晌,视线稍稍往上挪了挪,又看着旗袍上的暗花发怔。   她苍白的脸色比上次去诊所时更像是生病了。   赵中尉如今相信她不是狐狸精,没有哪个狐狸精会在跟男人上了床之后,反倒一副被吸了精气的模样。   到了玉琴楼,薇莺下车时,低声说了句:“谢谢。”   “莺莺姐回来啦!”   韭芽喊着往里跑,话音刚落,红鸾就出来了,她急匆匆的走到薇莺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口里说:“薇莺,你回来啦。”   红鸾看着薇莺的眼神在说,你居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薇莺勉力一笑:“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红鸾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其余都还好,心中落了地,大姑娘头一次嘛,脸色能好才出奇了呢。   红鸾挽着她的手,往堂屋里去,朝她挤了挤眼睛:“我们玉琴楼又有一桩好事体了呢。”   堂屋里妈妈正跟金绯、金碧说着话,金绯拖着金碧的手,金碧一脸羞涩。   妈妈喜气洋洋的对薇莺说:“潘公子今朝差了人来,他明日要梳拢金碧呢。”   薇莺微怔,她望向金碧,金碧娇羞的眼神中,是天真依旧与满满的憧憬。   薇莺强笑道:“恭喜。”   妈妈吩咐了几句替金碧办酒的事,金绯带着金碧回房说话了。   红鸾四下里望一望,嘻嘻一笑,贼兮兮的问:“薇莺,傅团长怎么样?”   薇莺不解:“什么?”   “那个厉害不厉害?”   薇莺想起几乎在她耳边响了一整晚的粗喘,他坚实发硬的肌肉,还有他身上的伤疤厮磨她光滑肌肤时起的细小颤栗。   她摇头:“我也讲不清。”   红鸾尖着嗓子叫:“讲不清?你昨晚上做梦去啦?”   薇莺只好含糊着说:“嗯...大概是厉害的。”   红鸾这才满意:“这就对了,傅团长一看就是个很厉害的男人。”   顿了顿,她补充:“床上床下一定都厉害。”   晚上的时候,薇莺从信封里拿出信纸。   还是上一次那张素白的信纸,跟在她娟秀小字后面的是一行铁画银钩的大字: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他在得到她之后,终于有了兴趣与她玩些才子佳人的浪漫。   薇莺放下信纸,有人敲门,她打开门看,是金碧。   金碧问:“薇莺,你做什么呢?”   薇莺收起信:“没事做呢。”   金碧“噢”了一声之后,坐在那里发呆。   薇莺给她倒了杯水:“你这么晚到我这里发呆?”   金碧接过杯子:“薇莺,我好紧张。”   薇莺了然,金碧端了杯子放到嘴边,又放下:“我还没准备好,可我姐说这事体不用准备。”   薇莺说:“你姐一定说,你只要躺在那里,放软了身段等着男人来就行,是不是?”   金碧微愕:“嗯。”   薇莺笑一笑,说:“金碧,你姐说的没错,你啥也不要想。”   金碧满脸不解:“啥也不想?那不成木头了?”   薇莺说:“有的辰光,不能多想,多想就过不去了。”   金碧似懂非懂的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展开金孔雀,围春昼。   白昼还未尽,玉琴楼的后院已经点亮了两只大红灯笼。   金碧此时正穿着一身娇艳的海棠红旗袍站在灯笼下,金绯朝她招手:“你莫要站在灯笼下。”   金碧扯扯旗袍,一脸不解的望着她姐姐,脚下未动。   金绯气道:“跟你讲了还不听!”   金碧又看向薇莺,薇莺笑了笑:“是呢,金碧。”   薇莺也这么讲,金碧立刻乖顺的走到一旁,又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金绯低声咒骂:“我呸,凭什么婊-子就不能穿嫁衣?”   薇莺眼神微微一动。   正午的时候,潘府曾差来下人送梳拢之物,下人们抬着好几个箱笼往金碧房里送。   金碧害羞,躲到薇莺那里去了。   房里只有妈妈与金绯,两人俱都笑的合不拢嘴,特别是金绯,犹如嫁女儿一般的高兴。她没本事,不能带着妹妹跳出这火炕,能做的只有多护着妹妹,望着妹妹能碰上良人。   打头那下人一身皂衫,拿出个匣子对妈妈说:“这是我家公子为金碧姑娘准备的助妆首饰。”   妈妈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对梅花纹金镯子。   还未等妈妈开口,那人又说:“我家公子说夜里金碧姑娘莫要穿着正红。”   金绯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难以启口:“公子说,正红是将来成亲时正头娘子方可穿。”   妈妈沉下脸,金绯骂道:“放屁!这不是作践人么?”   那人一听,脸色就不好了,口齿伶俐的对骂:“你才放屁!你别给脸不要脸,个-贱-婊-子,还犯得着人作践?”   金绯气的脸色通红,上前要与他厮打。   妈妈赶忙拦住他,向那人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可梳拢之礼上不穿大红,没这个规矩啊,再说,也不够喜庆。”   那人斜着眼看她俩:“除了大红,其余颜色随便你们。”   说完,他理了理长衫走了。   金绯“啪”的把装金镯子的木匣打到地上,妈妈拣起来:“你这是发什么疯哟。”   金绯板着脸说:“我不管,我就要让金碧穿正红,我气死他。”   妈妈拿金镯子对着光看,一惊一乍的:“这成色,是足赤老金的呢,嗳,瞧这里头的款,是老凤祥的哪。”   金绯不语,妈妈劝道:“你莫再如此,潘公子已经算是有诚意了。就算他没有诚意,又能把他如何呢?你当刚才那人是谁,他是潘老爷二姨娘的哥哥,管着潘府对外往来的事体,便是这样的小人物也不是咱们能轻易得罪的。”   金绯沉默了一晌,忽然问:“当初他梳拢我时,怎么没这么些破烂事体。”   妈妈想了想:“许是他后来出洋那么些年灌了洋墨水,想法与人家不一样。”   金绯低声说:“难不成墨水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   金碧离红灯笼远了一些,她时不时抬起手,往镯子上看一看,她第一次从客人那里得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觉得有些新奇。   金绯又高声说:“你莫再看你那两个镯子了!”   金碧不高兴的撅撅嘴,薇莺笑道:“潘公子送的这么重两个物件,金碧怕是觉得手沉呢。”   金碧脸上露出一丝羞意,低头小声道:“才没有。”   金绯与薇莺对视了一眼,薇莺轻声说:“金绯,今日是金碧的好日子。”   金绯无奈的偏过脸,点了点头。   刚刚金碧穿着海棠红,戴着赤金的镯子站在大红灯笼下,不是不美,却像一幅画的女主角与画起了龃龉,让人觉得别扭。   韭芽站在角落里,双手拢在一起,正朝这边望。   金碧瞧见她,问:“韭芽,你手里是什么?”   韭芽一惊,把手往后藏了藏:“没什么。”   金碧走过来:“你这死丫头,快给我看看!”   韭芽无法,只得露出一道缝隙:“我抓的蝴蝶。”   金碧往她拢着的手心里瞧了眼:“呀!这种蝴蝶身上的粉掉在眼睛里,眼睛要瞎的!”   韭芽吓的连忙放开手,一只绿色带黑点的蝴蝶在她手心里停驻了少时,翩然而去。   蝴蝶飞走了,韭芽把手心往衣裳上直蹭,金碧忽然哈哈大笑:“憨韭芽!”   韭芽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涨红,叫道:“坏金碧!”   金碧柳眉倒竖,拽她的辫子,两人又闹在一起。   薇莺望着她俩,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金绯一声深沉的叹息。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玉琴楼热闹的不同寻常,后院里开了五席,席间尽是永安城的达官贵人。   从门口到院子,凤琳楼订的菜点一样样的流水一般传进来。   潘曲觞一身月白长衫坐在众人间,如平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的与人交谈饮酒,一点也看不出今晚他是另一个主角。   待到金碧出来,众人起哄要潘曲觞与金碧喝个交杯酒,潘曲觞大方的应承,跟金碧手臂勾着手臂,喝完一满盅酒之后,忽然捏住金碧的下颌,将嘴里的酒尽数渡了过去。   大家高声叫好,灯笼下的金碧羞的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又有人起哄:“再来一个。”   金碧忙把通红的脸侧到一边,潘曲觞捉着她下颌扭过来,搂着她的腰,又亲了上去。   “潘公子,香不香啊?”有人问。   潘曲觞一笑:“等日后你与金碧成就好事,你自然知道。”   金碧一颤,潘曲觞搂紧了她,低声道:“哟,你莫不是害羞吧?”   金碧小声道:“望公子怜惜。”   潘曲觞说:“怜惜,怎么不怜惜!”   他执起金碧的手,含情脉脉的望着她,拖长了调子拿腔拿调的唱:“情如芳草连天醉,身似杨花尽日忙。娘子,小生爱慕娘子已久,今日做了夫妻,来日必不负你。”   金碧的手直颤,极细的“嗯”了一声。   薇莺坐在最末一席,红鸾满场交际去了,身边是面沉如水的金绯。   “薇莺,”金绯忽然说,“日后金碧会不会恨我?”   薇莺说:“金绯,金碧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幸运。”   金绯苦笑:“但凡我有半分能耐,我也想叫金碧像那些大家小姐,去学堂里念念书。”   薇莺说:“我在学堂里念了不少书,如今不也在这里?”   金绯捏捏她的手:“那也不一样,你在这里也同我们不一样。”   薇莺笑着给她斟了杯酒:“好啦,你莫发感叹了,一点也不像你,来,喝杯酒。”   金绯无奈的扑哧一笑。   酒过三巡,席上一片狼藉,红鸾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往他嘴里灌酒,大声说:“你有本事叫我一声娘,我就放了你。”   那人被灌的酒从鼻腔里喷出来,杀猪一样大叫:“娘,娘,你放了我。”   红鸾放声大笑。   喧哗声中,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欸?怎么这几日不见谢少爷?”   后院静了一瞬,众人都看向薇莺,薇莺低眉敛目慢悠悠喝着酒。   潘曲觞清冷的声音破空而来:“思桥去傅团长的营里做客了。”   薇莺眉头都没抬一下,潘曲觞脸色沉了沉:“薇莺。”   薇莺站起身:“潘公子。”   潘曲觞嘴唇动了几下,薇莺恍然大悟般,端起酒盅,一口仰尽,笑眯眯的说:“薇莺给潘公子道喜了。”   潘曲觞气的一个倒仰,抬手指着薇莺:“真是,真是婊-子无情。”   薇莺抬起面孔,笑了笑:“潘公子精辟,薇莺也这么觉得呢。趁着潘公子今朝这个好日子,薇莺再敬您一杯。”   潘曲觞脸色发青。   薇莺斟满,又喝了杯中酒,亮了亮杯底,朝潘曲觞温婉一笑,心中想,你怎么没被气死?   金碧有些害怕的看了看薇莺,又看潘曲觞。   金绯小声说:“一口一个婊-子,你妈的,瞧不起你还来,狗-日的龟-孙子。”   等到月上中天,席间众人都散了。   潘曲觞醉醺醺的被金碧扶着,指着薇莺道:“亏得思桥对你那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   薇莺看都懒得看他,抬脚就走了。   潘曲觞还在后面叫:“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你回来!”   金碧柔声劝道:“公子,早点歇息吧。”   潘曲觞醉眼朦胧的转头看她:“金碧啊,你可不要学那个女人。”   金碧拖长了腔调哄他:“嗳——”   潘曲觞又喷着酒气说:“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好。”   金碧顿了顿,脆生生的说:“嗳!”   第二日,薇莺早起无事,便到礼拜堂去找泰勒牧师还书。   薇莺认识礼拜堂的泰勒牧师还是刚来永安城的时候。   那时寒冬腊月天,她穿着单衣去当铺,将仅剩的一点首饰换成钱。从当铺出来,阴沉沉的天忽然下起大雪,雪花顺着她后领往里飘,她整个人冻的视线都模糊了。   整条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礼拜堂里有温暖的光,从开着的门里照在街上。   薇莺迷迷糊糊的走进去,礼拜堂里空无一人,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慢的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轻轻的推她:“别睡了,别睡了。”   她觉得这个语调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奇怪,她费力的睁开眼,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关切的看着她:“姑娘,你还好吗?”   薇莺有些神智不清:“这是哪里?”   灰蓝色的眸子眨了眨:“这里是圣恩堂,我是牧师。”   薇莺渐渐清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太冷了。”   牧师想了想,说:“稍等。”   薇莺坐在木头长椅上,揉着眼,过了一晌,牧师回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他有些赧然:“厨房里只有这个。”   薇莺道谢着接过来,热粥喝下去,温暖的想哭。   喝完粥,牧师什么也没问,取出自己小女儿的棉袄让薇莺穿上,又递给她伞:“天气不好,快些回家吧,不然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薇莺撑着伞走出去很远,回头望去,牧师瘦高的身影在礼拜堂门口温暖的光中,如剪影一般看着她。   自从那次之后,她就不时去礼拜堂,特别是遇到觉得自己过不去的坎时。   只有中间有一段,她刚进玉琴楼,成了清倌人,薇莺难以面对自己的新身份,除了出堂会,哪里也不去。   等薇莺再去礼拜堂时,她问牧师:“妓-女在上帝的眼里是罪人吗?”   薇莺觉得自己听出了牧师的声调里藏着一丝悲哀:“世人都犯了罪。”   薇莺低头沉思,牧师悲悯的说:“神要我们悔改。”   薇莺难以理解,她像课堂上没有听懂老师讲课的学生那样忐忑的看了看牧师,牧师没有失望或是生气,只送了她一本黑色金边的小圣经。   再后来,薇莺与牧师一家都熟络起来,牧师太太自从知道她会讲英文,就大方的将不少藏书借给她。   这次牧师太太借了两本诗集给她,她看了不少天,诗意的语言总是不太好理解,还有些用词太晦涩,她正好一并去向泰勒太太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从礼拜堂里出来时,薇莺的小布口袋里又有了两本新书。   回到会乐里,刚走到玉琴楼门口,韭芽到见她,一蹦三尺高:“姐,你总算回来了!”   薇莺奇道:“怎么了?”   韭芽拖起她的手直往里拽:“快啊,谢少爷一直在等你呢。”   薇莺被韭芽拖到房里,韭芽探头看了一眼,又体贴的将门关上。   谢仕甫站在窗下,见她进来,回头朝她笑了笑:“回来了?”   薇莺抿了抿鬓角,有点没有来由的心虚:“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谢仕甫说:“是啊,我等了很久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薇莺不知如何回答,谢仕甫见她手里的小口袋:“你去礼拜堂了?”   “是啊,”薇莺说,“去还书。”   谢仕甫点点头,视线又转向窗外。   薇莺在他身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谢仕甫忽然说:“你坐着吧,从礼拜堂到这里要走不少路,你定是累了。”   薇莺讪讪的:“我还好,谢少爷,你也过来坐着吧,我给你倒杯水。”   “好。”   谢仕甫依言坐到桌旁,薇莺没想到他这么听劝,不禁怔了怔。   谢仕甫一笑:“你别站着了,我们说说话,我马上就要走了。”   薇莺不由问:“走?”   “我要回燕京了,下午的船,先到沪上。”谢仕甫说,“你大约知道,我被傅怀瑾关在军营里,这是马上要走了,他才放我出来与人道别。潘正卿那里我让人带了话,你这里...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平静的表象是很深很深的难过。   薇莺被他感染了,也有些难过。   两人相对无话,过了许久,谢仕甫说:“薇莺...这两天,你还好吗?”   薇莺想了想,说:“我以为我会不好,可还算好。”   顿了顿,她又说:“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难关过去,起先还要死要活的,慢慢就惜命了,麻木了,觉得只要活着就都还好。”   谢仕甫沉默了片刻,说:“也许你不信,我的人生到如今,只碰到你这个难关。”   薇莺笑了笑:“这倒是,谢少爷出身不凡,大约还未遇见难关,就已经被身边人解决了。无妨的,过一阵子你再回头看,只怕我连个拦路石都比不上,只能算路上的一粒小石子。”   谢仕甫嘴角微微抬了抬:“你这话,倒与一个人说的一样。”   “薇莺,我怕...”   薇莺抬头看他,谢仕甫眼中仿佛微风吹过,起了一阵涟漪:“我怕,你这个难关...会变成我的劫数。”   他的悲伤一浪高一浪的打过来,薇莺的眼圈霎时红了。   谢仕甫忍不住握住薇莺的手:“薇莺,你莫笑我傻,我想问你一句,我走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谢仕甫执着的回望她,一定要得到那个答案。   “不会。”薇莺摇头,“我没有力气去想你。”   谢仕甫手上用力:“那...你能不能偶尔想一想我?只要偶尔就好了,不费你力气。”   薇莺流下眼泪:“我若想起你,我又该怎么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谢仕甫难过的几乎也要流泪了,他低低的说:“薇莺,你没有良心。”   薇莺哽咽:“是,婊-子无情。”   谢仕甫心一刹那痛的像被人剜了一刀,他呼吸滞了滞:“薇莺,我带你走,现在马上就走,好不好?”   薇莺抽回手:“谢少爷,你的抬爱我承受不起。”   “为什么?”谢仕甫一字一顿的问。   薇莺擦着眼泪:“因为我不信你。”   她直白的话让谢仕甫愣在那里,薇莺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谢少爷,我不是你的哪个女同学,我是玉琴楼的薇莺姑娘,我不值得。”   谢仕甫从愣怔中回神,忽然笑了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薇莺,若是我说我还会回来,你一定不会在意吧?”   “要听实话吗?”薇莺忽然问。   谢仕甫还是在笑:“嗯,要听。”   薇莺一笑:“若是如今的我,自然会在意,哪怕是将谢少爷当成老朋友,久别重逢之下心中也会欢喜。只是我怕,到时候薇莺不再是如今这一个。”   谢仕甫站起身:“薇莺,你不会变,至少在我心里,你不会变。”   薇莺没有接话,将他送到玉琴楼外:“谢少爷,一路顺风。”   谢仕甫说:“你回去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身后的女人是没有心的,若是回头,他心里大约会痛上加痛。   但等到快走出会乐里时,他实在按捺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薇莺竟然出乎意料之外,还站在那里看着他。   谢仕甫的心瞬间尘埃落定。   她值得,她是值得的。   他脚步陡然轻快起来,心里暗暗的想。   自从薇莺与金碧都叫男人梳拢了去,妈妈的目光就落在预备役的韭芽身上。   韭芽最近很老实,每次见到妈妈都跟避猫鼠似的。   薇莺有时去院子,就看到妈妈怒其不争的点着韭芽的额头:“你这块朽木哪!”   金碧在一边笑:“韭芽,你不是抛媚眼,你是快噎死了,在翻白眼呢!”   韭芽垂着头,小脸随着妈妈的手指艰难的一仰又一仰,像要背过气。   薇莺有些看不下去,便上前劝道:“妈妈,韭芽年纪尚幼,你又何必心急呢?”   妈妈有苦难诉:“这丫头,真是朽木难雕。”   金碧笑的停不下来:“薇莺,你没见到,韭芽捏个兰花指,捏的跟鸡爪风犯了似的,哎呦,笑死我了。”   韭芽紧紧的抿着小嘴,面无表情。   薇莺嗔了一眼金碧,说:“谁生下来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又不是妖精。行了,韭芽,慢慢来。”   妈妈恨恨的,半吓唬半正经的对韭芽说:“实在不行,就先叫男人梳拢了你,等到你懂了人事再慢慢调-教你!”   韭芽脸颊抖了抖,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妈妈捧着心口:“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五块银元买了你,怎么也要把价钱讲到三块银元!”   金碧“扑哧”一乐:“这中间差的两块银元还买够您买两口大烟膏子呢。”   妈妈当即反驳:“两口大烟膏子,我抽的欢喜啊。这丫头,只会叫我生气。”   “不对!”妈妈想了想,又说,“两块银元绝不止买两口大烟膏子!”   薇莺趁着妈妈跟金碧在争论两块银元买多少大烟膏时,给韭芽使了个眼色,韭芽连忙溜掉了。   一日晚饭过后,薇莺正在房里看书。   也许是忌惮傅团长的身份,自打薇莺被傅团长梳拢,点薇莺出堂会的暂时就少了,只有几家特别相熟的偶尔请她过去弹曲琵琶。   薇莺从入玉琴楼,这段时日最自在。   “莺莺姐,”韭芽探头进来。   薇莺朝她招手:“进来。”   韭芽捧着本书进了房,眼神东瞄西瞄,很是羞愧:“姐,妈妈叫我学几首诗,可,可我好多字不认得。”   薇莺低头一看,韭芽手中的是《千家诗》。   “哪个字不认得?”   韭芽指了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这个字念‘幽’,这个念‘篁’,这个是‘啸’。”   韭芽抓抓脑袋:“哦。”   薇莺问:“韭芽,这诗的意思你明白么?”   韭芽扭扭捏捏:“讲晚上一个人弹琴。”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薇莺说,“诗在乎意境,一定要慢慢品才有味道。”   韭芽“哦”了一声,一只脚闲不住似的在地上蹭。   “韭芽,”薇莺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说,“你来玉琴楼多久了?”   韭芽想了想:“七年了。”   薇莺若有所思:“这么久了...你是哪里人?”   韭芽摇头:“不记得了,我被买到玉琴楼那日,听拐子跟妈妈讲,我不到三岁就被卖了。”   薇莺隐约听说,是韭芽的家里人将她卖给拐子,不知那日她犯了何错,拐子当街毒打她,她被打的奄奄一息之时,路过的妈妈花五个银元将她买了下来。   不能不说妈妈眼睛毒辣,粗坯子里也能叫她发现美玉。   面黄肌瘦豆芽菜似的韭芽这一两年长开长白了好些,是个不折不扣的清秀小佳人。   薇莺轻叹,韭芽疑惑:“姐,你怎么了?”   薇莺说:“这年月里,苦命的人真多。”   韭芽张着嘴表达不解,忽然想到这样也许太傻,连忙闭上嘴。   “姐,”韭芽过了一晌,说,“我不苦,我每日都吃得饱,妈妈对我好,不打我,一点也不苦。”   薇莺笑了笑:“韭芽,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或是心里想要的东西?”   “愿望?”韭芽眼中一亮,“就是日-日都能吃得饱,不挨打!”   薇莺怜惜的摸摸她的头,韭芽忽然很是羞涩的垂下脸:“若是能遇到个好人梳拢我,就更好了。”   薇莺一怔:“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人梳拢?”   韭芽脸色更红了,若是妈妈见到她这副小女儿的娇态,定会老怀大慰,不枉她调-教了这么久。   “若是,”韭芽细声细气的说,“若是那个军爷就好了。”   “谁?”   “那个,那个每次来我们这里的...都带着把真枪的军爷。”   薇莺讶然,不由问道:“赵中尉?怎么会是他啊?!”   大老粗一个,整天板着脸,凶巴巴的,就这样还能让小姑娘为他动芳心?   没天理。   薇莺深觉自己想破头也不会想明白。   韭芽羞答答的说:“他有枪,若是,若是他梳拢我,别人就再也不能打我了。”   薇莺半是心酸半是好笑:“你这丫头,你这是看上他的人,还是看上他的枪了啊?”   韭芽抿着嘴笑,笑容里是有女初长成的娇憨天真。   过了几日,韭芽兴奋的咚咚咚跑进来:“姐,军爷又来啦!”   薇莺心情霎时灰暗:“叫他等一等,我换件衣裳。”   待到薇莺到前院,韭芽正凑上前跟赵中尉说话。   韭芽像是一眨眼就开窍了,媚眼会抛了,兰花指也会捏了,笑起来竟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情。   只是她站在那里,连赵中尉的肩头都不到,怎么看也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大约正是为此,赵中尉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正盼着他能来梳拢她呢。他稍稍卸下了防备,至少没有拿枪指着韭芽,韭芽叽叽喳喳的说上五六句,他也能冷着脸“嗯”一声。   “军爷,”薇莺走近了,正巧听见韭芽说,“你是安徽人哪,我也是啊。只是我从小就被卖了,我都不记得我是安徽哪里的人了。”   薇莺心中一愕,继而是好笑,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挺有心机的。   薇莺缓下步子,韭芽又问:“军爷,你这枪是真的吧?你上过战场啊?”   赵中尉无奈的点点头:“嗯。”   “你可真厉害!”韭芽惊叹,模样真诚的不得了。   赵中尉看见慢悠悠走过来的薇莺,眼中流露出一丝急切,他实在有些受不了这个冷脸也吓不跑的热情小姑娘了。   薇莺低头一笑。   赵中尉离开玉琴楼时的步子迈的格外急,大步走出一段,约摸是觉得不妥,回头张望了一眼,韭芽正扒在门框上殷殷的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头上的军帽,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纪小姐。”   赵中尉忽然开口。   薇莺转过头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疑惑。   赵中尉有些懊恼,就像往常一样与薇莺坐在车里相安无事,不是很自在么?他怎么会鬼使神差的开口喊了她?   “嗯?”薇莺等不到答案,便问:“赵中尉有事?”   赵中尉定了定神:“请纪小姐到了吴园饭店,等一等我们团长,他今天要出任务。”   薇莺“哦”了一声,不甚在意:“我不等他,难道还能跑得了?”   赵中尉认真的摇头:“不能。”   薇莺微带嘲讽的瞟了他一眼,又转头看车窗外了。   “纪小姐,”过了一晌,赵中尉又开口了。   薇莺略不耐烦的看他,他摸了摸鼻子:“刚才那个小丫头...”   “韭芽?”薇莺来了点兴趣,“如何?”   赵中尉想了想:“她是被卖到妓-院的?”   “是,可这里的实情,却不是你想的那般样子。”薇莺说,“她在街上差点被拐子打死的时候,是我们妈妈从拐子手里买了她。”   赵中尉一愣,薇莺嘴角弯出个不似笑容的笑:“你当妓-院里都是坏人?谁不是亲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谁又愿意自甘下贱卖笑与人,这青楼里哪个姑娘的往事写下来不是血泪斑斑?”   赵中尉又摸了摸鼻头,无力小声的反驳:“我没有。”   薇莺不戳穿他,转头又看窗外去了。   仍旧是吴园饭店顶楼的那间套房。   午后的阳光照在棕色的地毯上,薇莺上回跟做梦似的恍惚间来了又去了,这回她打量这里,不得不赞叹,这样的地方带着一种魔力,让人觉得自己仿佛能随着房间各处的精致奢侈,瞬间金贵起来。   她想若是她仍是当初那个女学生,就算是被人包养在这里的地方,大约也能心无旁骛的享受一番。   薇莺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微微惋惜,哪怕是在阳光下,也挡不住它的湛湛光华。   薇莺在房间各处摸索了一阵子,墙角的衣柜里挂着几件旗袍,那颜色一看便知是新裁的。   桃花的粉,妖冶的紫,深邃的蓝,鲜嫩的绿,簇新的旗袍静静的坠在那里,蛊惑着活色生香的女人穿上身,让它们原本静止的曲线刹那丰满诱人起来。   薇莺诧异傅正襄居然还能有这样一份体贴入微。   自从上次薇莺离开吴园饭店,这些日子都未曾见到他。   隔着一段时光和距离看他,若不深究,他是个很男人的男人,昂藏英伟,器宇不凡。   若深究...   薇莺想,她不想深究。   薇莺在房间探险,看到洁白柔软的床,还未到床跟前,困意就已经被引诱着一阵阵涌上来。   她都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   薇莺被脸上一阵阵毛毛的酥麻给弄醒了,她朦胧的眯了眯眼,傅正襄温柔的眼神与在她脸颊温柔抚摸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等薇莺眼睛睁开时,他已换了一副神态,面上冷若冰霜,声线低沉喑哑:“你醒了?”   他表情僵了一瞬,他的眼神与手都已经让他的心喝令着归位了,一个不防备,声音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温情脉脉里。   薇莺对他的一番挣扎毫无察觉,坐起身,揉了揉眼,嗓音未开:“嗯。”   傅团长咳了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她,有些嫌弃道:“你倒是心宽,哪里都能睡的着!”   薇莺脸色一白,怏怏的低下头。   傅正襄又不自在了,望了望窗外的斜阳:“你看看你睡了有多久!”   他的意思是想问问她,饿不饿。   薇莺头更低了。   “你饿不饿?”他走到窗前,装作欣赏风景,不面对她,他终于顺利的将想说的问出来了。   他等了等,身后没有回答,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转身,看见薇莺踩上了高跟鞋,正站起身。   傅正襄心头火起,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薇莺吓的一抖,眼神颤颤的看向他,不晓得他又发什么疯了。   他拧着眉,凶恶的问:“我问你,你听见没有?”   “啊?啊?”薇莺慌乱的解释,“你问什么?我没听见。”   傅正襄面色稍霁:“我问你饿不饿。”   薇莺刚想说话,傅正襄说:“我看你是不饿。”   说完,他将她推到在柔软的床上,覆下身来严严实实的笼住了她。   仍旧是二楼的西餐厅。   薇莺只点了一份罗宋汤和蒜茸面包。   傅正襄神清气爽的坐在对面,因为刚刚吃了一顿餍足的大餐而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牙,整个人很温和:“怎么只要这么一点?”   薇莺说:“我不饿。”   傅正襄语带深意的看着她,说:“多吃点,晚上还要忙。”   薇莺一听,立刻红着脸,眼神闪躲的去瞟一旁站立的侍者。   侍者面上是一贯礼节性的笑容,可薇莺就是看出了一点异样,她的脸从红变成了苍白。   傅正襄在看着她,等到侍者离开,摸出一只烟点上:“真不知道你这两年在玉琴楼是怎么过的,面皮薄的跟纸糊的一样。”   他抽了一口烟,补充:“看来你们玉琴楼的妈妈对你不错。”   薇莺的视线锁在餐桌上方寸大点的地方,她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傅正襄微微着恼:“纪微盈,你就这么待你的恩客?”   薇莺缓缓抬起眼:“傅团长,对不住,您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恩客,我没多少经验。待到日后,我多接几个客,有了经验,自是会让您满意。”   傅正襄恨的面上一扭,手里燃着的烟“啪”的摁在餐桌上,白色桌布立时烫出一个乌漆漆的洞。   他低声吼道:“娘的,你她娘的真认你自己是婊-子,是贱-货?”   薇莺故作惊讶:“傅团长您一掷千金,三十条小黄鱼买的我这个婊-子贱-货,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得啦?”   傅正襄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瞪圆了眼,猛的抬起手。   薇莺隔着餐桌,故意将左脸往他面前伸,紧紧闭着眼,摆成慷慨就义的模样。   周围站立的几个侍者大气也不敢出,餐厅的这个角落一片死寂。   薇莺心里还是怕的,她装成一副无畏的样子,其实怕的要死。   薇莺耍了个小心眼子,万一他真给他一耳光,她脸定是会肿的,晚上就能歇息歇息,也不完全算是坏事。   对峙良久,傅正襄放下手,讪讪道:“老子不打女人。”   薇莺的心陡然一松,她大获全胜,心中畅快,把罗宋汤和蒜茸面包都吃掉了。   她就喜欢激怒他,每次看他气的火冒三丈,她都有种扭曲的痛快。   薇莺深深觉得,她没法以正常态度对他。   因着旧时淡薄的情分,她不能当他是纯粹的恩客,又因着如今他三番两次的践踏,她也耐不下性子,一味昧着良心曲意逢迎。   在餐厅里的怒意勃发,傅正襄忍下了。   等到晚上,他换了种另外的勃发,全一股脑报复回薇莺身上了。   薇莺起先还能撑着怨恨跟他对着折腾,后来倦的连这份怨恨也撑不住了,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轻声哼。   傅正襄凑在她耳边喘着气断断续续的问:“说,你男人厉害不厉害?”   薇莺不答话,他非要得到这个回答,身下折磨的越发的狠,直到薇莺讨饶,也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厉害,厉害。”   傅正襄顿觉反败为胜,身心皆是舒爽,爽的头皮发麻,连骨髓都在沸腾。   薇莺不知后来是如何结束的,她的魂魄在达到顶点时就飞散了。   薇莺梦到她站在艳阳下,抱着她曾经那个珍贵的黄铜錾花袖炉。   袖炉她老早已经当掉了,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拼命想甩脱手上热烘烘的小火炉,谁知袖炉就像沾在她手上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薇莺急的满头大汗,醒过来时,她窝在傅正襄热乎乎的怀里,她的手正贴在他的心口。   薇莺顿时惊醒,她悄悄的撤回手,又悄悄的背过身去。   她轻舒了口气,谁知,傅正襄下一刻就贴上来了。他心口下方那道狰狞的长疤在她赤-衤果的背上滑过,带起了一丝异样的触觉。   薇莺微微挣了挣,傅正襄“啪”的轻抽了她圆润饱满的臀,哑声在她耳边说:“再动,办了你。”   薇莺立时老实的大气也不敢出了。   再次清醒时,傅正襄躺在身侧,正撑着头在看她。   见薇莺醒来,他拈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忽然说:“纪微盈。”   薇莺打了个小呵欠,睡眼惺忪的转过头看他。   “你再出堂会,”他声音平静,“打断你的腿。”   薇莺惊的睡意全飞,眼睛瞪的溜圆:“什么?”   傅正襄的手指还在一圈圈绕着她的发丝:“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薇莺软着声调,尝试跟他讲道理:“傅团长,我不出堂会,吃什么喝什么?我们玉琴楼不养闲人的。”   傅正襄好整以暇的说:“上次那三十条小黄鱼够一百个你吃喝了。”   薇莺垂下眼,想了想:“不知傅团长这条禁令,要施行到何时?”   傅正襄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说:“只要我在永安一日,就不行。”   “傅团长,这样行不行?”薇莺说,“只要你在永安一日,我就踏踏实实的做一日你的女人,我不叫人住局,也不单独陪别的客人出去,但这出堂会...”   “怎么?”   “傅团长总有一日会高升,势必不会一直留在永安城,您一身轻松,说走就能走。可我却还要在这里讨生活,若是现今我不出堂会,知道的人说您护着我,不知道的还说我傍上了您就端架子呢。若是我的熟客全跑了,到时我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傅正襄冷笑:“你想的还挺长远。”   薇莺温婉的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傅正襄“哼”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你若是敢不听我,你有没有远虑,都必有近忧。”   薇莺只好让步:“这样吧,若是不那么要紧的客人,我就推掉。”   傅正襄立起眉毛刚要吼,薇莺忽然一个翻身,伸出条莹白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胸前婉转的曲线严丝合缝的贴住他。   傅正襄脑子混沌了一刹那,彻底忘了要说的话,他一秒也没有犹豫,抬起薇莺的下颌,狠狠的亲了下去。   薇莺带着一身快散的骨架回玉琴楼。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薇莺只见红鸾坐在广玉兰下拿了个绣绷在绣花。   薇莺左右望了望:“怎么就你一人?”   “金绯叫宋爷的长随喊走了,金碧跟着潘公子游湖,妈妈带着韭芽不晓得去了何处。”红鸾朝她飞了个妩媚的眼风,“只有我这个闲人,在这里等着你。”   薇莺笑问:“你情郎呢?”   红鸾白了她一眼,忽而又转过目光,将薇莺从上到下轮了一番,“扑哧”笑道:“傅团长是真不怜香惜玉,火急烙不好饼,瞧把你折腾的,腰都不直了,可怜见的。”   薇莺嗔道:“就你话多,我渴死了,快给我倒碗水来。”   红鸾站起身,捂着嘴偷笑:“你这是在床上叫的太狠,伤了嗓子了。”   红鸾去堂屋给薇莺倒水,薇莺拣起她落下的绣绷仔细端详。   她按着已绣完的图样揣测,大约上面该是一只燕子在祥云里展翅飞翔。   红鸾绣的说不上精美,却针脚细密,眼见是下足了功夫。   自打薇莺进了玉琴楼,从未见过红鸾拈针动线,她忽然来上这么一手,薇莺觉得挺新奇。   “喏,”红鸾递上来一只茶杯,“水。”   “红鸾,”薇莺大口喝着水,“你这是给小燕楼绣的么?”   红鸾眼神柔软,手指在未绣完的燕子身上轻轻摩挲:“嗯。”   薇莺凑在她身边,瞧着她绣了一阵,忽然问:“红鸾,这阵子怎么总没见到你?”   红鸾边绣边说:“前阵子,沪上的大锦盛戏班子来永安挖角儿,看中了小燕楼,都快要谈拢了,可他念着我,最终还是未答应。我以为他要去沪上了,所以就想着多陪陪他。”   薇莺由衷的说:“他对你可真好。”   红鸾满足又羞涩的笑。   对于小燕楼这个男人,薇莺一向觉着他身上总有些让人看不透的地方。   在戏台子上,他是夜奔野猪林的孤胆英雄林冲,他的脸藏在浓妆的脸谱之后,身段利落,神态或悲愤或英武,引着人的目光难舍难分的跟着他转。   可那时的他,百般变化,无限风光,到底不是他。   下了戏台子,他常戴着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白白净净的脸上鲜少笑容,像个严肃的学生。   在薇莺心中,他是一个看不穿前尘,猜不透后来,谜一般的人。   只是不论他心底到底装了些什么,他对红鸾是真心的好。   “薇莺,”红鸾笑着笑着,眼眶微微泛红,“我从前在野窑子里,叫人灌过芜子汤。我这一世是不会有孩子的,我同小燕楼讲过,可他说他是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宗祠,叫我宽宽心。你说,这样好的男人,我怎么能错过?”   静默良久,薇莺说:“红鸾,你是要从良了么?”   红鸾说:“再过几年我年纪大了,总是要从良的,只是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多安生一日是一日,我听小燕楼说连金陵都沦陷了,倭人不是人,在金陵城里见人就杀,杀的连扬子江的水都红了。永安离金陵不远,谁晓得什么时候就打仗了,谁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如今想多了,有什么益处?”   薇莺也黯然:“是呢。”   顿了顿,她说:“只是就算死了,你还有个小燕楼真心相爱。我怕是,要成孤魂野鬼了。”   “嗨,”红鸾咬断一根绣线,“你呀!就是被你自己耽误了,当初谢少爷与你,他与你多般配,又对你是一片真心,谁叫你迟迟不要他。拖来拖去,白白便宜了傅团长。”   “他啊,”薇莺浅浅一笑,“我要不起。”   红鸾抬头眼巴巴的望着她:“薇莺,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对谢少爷是个什么想法啊?你就一点儿也没动过心?”   薇莺见她这幅模样,不由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额头,笑道:“你当是戏文哪,非得辨明谁喜欢谁,谁又不喜欢谁。”   红鸾恳求:“你说嘛。”   “要不起的,我为何动心?”薇莺微低着头,“红鸾,若是小燕楼叫你做妾,你答不答应?”   红鸾立时柳眉倒竖:“呸!”   薇莺说:“瞧,这不就是了,当时若是我真心喜欢谢少爷,答应叫他梳拢,又跟着他做妾,那往后的日子就是掉在黄连汤里了。如今,我没有跟着他,倒是不妨碍我心里真心有点喜欢他了。”   红鸾傻愣愣的看着她,过了一晌,道:“你这话,我不明白。”   薇莺笑笑,未说话。   红鸾自己沉思了一阵:“那你如今对傅团长又是怎么个想法?”   薇莺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对恩客能有什么想法,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恩客,惹急了,他能一枪子打死我。现如今我只盼着他早日高升,离开永安城。”   红鸾嘻嘻的笑,薇莺忽然皱了皱眉:“不过,按着他的出身和他那个凶悍的性子,他定是要上战场的。”   薇莺说完,红鸾也敛了神色,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战场像是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可她们都知道其实不远。   院子里忽而一阵南风吹过,带起潮湿的炎热,头顶的广玉兰在风中飒飒作响。   波光粼粼的安静流年,被战争投下了巨大的黑影,谁也看不清它到底会流向何处。   “纪小姐。”   赵中尉忽然开口。   薇莺转过头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疑惑。   赵中尉有些懊恼,就像往常一样与薇莺坐在车里相安无事,不是很自在么?他怎么会鬼使神差的开口喊了她?   “嗯?”薇莺等不到答案,便问:“赵中尉有事?”   赵中尉定了定神:“请纪小姐到了吴园饭店,等一等我们团长,他今天要出任务。”   薇莺“哦”了一声,不甚在意:“我不等他,难道还能跑得了?”   赵中尉认真的摇头:“不能。”   薇莺微带嘲讽的瞟了他一眼,又转头看车窗外了。   “纪小姐,”过了一晌,赵中尉又开口了。   薇莺略不耐烦的看他,他摸了摸鼻子:“刚才那个小丫头...”   “韭芽?”薇莺来了点兴趣,“如何?”   赵中尉想了想:“她是被卖到妓-院的?”   “是,可这里的实情,却不是你想的那般样子。”薇莺说,“她在街上差点被拐子打死的时候,是我们妈妈从拐子手里买了她。”   赵中尉一愣,薇莺嘴角弯出个不似笑容的笑:“你当妓-院里都是坏人?谁不是亲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谁又愿意自甘下贱卖笑与人,这青楼里哪个姑娘的往事写下来不是血泪斑斑?”   赵中尉又摸了摸鼻头,无力小声的反驳:“我没有。”   薇莺不戳穿他,转头又看窗外去了。   仍旧是吴园饭店顶楼的那间套房。   午后的阳光照在棕色的地毯上,薇莺上回跟做梦似的恍惚间来了又去了,这回她打量这里,不得不赞叹,这样的地方带着一种魔力,让人觉得自己仿佛能随着房间各处的精致奢侈,瞬间金贵起来。   她想若是她仍是当初那个女学生,就算是被人包养在这里的地方,大约也能心无旁骛的享受一番。   薇莺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微微惋惜,哪怕是在阳光下,也挡不住它的湛湛光华。   薇莺在房间各处摸索了一阵子,墙角的衣柜里挂着几件旗袍,那颜色一看便知是新裁的。   桃花的粉,妖冶的紫,深邃的蓝,鲜嫩的绿,簇新的旗袍静静的坠在那里,蛊惑着活色生香的女人穿上身,让它们原本静止的曲线刹那丰满诱人起来。   薇莺诧异傅正襄居然还能有这样一份体贴入微。   自从上次薇莺离开吴园饭店,这些日子都未曾见到他。   隔着一段时光和距离看他,若不深究,他是个很男人的男人,昂藏英伟,器宇不凡。   若深究...   薇莺想,她不想深究。   薇莺在房间探险,看到洁白柔软的床,还未到床跟前,困意就已经被引诱着一阵阵涌上来。   她都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   薇莺被脸上一阵阵毛毛的酥麻给弄醒了,她朦胧的眯了眯眼,傅正襄温柔的眼神与在她脸颊温柔抚摸的手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等薇莺眼睛睁开时,他已换了一副神态,面上冷若冰霜,声线低沉喑哑:“你醒了?”   他表情僵了一瞬,他的眼神与手都已经让他的心喝令着归位了,一个不防备,声音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温情脉脉里。   薇莺对他的一番挣扎毫无察觉,坐起身,揉了揉眼,嗓音未开:“嗯。”   傅团长咳了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她,有些嫌弃道:“你倒是心宽,哪里都能睡的着!”   薇莺脸色一白,怏怏的低下头。   傅正襄又不自在了,望了望窗外的斜阳:“你看看你睡了有多久!”   他的意思是想问问她,饿不饿。   薇莺头更低了。   “你饿不饿?”他走到窗前,装作欣赏风景,不面对她,他终于顺利的将想说的问出来了。   他等了等,身后没有回答,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转身,看见薇莺踩上了高跟鞋,正站起身。   傅正襄心头火起,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薇莺吓的一抖,眼神颤颤的看向他,不晓得他又发什么疯了。   他拧着眉,凶恶的问:“我问你,你听见没有?”   “啊?啊?”薇莺慌乱的解释,“你问什么?我没听见。”   傅正襄面色稍霁:“我问你饿不饿。”   薇莺刚想说话,傅正襄说:“我看你是不饿。”   说完,他将她推到在柔软的床上,覆下身来严严实实的笼住了她。   仍旧是二楼的西餐厅。   薇莺只点了一份罗宋汤和蒜茸面包。   傅正襄神清气爽的坐在对面,因为刚刚吃了一顿餍足的大餐而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牙,整个人很温和:“怎么只要这么一点?”   薇莺说:“我不饿。”   傅正襄语带深意的看着她,说:“多吃点,晚上还要忙。”   薇莺一听,立刻红着脸,眼神闪躲的去瞟一旁站立的侍者。   侍者面上是一贯礼节性的笑容,可薇莺就是看出了一点异样,她的脸从红变成了苍白。   傅正襄在看着她,等到侍者离开,摸出一只烟点上:“真不知道你这两年在玉琴楼是怎么过的,面皮薄的跟纸糊的一样。”   他抽了一口烟,补充:“看来你们玉琴楼的妈妈对你不错。”   薇莺的视线锁在餐桌上方寸大点的地方,她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傅正襄微微着恼:“纪微盈,你就这么待你的恩客?”   薇莺缓缓抬起眼:“傅团长,对不住,您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恩客,我没多少经验。待到日后,我多接几个客,有了经验,自是会让您满意。”   傅正襄恨的面上一扭,手里燃着的烟“啪”的摁在餐桌上,白色桌布立时烫出一个乌漆漆的洞。   他低声吼道:“娘的,你她娘的真认你自己是婊-子,是贱-货?”   薇莺故作惊讶:“傅团长您一掷千金,三十条小黄鱼买的我这个婊-子贱-货,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得啦?”   傅正襄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瞪圆了眼,猛的抬起手。   薇莺隔着餐桌,故意将左脸往他面前伸,紧紧闭着眼,摆成慷慨就义的模样。   周围站立的几个侍者大气也不敢出,餐厅的这个角落一片死寂。   薇莺心里还是怕的,她装成一副无畏的样子,其实怕的要死。   薇莺耍了个小心眼子,万一他真给他一耳光,她脸定是会肿的,晚上就能歇息歇息,也不完全算是坏事。   对峙良久,傅正襄放下手,讪讪道:“老子不打女人。”   薇莺的心陡然一松,她大获全胜,心中畅快,把罗宋汤和蒜茸面包都吃掉了。   她就喜欢激怒他,每次看他气的火冒三丈,她都有种扭曲的痛快。   薇莺深深觉得,她没法以正常态度对他。   因着旧时淡薄的情分,她不能当他是纯粹的恩客,又因着如今他三番两次的践踏,她也耐不下性子,一味昧着良心曲意逢迎。   在餐厅里的怒意勃发,傅正襄忍下了。   等到晚上,他换了种另外的勃发,全一股脑报复回薇莺身上了。   薇莺起先还能撑着怨恨跟他对着折腾,后来倦的连这份怨恨也撑不住了,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轻声哼。   傅正襄凑在她耳边喘着气断断续续的问:“说,你男人厉害不厉害?”   薇莺不答话,他非要得到这个回答,身下折磨的越发的狠,直到薇莺讨饶,也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厉害,厉害。”   傅正襄顿觉反败为胜,身心皆是舒爽,爽的头皮发麻,连骨髓都在沸腾。   薇莺不知后来是如何结束的,她的魂魄在达到顶点时就飞散了。   薇莺梦到她站在艳阳下,抱着她曾经那个珍贵的黄铜錾花袖炉。   袖炉她老早已经当掉了,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拼命想甩脱手上热烘烘的小火炉,谁知袖炉就像沾在她手上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薇莺急的满头大汗,醒过来时,她窝在傅正襄热乎乎的怀里,她的手正贴在他的心口。   薇莺顿时惊醒,她悄悄的撤回手,又悄悄的背过身去。   她轻舒了口气,谁知,傅正襄下一刻就贴上来了。他心口下方那道狰狞的长疤在她赤-衤果的背上滑过,带起了一丝异样的触觉。   薇莺微微挣了挣,傅正襄“啪”的轻抽了她圆润饱满的臀,哑声在她耳边说:“再动,办了你。”   薇莺立时老实的大气也不敢出了。   再次清醒时,傅正襄躺在身侧,正撑着头在看她。   见薇莺醒来,他拈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忽然说:“纪微盈。”   薇莺打了个小呵欠,睡眼惺忪的转过头看他。   “你再出堂会,”他声音平静,“打断你的腿。”   薇莺惊的睡意全飞,眼睛瞪的溜圆:“什么?”   傅正襄的手指还在一圈圈绕着她的发丝:“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薇莺软着声调,尝试跟他讲道理:“傅团长,我不出堂会,吃什么喝什么?我们玉琴楼不养闲人的。”   傅正襄好整以暇的说:“上次那三十条小黄鱼够一百个你吃喝了。”   薇莺垂下眼,想了想:“不知傅团长这条禁令,要施行到何时?”   傅正襄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说:“只要我在永安一日,就不行。”   “傅团长,这样行不行?”薇莺说,“只要你在永安一日,我就踏踏实实的做一日你的女人,我不叫人住局,也不单独陪别的客人出去,但这出堂会...”   “怎么?”   “傅团长总有一日会高升,势必不会一直留在永安城,您一身轻松,说走就能走。可我却还要在这里讨生活,若是现今我不出堂会,知道的人说您护着我,不知道的还说我傍上了您就端架子呢。若是我的熟客全跑了,到时我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傅正襄冷笑:“你想的还挺长远。”   薇莺温婉的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傅正襄“哼”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你若是敢不听我,你有没有远虑,都必有近忧。”   薇莺只好让步:“这样吧,若是不那么要紧的客人,我就推掉。”   傅正襄立起眉毛刚要吼,薇莺忽然一个翻身,伸出条莹白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胸前婉转的曲线严丝合缝的贴住他。   傅正襄脑子混沌了一刹那,彻底忘了要说的话,他一秒也没有犹豫,抬起薇莺的下颌,狠狠的亲了下去。   薇莺带着一身快散的骨架回玉琴楼。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薇莺只见红鸾坐在广玉兰下拿了个绣绷在绣花。   薇莺左右望了望:“怎么就你一人?”   “金绯叫宋爷的长随喊走了,金碧跟着潘公子游湖,妈妈带着韭芽不晓得去了何处。”红鸾朝她飞了个妩媚的眼风,“只有我这个闲人,在这里等着你。”   薇莺笑问:“你情郎呢?”   红鸾白了她一眼,忽而又转过目光,将薇莺从上到下轮了一番,“扑哧”笑道:“傅团长是真不怜香惜玉,火急烙不好饼,瞧把你折腾的,腰都不直了,可怜见的。”   薇莺嗔道:“就你话多,我渴死了,快给我倒碗水来。”   红鸾站起身,捂着嘴偷笑:“你这是在床上叫的太狠,伤了嗓子了。”   红鸾去堂屋给薇莺倒水,薇莺拣起她落下的绣绷仔细端详。   她按着已绣完的图样揣测,大约上面该是一只燕子在祥云里展翅飞翔。   红鸾绣的说不上精美,却针脚细密,眼见是下足了功夫。   自打薇莺进了玉琴楼,从未见过红鸾拈针动线,她忽然来上这么一手,薇莺觉得挺新奇。   “喏,”红鸾递上来一只茶杯,“水。”   “红鸾,”薇莺大口喝着水,“你这是给小燕楼绣的么?”   红鸾眼神柔软,手指在未绣完的燕子身上轻轻摩挲:“嗯。”   薇莺凑在她身边,瞧着她绣了一阵,忽然问:“红鸾,这阵子怎么总没见到你?”   红鸾边绣边说:“前阵子,沪上的大锦盛戏班子来永安挖角儿,看中了小燕楼,都快要谈拢了,可他念着我,最终还是未答应。我以为他要去沪上了,所以就想着多陪陪他。”   薇莺由衷的说:“他对你可真好。”   红鸾满足又羞涩的笑。   对于小燕楼这个男人,薇莺一向觉着他身上总有些让人看不透的地方。   在戏台子上,他是夜奔野猪林的孤胆英雄林冲,他的脸藏在浓妆的脸谱之后,身段利落,神态或悲愤或英武,引着人的目光难舍难分的跟着他转。   可那时的他,百般变化,无限风光,到底不是他。   下了戏台子,他常戴着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白白净净的脸上鲜少笑容,像个严肃的学生。   在薇莺心中,他是一个看不穿前尘,猜不透后来,谜一般的人。   只是不论他心底到底装了些什么,他对红鸾是真心的好。   “薇莺,”红鸾笑着笑着,眼眶微微泛红,“我从前在野窑子里,叫人灌过芜子汤。我这一世是不会有孩子的,我同小燕楼讲过,可他说他是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宗祠,叫我宽宽心。你说,这样好的男人,我怎么能错过?”   静默良久,薇莺说:“红鸾,你是要从良了么?”   红鸾说:“再过几年我年纪大了,总是要从良的,只是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多安生一日是一日,我听小燕楼说连金陵都沦陷了,倭人不是人,在金陵城里见人就杀,杀的连扬子江的水都红了。永安离金陵不远,谁晓得什么时候就打仗了,谁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如今想多了,有什么益处?”   薇莺也黯然:“是呢。”   顿了顿,她说:“只是就算死了,你还有个小燕楼真心相爱。我怕是,要成孤魂野鬼了。”   “嗨,”红鸾咬断一根绣线,“你呀!就是被你自己耽误了,当初谢少爷与你,他与你多般配,又对你是一片真心,谁叫你迟迟不要他。拖来拖去,白白便宜了傅团长。”   “他啊,”薇莺浅浅一笑,“我要不起。”   红鸾抬头眼巴巴的望着她:“薇莺,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对谢少爷是个什么想法啊?你就一点儿也没动过心?”   薇莺见她这幅模样,不由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额头,笑道:“你当是戏文哪,非得辨明谁喜欢谁,谁又不喜欢谁。”   红鸾恳求:“你说嘛。”   “要不起的,我为何动心?”薇莺微低着头,“红鸾,若是小燕楼叫你做妾,你答不答应?”   红鸾立时柳眉倒竖:“呸!”   薇莺说:“瞧,这不就是了,当时若是我真心喜欢谢少爷,答应叫他梳拢,又跟着他做妾,那往后的日子就是掉在黄连汤里了。如今,我没有跟着他,倒是不妨碍我心里真心有点喜欢他了。”   红鸾傻愣愣的看着她,过了一晌,道:“你这话,我不明白。”   薇莺笑笑,未说话。   红鸾自己沉思了一阵:“那你如今对傅团长又是怎么个想法?”   薇莺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对恩客能有什么想法,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恩客,惹急了,他能一枪子打死我。现如今我只盼着他早日高升,离开永安城。”   红鸾嘻嘻的笑,薇莺忽然皱了皱眉:“不过,按着他的出身和他那个凶悍的性子,他定是要上战场的。”   薇莺说完,红鸾也敛了神色,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战场像是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可她们都知道其实不远。   院子里忽而一阵南风吹过,带起潮湿的炎热,头顶的广玉兰在风中飒飒作响。   波光粼粼的安静流年,被战争投下了巨大的黑影,谁也看不清它到底会流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入了七月,接连一旬不见落雨。   人只要站在艳阳下,不出片刻就跟被烤化了似的往外冒汗。   黄昏时,白日的炎热一时半会散不尽,连会乐里的姑娘们都不爱同往常一样出到街上。   这日夕阳西下,依旧是热的人昏昏沉沉。玉琴楼里,妈妈跟着薇莺几个在院子里摆了张台子,坐在树下摸骨牌。   薇莺原本对骨牌一窍不通,还是来了玉琴楼,跟着红鸾、金绯学会的。   妈妈手里这副骨牌是象牙制的,珍藏了很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表面已经泛黄,摸一张在手中,光滑细腻里微微带着一丝凉意。   “才刚我手里的长三,可惜了。”红鸾边摸牌边叹,“薇莺,你明知我只等一张二饼,你偏生不往外打。”   薇莺抿着嘴笑,妈妈笑道:“偏你讲这话哄人,咱们长三堂子里的长三最多,可惜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金碧笑的直打跌,红鸾也笑:“妈妈这张嘴,真是比不了。”   妈妈感叹:“你们如今是便宜了,想当初在书寓,我们除了要生得貌美,还要生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明面上逢迎,客人是不会开心的,要懂得拿着巧宗去不着痕迹的拍马屁。要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客人还想未到,你要先想周到。还要琴棋书画,六艺俱全。难哪!”   韭芽站在薇莺身后,似懂非懂的跟着傻笑,忽然开口道:“姐,这张...”   薇莺手里握着张红六点:“怎么,不能打?”   “嗯,”韭芽指了指旁边一张牌,“打这张。”   薇莺一笑,依着她的话打了另一张。   金碧忽然叫道:“韭芽!你定是看了我的牌!”   “我没有!”韭芽梗着脖子,“我才没有!”   “那你为何会让薇莺打这张?”   薇莺劝道:“刚才我未想清楚,仔细想想,就该打这一张。”   金碧狐疑的看了看韭芽,韭芽龇牙:“牌都打出去这么多了,你手里的牌,我不看都猜的到!”   金碧嘟着嘴,恨恨的说:“死丫头!下次再不给你带酥糖吃了!”   韭芽舔了舔嘴唇,偷偷觑眼瞄了瞄她。   红鸾在一旁看着,便笑:“金碧,你说你这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你姐?你姐看着脾气急,可心眼子也多,你是脾气躁,心眼还没你姐一半多。”   妈妈点头:“可不是,若是你姐也跟你似的,你们姐妹俩还不知流落到哪里。”   金碧嘻嘻一笑:“我有我姐,就是命好。”   红鸾打了一张牌,好奇道:“金绯跟宋爷打的这么火热,是不是要跟着宋爷做小啦?”   金碧一听,立刻紧张的拿眼去看妈妈,薇莺也跟着好奇起来。   “金绯好本事,”妈妈一笑,“宋爷上次同我讲,离了她的身,吃不好睡不香。”   红鸾说:“那就是差不离了。”   摸了一阵骨牌,到了燕子归巢之时,院子里已对面看不清人。   几个人收拾起牌,红鸾伸了个懒腰:“以后还是叫人往院子里装一盏煤气灯。”   妈妈说:“不如叫人拖跟电线来,我们也用电灯。”   金碧笑道:“这个好,我们定是会乐里第一个用上电灯的。”   薇莺说:“太贵了,不合算。”   金碧忙道:“若是要拉电线,我愿意出份子!”   红鸾哈哈大笑:“如今金碧跟着潘公子,不仅有钱买糖给韭芽吃,还有钱拉电线,出电费了。”   金碧俏脸微红,妈妈瞥了她一眼,道:“金碧是该趁着潘公子着紧你之时,多拢着些他,也好早日叫他给你赎身。你若有了好去处,我定是不拦着你的。”   金碧轻轻点头,薇莺正要说话,忽然大门被人拍的砰砰作响。   “谁呀,”红鸾高声道,“今晚没人出堂会!”   门外好像不止一人:“开门!开门!”   韭芽去开了门,一个穿粗布长衫的大汉带着几个穿军装的兵士走进来。   那位大汉客客气气的问:“请问哪位是薇莺小姐?”   玉琴楼的众人鸦雀无声,薇莺站出来,心里莫名紧张:“我就是。”   “劳烦薇莺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啰嗦什么?!跟着来!”一名兵士喝道。   妈妈柔声道:“这位军爷,您这是要把薇莺带去哪里,总得跟我们讲一声啊。”   那名兵士目光落在妈妈脸上,忽然淫-邪一笑:“你要是让我香亲香亲,我就告诉你!”   旁边几位一同跟进来的兵士跟着放声大笑:“就是,让我们摸两把,什么都好说。”   妈妈还要再说,薇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裳,扬声道:“今晚若是不跟我说要去哪里,我就不走!我跟你们傅团长是老相好,你们想动我,先想想怎么跟傅团长交代!”   笑声骤停,几个兵士对视一眼。   还是那人,霎时间从土匪变成能言会道的说客:“我们哪能随便动薇莺姑娘呢,不过是我们师长初来乍到,在宋知事府上做客,听人说薇莺姑娘是永安会乐里的花魁,心下十分仰慕,特地派我等前来相请。”   薇莺微昂着下颌,骄矜的目光从几个兵士身上一一扫过,他们随着她的目光,一一低下头。   “我,”薇莺顿了顿,“凭什么相信你们?”   起先穿粗布长衫的大汉被那兵士的眼风一扫,抹了把脸上的汗:“薇莺姑娘,我是宋爷府上的,如今你们金绯姑娘也在我们府上做客呢。”   薇莺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打量他,过了一晌,说:“行,我跟你们走。”   宋府灯火通明,内院里的电灯胆全点亮了,下人们来来回回的端菜上酒,每个人脸上都是神情紧张。   薇莺跟着进了花厅,她一眼就看见金绯被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压在红木八仙桌上灌酒,金绯的乌发散开,胸前的旗袍被扯得凌乱,露出白雪红-缨。   等到走近了,薇莺才骇然发现那男人的手正在金绯旗袍之下上下起伏的激烈动作着。   “薇莺小姐到。”   男人动作停下来,金绯难过的蜷起身子又咳又呕。   薇莺心里怕极了,可面上不得不撑起镇定,走过去将金绯从桌上扶下来,帮她理好前襟,又给她顺胸口。   金绯红着眼眶看了眼薇莺,倒头趴在桌上,喃喃道:“不是人...”   男人眼睛血红,可怕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薇莺身上,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大笑:“怀瑾的老相好?那我更要尝一尝看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宋老爷强笑着凑上来:“薇莺啊,这位是何师长。”   薇莺低眉敛目:“薇莺见过何师长。”   何师长伸手一把抓住薇莺的胳膊,薇莺大惊,宋老爷大急道:“何师长,薇莺小姐年轻脸嫩,请何师长莫要...莫要...”   “莫要唐突?”何师长的手极为猥-亵的在薇莺白嫩的胳膊上滑动,语意阴沉,“一个婊-子还会脸嫩?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薇莺浑身直颤,宋老爷额头的汗滴滴答答的落:“何师长,若是因为薇莺让傅团长这边...”   何师长奇道:“他会为了个婊-子跟我翻脸?”   宋老爷拿袖口擦汗:“这个...这个...”   何师长拿了自己的酒盅往薇莺唇边凑:“你也勿要这般紧张,怀瑾跟我多年的交情,如何会为了婊-子跟我翻脸?”   薇莺无奈,闭上眼喝了一口,醇厚的酒落到胃里,反上来一股恶心。   何师长见她乖顺,心中的气消了几分:“你倒是识相。”   “你叫薇莺?”何师长问,“哪个薇?哪个莺?”   薇莺忍着恶心,道:“草字头的薇,仓庚的莺。”   何师长一怔,脸上的狰狞淡去了几分:“仓庚?你懂的还不少。”   薇莺低着头,浅浅一笑。   何师长更柔和了几分,哄着薇莺:“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薇莺垂着眼抬头,何师长的手指在她的下颌摩挲。   “真是一副极好的模样。”何师长叹道,“多大了?”   薇莺装作大着胆子飞快瞧了瞧何师长,又垂下眼:“十九了。”   薇莺心下诧异,她以为何师长该是力壮之年,但刚刚一瞥,他鬓角已全白,显然年纪不小了。   何师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流连,过了一晌,又慢慢往下移,见她旗袍下曼妙起伏的曲线,心中的热烫几乎按捺不住。   薇莺被他毫不掩饰的神情惊得手心里全是汗,蓦然间,她偏了偏脸,何师长手中一空,不禁有些愕然。   薇莺倒了杯酒,怯生生的拿着酒盅,道:“何师长,薇莺敬您一杯酒。”   何师长十分受用,就着她的手,慢慢品酒,调笑道:“美人敬酒,岂有不喝之理?”   薇莺抬眼,嫣然一笑。   见两人之间气氛渐渐松快旖旎,宋老爷心底不由对薇莺这个小妮子刮目相看。   他擦了擦汗,舒了口气。   宋老爷刚要吩咐下人再添几道菜,门外忽然有人冷声说,“美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美人!”   宋老爷一个激灵,才收回去的冷汗,霎时间又如雨一样顺着额头淌。   他心道,完了,完了。   傅正襄缓步走进来,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忽然嘴角微抬:“何师长雅兴。”   何师长的手还搭在薇莺的肩头,见到傅正襄,他故意捏了捏薇莺的肩头,对着傅正襄暧昧的眨眨眼:“怀瑾,你可真不够意思,藏了这么个美人,怎不叫老兄我眼馋。”   傅正襄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瞥了眼宋老爷,宋老爷一惊,连忙缩了缩脖子。   “师长有所不知,”傅正襄如刀锋一般的视线,陡然落在正依偎着何师长的薇莺身上,“别的美人若师长眼馋,便是让与师长,我屁都不放一个。只是这一个...”   从傅正襄进来,薇莺就一动不动的低着头。   傅正襄心里气的要发疯,突然扬声:“薇莺!过来!”   薇莺微微一颤,何师长猛的用力抓住她的肩头。   “你!”何师长面色凶狠,“你什么意思?”   “真是不巧,薇莺是我的女人!”傅正襄脸色沉静,一字一顿的抛出话来:“除了我,谁、动、谁、死!”   何师长大怒:“傅正襄!你以为你背靠着傅家,我就奈何不得你?”   “不敢不敢,”傅正襄冷笑道:“只怕即使我不是傅家人,你也奈何不得我。”   何师长气的手发颤,他从腰间拔出配枪,指着傅正襄:“你的女人?我这回偏要跟你抢这个女人!”   傅正襄几乎是同时,唰的拔出枪,方向直指何师长的额头正中心,声音淡淡的:“跟我抢,你也配?!”   到此时,花厅里能溜的人全溜光了,只剩吓的尿都要出来的宋老爷和醉的不省人事的金绯,还有一个正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薇莺。   宋府内院的这间花厅精致奢丽,向来让宋老爷引以为豪。   如今两个男人拿枪指着对方,花厅瞬间就从飘着檀香的富贵窟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外头院子里,何师长带的兵被傅正襄的兵围的死死的,大气也不敢出。   对峙间,谁也没有料到,何师长忽然枪口急急调转,指向薇莺的额头,笑道:“怀瑾,我本是不想与你结仇,只是如今为了这个女人,我们多年的老交情怕是完了。我晓得你睚眦必报,得罪了你,迟早是个死,不如死前还带着个美人一块儿,做鬼也风流。”   驳壳枪坚硬冰冷的枪口贴着她的额头,薇莺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的要想起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宋老爷缩在角落里,睁着惶恐的双眼看着这两个杀神一样的人,他以为何师长这么说,傅正襄要放下枪了。   谁知,下一秒,傅正襄的枪口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屋内。   宋老爷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抱着头,趴在地上。   良久,火药味散尽,宋老爷颤巍巍的抬起头,只见何师长手里的枪已经掉在地毯上,他面如金纸,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惊吓过度。   他身后的红木条案被子弹削去了一角,只是宋老爷已经想不起为他花了重金买回来的明代古董条案肉痛了,他慌里慌张的转头看向傅正襄。   傅正襄垂着眼,手里把玩着枪,声音冷静中带着狠戾:“我在知道你一枪没放,就把太平城扔给倭寇时,就想毙了你!你她娘的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带着我女人死?!你把你那条老命收妥当点。你说对了,我今日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饶了你。迟早,我还会来收你这条太平城几万百姓换来的命!”   何师长脸上扭曲的更厉害了,他站起身捂着胸口,嘶声道:“你知道,知道个屁!倭人是什么军备,我手上又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拿什么打?我连发三道电报请求支援,你知道上面说什么?抽调不过来援军,还她娘的要我奋战到底!这是明摆着要我送死啊!”   傅正襄冷笑一声:“那你就跑了?你就不想想身后有多少无辜百姓要你保护?!你这个懦夫!你怎么对得起你这身军装?!”   何师长不再说话,只大口喘气,忽然脸色发紫,直直往后仰去。   宋老爷大叫:“来人——来人!”   傅正襄大步上前,拽着木头一样的薇莺往外走,边走边恶声道:“可以啊,纪微盈,你能耐啊!”   薇莺被他拖的一路踉跄。   到了车前,傅正襄将薇莺用力推进后座,自己也紧跟着坐进来。   他凶狠的瞪了眼薇莺,甩上车门,道:“开车!”   入了七月,接连一旬不见落雨。   人只要站在艳阳下,不出片刻就跟被烤化了似的往外冒汗。   黄昏时,白日的炎热一时半会散不尽,连会乐里的姑娘们都不爱同往常一样出到街上。   这日夕阳西下,依旧是热的人昏昏沉沉。玉琴楼里,妈妈跟着薇莺几个在院子里摆了张台子,坐在树下摸骨牌。   薇莺原本对骨牌一窍不通,还是来了玉琴楼,跟着红鸾、金绯学会的。   妈妈手里这副骨牌是象牙制的,珍藏了很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表面已经泛黄,摸一张在手中,光滑细腻里微微带着一丝凉意。   “才刚我手里的长三,可惜了。”红鸾边摸牌边叹,“薇莺,你明知我只等一张二饼,你偏生不往外打。”   薇莺抿着嘴笑,妈妈笑道:“偏你讲这话哄人,咱们长三堂子里的长三最多,可惜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金碧笑的直打跌,红鸾也笑:“妈妈这张嘴,真是比不了。”   妈妈感叹:“你们如今是便宜了,想当初在书寓,我们除了要生得貌美,还要生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明面上逢迎,客人是不会开心的,要懂得拿着巧宗去不着痕迹的拍马屁。要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客人还想未到,你要先想周到。还要琴棋书画,六艺俱全。难哪!”   韭芽站在薇莺身后,似懂非懂的跟着傻笑,忽然开口道:“姐,这张...”   薇莺手里握着张红六点:“怎么,不能打?”   “嗯,”韭芽指了指旁边一张牌,“打这张。”   薇莺一笑,依着她的话打了另一张。   金碧忽然叫道:“韭芽!你定是看了我的牌!”   “我没有!”韭芽梗着脖子,“我才没有!”   “那你为何会让薇莺打这张?”   薇莺劝道:“刚才我未想清楚,仔细想想,就该打这一张。”   金碧狐疑的看了看韭芽,韭芽龇牙:“牌都打出去这么多了,你手里的牌,我不看都猜的到!”   金碧嘟着嘴,恨恨的说:“死丫头!下次再不给你带酥糖吃了!”   韭芽舔了舔嘴唇,偷偷觑眼瞄了瞄她。   红鸾在一旁看着,便笑:“金碧,你说你这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你姐?你姐看着脾气急,可心眼子也多,你是脾气躁,心眼还没你姐一半多。”   妈妈点头:“可不是,若是你姐也跟你似的,你们姐妹俩还不知流落到哪里。”   金碧嘻嘻一笑:“我有我姐,就是命好。”   红鸾打了一张牌,好奇道:“金绯跟宋爷打的这么火热,是不是要跟着宋爷做小啦?”   金碧一听,立刻紧张的拿眼去看妈妈,薇莺也跟着好奇起来。   “金绯好本事,”妈妈一笑,“宋爷上次同我讲,离了她的身,吃不好睡不香。”   红鸾说:“那就是差不离了。”   摸了一阵骨牌,到了燕子归巢之时,院子里已对面看不清人。   几个人收拾起牌,红鸾伸了个懒腰:“以后还是叫人往院子里装一盏煤气灯。”   妈妈说:“不如叫人拖跟电线来,我们也用电灯。”   金碧笑道:“这个好,我们定是会乐里第一个用上电灯的。”   薇莺说:“太贵了,不合算。”   金碧忙道:“若是要拉电线,我愿意出份子!”   红鸾哈哈大笑:“如今金碧跟着潘公子,不仅有钱买糖给韭芽吃,还有钱拉电线,出电费了。”   金碧俏脸微红,妈妈瞥了她一眼,道:“金碧是该趁着潘公子着紧你之时,多拢着些他,也好早日叫他给你赎身。你若有了好去处,我定是不拦着你的。”   金碧轻轻点头,薇莺正要说话,忽然大门被人拍的砰砰作响。   “谁呀,”红鸾高声道,“今晚没人出堂会!”   门外好像不止一人:“开门!开门!”   韭芽去开了门,一个穿粗布长衫的大汉带着几个穿军装的兵士走进来。   那位大汉客客气气的问:“请问哪位是薇莺小姐?”   玉琴楼的众人鸦雀无声,薇莺站出来,心里莫名紧张:“我就是。”   “劳烦薇莺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啰嗦什么?!跟着来!”一名兵士喝道。   妈妈柔声道:“这位军爷,您这是要把薇莺带去哪里,总得跟我们讲一声啊。”   那名兵士目光落在妈妈脸上,忽然淫-邪一笑:“你要是让我香亲香亲,我就告诉你!”   旁边几位一同跟进来的兵士跟着放声大笑:“就是,让我们摸两把,什么都好说。”   妈妈还要再说,薇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裳,扬声道:“今晚若是不跟我说要去哪里,我就不走!我跟你们傅团长是老相好,你们想动我,先想想怎么跟傅团长交代!”   笑声骤停,几个兵士对视一眼。   还是那人,霎时间从土匪变成能言会道的说客:“我们哪能随便动薇莺姑娘呢,不过是我们师长初来乍到,在宋知事府上做客,听人说薇莺姑娘是永安会乐里的花魁,心下十分仰慕,特地派我等前来相请。”   薇莺微昂着下颌,骄矜的目光从几个兵士身上一一扫过,他们随着她的目光,一一低下头。   “我,”薇莺顿了顿,“凭什么相信你们?”   起先穿粗布长衫的大汉被那兵士的眼风一扫,抹了把脸上的汗:“薇莺姑娘,我是宋爷府上的,如今你们金绯姑娘也在我们府上做客呢。”   薇莺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打量他,过了一晌,说:“行,我跟你们走。”   宋府灯火通明,内院里的电灯胆全点亮了,下人们来来回回的端菜上酒,每个人脸上都是神情紧张。   薇莺跟着进了花厅,她一眼就看见金绯被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压在红木八仙桌上灌酒,金绯的乌发散开,胸前的旗袍被扯得凌乱,露出白雪红-缨。   等到走近了,薇莺才骇然发现那男人的手正在金绯旗袍之下上下起伏的激烈动作着。   “薇莺小姐到。”   男人动作停下来,金绯难过的蜷起身子又咳又呕。   薇莺心里怕极了,可面上不得不撑起镇定,走过去将金绯从桌上扶下来,帮她理好前襟,又给她顺胸口。   金绯红着眼眶看了眼薇莺,倒头趴在桌上,喃喃道:“不是人...”   男人眼睛血红,可怕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薇莺身上,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大笑:“怀瑾的老相好?那我更要尝一尝看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宋老爷强笑着凑上来:“薇莺啊,这位是何师长。”   薇莺低眉敛目:“薇莺见过何师长。”   何师长伸手一把抓住薇莺的胳膊,薇莺大惊,宋老爷大急道:“何师长,薇莺小姐年轻脸嫩,请何师长莫要...莫要...”   “莫要唐突?”何师长的手极为猥-亵的在薇莺白嫩的胳膊上滑动,语意阴沉,“一个婊-子还会脸嫩?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薇莺浑身直颤,宋老爷额头的汗滴滴答答的落:“何师长,若是因为薇莺让傅团长这边...”   何师长奇道:“他会为了个婊-子跟我翻脸?”   宋老爷拿袖口擦汗:“这个...这个...”   何师长拿了自己的酒盅往薇莺唇边凑:“你也勿要这般紧张,怀瑾跟我多年的交情,如何会为了婊-子跟我翻脸?”   薇莺无奈,闭上眼喝了一口,醇厚的酒落到胃里,反上来一股恶心。   何师长见她乖顺,心中的气消了几分:“你倒是识相。”   “你叫薇莺?”何师长问,“哪个薇?哪个莺?”   薇莺忍着恶心,道:“草字头的薇,仓庚的莺。”   何师长一怔,脸上的狰狞淡去了几分:“仓庚?你懂的还不少。”   薇莺低着头,浅浅一笑。   何师长更柔和了几分,哄着薇莺:“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薇莺垂着眼抬头,何师长的手指在她的下颌摩挲。   “真是一副极好的模样。”何师长叹道,“多大了?”   薇莺装作大着胆子飞快瞧了瞧何师长,又垂下眼:“十九了。”   薇莺心下诧异,她以为何师长该是力壮之年,但刚刚一瞥,他鬓角已全白,显然年纪不小了。   何师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流连,过了一晌,又慢慢往下移,见她旗袍下曼妙起伏的曲线,心中的热烫几乎按捺不住。   薇莺被他毫不掩饰的神情惊得手心里全是汗,蓦然间,她偏了偏脸,何师长手中一空,不禁有些愕然。   薇莺倒了杯酒,怯生生的拿着酒盅,道:“何师长,薇莺敬您一杯酒。”   何师长十分受用,就着她的手,慢慢品酒,调笑道:“美人敬酒,岂有不喝之理?”   薇莺抬眼,嫣然一笑。   见两人之间气氛渐渐松快旖旎,宋老爷心底不由对薇莺这个小妮子刮目相看。   他擦了擦汗,舒了口气。   宋老爷刚要吩咐下人再添几道菜,门外忽然有人冷声说,“美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美人!”   宋老爷一个激灵,才收回去的冷汗,霎时间又如雨一样顺着额头淌。   他心道,完了,完了。   傅正襄缓步走进来,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忽然嘴角微抬:“何师长雅兴。”   何师长的手还搭在薇莺的肩头,见到傅正襄,他故意捏了捏薇莺的肩头,对着傅正襄暧昧的眨眨眼:“怀瑾,你可真不够意思,藏了这么个美人,怎不叫老兄我眼馋。”   傅正襄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瞥了眼宋老爷,宋老爷一惊,连忙缩了缩脖子。   “师长有所不知,”傅正襄如刀锋一般的视线,陡然落在正依偎着何师长的薇莺身上,“别的美人若师长眼馋,便是让与师长,我屁都不放一个。只是这一个...”   从傅正襄进来,薇莺就一动不动的低着头。   傅正襄心里气的要发疯,突然扬声:“薇莺!过来!”   薇莺微微一颤,何师长猛的用力抓住她的肩头。   “你!”何师长面色凶狠,“你什么意思?”   “真是不巧,薇莺是我的女人!”傅正襄脸色沉静,一字一顿的抛出话来:“除了我,谁、动、谁、死!”   何师长大怒:“傅正襄!你以为你背靠着傅家,我就奈何不得你?”   “不敢不敢,”傅正襄冷笑道:“只怕即使我不是傅家人,你也奈何不得我。”   何师长气的手发颤,他从腰间拔出配枪,指着傅正襄:“你的女人?我这回偏要跟你抢这个女人!”   傅正襄几乎是同时,唰的拔出枪,方向直指何师长的额头正中心,声音淡淡的:“跟我抢,你也配?!”   到此时,花厅里能溜的人全溜光了,只剩吓的尿都要出来的宋老爷和醉的不省人事的金绯,还有一个正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薇莺。   宋府内院的这间花厅精致奢丽,向来让宋老爷引以为豪。   如今两个男人拿枪指着对方,花厅瞬间就从飘着檀香的富贵窟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外头院子里,何师长带的兵被傅正襄的兵围的死死的,大气也不敢出。   对峙间,谁也没有料到,何师长忽然枪口急急调转,指向薇莺的额头,笑道:“怀瑾,我本是不想与你结仇,只是如今为了这个女人,我们多年的老交情怕是完了。我晓得你睚眦必报,得罪了你,迟早是个死,不如死前还带着个美人一块儿,做鬼也风流。”   驳壳枪坚硬冰冷的枪口贴着她的额头,薇莺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的要想起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宋老爷缩在角落里,睁着惶恐的双眼看着这两个杀神一样的人,他以为何师长这么说,傅正襄要放下枪了。   谁知,下一秒,傅正襄的枪口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屋内。   宋老爷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抱着头,趴在地上。   良久,火药味散尽,宋老爷颤巍巍的抬起头,只见何师长手里的枪已经掉在地毯上,他面如金纸,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惊吓过度。   他身后的红木条案被子弹削去了一角,只是宋老爷已经想不起为他花了重金买回来的明代古董条案肉痛了,他慌里慌张的转头看向傅正襄。   傅正襄垂着眼,手里把玩着枪,声音冷静中带着狠戾:“我在知道你一枪没放,就把太平城扔给倭寇时,就想毙了你!你她娘的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带着我女人死?!你把你那条老命收妥当点。你说对了,我今日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饶了你。迟早,我还会来收你这条太平城几万百姓换来的命!”   何师长脸上扭曲的更厉害了,他站起身捂着胸口,嘶声道:“你知道,知道个屁!倭人是什么军备,我手上又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拿什么打?我连发三道电报请求支援,你知道上面说什么?抽调不过来援军,还她娘的要我奋战到底!这是明摆着要我送死啊!”   傅正襄冷笑一声:“那你就跑了?你就不想想身后有多少无辜百姓要你保护?!你这个懦夫!你怎么对得起你这身军装?!”   何师长不再说话,只大口喘气,忽然脸色发紫,直直往后仰去。   宋老爷大叫:“来人——来人!”   傅正襄大步上前,拽着木头一样的薇莺往外走,边走边恶声道:“可以啊,纪微盈,你能耐啊!”   薇莺被他拖的一路踉跄。   到了车前,傅正襄将薇莺用力推进后座,自己也紧跟着坐进来。   他凶狠的瞪了眼薇莺,甩上车门,道:“开车!” ☆、第十三章   从枪声响起,薇莺就跟做梦似的。   子弹就从她不远的地方擦过,红木条案被打中时,炸裂的木屑甚至还划过她的手臂,可她连一丝疼痛都没有感觉到。   再后来的事,她唯一清晰有印象的是提到了倭人什么的,然后何师长魁梧的身躯突然如山一般坍塌。   薇莺神思游离着,直到一声大吼“纪微盈!”将她惊醒。   她一睁眼就看见咬牙切齿的傅正襄,瞬间吓的一个激灵。   “纪微盈!”傅正襄磨着牙,恨不能咬她一口,“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薇莺神情不似作伪,她惶恐的摇头:“没有。”   傅正襄大怒:“我刚才说那些话,你全都没听到?”   薇莺见他发怒,又跟傻了似的定定的看着他,乌溜溜的眸子里反着车外的微光,也倒映着他的影子,傅正襄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回望进去。   过了好半晌,车厢里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再说一遍吧。”   傅正襄气鼓鼓的扭过头:“不说了!”   “我,”薇莺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刚才被,吓着了。”   “哼!”   薇莺怯怯的抬起手,拽了拽他军服的袖子:“今晚,还要多谢你。”   傅正襄突然转头瞪着她:“你知不知道何寿魁是什么人,就敢出堂会?”   薇莺低声叹道:“真不是我自愿的,近来这一晌,没什么人找我出堂会。今晚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当兵的,就差拿枪逼着我去宋府了。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他们打死吧。”   傅正襄冷笑:“薇莺姑娘这么机灵,能没想到报我的名字?”   薇莺脸上一红:“我说了...不然更麻烦。”   “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跟你是...老相好。”   傅正襄将这三个字在心尖上打了几个轮回,蓦然笑道:“你还真敢说。”   薇莺低下头,轻声道:“那不是没办法嘛。”   等到了吴园饭店,大厅里的灯火一照,傅正襄才晓得薇莺刚才是真的吓着了。   薇莺脸色惨白,嘴唇上咬出了几个整齐的牙印子。   她光洁的额头上顶了个小红圈,是方才驳壳枪的枪口摁上的,傅正襄抬手去揉了揉,薇莺皱眉:“痛!”   “痛你刚才还傻愣在那里?!等着他一枪崩了你?”   傅正襄用力揉完,薇莺额头红了一片,比刚才更狼狈了。   快走到电梯时,傅正襄忽然将她胳膊牵起来,她嫩白的胳膊上多了极为显眼的一道血痕。   “子弹来了你不知道躲啊?”他骂道,“平日里心眼比谁都多,到了正经该用的时候,又比谁都愣!”   薇莺甩开他的手,不耐烦:“我心眼多就能躲得过子弹?”   傅正襄恨恨的再次牵起她的胳膊:“你也就在我面前横!”   薇莺想再次甩开他,他大手握的很紧,怎么甩都甩不掉。   薇莺实在无力同他纠缠,只好老实的跟着他往前走。   顶层走廊里一如往常,忽然傅正襄闷闷的笑声打破寂静,薇莺已经对他这时不时的发疯习惯了,她只微抬着眼看了看他。   “你安分点。”他笑道:“就你这性子,还是踏踏实实跟着我吧,莫要去祸害别人了。”   薇莺想反驳,却立刻想到今晚受了这个男人天大的好处,她动了动嘴唇,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傅正襄今日跟打仗似的忙了一天。   何寿魁是以监察的身份来到永安,谁都对他窝囊的逃跑心知肚明,谁都对他恨的牙痒痒,可谁也拿他没办法。   傅正襄作为驻防团的团长,白日里带着何寿魁的副官在军营里视察。   忙碌应酬了一天,晚上回营里准备休息时,玉琴楼的人与宋府的人前后脚到了,说薇莺被何寿魁点了堂会,怕是要出事。   两边的来人都紧张的大汗淋漓,眼巴巴的看着傅正襄。   傅正襄一听,顿时气的血直往头顶冲,他把枪往腰里一别就带着人杀去宋府了。   到了宋府花厅,薇莺不仅没事,还把何寿魁哄的五迷三道。   但当时情势的确紧急,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何寿魁当时双眼猩红,一个不好是真的要血洗当场。若是他再晚来一时半刻,薇莺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傅正襄事后回想,他冲动之下开的那一枪,虽然不妥,他却不后悔。   他为了他的女人,更为了太平城中无辜横死的百姓。   他想,他早晚会一枪结果了那个没有血性天良的孬种!   傅正襄洗去一身疲惫,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薇莺正坐在床边掉眼泪。   他光着上半身走过去,奇道:“这事情都过去了,你还哭天抹泪的干什么?!”   薇莺擦掉眼泪,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金绯怎么样了。”   傅正襄带着一身烘烘的热气坐到她身边:“谁?你姐妹?”   薇莺点头:“嗯。”   她忽然转头,眼里冒光:“你说,那个何师长会不会刚才就那样死了啊?”   薇莺觉得他死了,就万事大吉。   傅正襄搂着她笑起来:“你当一个人那么容易死?他刚才不过是被我激的,铁定能缓过来。”   薇莺有些失望,傅正襄的脸色阴沉下来:“哼,他没有死在打倭寇的战场上,倒逃到这里被活活气死,估计连他本人都不会让自己死的这么窝囊。”   薇莺小声问:“他,他从战场上逃跑了?”   傅正襄习惯性的摸烟,谁知一摸就是自己光着的胸口,他站起身找烟:“倭寇来,他一枪都没放,就把太平城丢给倭寇,自己带着手下的兵一路逃到永安。”   “丢下了?”薇莺呆愣愣的,“可他,他怎么把一座城能丢给倭寇呢?那太平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傅正襄找到了烟,抖出一根来:“手无寸铁,能怎么办,只有等死。”   炎热的酷暑天,薇莺却觉得脊梁生寒,她喃喃:“等死?”   傅正襄见她害怕,安慰道:“你放心,倭寇打到永安,我绝不会跟这个狗-娘-养的一样。哪怕不敌,我也会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薇莺脸色更坏了,她惴惴的看了眼傅正襄:“倭寇会打到永安?”   “早晚的事。”   “那你...”   “我?我什么?”   薇莺抿着嘴,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   过了一晌,薇莺仰头看着他:“你真的会打光最后一颗子弹么?”   傅正襄笑了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于情于理,为民族为国家,也为了你,我有什么理由临阵退缩?”   薇莺心里一震,红着脸扭头不看他:“你是军人,当然要为民族为国家抗战到底,可为了谁,也不会为了我,你可别乱说。”   傅正襄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战场上子弹不长眼,我若是死在战场上了,纪微盈,你怕是眼泪都不会为我掉一滴吧。”   薇莺霍的站起身,手指颤颤的指着他,大声说:“你说对了!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一滴眼泪都不流!我还要买挂鞭庆祝!怎么样?!你这个混蛋,你满意了吧!”   她说完,捧着脸嚎啕大哭。   傅正襄走过去,搂住她,苦笑:“怎么又哭了?你骂我混蛋,我还没哭呢。”   薇莺在他满是烟味的怀中,哭的更厉害了。   傅正襄看她哭的上不来气,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干脆一低头,亲住她溢出哽咽声的小嘴。   薇莺被亲的心头一恼,狠狠的咬了他一口。   傅正襄跟不怕疼似的,啜住她的嘴唇不放。   不知是哪一点的火星燃着了漫天的烟花,两人越吻越沉醉。   薇莺的双臂起先还柔若无骨的绕着傅正襄,之后却无意识一般的慢慢下滑,她的手在他光-溜-溜的后背忽重忽轻忽上忽下的抚摸,傅正襄觉得腔子里一颗心也跟着她的手忽重忽轻忽上忽下,他闭上眼,喉头溢出一声难耐的□□。   他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只能将她又温软又香滑的身体压在床上,拼命的征服。   薇莺在他身下,一遍遍承受他,恍惚中头一次觉得红鸾说的对,这事的滋味着实不坏呢。   他到一半时,忽然停下来,喘息道:“舒不舒服?”   她不说话,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他一笑:“那就是舒服,咱们继续。”   她恨声道:“不舒服你能停下来?”   “不能,”他啃着她的肩头,声色喑哑,“死也不能停,死也要拖着你一起。”   第二日,薇莺还在梦里,就被傅正襄推醒了。   这男人全无昨日的温情脉脉,他军装整齐,站在床边瞪着她:“我有事要去办,你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听见没有?”   薇莺揉着眼,坐起身,不解的问:“又怎么了?”   她衤果-露在外的白皙肩头上有一片红的都快发青的痕迹,傅正襄心头一热,连忙转过脸:“何寿魁也不是吃素的,昨天他吃了那么大的亏,能不找你麻烦?到时又要来烦我!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他绝不敢到吴园饭店来撒野。”   薇莺有些担忧:“那你...”   傅正襄冷哼:“他还敢动我?”   薇莺点头:“我就在这里,你派人去玉琴楼帮我讲一声。”   傅正襄“嗯”了一声,站在那里不动。   薇莺奇怪:“你不是要去办事?”   傅正襄不耐:“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完!”   薇莺“扑哧”一笑:“没了。”   傅正襄浓眉一拧,忽然扑上来,没头没脑将她一顿狠亲。   他在失控前刹住了,站起身,对薇莺色厉内荏的说道:“迟早,干-死你。”   薇莺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将薄被拉到头顶,她的声音从底下闷闷的传来:“傅团长志向高远,佩服。”   傅正襄被她气的心口一堵,刚要发飙,可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好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听到关门声,薇莺从被子里探出头,哈哈一笑。   赵中尉到玉琴楼时,辰光尚早。   院子的正门大敞,他有些奇怪的往里望了望,那个叫他印象深刻的小姑娘一见他的脸,立刻跑过来。   他退避不及,眼看着小姑娘快步跑到眼跟前,红着眼眶朝他勉力一笑:“军爷,莺莺姐不在呢。”   赵中尉“咳”了一声:“莫叫我军爷了。”   韭芽不解:“那叫什么?”   叫叔叔,他不够老...叫大哥,他又不是要占这丫头便宜...难道叫赵中尉,那还不如叫军爷呢。   赵中尉无奈:“那还是叫我军爷吧。我来不是要找纪小姐,哦,就是薇莺姑娘。”   “那军爷来干什么?”韭芽一双杏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赵中尉被这双美目注视,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这丫头一双眼可真漂亮。   “哦,”他很快回神,“纪小姐这两天在我们团长那里,暂时不回玉琴楼。”   韭芽一愣,像是很失望,低下头:“哦,等妈妈回来,我会跟妈妈讲的。”   赵中尉见事情办完,准备离开。可脑海中一念闪过,他又停下脚步,对眼巴巴看着他的韭芽说:“你们这里发生什么了?”   韭芽眼眶又红了,哽咽道:“金绯姐昨日出堂会,今早上宋府来人说她被抓起来了。妈妈她们都去找人帮忙了。”   赵中尉微一沉吟,对她交代:“既然只你一人在,关好门户,最近永安很乱。”   韭芽老实的点头,看他走远了,将大门紧紧的关上。   赵中尉回到营里,对傅正襄说:“团长,玉琴楼的金绯姑娘被何师长的人抓起来了。”   傅正襄愕然:“这人是疯了吗?抓个窑姐干什么?”   “大约是真的气疯了。”赵中尉说,“团长,要不要告诉纪小姐?”   傅正襄想了想,说:“先别告诉她,她早晚会知道,也早晚会求到我这里。你去打听打听,他们把那窑姐关在哪里了。”   赵中尉领命去了。   傅正襄坐在书桌后抽完了一支烟,丢掉烟头,他挂了个电话,对那边的人吩咐道:“不要再等了,过了这阵风头,就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过了一日,薇莺无事可做,正在卧室里睡觉,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薇莺觉得很奇怪,电话只能挂到饭店内部的其它房间,外头也打不进来,会是谁找她,她一点也没有头绪。   她接起来,原来是一楼总台告诉她有人在等她。   薇莺听见电话那头,金碧的声音:“就说是她姐妹等她!”   待到薇莺下到一楼,侍应生领着她去见等她的两个女人。   薇莺刚走过去,穿着件皱巴巴豆绿旗袍的金碧扑上来,抱着她痛哭:“薇莺,我姐被抓起来了。”   薇莺大惊,连忙看向妈妈,妈妈神色疲惫的点了点头:“那日就未曾从宋老爷那里回来,这倒是常事,可谁曾想第二日早晨,宋府来了人讲金绯被什么何师长的人给抓起来,理由是蓄意谋害师长。”   薇莺气的手直颤:“这个,这个老匹夫!”   妈妈不解:“那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我问宋府的人,他们支支吾吾的讲不清楚。”   薇莺叹道:“说来话长。”   回了房间,金碧还在痛哭,薇莺劝道:“你如今哭也无用,不如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想,”妈妈无奈,“怎么没有想办法,我去找了市政府里的人,金碧找了潘公子,红鸾也去找了相熟的人。可这个何师长是从太平城来的,根本不卖永安当地这些人的面子,连金绯被关在何处都不肯透露半句话。潘公子还在周旋,可...”   金碧抹着泪,抽噎道:“薇莺,你能不能去找找傅团长?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想的!”   薇莺稍一沉吟:“如今大约只有他这一条路行得通了,我这就去找他。”   金碧“扑棱”一下就从沙发直接跪在了地毯上:“薇莺,你对我姐妹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记得!”   薇莺连忙将金碧搀起来,斥道:“你这是干什么?!若我出了这事,你们难道能不帮我?”   金碧哭道:“我若是不帮你,我就肠穿肚烂。”   薇莺吓了一跳:“你这死丫头!谁要你发毒誓了?”   “就是,”妈妈说,“薇莺,你莫气,金碧这丫头脑子死,如今又为她姐这事太着急。”   薇莺扶着流泪不止的金碧坐下:“你们在这里歇一歇,我去总台往傅团长营里打个电话。”   薇莺去打电话,临出门前,还叫了几客点心到房间里。   总台的人认得薇莺,听她说要挂电话去驻防团,便去查了号码拨过去。   “找谁?”那边的人声音粗粝。   薇莺握着听筒,深吸一口气:“我找傅正襄团长。”   “你谁啊?”   “我是傅团长的妹妹。”   “妹妹?”那人很是疑惑,大约是思考了一阵,说,“等着!我给你转过去。”   响了好几声,傅正襄才接起电话:“谁?”   “是我,”薇莺说,“纪微盈。”   傅正襄挑了挑眉头:“我猜就是你,还敢冒充我妹妹。”   薇莺一顿,说:“傅团长,我有急事。”   “急事?”   “何师长的人抓走了我姐妹,傅团长,我,我想求您帮帮忙。”   “你姐妹?就是那日与你一同在宋府的?”   “是,她叫金绯。”   “你说吧,让我怎么帮你?”   “傅团长...何师长的人不卖永安城里人的面子,连金绯关押的地方都不说。您能不能帮我们打听打听,然后帮我们...”   “救出你姐妹?”   薇莺不知如何回答,电话里静静的,过了一晌,傅正襄说:“让我救也不是不行,但这中间的酬劳...”   “你要多少钱都行!”   傅正襄哈哈大笑:“我会在乎你那几个钱?”   薇莺急道:“那你要什么都行。”   “嗯!”傅正襄很满意,“别的我看不上,我就要你。”   薇莺脸唰的红了,心虚的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若救出我姐妹,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成交!”   金碧一见薇莺回来,连忙冲过去:“怎么样?傅团长怎么说?”   薇莺说:“傅团长答应帮忙,他先让人打听金绯被关在何处,然后再想办法。”   金碧放下大半个心,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他愿意帮忙,事情准能成。”   妈妈也微笑:“既如此,那这事体就好办了。好了,得到这个准信,我们也好回去了。”   薇莺说:“你们在这里坐一坐吧,回去也是无事,还要胡思乱想,不如在这里,我正好没事可做。”   餐桌上的点心还原封不动,薇莺问:“你们怎么不吃?”   “刚才哪有胃口?”妈妈说,“你快劝金碧吃一些,她自从听到金绯出事,就什么也吃不下。”   薇莺拖着金碧到餐桌:“你快吃点东西吧,不然金绯无事,倒熬坏了你。”   金碧心情稍稍松快些,胃口也回来了,她拿起盘子里一个烤的金黄喷香的点心端详:“这是什么?”   “蛋挞,”薇莺说,“用牛奶和鸡蛋烤的,好吃呢。”   金碧尝了一口:“嗯,这洋人的东西还真香。”   薇莺哄着她吃了两个蛋挞,一个面包。   金碧吃饱了,有精力打量房间:“薇莺,你这里可真好,到处都干干净净的。瞧这画里的花,跟真的一样呢。”   顿了顿,她又补充:“傅团长对你真好,不比谢少爷差呢。”   薇莺无奈一笑,妈妈笑道:“你这丫头,话真多。这里再好,终归不是长久之地。”   金碧喝了一大口牛奶:“傅团长人这么好,就让薇莺跟着傅团长长长久久的好了。”   说完,她顿时觉得自己想的真不错,又转头问道:“薇莺,你说是不是?”   薇莺笑的上不来气:“你呀,可真是个顶顶傻的丫头了。”   金碧一双大眼瞧着薇莺,薇莺止住笑,叹道:“我与他,惊鸿照影,擦身而过罢了。”   金碧听不懂,转头又挑点心吃。   惟有生了一双利眼,看尽天下欢情的妈妈,朝薇莺意味深长的一笑。   赵中尉没费多少力气就探知金绯被关在何寿魁暂住的瑞园内。   傅正襄让他去交涉,探望金绯的事宜。   赵中尉不解:“为何不直接交涉放人?”   傅正襄说:“不能一次就将人逼得太急,若是他手下的兵闹起来...放在平时,大家可以明火执仗的干一场,现如今形势紧急,我们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恶气是出了,却反倒让日本人占了便宜。”   赵中尉不忿:“不去和日本人拼,反而拿一个窑姐出气,什么东西!”   傅正襄拍拍他肩头:“你让他那边的人晓得是我要保那窑姐,他们就不敢动她。不急,过几日,他自然要放人。”   赵中尉对这话很是疑惑,摸了摸脑袋,拿眼偷偷看傅正襄。   傅正襄一笑:“到时你就知道。”   何师长手下的人要靠傅正襄的驻防团供给,对赵中尉很是客气,听说是傅团长要保的人,便心照不宣的猥琐一笑:“那婊-子长得那样美,也难怪傅团长...”   赵中尉连忙打断他,撇清道:“你别乱说,我们团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有人相托,才出面帮这个忙。”   那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那你们何时来探?”   赵中尉说:“我马上去把她家人带来。”   金碧一听可以去探望金绯,那一点对于不能立时解救金绯的失望也消失了。   赵中尉带着三人来到瑞园,薇莺曾经到瑞园出过堂会,本是一个风景秀丽,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如今园子里戍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是巡逻的士兵。   金绯被关在园子最深处的柴房里,门口守着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守卫,金碧害怕的牵住薇莺的手,小声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守着我姐?”   薇莺也诧异,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柴房里很昏暗,只能模糊辨认出一个趴在那里的人影。   两个守卫用步枪交叉挡在门口,示意她们可以隔着门探望里头的女人。   金碧流着泪撕心裂肺的大喊:“姐,姐——”   金绯动了动,金碧忽然无惧的抓着长枪的枪杆子摇撼:“我要进去!”   薇莺和妈妈都小声跟守卫求情:“军爷,放我们进去吧。”   赵中尉在一边站着,说:“你们不会连几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都怕成这样吧?”   几个守卫互相看了看,让开了路。   金碧冲进去,扶起金绯,金绯受过刑,露在旗袍外的脸和脖子有一道道的血痕。   “他们,”金碧大哭,“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金绯勉力睁开眼,看见哭泣的三人,微弱一笑:“我没事。”   金碧哭的说不出话,妈妈擦眼泪:“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金绯低下声音,喘了几口气:“我用簪子...朝那个老不死的狠狠扎了一下。”   薇莺抽噎:“是我那日考虑不周,若是将你一并带走,你何必遭这个罪?”   金绯怔了怔,苦笑:“便是你想,你以为宋爷会放我?他那日打定了主意要将我送到那个老不死的床上,谁想那个老不死的不是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金绯忽然激动起来,呜呜哭道:“他不是人!不是人哪!”   守在门口的守卫喝道:“快些快些,时间到了!”   金绯抓着妈妈和薇莺的手,急切万分:“若我有事,金碧就交给你们了。”   薇莺低声劝:“你不会有事的,再等几日,定能安然无虞。”   她望着金绯的眼神很笃定,金绯战战兢兢的心被暂时安抚了,她点点头:“大恩不言谢。”   从瑞园出来时,赵中尉小声对薇莺说:“纪小姐,团长让你不要急,这事定能解决。”   薇莺道:“真是多谢了,只是我姐妹在此处似乎受了刑...”   赵中尉极为蔑视,声音又高又狠:“居然连女人都打,放心,若是有人再敢动金绯姑娘一指头,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薇莺一人回到吴园饭店。   她原以为当天傅正襄会去,谁知连等了两日都没有消息。   第三日,她下楼到餐厅吃饭,等菜时,突然听到邻桌的人议论:“听说他是被抗倭义士给暗杀的!”   “杀得好!苍天有眼,当初他丢下太平城跑了,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薇莺心下如遭雷击,却动也不敢动的坐在那里。   邻桌的人还在说:“想当年何师长从东洋回来,身负要职,率部北伐讨袁,何等威风,何等英勇,谁知在倭寇手里跌了跟头,晚节不保。”   薇莺来不及等着上菜,几乎是冲到总台,给傅正襄挂电话。   等到接通电话,傅正襄在那头“喂”了一声,她拿着听筒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说话!”   薇莺迟疑:“你...”   “我什么?”傅正襄不耐,“快说,我这等着开会!”   “那个何师长...”薇莺顿了顿,忽然语速极快的说,“这次的事多谢你了!你若什么时候有空,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了,我再走。”   说完,她挂了电话。   傅正襄看了看听筒,一笑:“这妮子。”   晚些时候,金碧匆忙的找到薇莺,紧紧攥着她的手:“薇莺,我晓得一定是傅团长做的!薇莺,定要帮我姐妹谢谢傅团长!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薇莺应承:“我会把这话带到的。金绯回来了么?”   金碧说:“我姐早上就让宋府的人送回来了,除了身上有些伤,其余都还好。”   薇莺彻底放下心:“那就好,这几日真是提心吊胆。”   金碧笑了笑:“我不跟你多讲了,潘公子还在等着我。”   她一阵风来,又一阵风走了。   薇莺一听金绯无事,心里松快极了,见时间还早,就去卫生间里□□的泡了个澡。   等她湿漉漉的出来时,傅正襄不知何时过来的,正端坐在沙发上抽烟。   薇莺忽然有些羞涩,拉了拉法兰绒睡袍的领口,磨蹭了一会儿,说:“你这么早过来,会开完了?”   傅正襄灼热的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将她从头扫到脚,似笑非笑的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嗯。”   薇莺说了声“哦”就乖乖的坐在床边。   “好像比原先大一些。”傅正襄突然开口。   薇莺不解,他的眼神不怀好意的在她胸口转了一圈,她愤然瞪了他一眼,将领口拽的更紧了。   傅正襄瞧着她的模样,笑了笑:“我记得你应该十九了吧?”   “是,”薇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与雅君同年,她比我大两个月。”   傅正襄点头:“那就是过了年二十,我比你整整大了九岁。”   薇莺不懂他什么意思,有些惴惴不安的看了看他,他又转了个话题:“纪微盈,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麻烦,我不能来,你就到吴园饭店找一位叫海因里希的德国人。”   “不能来?”薇莺的声线有些颤抖。   傅正襄沉默了一晌,说:“倭寇马上就要打到永安了。”   薇莺不自觉的站起身:“那,你,你,你...”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说不准,我不能保证什么。”   过了一日,薇莺无事可做,正在卧室里睡觉,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薇莺觉得很奇怪,电话只能挂到饭店内部的其它房间,外头也打不进来,会是谁找她,她一点也没有头绪。   她接起来,原来是一楼总台告诉她有人在等她。   薇莺听见电话那头,金碧的声音:“就说是她姐妹等她!”   待到薇莺下到一楼,侍应生领着她去见等她的两个女人。   薇莺刚走过去,穿着件皱巴巴豆绿旗袍的金碧扑上来,抱着她痛哭:“薇莺,我姐被抓起来了。”   薇莺大惊,连忙看向妈妈,妈妈神色疲惫的点了点头:“那日就未曾从宋老爷那里回来,这倒是常事,可谁曾想第二日早晨,宋府来了人讲金绯被什么何师长的人给抓起来,理由是蓄意谋害师长。”   薇莺气的手直颤:“这个,这个老匹夫!”   妈妈不解:“那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我问宋府的人,他们支支吾吾的讲不清楚。”   薇莺叹道:“说来话长。”   回了房间,金碧还在痛哭,薇莺劝道:“你如今哭也无用,不如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想,”妈妈无奈,“怎么没有想办法,我去找了市政府里的人,金碧找了潘公子,红鸾也去找了相熟的人。可这个何师长是从太平城来的,根本不卖永安当地这些人的面子,连金绯被关在何处都不肯透露半句话。潘公子还在周旋,可...”   金碧抹着泪,抽噎道:“薇莺,你能不能去找找傅团长?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想的!”   薇莺稍一沉吟:“如今大约只有他这一条路行得通了,我这就去找他。”   金碧“扑棱”一下就从沙发直接跪在了地毯上:“薇莺,你对我姐妹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记得!”   薇莺连忙将金碧搀起来,斥道:“你这是干什么?!若我出了这事,你们难道能不帮我?”   金碧哭道:“我若是不帮你,我就肠穿肚烂。”   薇莺吓了一跳:“你这死丫头!谁要你发毒誓了?”   “就是,”妈妈说,“薇莺,你莫气,金碧这丫头脑子死,如今又为她姐这事太着急。”   薇莺扶着流泪不止的金碧坐下:“你们在这里歇一歇,我去总台往傅团长营里打个电话。”   薇莺去打电话,临出门前,还叫了几客点心到房间里。   总台的人认得薇莺,听她说要挂电话去驻防团,便去查了号码拨过去。   “找谁?”那边的人声音粗粝。   薇莺握着听筒,深吸一口气:“我找傅正襄团长。”   “你谁啊?”   “我是傅团长的妹妹。”   “妹妹?”那人很是疑惑,大约是思考了一阵,说,“等着!我给你转过去。”   响了好几声,傅正襄才接起电话:“谁?”   “是我,”薇莺说,“纪微盈。”   傅正襄挑了挑眉头:“我猜就是你,还敢冒充我妹妹。”   薇莺一顿,说:“傅团长,我有急事。”   “急事?”   “何师长的人抓走了我姐妹,傅团长,我,我想求您帮帮忙。”   “你姐妹?就是那日与你一同在宋府的?”   “是,她叫金绯。”   “你说吧,让我怎么帮你?”   “傅团长...何师长的人不卖永安城里人的面子,连金绯关押的地方都不说。您能不能帮我们打听打听,然后帮我们...”   “救出你姐妹?”   薇莺不知如何回答,电话里静静的,过了一晌,傅正襄说:“让我救也不是不行,但这中间的酬劳...”   “你要多少钱都行!”   傅正襄哈哈大笑:“我会在乎你那几个钱?”   薇莺急道:“那你要什么都行。”   “嗯!”傅正襄很满意,“别的我看不上,我就要你。”   薇莺脸唰的红了,心虚的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若救出我姐妹,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成交!”   金碧一见薇莺回来,连忙冲过去:“怎么样?傅团长怎么说?”   薇莺说:“傅团长答应帮忙,他先让人打听金绯被关在何处,然后再想办法。”   金碧放下大半个心,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他愿意帮忙,事情准能成。”   妈妈也微笑:“既如此,那这事体就好办了。好了,得到这个准信,我们也好回去了。”   薇莺说:“你们在这里坐一坐吧,回去也是无事,还要胡思乱想,不如在这里,我正好没事可做。”   餐桌上的点心还原封不动,薇莺问:“你们怎么不吃?”   “刚才哪有胃口?”妈妈说,“你快劝金碧吃一些,她自从听到金绯出事,就什么也吃不下。”   薇莺拖着金碧到餐桌:“你快吃点东西吧,不然金绯无事,倒熬坏了你。”   金碧心情稍稍松快些,胃口也回来了,她拿起盘子里一个烤的金黄喷香的点心端详:“这是什么?”   “蛋挞,”薇莺说,“用牛奶和鸡蛋烤的,好吃呢。”   金碧尝了一口:“嗯,这洋人的东西还真香。”   薇莺哄着她吃了两个蛋挞,一个面包。   金碧吃饱了,有精力打量房间:“薇莺,你这里可真好,到处都干干净净的。瞧这画里的花,跟真的一样呢。”   顿了顿,她又补充:“傅团长对你真好,不比谢少爷差呢。”   薇莺无奈一笑,妈妈笑道:“你这丫头,话真多。这里再好,终归不是长久之地。”   金碧喝了一大口牛奶:“傅团长人这么好,就让薇莺跟着傅团长长长久久的好了。”   说完,她顿时觉得自己想的真不错,又转头问道:“薇莺,你说是不是?”   薇莺笑的上不来气:“你呀,可真是个顶顶傻的丫头了。”   金碧一双大眼瞧着薇莺,薇莺止住笑,叹道:“我与他,惊鸿照影,擦身而过罢了。”   金碧听不懂,转头又挑点心吃。   惟有生了一双利眼,看尽天下欢情的妈妈,朝薇莺意味深长的一笑。   赵中尉没费多少力气就探知金绯被关在何寿魁暂住的瑞园内。   傅正襄让他去交涉,探望金绯的事宜。   赵中尉不解:“为何不直接交涉放人?”   傅正襄说:“不能一次就将人逼得太急,若是他手下的兵闹起来...放在平时,大家可以明火执仗的干一场,现如今形势紧急,我们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恶气是出了,却反倒让日本人占了便宜。”   赵中尉不忿:“不去和日本人拼,反而拿一个窑姐出气,什么东西!”   傅正襄拍拍他肩头:“你让他那边的人晓得是我要保那窑姐,他们就不敢动她。不急,过几日,他自然要放人。”   赵中尉对这话很是疑惑,摸了摸脑袋,拿眼偷偷看傅正襄。   傅正襄一笑:“到时你就知道。”   何师长手下的人要靠傅正襄的驻防团供给,对赵中尉很是客气,听说是傅团长要保的人,便心照不宣的猥琐一笑:“那婊-子长得那样美,也难怪傅团长...”   赵中尉连忙打断他,撇清道:“你别乱说,我们团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有人相托,才出面帮这个忙。”   那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那你们何时来探?”   赵中尉说:“我马上去把她家人带来。”   金碧一听可以去探望金绯,那一点对于不能立时解救金绯的失望也消失了。   赵中尉带着三人来到瑞园,薇莺曾经到瑞园出过堂会,本是一个风景秀丽,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如今园子里戍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是巡逻的士兵。   金绯被关在园子最深处的柴房里,门口守着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守卫,金碧害怕的牵住薇莺的手,小声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守着我姐?”   薇莺也诧异,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柴房里很昏暗,只能模糊辨认出一个趴在那里的人影。   两个守卫用步枪交叉挡在门口,示意她们可以隔着门探望里头的女人。   金碧流着泪撕心裂肺的大喊:“姐,姐——”   金绯动了动,金碧忽然无惧的抓着长枪的枪杆子摇撼:“我要进去!”   薇莺和妈妈都小声跟守卫求情:“军爷,放我们进去吧。”   赵中尉在一边站着,说:“你们不会连几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都怕成这样吧?”   几个守卫互相看了看,让开了路。   金碧冲进去,扶起金绯,金绯受过刑,露在旗袍外的脸和脖子有一道道的血痕。   “他们,”金碧大哭,“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金绯勉力睁开眼,看见哭泣的三人,微弱一笑:“我没事。”   金碧哭的说不出话,妈妈擦眼泪:“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金绯低下声音,喘了几口气:“我用簪子...朝那个老不死的狠狠扎了一下。”   薇莺抽噎:“是我那日考虑不周,若是将你一并带走,你何必遭这个罪?”   金绯怔了怔,苦笑:“便是你想,你以为宋爷会放我?他那日打定了主意要将我送到那个老不死的床上,谁想那个老不死的不是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金绯忽然激动起来,呜呜哭道:“他不是人!不是人哪!”   守在门口的守卫喝道:“快些快些,时间到了!”   金绯抓着妈妈和薇莺的手,急切万分:“若我有事,金碧就交给你们了。”   薇莺低声劝:“你不会有事的,再等几日,定能安然无虞。”   她望着金绯的眼神很笃定,金绯战战兢兢的心被暂时安抚了,她点点头:“大恩不言谢。”   从瑞园出来时,赵中尉小声对薇莺说:“纪小姐,团长让你不要急,这事定能解决。”   薇莺道:“真是多谢了,只是我姐妹在此处似乎受了刑...”   赵中尉极为蔑视,声音又高又狠:“居然连女人都打,放心,若是有人再敢动金绯姑娘一指头,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薇莺一人回到吴园饭店。   她原以为当天傅正襄会去,谁知连等了两日都没有消息。   第三日,她下楼到餐厅吃饭,等菜时,突然听到邻桌的人议论:“听说他是被抗倭义士给暗杀的!”   “杀得好!苍天有眼,当初他丢下太平城跑了,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薇莺心下如遭雷击,却动也不敢动的坐在那里。   邻桌的人还在说:“想当年何师长从东洋回来,身负要职,率部北伐讨袁,何等威风,何等英勇,谁知在倭寇手里跌了跟头,晚节不保。”   薇莺来不及等着上菜,几乎是冲到总台,给傅正襄挂电话。   等到接通电话,傅正襄在那头“喂”了一声,她拿着听筒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说话!”   薇莺迟疑:“你...”   “我什么?”傅正襄不耐,“快说,我这等着开会!”   “那个何师长...”薇莺顿了顿,忽然语速极快的说,“这次的事多谢你了!你若什么时候有空,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了,我再走。”   说完,她挂了电话。   傅正襄看了看听筒,一笑:“这妮子。”   晚些时候,金碧匆忙的找到薇莺,紧紧攥着她的手:“薇莺,我晓得一定是傅团长做的!薇莺,定要帮我姐妹谢谢傅团长!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薇莺应承:“我会把这话带到的。金绯回来了么?”   金碧说:“我姐早上就让宋府的人送回来了,除了身上有些伤,其余都还好。”   薇莺彻底放下心:“那就好,这几日真是提心吊胆。”   金碧笑了笑:“我不跟你多讲了,潘公子还在等着我。”   她一阵风来,又一阵风走了。   薇莺一听金绯无事,心里松快极了,见时间还早,就去卫生间里□□的泡了个澡。   等她湿漉漉的出来时,傅正襄不知何时过来的,正端坐在沙发上抽烟。   薇莺忽然有些羞涩,拉了拉法兰绒睡袍的领口,磨蹭了一会儿,说:“你这么早过来,会开完了?”   傅正襄灼热的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将她从头扫到脚,似笑非笑的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嗯。”   薇莺说了声“哦”就乖乖的坐在床边。   “好像比原先大一些。”傅正襄突然开口。   薇莺不解,他的眼神不怀好意的在她胸口转了一圈,她愤然瞪了他一眼,将领口拽的更紧了。   傅正襄瞧着她的模样,笑了笑:“我记得你应该十九了吧?”   “是,”薇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与雅君同年,她比我大两个月。”   傅正襄点头:“那就是过了年二十,我比你整整大了九岁。”   薇莺不懂他什么意思,有些惴惴不安的看了看他,他又转了个话题:“纪微盈,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麻烦,我不能来,你就到吴园饭店找一位叫海因里希的德国人。”   “不能来?”薇莺的声线有些颤抖。   傅正襄沉默了一晌,说:“倭寇马上就要打到永安了。”   薇莺不自觉的站起身:“那,你,你,你...”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说不准,我不能保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早星期天晚上,最晚星期一中午更下一整章。   谢谢大家捧场~如果能多点收藏评论~就更好了,矮油,我好贪心的说。。。Anyway,谢谢大家!O(∩_∩)O~ ☆、第十五章   傅正襄的声音冷静到残酷。   薇莺死命咬着嘴唇,颓然的坐回床边。   “何师长,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死寂中,薇莺忽然开口问道。   傅正襄不说话。   “一定是你,”薇莺自言自语,“整个永安城没谁有那么大本事,能突破重围杀了他。”   傅正襄好奇的问:“怎么不能是抗倭义士?”   薇莺摇头:“不会,瑞园戒备太森严了,若是单枪匹马,一定不能成的,肯定要有人愿意里应外合。”   傅正襄哈哈一笑:“有道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薇莺轻声说,“只是金绯金碧要我跟你道谢,若有用得着她们的地方,她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傅正襄若有所思:“这话我收下了。”   薇莺以为他会不屑的说他能用得着两个婊-子干什么,傅正襄见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道:“我们傅家,对于叫人卖命,一向很擅长。既然她们主动愿意卖命,我犯不着往外推。”   “何寿魁是谁杀的不重要,”傅正襄说,“只要结果是他死了,就行了。你少打听这些事,不该你知道,说了也要吓着你。”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连领口都忘了拽。   她姣好美丽的面容衬着乌发,在灯光下清晰如画,傅正襄眼神微闪了闪,侧过脸又点了根烟。   “那个海因里希先生,”她问,“是不是头一次来吴园饭店同你讲话的那位洋人?”   傅正襄点头:“就是他,他是德国人,战乱时要保下你很容易,况且,我跟他也有那个交情。”   薇莺眼眶发红:“谢谢你为我想的这么周全。”   傅正襄抬了抬嘴角,面上带了一丝嘲讽。   “原来是我误解了你,”薇莺哽咽,“你莫要怪我。”   傅正襄一怔,说:“你没有误解我,你也别为了我对你的这几分好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薇莺流泪:“不管你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你为了什么对我好,我总归是要感激你。”   “纪微盈,”傅正襄沉默了一晌,突然问道,“当初你家遭难,你为何不来找我?”   薇莺一愣:“我为何要去找你?”   “你没想过我可以轻而易举的帮你?”   薇莺呆呆的摇头。   “所以,你就带着你婶婶来了永安?!”傅正襄摁灭了烟,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所以,你就走投无路做了婊-子?”   他忽然伸出双手重重握住薇莺的肩头,咬牙切齿:“纪微盈,你到底有没有心?”   薇莺觉得肩头痛的快要被他握碎了,却不解为何他突如其来如此愤怒,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好困惑又惶恐的看着他。   傅正襄看着她的无辜,胸腔里的怒火更盛,他一把扯开她的领口,重重的咬在她细嫩的颈项上,留下一个很深的血印子。   他舔着那个血印,感受着掌中的她瑟瑟发抖:“纪微盈!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她娘的喜欢你!”   他沿着她修长的脖子慢慢往上吻,到了耳边,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从在大华大学的门口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你说我看到你在别的男人怀里卖笑,我有多恨你?!”   他含着她的耳垂,声音里是深情的喑哑与仇恨的压抑,听在耳中毛骨悚然。   “纪微盈,你以为你跑得掉?”他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只能是我的!除非我死!”   薇莺震撼混乱恐惧,种种情绪压得她不能思考,只能在他怀里抖得如同狂风骤雨中的一片单薄的叶子。   他彻底的拉开她的睡衣,将她压在床上,粗糙的手迷恋的在她身体上一遍遍游走。   “微盈,”他进入她时,在她耳畔有如梦呓,“给我生个孩子吧。”   薇莺睁大泪眼,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拼命动作,在她耳边大声呻-吟。   薇莺恍惚了一晌,忽然流着泪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胡乱亲吻他的脸。   她的悲伤欲绝传递到他心底,傅正襄微微一顿,动作轻柔下来,甚至还分心哄她:“你别哭,你哭的我也不好受。”   “我恨你。”薇莺抱着他,痛哭,“我恨你。”   傅正襄亲吻她的眼泪,心如刀绞,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他,可她又不舍得从来都不认识他。   她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在这样复杂又激烈情感的折磨和碾压下,已经粉粉碎。   拂晓时分,薇莺从梦中惊醒,枕畔微凉。   她随手扯上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穿好,踩了拖鞋就往外走。   到了客厅,似明非明的暗昧晨光中傅正襄正对着窗口抽烟,他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头发凌乱的薇莺:“吵醒你了?”   薇莺停住脚步,与他隔着一点距离,说:“你怎么醒了?”   “睡不着。”   “要不然,”薇莺犹豫了一下,“我陪着你?”   傅正襄抽着烟,笑了笑:“去睡吧,过会儿,我要走的时候叫你。”   薇莺努力睁大眼,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也睡不着,你让我陪着你吧。”   傅正襄看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他忽然转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她:“这个,你拿好。”   薇莺接过来,他说:“你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里面是几张黄金存票和一个不大的印信,存票有洋人的汇丰银行,花旗银行,还有金陵银行和燕京银行。   薇莺一扫存票上的巨大数额,立时惊诧的说不出话。   她攥着存票,怔愣的抬头去看傅正襄。   傅正襄说:“微盈,莫在玉琴楼做窑姐了。这些存票你拿好,这里的黄金,你拿出一些来为自己赎身,剩下的你可以回燕京、去沪上,或者你想出洋,去欧洲,去美国,也应该是够的。”   薇莺一字一顿的说:“何止是够,凭这些钱,我想待在哪里都可以安稳到老了。傅团长,您对我可真好!”   傅正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扒了扒额前的头发。   薇莺嗓音沙哑:“你,你是不打算从战场回来了么?”   傅正襄眼神复杂,他又转身看向窗外:“不是我打算不打算的事。”   薇莺将存票小心的放入信封里,又将信封搁在书桌上:“傅团长,你的馈赠太大,我不要。”   傅正襄说:“你别任性。”   薇莺忽然冲上去,从背后死死的搂住他的腰:“你能不能不要死在战场上?”   她无声的哭,此刻眼泪都显得廉价,可她却忍不住。   傅正襄的声音冷静:“这也不是我能或者不能的事。”   薇莺竭力稳着声线:“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来找我?”   她的手紧紧的圈着他,傅正襄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像是要握紧,又像是要拉开。   “微盈,”他有些无措,“你不要这样。若是我,若是我...”   傅正襄忽然顿了顿,咬牙一把拉开她的手:“纪微盈!你不是恨我吗?你恨我将思桥赶走!恨我不尊重你!恨我占有你!你那么恨我,那就一直恨下去!”   薇莺咬着嘴唇,怔怔的站在那里。   傅正襄从雕花立式衣架上取下军帽和军装,迅速的穿上,一鼓作气的打开门,大步走出去。   薇莺猛然间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又往走廊追了几步。   傅正襄走到走廊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薇莺正孤零零的站在另一端。   他站在原处,缓缓抬起手,朝她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决绝离开,不再回头。   薇莺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朝她敬军礼,看着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她如雕像一般站在那里。   旁边的房间有人开门出来,猛然见到一个穿睡衣的中国女孩满脸是泪,一动不动的站立,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来用英语问:“姑娘,姑娘,需要帮助吗?”   薇莺缓缓转头,看见一张关切的洋人的脸,她摇头。   那洋人见她要崩溃的模样,不放心就这样离开,在一旁踯躅了少时,轻声劝道:“After black clouds,clear weather。”(暴风雨后是晴天)   薇莺擦掉眼泪:“谢谢你。”   薇莺回到房间里,她先去卫生间里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在房间里转悠。   她还有有没机会回到这里,她不知道。   薇莺将柜子里的旗袍全都拿出来叠好,想了想,又一件件挂回去。   转到窗下,看见小圆几上烟灰缸中还有半支烟,她拿起一旁的火柴将它点燃,青烟袅袅上腾,她被笼在熟悉的香烟味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浅浅一笑。   永安城在地理位置上扼水陆交通之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塞。   七月下旬,离永安最近,防守薄弱的山南城被日军攻陷,永安阖城危在旦夕。   街头巷尾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战争阴云,大户人家开始转移一部分黄金银元和珍宝古董去乡间,也有人逃出城外。   可从太平城和山南城逃过来的人说,倭寇不分城里乡间,不分男女老幼,见到好东西就抢,见到人就杀。   如今倭寇如洪水一样席卷了大半个中国,除了逃到国外,还能往哪里逃?   众人惶惶不可终日,目光纷纷转向驻扎在城东的驻防部队,百姓盼望着倭寇打来时,驻防的军人不要丢下他们逃跑。   会乐里迎来了自从经营风月生意以来,最萧条的一段岁月,连性命都朝不保夕,谁还有兴致来玩女人。   常出现在玉琴楼的男人们都神神秘秘,不见人影。   金碧整日撑着下颌望着门口发呆,自上次一别,潘曲觞再也没有来过,也不曾叫人带过一句半句的话。   她没有心情摸骨牌,金绯要养身子,另外三人只好拉上韭芽凑成一台。   红鸾边打牌边骂:“狗-娘养的倭寇,不好好在自己老巢里趴着,到别人家里来撒野!”   “唉,”妈妈叹气,“也不知驻防团能拦住倭寇几日。”   红鸾说:“傅团长那么厉害,定能将那群狗-都不-日的倭寇杀个片甲不留!”   韭芽眨眨眼:“红鸾姐,为啥狗-都不-日?”   红鸾啐她:“那是嫌那帮畜生臭呗!”   金绯靠在她们旁边的躺椅上观看,从上次被放出来,她一直有些无精打采,如今被逗笑道:“红鸾,你那张嘴啊,小燕楼怕是不知道吧。”   红鸾得意的笑道:“我的嘴,小燕楼亲过那么多次,他能不知道?”   其余的人都笑起来,连发呆的金碧都跟着笑了两声。   想到小燕楼,红鸾有些不解,“你说倭寇来,跟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关系?这几次我去找他,他都不在呢。还给我留纸条,说有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   薇莺若有所思,忽然金绯说:“薇莺,你又出错牌了。”   薇莺猛的回神,红鸾叫道:“嗳,可不作兴拿回去,我正好等这张黑六点呢。”   红鸾高高兴兴的赢了牌,转头问薇莺:“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是魂不守舍的?”   “那还用问?”金绯说,“定是担心傅团长。”   薇莺叹气,金绯又问:“薇莺,你这两次去驻防团都未见着傅团长?”   “他不见我,”薇莺又伤心又无奈,“我也没办法。”   金绯说:“那你还去么?”   薇莺振振精神:“去,怎么不去!”   红鸾想起这几日疯传的流言,担心道:“薇莺,你这几次去军营,那些军爷都在做什么?他们不会真的像外头说的那样,扔下我们跑了吧?我听隔壁的春杏讲,倭寇在太平城里把黄花闺女-奸了个遍,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是牲口!”   妈妈低叹:“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你们莫听外头传的,没准还是汉-奸放的假消息,专门祸乱人心。”薇莺微昂着头,“放心!傅团长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大丈夫,他哪怕不敌,也绝不会逃跑!”   薇莺第三次来到城东的军营。   她从早晨等到中午,这次终于等来了赵中尉。   赵中尉又恢复成最初冷冰冰的模样,他用眼角不耐烦的看着她:“我们团长没时间。”   薇莺点头:“我懂,这个,请帮我转交给他。”   她递上一个小信封,赵中尉没有接:“团长说了,给你的就是送给你,他既然能送出手,你就能接受!”   薇莺说:“我明白,但这不是你们团长说的那样东西,是另一样。”   赵中尉接过信封,往里看了看,只有那条让他很熟悉带珐琅坠子的金项链,还是他听命用高价从当铺将这个很西洋的小玩意赎出来。   他不解:“你这是?”   “看,”薇莺微笑,“我没骗你吧。”   赵中尉捏着信封,有些呆愣。   薇莺站起身:“好了,我走了。”   赵中尉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站起身。   薇莺笑容甜美,声音微微的哽咽:“中尉,你们,多保重。”   直到她离开,赵中尉才被旁人拍醒:“人家都走了,你还看?!”   赵中尉肩膀一抬,将那人的手杠开:“关你-鸟-事。”   “那是你女人?”那人问,“对你可真好,几次三番的来找你。”   “滚,”赵中尉痛骂,“你他-娘的的乱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那是我们团长的女人。”   那人讪笑:“嗨,我就说你这挫样,还能有这样天仙似的的姑娘愿意跟你?”   赵中尉懒得理他,拔脚就走了。   深夜时分,傅正襄将项链拿在手里,他“啪”一声打开坠子上的机括,里面露出小小的薇莺,面带笑容正看着他。   他迎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一眨不眨的看了一会儿,“啪”的阖上。   过了一晌,等他快要模模糊糊睡着时,他忽然一瞬间清醒过来,又拿起项链,打开机括,对着光端详。   那张小小的脸,他百看不厌。   看了许久,他微微一笑,凑上去轻轻的吻了吻。   ------------   本卷完   傅正襄的声音冷静到残酷。   薇莺死命咬着嘴唇,颓然的坐回床边。   “何师长,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死寂中,薇莺忽然开口问道。   傅正襄不说话。   “一定是你,”薇莺自言自语,“整个永安城没谁有那么大本事,能突破重围杀了他。”   傅正襄好奇的问:“怎么不能是抗倭义士?”   薇莺摇头:“不会,瑞园戒备太森严了,若是单枪匹马,一定不能成的,肯定要有人愿意里应外合。”   傅正襄哈哈一笑:“有道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薇莺轻声说,“只是金绯金碧要我跟你道谢,若有用得着她们的地方,她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傅正襄若有所思:“这话我收下了。”   薇莺以为他会不屑的说他能用得着两个婊-子干什么,傅正襄见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道:“我们傅家,对于叫人卖命,一向很擅长。既然她们主动愿意卖命,我犯不着往外推。”   “何寿魁是谁杀的不重要,”傅正襄说,“只要结果是他死了,就行了。你少打听这些事,不该你知道,说了也要吓着你。”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连领口都忘了拽。   她姣好美丽的面容衬着乌发,在灯光下清晰如画,傅正襄眼神微闪了闪,侧过脸又点了根烟。   “那个海因里希先生,”她问,“是不是头一次来吴园饭店同你讲话的那位洋人?”   傅正襄点头:“就是他,他是德国人,战乱时要保下你很容易,况且,我跟他也有那个交情。”   薇莺眼眶发红:“谢谢你为我想的这么周全。”   傅正襄抬了抬嘴角,面上带了一丝嘲讽。   “原来是我误解了你,”薇莺哽咽,“你莫要怪我。”   傅正襄一怔,说:“你没有误解我,你也别为了我对你的这几分好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薇莺流泪:“不管你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你为了什么对我好,我总归是要感激你。”   “纪微盈,”傅正襄沉默了一晌,突然问道,“当初你家遭难,你为何不来找我?”   薇莺一愣:“我为何要去找你?”   “你没想过我可以轻而易举的帮你?”   薇莺呆呆的摇头。   “所以,你就带着你婶婶来了永安?!”傅正襄摁灭了烟,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所以,你就走投无路做了婊-子?”   他忽然伸出双手重重握住薇莺的肩头,咬牙切齿:“纪微盈,你到底有没有心?”   薇莺觉得肩头痛的快要被他握碎了,却不解为何他突如其来如此愤怒,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好困惑又惶恐的看着他。   傅正襄看着她的无辜,胸腔里的怒火更盛,他一把扯开她的领口,重重的咬在她细嫩的颈项上,留下一个很深的血印子。   他舔着那个血印,感受着掌中的她瑟瑟发抖:“纪微盈!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她娘的喜欢你!”   他沿着她修长的脖子慢慢往上吻,到了耳边,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从在大华大学的门口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你说我看到你在别的男人怀里卖笑,我有多恨你?!”   他含着她的耳垂,声音里是深情的喑哑与仇恨的压抑,听在耳中毛骨悚然。   “纪微盈,你以为你跑得掉?”他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只能是我的!除非我死!”   薇莺震撼混乱恐惧,种种情绪压得她不能思考,只能在他怀里抖得如同狂风骤雨中的一片单薄的叶子。   他彻底的拉开她的睡衣,将她压在床上,粗糙的手迷恋的在她身体上一遍遍游走。   “微盈,”他进入她时,在她耳畔有如梦呓,“给我生个孩子吧。”   薇莺睁大泪眼,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拼命动作,在她耳边大声呻-吟。   薇莺恍惚了一晌,忽然流着泪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胡乱亲吻他的脸。   她的悲伤欲绝传递到他心底,傅正襄微微一顿,动作轻柔下来,甚至还分心哄她:“你别哭,你哭的我也不好受。”   “我恨你。”薇莺抱着他,痛哭,“我恨你。”   傅正襄亲吻她的眼泪,心如刀绞,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他,可她又不舍得从来都不认识他。   她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在这样复杂又激烈情感的折磨和碾压下,已经粉粉碎。   拂晓时分,薇莺从梦中惊醒,枕畔微凉。   她随手扯上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穿好,踩了拖鞋就往外走。   到了客厅,似明非明的暗昧晨光中傅正襄正对着窗口抽烟,他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头发凌乱的薇莺:“吵醒你了?”   薇莺停住脚步,与他隔着一点距离,说:“你怎么醒了?”   “睡不着。”   “要不然,”薇莺犹豫了一下,“我陪着你?”   傅正襄抽着烟,笑了笑:“去睡吧,过会儿,我要走的时候叫你。”   薇莺努力睁大眼,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也睡不着,你让我陪着你吧。”   傅正襄看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他忽然转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她:“这个,你拿好。”   薇莺接过来,他说:“你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里面是几张黄金存票和一个不大的印信,存票有洋人的汇丰银行,花旗银行,还有金陵银行和燕京银行。   薇莺一扫存票上的巨大数额,立时惊诧的说不出话。   她攥着存票,怔愣的抬头去看傅正襄。   傅正襄说:“微盈,莫在玉琴楼做窑姐了。这些存票你拿好,这里的黄金,你拿出一些来为自己赎身,剩下的你可以回燕京、去沪上,或者你想出洋,去欧洲,去美国,也应该是够的。”   薇莺一字一顿的说:“何止是够,凭这些钱,我想待在哪里都可以安稳到老了。傅团长,您对我可真好!”   傅正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扒了扒额前的头发。   薇莺嗓音沙哑:“你,你是不打算从战场回来了么?”   傅正襄眼神复杂,他又转身看向窗外:“不是我打算不打算的事。”   薇莺将存票小心的放入信封里,又将信封搁在书桌上:“傅团长,你的馈赠太大,我不要。”   傅正襄说:“你别任性。”   薇莺忽然冲上去,从背后死死的搂住他的腰:“你能不能不要死在战场上?”   她无声的哭,此刻眼泪都显得廉价,可她却忍不住。   傅正襄的声音冷静:“这也不是我能或者不能的事。”   薇莺竭力稳着声线:“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来找我?”   她的手紧紧的圈着他,傅正襄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像是要握紧,又像是要拉开。   “微盈,”他有些无措,“你不要这样。若是我,若是我...”   傅正襄忽然顿了顿,咬牙一把拉开她的手:“纪微盈!你不是恨我吗?你恨我将思桥赶走!恨我不尊重你!恨我占有你!你那么恨我,那就一直恨下去!”   薇莺咬着嘴唇,怔怔的站在那里。   傅正襄从雕花立式衣架上取下军帽和军装,迅速的穿上,一鼓作气的打开门,大步走出去。   薇莺猛然间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又往走廊追了几步。   傅正襄走到走廊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薇莺正孤零零的站在另一端。   他站在原处,缓缓抬起手,朝她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决绝离开,不再回头。   薇莺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朝她敬军礼,看着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她如雕像一般站在那里。   旁边的房间有人开门出来,猛然见到一个穿睡衣的中国女孩满脸是泪,一动不动的站立,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来用英语问:“姑娘,姑娘,需要帮助吗?”   薇莺缓缓转头,看见一张关切的洋人的脸,她摇头。   那洋人见她要崩溃的模样,不放心就这样离开,在一旁踯躅了少时,轻声劝道:“After black clouds,clear weather。”(暴风雨后是晴天)   薇莺擦掉眼泪:“谢谢你。”   薇莺回到房间里,她先去卫生间里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在房间里转悠。   她还有有没机会回到这里,她不知道。   薇莺将柜子里的旗袍全都拿出来叠好,想了想,又一件件挂回去。   转到窗下,看见小圆几上烟灰缸中还有半支烟,她拿起一旁的火柴将它点燃,青烟袅袅上腾,她被笼在熟悉的香烟味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浅浅一笑。   永安城在地理位置上扼水陆交通之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塞。   七月下旬,离永安最近,防守薄弱的山南城被日军攻陷,永安阖城危在旦夕。   街头巷尾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战争阴云,大户人家开始转移一部分黄金银元和珍宝古董去乡间,也有人逃出城外。   可从太平城和山南城逃过来的人说,倭寇不分城里乡间,不分男女老幼,见到好东西就抢,见到人就杀。   如今倭寇如洪水一样席卷了大半个中国,除了逃到国外,还能往哪里逃?   众人惶惶不可终日,目光纷纷转向驻扎在城东的驻防部队,百姓盼望着倭寇打来时,驻防的军人不要丢下他们逃跑。   会乐里迎来了自从经营风月生意以来,最萧条的一段岁月,连性命都朝不保夕,谁还有兴致来玩女人。   常出现在玉琴楼的男人们都神神秘秘,不见人影。   金碧整日撑着下颌望着门口发呆,自上次一别,潘曲觞再也没有来过,也不曾叫人带过一句半句的话。   她没有心情摸骨牌,金绯要养身子,另外三人只好拉上韭芽凑成一台。   红鸾边打牌边骂:“狗-娘养的倭寇,不好好在自己老巢里趴着,到别人家里来撒野!”   “唉,”妈妈叹气,“也不知驻防团能拦住倭寇几日。”   红鸾说:“傅团长那么厉害,定能将那群狗-都不-日的倭寇杀个片甲不留!”   韭芽眨眨眼:“红鸾姐,为啥狗-都不-日?”   红鸾啐她:“那是嫌那帮畜生臭呗!”   金绯靠在她们旁边的躺椅上观看,从上次被放出来,她一直有些无精打采,如今被逗笑道:“红鸾,你那张嘴啊,小燕楼怕是不知道吧。”   红鸾得意的笑道:“我的嘴,小燕楼亲过那么多次,他能不知道?”   其余的人都笑起来,连发呆的金碧都跟着笑了两声。   想到小燕楼,红鸾有些不解,“你说倭寇来,跟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关系?这几次我去找他,他都不在呢。还给我留纸条,说有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   薇莺若有所思,忽然金绯说:“薇莺,你又出错牌了。”   薇莺猛的回神,红鸾叫道:“嗳,可不作兴拿回去,我正好等这张黑六点呢。”   红鸾高高兴兴的赢了牌,转头问薇莺:“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是魂不守舍的?”   “那还用问?”金绯说,“定是担心傅团长。”   薇莺叹气,金绯又问:“薇莺,你这两次去驻防团都未见着傅团长?”   “他不见我,”薇莺又伤心又无奈,“我也没办法。”   金绯说:“那你还去么?”   薇莺振振精神:“去,怎么不去!”   红鸾想起这几日疯传的流言,担心道:“薇莺,你这几次去军营,那些军爷都在做什么?他们不会真的像外头说的那样,扔下我们跑了吧?我听隔壁的春杏讲,倭寇在太平城里把黄花闺女-奸了个遍,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是牲口!”   妈妈低叹:“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你们莫听外头传的,没准还是汉-奸放的假消息,专门祸乱人心。”薇莺微昂着头,“放心!傅团长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大丈夫,他哪怕不敌,也绝不会逃跑!”   薇莺第三次来到城东的军营。   她从早晨等到中午,这次终于等来了赵中尉。   赵中尉又恢复成最初冷冰冰的模样,他用眼角不耐烦的看着她:“我们团长没时间。”   薇莺点头:“我懂,这个,请帮我转交给他。”   她递上一个小信封,赵中尉没有接:“团长说了,给你的就是送给你,他既然能送出手,你就能接受!”   薇莺说:“我明白,但这不是你们团长说的那样东西,是另一样。”   赵中尉接过信封,往里看了看,只有那条让他很熟悉带珐琅坠子的金项链,还是他听命用高价从当铺将这个很西洋的小玩意赎出来。   他不解:“你这是?”   “看,”薇莺微笑,“我没骗你吧。”   赵中尉捏着信封,有些呆愣。   薇莺站起身:“好了,我走了。”   赵中尉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站起身。   薇莺笑容甜美,声音微微的哽咽:“中尉,你们,多保重。”   直到她离开,赵中尉才被旁人拍醒:“人家都走了,你还看?!”   赵中尉肩膀一抬,将那人的手杠开:“关你-鸟-事。”   “那是你女人?”那人问,“对你可真好,几次三番的来找你。”   “滚,”赵中尉痛骂,“你他-娘的的乱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那是我们团长的女人。”   那人讪笑:“嗨,我就说你这挫样,还能有这样天仙似的的姑娘愿意跟你?”   赵中尉懒得理他,拔脚就走了。   深夜时分,傅正襄将项链拿在手里,他“啪”一声打开坠子上的机括,里面露出小小的薇莺,面带笑容正看着他。   他迎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一眨不眨的看了一会儿,“啪”的阖上。   过了一晌,等他快要模模糊糊睡着时,他忽然一瞬间清醒过来,又拿起项链,打开机括,对着光端详。   那张小小的脸,他百看不厌。   看了许久,他微微一笑,凑上去轻轻的吻了吻。   ------------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星期二,谢谢~^_^ ☆、第十六章   倭寇在农历八月中旬逼近永安城,那时临近中秋。   永安自盛唐以来一直保有中秋夜赏灯放灯的习俗。   去年中秋,战火还在扬子江以北蔓延,永安城仍是那个古老秀丽的人间天堂。   城里的大户集资在城外曲微湖上放了一座巨大的宝塔水灯,中秋夜里吸引了许多人,甚至还有特意从山南城来的人,到湖边赏月放灯。那时,放眼望去幽静的湖水倒映着一盏盏玲珑精致的灯,灿若繁星,美不胜收。   今年中秋夜里,城内城外风声鹤唳,曲微湖上更是一片黑暗死寂。   玉琴楼里的几人草草吃了顿饭,就各自回房了。   薇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无睡意,便披上单衣去了前院。   为了方便几人摸牌,广玉兰下的桌椅一直没有撤去,薇莺坐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仰头望月。   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长空万里,高悬了一轮明月,几点星辰。   薇莺想起刚才吃饭时,妈妈感慨:“我们几个都是天涯飘零人,也算难得能聚在一处吃顿中秋团圆饭。虽说你们都是我买来的,可我自诩未亏待过你们。如今战事就在眼前了,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若是日本人打进来,你们能逃便逃吧。”   金碧抽泣着低声问:“那妈妈你呢?你不逃?”   妈妈摇头:“我不逃,我是早就死了的人,却在这世上挣扎求生这么些年,虽然富贵享尽,可也丢尽了我爹娘的脸。我不怕死,就是不晓得到了黄泉路用什么颜面见爹娘。”   薇莺劝道:“妈妈,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红鸾抹着眼泪:“可不是!谁说妈妈你不会长命百岁呢?”   “长命百岁?”妈妈笑道,“我上无高堂,下无子嗣,零落半生,要长命百岁有何用?”   众人皆是无声。   沉默了一晌,妈妈招呼大家说:“来,来,喝点花雕,今朝有酒今朝醉。”   薇莺也端起酒盅:“但愿我们都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大家都附和着。   这乱世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怕是最难实现的心愿。   “薇莺,”金绯也披着衣裳走过来,笑道:“你这是今日输了钱肉痛,夜里睡不着觉么?”   薇莺接连几日在牌桌上输的惨不忍睹,她也笑了笑,对金绯说:“夜里凉,你身子不好,怎么还出来?”   “白日里睡的太多,”金绯说,“这几日倒是将原来不能睡的辰光都补足了。”   薇莺笑道:“那正好,我们两人一处赏月。”   金绯转身去厨房找了一碟瓜子:“没有酒,就吃点瓜子吧。”   两人嗑着瓜子,又觉口干,薇莺回自己房里倒了两杯茶。   夜色浓重,天上圆月,寒光飒飒。   金绯拢了拢衣裳:“这才八月半,不该这么凉啊。”   薇莺劝她:“冷就进去吧,别在外头受了风。”   “进去也是睡不着,”金绯说,“我们说说话。”   她提起个话头:“薇莺,若是不打仗,你想做什么?”   薇莺想了想:“大约是去念书吧,你呢?”   “我想开家小食铺,”金绯笑眯眯的幻想,“就卖些汤汤水水的,嗯,也要卖点小笼包,金碧爱吃。还要卖鳝鱼丝面,最好还顺便卖卖小菜。”   “卖的可真不少,”薇莺边吃瓜子边笑,“开小食铺一定辛苦,从早忙到晚。”   “忙好,忙一点才好呢。”金绯说,“忙才踏实。”   不知为何,金绯说着便流下泪:“忙才是活着。”   薇莺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的安慰她:“你怎么了?说着说着就哭,像个小孩一样。”   “薇莺,”金绯忽然抓住她的手,“我欠你一条命,若是哪日我还上了,不求别的,只求你看顾着点金碧。”   薇莺大骇:“你说什么呢?”   金绯镇定下来,抹掉眼泪:“我就这么一说,这世道,万一呢。”   薇莺被她一吓,精神都有点萎靡:“你别吓我啊。”   金绯见她的模样,笑起来:“你才像个小孩一样。薇莺,你和金碧都像是小孩,都该好好的,在亮堂堂的学堂里念书,穿着青布旗袍去看电影。”   “谁说不是呢。”   金绯瞟了她一眼,忽然神秘一笑:“薇莺,你是不是喜欢傅团长?”   薇莺一惊,拿眼望了望她:“没有。”   “没有,你为何那么担心傅团长?”   “傅团长是英雄,我作为被他保护的永安百姓,就该担心他。”   金绯“扑哧”一笑:“你啊,和金碧一样,这不过是刚碰上梳拢自己的男人,就陷进去了。瞧瞧你和金碧最近掉了魂的样子。都说婊-子无情,也不想想,若有情了,我们怎么活?”   薇莺涨红了脸,金绯站起身,打了个呵欠:“我是管不了你们。”   薇莺发了会呆,突然跟针扎了似的起身,慌乱的回房了。   倭寇农历八月二十开始攻城。   起初城里的人只听到远处一阵阵隆隆的炮火声,震的大地微微颤抖。   傅正襄与何寿魁的遭遇极为相似。   他拍了紧急电报,说明他驻防团满打满算的三千人绝不是一万多装备精良倭寇的对手,他要求上级紧急派兵支援,哪怕再多给他两千人,也能多撑一时半刻。   上级要求他守住永安城,答应从淞北给他调拨一千人。   “一千人?!”赵中尉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千人够个屁啊?!”   傅正襄放下电报:“就算是这一千人,也不是立刻能到的。”   赵中尉问:“那我们?”   傅正襄说:“死战到底!”   城里到处是惶惶然的百姓,炮声过后不久,战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朝永安低空飞来。   “是飞机!”人群中有个小童叫道。   大家仰头看着飞机盘旋了两圈之后,朝城东丢下三枚炸弹。三枚炸弹中有两枚立刻爆炸,城东火光四起,尖叫声,哭喊声伴着建筑物的倒塌声,城里各处的百姓都静静的听着风里传来这死亡的声音。   过了一晌,第三枚炸弹爆炸,形势雪上加霜,从城东逃窜出来的人没有一人完好,有人逃着逃着便倒地不起。   战机再次盘旋而来,开始对地面不分目标的扫射,迅猛的子弹带着巨大的杀伤力直穿人体,许多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子弹穿膛而过。   永安大街小巷血流成河。   第一拨三千倭寇在战机的掩护下,向城东发起猛烈攻击,距城东不远一个叫樟树里的地方很快沦陷敌手。   驻防团趁形势未稳,倚靠前些时日一再加强的防御线,在傅正襄率领下发起反击,他们端着汉阳造或是中正式与倭寇奋战,武器不敌,只能靠着不怕死的劲头冲,子弹打入肉里,眉头都来不及皱一下。   倭寇在太平城占了大便宜,一枪未发就白白得了座城。   他们似乎没想到来到永安会遭遇这么顽强的抵抗。   没有心理准备,气势上就弱了,厮杀了五个多小时,驻防团夺回樟树里。   驻防团以牺牲近三百人的惨烈代价胜了第一回合。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硝烟中的永安城迎来了短暂的宁静。   傅正襄肩头中弹,奥地利老医生因着和他的交情,暂充军医帮他手术。   血淋淋的子弹被镊子从皮肉下面生生的扯出来,傅正襄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一旁的护士替他轻轻叫了一嗓子。   等到医生将伤口包扎好,拎着医药箱离开后,赵中尉才上前:“团长,今日死战牺牲二百九十八人。”   傅正襄皱了皱眉,嘴唇狠狠的抖了抖,他习惯性的去摸烟,摸到了绷带。   他命令赵中尉:“烟!”   “团长,”赵中尉为难,“刚才医生说...”   “你他娘的少废话!烟!”   傅正襄抽了一口烟,问:“今日永安城的情况,怎么样?”   “今天中午倭寇用战机轰炸扫射永安城,里头伤亡情况不详,但应该很...惨烈...”   傅正襄的肩头倏然一阵剧痛,他抬手想去捂,又放下。   这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战争,是一场必输之战,但他仍然会全力以赴打下去,直到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谁也未曾料到,驻防团得以三千人将倭寇挡在永安城外半个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倭寇越来越疯狂,耐性也越来越少。   倭寇战机出动的架次陡然增多,永安城在炮火连天中饱受蹂-躏。   会乐里被炸弹毁了一半的房屋,所幸玉琴楼不紧挨着街面,损毁程度不算严重。只是阖城被围半个月,城中缺医少药,姑娘们也只能节衣缩食。   院子里已经无人摸牌了,轰炸机不定何时就轰鸣着从头上飞过,曾经距离最近的一枚炸弹就在玉琴楼过去几间的院子里爆炸,听说当时屋子里有七八个人,没有一人逃出生天。   不过十几天,原本宁静的家园满目疮痍,而生离死别的上演也太过密集。众人惊惶的心渐渐麻木下来,等着生等着死,等着最后一刻的来到。   “薇莺,”这日,大家都聚在薇莺房里,红鸾说,“你给我们来曲琵琶,这几日叫炸弹炸的我耳朵都不好了,趁着耳朵还好用,再听听莺莺操琴。”   “对!”金碧说,“来段十面埋伏,也振振我们的士气!”   妈妈笑道:“又不用你上战场,你要振什么士气。”   薇莺笑了笑,取来平时用的酸枝木琵琶,上好弦:“要听什么我就弹什么,就先来十面埋伏。”   素手轻扫,一个锵锵的起音就带出了浩然杀气,铿然有力的琵琶声在这间房里铮铮作响,在玉琴楼的小院子里铮铮作响,也在永安城内外铮铮作响。   众人鸦雀无声,沉默的看着薇莺眼中带泪,让一首琵琶曲直冲云霄。   弹尽粮绝,驻防团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当时还剩不到一千人。   倭寇从正面与侧面两个方向包抄,子弹用尽,除了白刃战,别无选择。   傅正襄满脸是血,打光了枪膛里最后一颗子弹,上好刺刀,大喊:“兄弟们,拼了——!”   他们呐喊着向敌人冲去,一步也没有退后。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鲜血浸透了大地。   傅正襄曾在家书中这样写道: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我瞻前顾后,我将誓死抗-日,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我军人的身份。   他倒下去的时候,无神的双眼看着头顶黯淡的日头。   他眼角流出一滴眼泪,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他自己,却愧对了他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约能保持隔日更一整章的速度,一整章大概4000字左右,短一点3000多字,长一点5000多字的样子。。。   谢谢捧场~^_^ ☆、第十七章   永安城破了。   没有了驻防团的拼死抵挡,倭寇很快就用炮轰塌了永安城西边上千年的老城门。   城西是首当其冲遭倭寇铁蹄践踏的地方,他们的炮口对准了会乐里。   “妈妈——”韭芽尖叫,伸手拼命拖拽她,“快逃吧!”   妈妈摇头:“我不逃。”   薇莺苦劝:“妈妈,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妈妈理了理身上大红金丝凤纹的旧式旗袍,又摸摸头上簪的整整齐齐的两支多宝钗,走到立柜,将准备好的一小桶桐油取出来,浇在房间各处:“反正这里住不得人了,不如我一把火烧了。”   众人都吓傻了,妈妈笑一笑:“若我是男儿,定要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可我是女人,又流落风尘,只是我这残花败柳之身就算再不干净,我也不愿白白留给倭寇糟蹋。”   她点燃了蜡烛,转头一一将玉琴楼的姑娘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去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的卖身契会跟着我一并烧掉,乱世里,大家各自珍重。”   她居然还笑了笑:“那院子里的广玉兰看来只能困住我一人啊。”   红鸾嚎啕大哭,金碧抽噎着拖住妈妈的手。   “我们快走!”金绯含泪高声说,“再不走,就白白辜负妈妈的一片心意。”   薇莺跪下,哭着向妈妈磕了三个头。   众人也跟着跪下,哭声一片中,姑娘们互相搀扶,拿着各自小小的包袱往外逃。   火很快燃起来了,火光中隐隐传来妈妈平时最喜哼唱的《思凡》:“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薇莺曾听红鸾、金绯闲聊时讲过,妈妈姓沈,闺名一个单字“蕊”,乃光绪年间永安知府沈同宜之嫡长女。沈家乃川陕大族,世代书香。却不想,沈蕊少时突逢变故,家中遭遇不白之冤,族里竟无一人敢出手相援。可怜她出身绣户金玉质,终陷乱世泥淖中。   扭曲的火光中,伴随着炮声隆隆,会乐里的过往,无论是声色放纵,浮花浪蕊还是红颜易老,身若飘萍,都被埋葬在残垣瓦砾中。   漫天的烟尘中,似乎那曲子还在继续:“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不论男人女人,都是倭寇猎杀的对象。   红鸾是最先走散的,在一个巷口,她们几人被忽然冲来的一帮人挤开,惊惶的人群过后,红鸾已经不见了。   “红鸾——”薇莺大喊,金绯忙用力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快往前!”   往前,往前,这一片硝烟弥漫,尸横遍地的孤城中,还能往前去哪里?   “往前!”金绯到底大了三四岁,强自镇定道,“一定要往前!”   剩余的四人往前逃,枪声如影随形,身畔随时有人倒下,每往前一步都是极大的幸运。   韭芽是第二个不见的,薇莺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往前,不知不觉中,薇莺蓦然感觉手中空荡荡的,她大骇之下转头,韭芽居然不见了!   “韭芽不见了!”金碧也发觉了,她尖叫出声。   薇莺说,“你们快走!我要回去找她!”   金碧抹了抹脸上的黑灰:“我也去!”   薇莺跟金碧调头就要去找,韭芽还那么小,也从没跟过男人,落在倭寇手中怎么办?!   金绯拖住两人:“你们继续往前,我回去找!”   三人正争执,突然从旁边一条巷道里走出来三个倭寇,他们本是端着机枪,一见是年轻女人,大声狞笑着放下枪口,朝她们走来。   容不得多想,金绯用力推搡着薇莺和金碧,边大喊:“你们快走!我拦住他们!”   薇莺和金碧已经吓木了,被金绯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意识,无措的转头,金绯已经被那三个倭寇抓住,她不停挣扎,大声叫道:“快走!快走!不要停!”   薇莺狠狠攥住金碧的胳膊:“走!”   金碧哭喊:“姐——姐——”   “走啊!”薇莺死命拖住她,“走!”   金碧被薇莺拖着歪歪倒倒的向前,她不断回头,薇莺沉声说:“莫回头!金绯一定不希望我们回头!”   金碧呆呆的转过头,跟着薇莺向前走了好一段路,躲入一扇晃悠悠的破门后。   门外有一队倭寇欢呼大笑着走过,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蹲在那里,等到门外没有动静了,薇莺低声说:“金碧,你知道那座礼拜堂吗?”   金碧点头,薇莺说:“我想起来了,出城也未必安全,我们现在就去那里!那里的牧师是洋人,倭寇不敢太放肆。”   “礼拜堂离这里有些远,若是,”薇莺说,“若是我们中途分散,你去那里跟我会合,就算我没到那里,你也要拼命求着牧师收留你!听到没有?!”   金碧捣着嘴,小声哭道:“你别丢下我!”   薇莺摸摸她的头发:“我不丢下你,但是若再遇上倭寇,你就先逃。”   “我姐姐已经被倭寇抓住了,若是再遇上倭寇,我跟你一起死!”   薇莺含泪抱着她:“好,我们一起死!”   休息了一阵,薇莺搀着金碧起身,金碧忽然轻声叫道:“薇莺,我,我肚子疼。”   眨眼间,金碧的额头就布满了冷汗,薇莺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我,”金碧说,“等我再休息一下。”   薇莺又扶着她靠在土墙上,金碧喘了口气:“薇莺,我大概...是有身子了。”   “什么?!”薇莺一下站起身,站到一半,又连忙蹲下,“你怀孕了?!潘公子的?!”   金碧微弱的点头:“是。”   薇莺头都大了:“你没有喝避子汤?”   金碧不做声,忽然反问:“薇莺,你喝了那个?妈妈说,若是不愿,我们可以不喝的。”   薇莺有些赧然:“我就头一次喝了。”   “薇莺,”金碧说,“你会不会也...?”   薇莺连忙否认:“不会不会,我前几日才来的葵水。”   金碧低着头:“唉,真不晓得怎么办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薇莺也不晓得怎么办,“金碧,你现在能不能走了,能走快些走,这下更要去礼拜堂了。”   两人躲躲藏藏的向礼拜堂进发,在一路目睹了数起杀戮及强-暴事件之后,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了目的地。   薇莺在窄巷里拍着礼拜堂的后门,拍了一晌,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泰勒太太一见是她,忙将门打开。   薇莺与金碧闪身进去,泰勒太太又忙将门锁上。   “泰勒太太,”薇莺说,“这是我妹妹,我们,我们实在没地方可以去。”   泰勒太太抹着眼泪:“牧师一直念着你,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了。”   薇莺低声道:“谢谢。”   礼拜堂里正在举行一个简朴的葬礼,泰勒牧师和几名相熟的教友围着小小的棺木正在唱诗,圣诗同时带着悲伤与盼望的力量,在教堂不算太宽阔的空间中回响。   薇莺和金碧一进去就惊呆了,牧师太太痛哭:“我的小女儿在飞机扫射的时候中弹...”   “伊丽莎白?”薇莺难以置信的捂住嘴,“伊丽莎白...”   薇莺听见牧师唱完圣诗,朗声祷告:“...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薇莺心中大恸,不由问道:“真的吗?”   “真的,”泰勒太太抱住她,“真的!”   夕阳西沉的时候,伊丽莎白被安葬在她中弹时正在玩耍的后院中,永远留在了这个她从出生起就不曾离开的异国,也同样是家乡的地方。   多灾多难的一天就这样在死亡和眼泪中结束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更多的倭寇蜂拥进城,似乎为了宣泄被堵城外半个月的恼羞成怒,他们肆无忌惮的在各处烧杀抢掠。   这样的肆无忌惮一直持续到本来应该支援驻防团的援军抵达,虽然他们没有夺回永安城,却多多少少让倭寇收敛了一些。   永安城的秩序逐渐恢复,大街小巷散落着的死去的人已被收埋,凝结发黑的血被水一一冲洗干净,劫后余生的人们灰头土脸的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整座城中,只有四处的残垣断壁依旧在向人们诉说战火的无情。   礼拜堂比往日更加安静了,堂中还收留了几个同父母离散的小孩子,因着都是刚受了巨大刺激的缘故,每个孩子都面色沉沉,鲜少笑容。   薇莺见牧师太太实在忙不过来,便主动请缨照顾他们。   她弹风琴给他们听,给他们讲故事,哄着他们叫她姐姐。   厨子跑了,牧师太太自己做晚餐,金碧在一旁帮衬,她从小就跟着姐姐金绯在不同的窑子里辗转,根本没机会学习做饭。   牧师太太教她用一小块肉熬香,炖烂一大锅土豆。快炖烂时,金碧用勺子舀了一点尝尝:“好香啊。”   她一说完,就呕了两声。   牧师太太狐疑的打量着她,金碧摸了摸肚子,赧然解释:“我有身子了。”   “哦,怀孕,”牧师太太笑道,“我知道。”   晚餐加了个煎蛋,就放在金碧一个人面前,小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她,她朝那个最小的孩子招招手:“来。”   那个小女孩扭扭捏捏的走过来,金碧把蛋黄抠出来喂她,她不知所措的看着金碧,金碧笑眯眯的:“来,张嘴。”   小女孩耐不住诱惑,闭上眼张开了嘴,将一口鲜嫩的蛋黄抿到嘴里之后,她终于露出了来礼拜堂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金碧三两下就把蛋黄喂着她吃完了,她朝牧师太太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总不能眼看着自己有得吃,这些孩子没得吃。”   等到薇莺与金碧回了房间,金碧把自己的小包袱抖开,里面金光闪闪的全是好物件,她挑挑拣拣拿出一对翡翠耳环,剩余的又包好。   “薇莺,”金碧对薇莺说,“我没钱了,以后都要靠你了。”   薇莺一脸不解的看着她折腾:“你这是干什么?”   金碧拎着包袱打开门:“我将这些送给牧师太太,他们不宽裕,还要收留这些孩子呢。”   “等等,”薇莺叫住她,从自己的包袱里分出一部分,“也算上我的一点心意。”   金碧出了门,薇莺坐在床边,捂住了胸口。   傅正襄送的那些黄金存票是布制的,她将存票就贴身缝在小衣的胸口,又将印信偷偷埋在了院子里那棵广玉兰下,她想,分开放,即便被人得了一处,也不能到银行兑出黄金来。   她自己也不能。   她生生的将这笔巨款变成了死账。   “薇莺,”晚上金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俩的房间是原先厨子睡的那一间,床并不宽,金碧睡不着,薇莺自然也睡不着。   “嗯?”   “你说,我姐...”   “一定没事,”黑暗中,薇莺擦掉眼角的泪,用镇定的声音说,“金绯一定没事!”   “嗯,”金碧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着的,我和我姐,那句诗怎么说,心有什么一点通?”   “灵犀。”   “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觉着我姐没事。”金碧顿了顿,“我姐前些时跟我说,她欠了你一条命,如果遇上大难,她一定要保你的。她叫我从此跟着你,说你一定不会不管我。”   薇莺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金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哪怕没有我吃的,我也会让你吃上饭,直等到把你交到你姐手里。”   金碧说:“我信你!薇莺,我就跟着你。”   “薇莺,”过了一晌,金碧又说,“你说潘公子会不会有危险?”   薇莺想了想:“潘家在金陵和燕京都有人做大官的,倭寇只会拉拢他们,若是他们执意不肯顺着倭寇,怕是会有些危险。但若归顺...他们便是汉奸。”   “不会!”金碧低声叫道,“潘公子定不会是汉奸!”   薇莺没有驳她,金碧说:“潘公子说过,他恨倭寇,他定不会去做汉奸。”   “好,”薇莺怕她激动,连忙安抚她,“我信,他不会做汉奸。”   金碧抱住薇莺的胳膊,无助的说:“我好想我姐,好想潘公子,好想妈妈,好想红鸾,好想韭芽。那丫头也不知怎么样了,平日里,她鬼精鬼精的,只盼着这些时她别犯傻。”   薇莺拍着她的后背:“等过几日,局势稳定下来,我就出去找她们。”   “薇莺,”金碧问,“你想不想傅团长?”   薇莺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金碧打了个呵欠:“人家都说,驻防团的官兵已经全部牺牲了...可傅团长那么厉害,他一定没事。”   直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敢放肆的流泪,她无声的恸哭,她也不相信傅正襄会死,她那么恨他,她日思夜想的恨着他,他怎么能死?!   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活着,等她地老天荒的恨下去!   同一时刻,曲微湖上的一艘乌篷船中,小燕楼问船夫要了碗水,递给红鸾:“来,喝点水。”   红鸾呆呆的看着他,他很有耐心,朝她笑了笑:“乖,喝一点。”   红鸾接过碗,喝了一点,又还回去:“你喝吧,你的伤还没有好。”   小燕楼把剩下的水一口喝完,放下碗,握着左臂的伤口,皱了皱眉。   红鸾立刻什么都忘了,着急的爬过去,扯下他的右手,借着一点渔火,上下左右的打量他的伤口,舒了口气:“不再流血了。”   小燕楼趁势搂住她:“红鸾,你莫生气了。”   红鸾靠在他肩头:“我不是生气,我,我是想不明白。”   那日,红鸾与薇莺她们被人群冲散,她撞撞跌跌的走到一个岔路口,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巷子里拖。   红鸾魂飞魄散,拼命挣扎,有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   她顿时停住动作,等到了巷子里,她回头见小燕楼惨白着脸,左胳膊上全是血。   “你,”红鸾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别问,跟我走。”   红鸾跟着他左躲右闪,三绕两绕就出了城,他们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往前,一直走到曲微湖畔。   那里早就等着一艘乌篷船,船夫见小燕楼过来,立刻撑起蒿杆,招呼:“这边!”   小燕楼将红鸾推上船,自己也迅速跟上去。   船夫将船撑到一个野渡口,问:“你怎么受伤了?”   小燕楼掏出枪:“子弹打光了,差点被俘。”   他的话说一半留了一半,他子弹打光了,也杀了该杀的对象,然后他转身去找他的女人,被流弹打中胳膊,差点被倭寇生擒。   船夫点点头,目光望向怔愣的红鸾:“那是...?”   “我女人。”   “哦。”船夫了然,不再说话,径自撑船去了。   小燕楼走向红鸾,红鸾迟疑着问:“你,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什么人,”小燕楼说,“你跟不跟我走?”   红鸾只停了一瞬,便重重的点头:“跟!”   小燕楼露出笑容,吻了吻她额头:“好姑娘。”   “你的伤?”   “不严重,帮我包一下。”   红鸾手忙脚乱的帮他包扎,小燕楼脸上的笑容就未停过,等她包好,他说:“我们去沪上,然后就结婚,好不好?”   红鸾低下头:“好。”   她这两天在船上,偶尔会觉得小燕楼好陌生,看着小燕楼,她不自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想不明白,她的小燕楼,怎么突然会变得不是小燕楼。   “你,”红鸾靠着他的肩头,问,“你真的叫小燕楼?”   “记住,你丈夫我,叫詹燕楼。”   红鸾点头:“哦。”   “睡吧,”小燕楼哄她,“靠着我睡一会,等天亮,我们就离开这里。”   红鸾睡着了,船夫走过来,轻声笑道:“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小燕楼还有这副情深似海的样子。”   小燕楼将红鸾搂得更紧一些,吻了吻她的发丝:“我对我老婆,当然情深似海。”   永安城破了。   没有了驻防团的拼死抵挡,倭寇很快就用炮轰塌了永安城西边上千年的老城门。   城西是首当其冲遭倭寇铁蹄践踏的地方,他们的炮口对准了会乐里。   “妈妈——”韭芽尖叫,伸手拼命拖拽她,“快逃吧!”   妈妈摇头:“我不逃。”   薇莺苦劝:“妈妈,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妈妈理了理身上大红金丝凤纹的旧式旗袍,又摸摸头上簪的整整齐齐的两支多宝钗,走到立柜,将准备好的一小桶桐油取出来,浇在房间各处:“反正这里住不得人了,不如我一把火烧了。”   众人都吓傻了,妈妈笑一笑:“若我是男儿,定要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可我是女人,又流落风尘,只是我这残花败柳之身就算再不干净,我也不愿白白留给倭寇糟蹋。”   她点燃了蜡烛,转头一一将玉琴楼的姑娘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去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的卖身契会跟着我一并烧掉,乱世里,大家各自珍重。”   她居然还笑了笑:“那院子里的广玉兰看来只能困住我一人啊。”   红鸾嚎啕大哭,金碧抽噎着拖住妈妈的手。   “我们快走!”金绯含泪高声说,“再不走,就白白辜负妈妈的一片心意。”   薇莺跪下,哭着向妈妈磕了三个头。   众人也跟着跪下,哭声一片中,姑娘们互相搀扶,拿着各自小小的包袱往外逃。   火很快燃起来了,火光中隐隐传来妈妈平时最喜哼唱的《思凡》:“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薇莺曾听红鸾、金绯闲聊时讲过,妈妈姓沈,闺名一个单字“蕊”,乃光绪年间永安知府沈同宜之嫡长女。沈家乃川陕大族,世代书香。却不想,沈蕊少时突逢变故,家中遭遇不白之冤,族里竟无一人敢出手相援。可怜她出身绣户金玉质,终陷乱世泥淖中。   扭曲的火光中,伴随着炮声隆隆,会乐里的过往,无论是声色放纵,浮花浪蕊还是红颜易老,身若飘萍,都被埋葬在残垣瓦砾中。   漫天的烟尘中,似乎那曲子还在继续:“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不论男人女人,都是倭寇猎杀的对象。   红鸾是最先走散的,在一个巷口,她们几人被忽然冲来的一帮人挤开,惊惶的人群过后,红鸾已经不见了。   “红鸾——”薇莺大喊,金绯忙用力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快往前!”   往前,往前,这一片硝烟弥漫,尸横遍地的孤城中,还能往前去哪里?   “往前!”金绯到底大了三四岁,强自镇定道,“一定要往前!”   剩余的四人往前逃,枪声如影随形,身畔随时有人倒下,每往前一步都是极大的幸运。   韭芽是第二个不见的,薇莺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往前,不知不觉中,薇莺蓦然感觉手中空荡荡的,她大骇之下转头,韭芽居然不见了!   “韭芽不见了!”金碧也发觉了,她尖叫出声。   薇莺说,“你们快走!我要回去找她!”   金碧抹了抹脸上的黑灰:“我也去!”   薇莺跟金碧调头就要去找,韭芽还那么小,也从没跟过男人,落在倭寇手中怎么办?!   金绯拖住两人:“你们继续往前,我回去找!”   三人正争执,突然从旁边一条巷道里走出来三个倭寇,他们本是端着机枪,一见是年轻女人,大声狞笑着放下枪口,朝她们走来。   容不得多想,金绯用力推搡着薇莺和金碧,边大喊:“你们快走!我拦住他们!”   薇莺和金碧已经吓木了,被金绯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意识,无措的转头,金绯已经被那三个倭寇抓住,她不停挣扎,大声叫道:“快走!快走!不要停!”   薇莺狠狠攥住金碧的胳膊:“走!”   金碧哭喊:“姐——姐——”   “走啊!”薇莺死命拖住她,“走!”   金碧被薇莺拖着歪歪倒倒的向前,她不断回头,薇莺沉声说:“莫回头!金绯一定不希望我们回头!”   金碧呆呆的转过头,跟着薇莺向前走了好一段路,躲入一扇晃悠悠的破门后。   门外有一队倭寇欢呼大笑着走过,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蹲在那里,等到门外没有动静了,薇莺低声说:“金碧,你知道那座礼拜堂吗?”   金碧点头,薇莺说:“我想起来了,出城也未必安全,我们现在就去那里!那里的牧师是洋人,倭寇不敢太放肆。”   “礼拜堂离这里有些远,若是,”薇莺说,“若是我们中途分散,你去那里跟我会合,就算我没到那里,你也要拼命求着牧师收留你!听到没有?!”   金碧捣着嘴,小声哭道:“你别丢下我!”   薇莺摸摸她的头发:“我不丢下你,但是若再遇上倭寇,你就先逃。”   “我姐姐已经被倭寇抓住了,若是再遇上倭寇,我跟你一起死!”   薇莺含泪抱着她:“好,我们一起死!”   休息了一阵,薇莺搀着金碧起身,金碧忽然轻声叫道:“薇莺,我,我肚子疼。”   眨眼间,金碧的额头就布满了冷汗,薇莺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我,”金碧说,“等我再休息一下。”   薇莺又扶着她靠在土墙上,金碧喘了口气:“薇莺,我大概...是有身子了。”   “什么?!”薇莺一下站起身,站到一半,又连忙蹲下,“你怀孕了?!潘公子的?!”   金碧微弱的点头:“是。”   薇莺头都大了:“你没有喝避子汤?”   金碧不做声,忽然反问:“薇莺,你喝了那个?妈妈说,若是不愿,我们可以不喝的。”   薇莺有些赧然:“我就头一次喝了。”   “薇莺,”金碧说,“你会不会也...?”   薇莺连忙否认:“不会不会,我前几日才来的葵水。”   金碧低着头:“唉,真不晓得怎么办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薇莺也不晓得怎么办,“金碧,你现在能不能走了,能走快些走,这下更要去礼拜堂了。”   两人躲躲藏藏的向礼拜堂进发,在一路目睹了数起杀戮及强-暴事件之后,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了目的地。   薇莺在窄巷里拍着礼拜堂的后门,拍了一晌,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泰勒太太一见是她,忙将门打开。   薇莺与金碧闪身进去,泰勒太太又忙将门锁上。   “泰勒太太,”薇莺说,“这是我妹妹,我们,我们实在没地方可以去。”   泰勒太太抹着眼泪:“牧师一直念着你,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了。”   薇莺低声道:“谢谢。”   礼拜堂里正在举行一个简朴的葬礼,泰勒牧师和几名相熟的教友围着小小的棺木正在唱诗,圣诗同时带着悲伤与盼望的力量,在教堂不算太宽阔的空间中回响。   薇莺和金碧一进去就惊呆了,牧师太太痛哭:“我的小女儿在飞机扫射的时候中弹...”   “伊丽莎白?”薇莺难以置信的捂住嘴,“伊丽莎白...”   薇莺听见牧师唱完圣诗,朗声祷告:“...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薇莺心中大恸,不由问道:“真的吗?”   “真的,”泰勒太太抱住她,“真的!”   夕阳西沉的时候,伊丽莎白被安葬在她中弹时正在玩耍的后院中,永远留在了这个她从出生起就不曾离开的异国,也同样是家乡的地方。   多灾多难的一天就这样在死亡和眼泪中结束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更多的倭寇蜂拥进城,似乎为了宣泄被堵城外半个月的恼羞成怒,他们肆无忌惮的在各处烧杀抢掠。   这样的肆无忌惮一直持续到本来应该支援驻防团的援军抵达,虽然他们没有夺回永安城,却多多少少让倭寇收敛了一些。   永安城的秩序逐渐恢复,大街小巷散落着的死去的人已被收埋,凝结发黑的血被水一一冲洗干净,劫后余生的人们灰头土脸的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整座城中,只有四处的残垣断壁依旧在向人们诉说战火的无情。   礼拜堂比往日更加安静了,堂中还收留了几个同父母离散的小孩子,因着都是刚受了巨大刺激的缘故,每个孩子都面色沉沉,鲜少笑容。   薇莺见牧师太太实在忙不过来,便主动请缨照顾他们。   她弹风琴给他们听,给他们讲故事,哄着他们叫她姐姐。   厨子跑了,牧师太太自己做晚餐,金碧在一旁帮衬,她从小就跟着姐姐金绯在不同的窑子里辗转,根本没机会学习做饭。   牧师太太教她用一小块肉熬香,炖烂一大锅土豆。快炖烂时,金碧用勺子舀了一点尝尝:“好香啊。”   她一说完,就呕了两声。   牧师太太狐疑的打量着她,金碧摸了摸肚子,赧然解释:“我有身子了。”   “哦,怀孕,”牧师太太笑道,“我知道。”   晚餐加了个煎蛋,就放在金碧一个人面前,小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她,她朝那个最小的孩子招招手:“来。”   那个小女孩扭扭捏捏的走过来,金碧把蛋黄抠出来喂她,她不知所措的看着金碧,金碧笑眯眯的:“来,张嘴。”   小女孩耐不住诱惑,闭上眼张开了嘴,将一口鲜嫩的蛋黄抿到嘴里之后,她终于露出了来礼拜堂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金碧三两下就把蛋黄喂着她吃完了,她朝牧师太太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总不能眼看着自己有得吃,这些孩子没得吃。”   等到薇莺与金碧回了房间,金碧把自己的小包袱抖开,里面金光闪闪的全是好物件,她挑挑拣拣拿出一对翡翠耳环,剩余的又包好。   “薇莺,”金碧对薇莺说,“我没钱了,以后都要靠你了。”   薇莺一脸不解的看着她折腾:“你这是干什么?”   金碧拎着包袱打开门:“我将这些送给牧师太太,他们不宽裕,还要收留这些孩子呢。”   “等等,”薇莺叫住她,从自己的包袱里分出一部分,“也算上我的一点心意。”   金碧出了门,薇莺坐在床边,捂住了胸口。   傅正襄送的那些黄金存票是布制的,她将存票就贴身缝在小衣的胸口,又将印信偷偷埋在了院子里那棵广玉兰下,她想,分开放,即便被人得了一处,也不能到银行兑出黄金来。   她自己也不能。   她生生的将这笔巨款变成了死账。   “薇莺,”晚上金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俩的房间是原先厨子睡的那一间,床并不宽,金碧睡不着,薇莺自然也睡不着。   “嗯?”   “你说,我姐...”   “一定没事,”黑暗中,薇莺擦掉眼角的泪,用镇定的声音说,“金绯一定没事!”   “嗯,”金碧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着的,我和我姐,那句诗怎么说,心有什么一点通?”   “灵犀。”   “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觉着我姐没事。”金碧顿了顿,“我姐前些时跟我说,她欠了你一条命,如果遇上大难,她一定要保你的。她叫我从此跟着你,说你一定不会不管我。”   薇莺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金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哪怕没有我吃的,我也会让你吃上饭,直等到把你交到你姐手里。”   金碧说:“我信你!薇莺,我就跟着你。”   “薇莺,”过了一晌,金碧又说,“你说潘公子会不会有危险?”   薇莺想了想:“潘家在金陵和燕京都有人做大官的,倭寇只会拉拢他们,若是他们执意不肯顺着倭寇,怕是会有些危险。但若归顺...他们便是汉奸。”   “不会!”金碧低声叫道,“潘公子定不会是汉奸!”   薇莺没有驳她,金碧说:“潘公子说过,他恨倭寇,他定不会去做汉奸。”   “好,”薇莺怕她激动,连忙安抚她,“我信,他不会做汉奸。”   金碧抱住薇莺的胳膊,无助的说:“我好想我姐,好想潘公子,好想妈妈,好想红鸾,好想韭芽。那丫头也不知怎么样了,平日里,她鬼精鬼精的,只盼着这些时她别犯傻。”   薇莺拍着她的后背:“等过几日,局势稳定下来,我就出去找她们。”   “薇莺,”金碧问,“你想不想傅团长?”   薇莺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金碧打了个呵欠:“人家都说,驻防团的官兵已经全部牺牲了...可傅团长那么厉害,他一定没事。”   直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敢放肆的流泪,她无声的恸哭,她也不相信傅正襄会死,她那么恨他,她日思夜想的恨着他,他怎么能死?!   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活着,等她地老天荒的恨下去!   同一时刻,曲微湖上的一艘乌篷船中,小燕楼问船夫要了碗水,递给红鸾:“来,喝点水。”   红鸾呆呆的看着他,他很有耐心,朝她笑了笑:“乖,喝一点。”   红鸾接过碗,喝了一点,又还回去:“你喝吧,你的伤还没有好。”   小燕楼把剩下的水一口喝完,放下碗,握着左臂的伤口,皱了皱眉。   红鸾立刻什么都忘了,着急的爬过去,扯下他的右手,借着一点渔火,上下左右的打量他的伤口,舒了口气:“不再流血了。”   小燕楼趁势搂住她:“红鸾,你莫生气了。”   红鸾靠在他肩头:“我不是生气,我,我是想不明白。”   那日,红鸾与薇莺她们被人群冲散,她撞撞跌跌的走到一个岔路口,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巷子里拖。   红鸾魂飞魄散,拼命挣扎,有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   她顿时停住动作,等到了巷子里,她回头见小燕楼惨白着脸,左胳膊上全是血。   “你,”红鸾扑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别问,跟我走。”   红鸾跟着他左躲右闪,三绕两绕就出了城,他们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往前,一直走到曲微湖畔。   那里早就等着一艘乌篷船,船夫见小燕楼过来,立刻撑起蒿杆,招呼:“这边!”   小燕楼将红鸾推上船,自己也迅速跟上去。   船夫将船撑到一个野渡口,问:“你怎么受伤了?”   小燕楼掏出枪:“子弹打光了,差点被俘。”   他的话说一半留了一半,他子弹打光了,也杀了该杀的对象,然后他转身去找他的女人,被流弹打中胳膊,差点被倭寇生擒。   船夫点点头,目光望向怔愣的红鸾:“那是...?”   “我女人。”   “哦。”船夫了然,不再说话,径自撑船去了。   小燕楼走向红鸾,红鸾迟疑着问:“你,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什么人,”小燕楼说,“你跟不跟我走?”   红鸾只停了一瞬,便重重的点头:“跟!”   小燕楼露出笑容,吻了吻她额头:“好姑娘。”   “你的伤?”   “不严重,帮我包一下。”   红鸾手忙脚乱的帮他包扎,小燕楼脸上的笑容就未停过,等她包好,他说:“我们去沪上,然后就结婚,好不好?”   红鸾低下头:“好。”   她这两天在船上,偶尔会觉得小燕楼好陌生,看着小燕楼,她不自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想不明白,她的小燕楼,怎么突然会变得不是小燕楼。   “你,”红鸾靠着他的肩头,问,“你真的叫小燕楼?”   “记住,你丈夫我,叫詹燕楼。”   红鸾点头:“哦。”   “睡吧,”小燕楼哄她,“靠着我睡一会,等天亮,我们就离开这里。”   红鸾睡着了,船夫走过来,轻声笑道:“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小燕楼还有这副情深似海的样子。”   小燕楼将红鸾搂得更紧一些,吻了吻她的发丝:“我对我老婆,当然情深似海。”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玲珑骰子安红豆(上)   韭芽是被街边一个躺着的人绊倒的。   她狠狠跌了一跤,手撑在青石路面上,两个巴掌被又硬又糙的石头擦的全是血。   韭芽痛呼了一声,忽然转头看见一张双目大睁的黑青色脸孔,离她的脸不过几寸,正直直的对着她。   她头皮一麻,将尖叫硬生生的吞回去。   像是怕惊扰到那张脸,韭芽轻手轻脚的往后退,等到她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脚也崴了。   韭芽忍着剧痛,撑着墙站起身。   此时的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与薇莺她们失散了。   向一个方向不停的走就可以出城,出城就安全了,这是她心中唯一的信念。   她浑浑噩噩的不断向前,远远看见倭寇,她咬着牙根,随时就往街边的死人堆里倒。一两次过后,她也像个死人了,不仅满脸污血,浑身腥臭,心里也钝钝的空白,唯一的区别是她还在向前挪动。   韭芽路过一条街,平日里那条街很热闹,有卖糖人的,有卖芝麻糕的,还有卖枣泥麻饼的。如今那条街空荡荡的,街两边的青砖瓦房在阳光下摇摇欲坠,满地碎屑被风卷着走。   好像梦境一般,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有女人尖叫的声音。   韭芽打起精神想听仔细,那是很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蹲下身从巷子口朝街上挪了一点距离,她看见一个倭寇压住一个女人在肆虐,另外还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倭寇高声大笑。   她眼睛差点瞪出了眼眶,那个女人的侧颜赫然是金绯!   韭芽不自觉的朝外又挪了一点,披头散发,青肿着半张脸的金绯转过头,她看见她了。   韭芽顿住了,金绯用绝望的眼神在向她说,快逃!   韭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提着裤子起身,举起手中的刺刀就要往金绯身上捅,她吓的差点叫出声,旁边一个倭寇拦住了行凶的那一个,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三个人从地上拖起满身伤痕的金绯,架着她离开。   韭芽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无声的看着金绯的背影。   良久,韭芽才平复下来。   逃!她一定要逃!   韭芽在黄昏时分逃出城外,城外也尸横遍野。   她怕被倭寇发现,一直趴在一处坡地上。   韭芽傻傻的看着夕阳晚霞照在不远处半截炸断的树上,她已经逃出来了,下一步往哪里?   天色又暗了少许,韭芽挣扎着爬起来,漫无目的一瘸一拐的向前挣扎着走。   新月初升时,她听着鸦啼,终于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一间间屋子错落有致,该是一个村落。只是那里定是被大火肆虐过,到处是焦黑的痕迹。   韭芽准备去村里找间房子待一晚。   往村子走去,村口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塘,清冷的月光倒映在塘中,她借着月光忽然察觉水塘边有一个阴影似乎动了动。   她吓坏了,调头就崴着跑了两步,可过了一会儿,回头看时,那阴影又不动了。   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不远的地方观察,这个阴影居然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韭芽辨认了一会儿,那人身上的军装与常来找薇莺的军爷是一样的。   不是倭寇,她放下心来,缓缓走过去,用力将那人翻过来。   咦?   韭芽揉了揉眼,举起袖子将男人脸上的灰擦掉一些,她又哭又笑,原来真的是那个常来找薇莺的军爷。   韭芽拿手探了探赵中尉的鼻息,他呼出的气灼热的像要燃烧,她连忙又拿手去摸他额头,一片滚烫。   她解开身上的小包袱,拿出一块帕子,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块锦帕是今年过年时,薇莺买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韭芽把帕子浸入水里,用凉沁沁的水给赵中尉敷额头,来回反复了好几次。   其间赵中尉似乎睁了眼,极细微的哼了一声。   韭芽慌忙凑过去:“军爷!军爷!”   赵中尉没有回应。   月上中天,周遭一片死寂,偶有几声寒鸦凄厉的啼叫。   韭芽坐在水塘边,望着天上的月亮,简直要愁死了,怎么办?   耗在这里不是办法,天亮如果被倭寇发现,一定是个死。   韭芽又饥又乏,手掌痛,脚踝也痛。   她咬了咬牙,咕嘟咕嘟连着灌了两大捧水,又往脸上泼了好些。   水滴滴答答的顺着她的发丝往下落,她站起身,抓着赵中尉的领口拽了两拽,没动。   “哎呦,”韭芽嘀咕,“死沉。”   在玉琴楼时,妈妈常说她虽生了个木头脑子,却万幸长了一副眉眼标致的好模样,外加上腰细腿长的,不计较的男人一准喜欢。   韭芽那时心里还偷着乐,如今她只恨自己没有生就隔壁秋香那副虎背熊腰的身板,秋香是会乐里有名的妓-女,比干粗活的男人都要高大黑胖,凭着这份与众不同,常能接到与众不同的活儿。   韭芽如今快要羡慕死秋香了,若她是秋香,她定能将赵中尉扛在肩上就走。   她深沉的叹了口气,再次下死力去拽赵中尉,这次拽动了一点点。   韭芽高兴坏了,顾不上手掌上血肉外翻的伤口,一鼓作气拽着赵中尉往村子里走。   到天蒙蒙亮时,韭芽终于带着赵中尉来到村子中间一间不起眼的泥草屋。   她已经很小心的不让凹凸的路面磕碰赵中尉的身体,可他身下还是拖延着一道血痕,好在这村子里到处都是血迹,隐在其中看不出异样。   韭芽将昏迷的赵中尉靠在泥土墙上,借着黯淡的光,她看见赵中尉军装的腰部和小腿处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   韭芽说:“军爷,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   她孤身一人进泥草屋,四下里看了看。   人到了退无可退之时,似乎无所畏惧。她看到左手边的房门口有一大滩血,居然没有害怕,还探头往房里看了看,空荡荡的。   韭芽摸索了一圈,在厨下还发现了十几个芋头和一小袋发黄的米。   韭芽不甘心,她一直记得当年跟着拐子大江南北的流浪,这样的人家总会有地窖,拐子就常常将新买来或是拐来的小孩子藏在地窖中。   若是她能带着赵中尉藏在地窖中,那就安全多了。   可她找了许久,还是没有地窖的影子。   韭芽想了想,将十几个芋头一股脑儿都装进米袋子里,提着往村里最大的那所房子走去。   那房子是石头砌的,还装着明瓦窗子,眼见着是个富户。   韭芽推开被炸开一个黑洞的木门,院子里倒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女子几近赤-衤果,伤痕累累,她仰面朝上,圆目大睁的望着天空。   韭芽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她轻轻走过去将那女子的眼睛闭上,她试了两三次,可那女子总是不愿瞑目。   韭芽站起身,拖着崴伤的脚往里走,这是一个两进的宅子,有院子有厅堂,往后是三间房。   宅子里到处是人为肆虐过的痕迹,一大块墙皮被子弹打的稀烂,满地砸碎的白瓷片,桌椅东倒西歪。   韭芽从一间隐约能看出几分秀致的房里取出一身袄裙,来到前院给那女子遮盖。   她再次试着将那女子眼睛闭上,这次女子终于瞑目了。   “这位姐姐,”韭芽轻声说,“我和军爷要借住你家里,你千万莫怪罪。”   韭芽是在最大的那间屋子里找到地窖的,地窖的位置在床后头,很是隐蔽。   韭芽推开石板,忍着脚伤,跳下去看了看。地窖不深却挺大,通风良好,里头还藏着一些箱子罐子。   韭芽想不通为何这家人没有躲到地窖里避祸呢,可她来不及多想,天光已大亮了,不出多久,日头就要升上来了。   她再次拽着赵中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安顿在地窖里。   这时是早上,天色完全亮了。   韭芽似乎又听到远远传来炮火声与飞机轰鸣声,她缩在赵中尉身边,不知何时睡着了。   地窖里光线阴暗,分不清时辰。   韭芽醒来时,她怔了怔神,忽然警醒过来,转身爬过去探赵中尉的鼻息。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只是那股热烫一点没下去。   韭芽明白这样下去军爷肯定撑不住,她咬着手指头坐在他身边想了半天,伸手解开了他的军装。   军爷一定是名合格的军人,军装穿的一丝不苟,扣子系到最顶上一颗,皮带扎的整整齐齐。   韭芽边想边利索的把军爷的上衣扒开,她倒抽一口冷气,军爷满身的伤,可都比不过他腰上那条又深又长又狠的刀伤。   那伤还在一小股一小股的往外冒血,血都发黑了。   韭芽从没近距离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血腥,她哆嗦着起身,大约是经过了休息,脚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她蹲在地窖出口的石板下听了听,没有动静。   韭芽推开石板,探出个脑袋,四下里张望,过了一晌,从地窖里爬上来。   她跟老鼠一样,贼头贼脑,左顾右盼的搬了好些物件下到地窖,甚至还拎了一小桶水。   韭芽用湿润的布把赵中尉的伤口清理干净,又扯了一段床单给他包扎上。她没做过这样的活,把赵中尉的腰生生的用布包着鼓起来了两寸。   韭芽一不做二不休,伸手解开赵中尉的军裤,微红着脸给他褪掉。   她此时才看到,子弹打穿了他的小腿,小腿两侧都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韭芽又照旧清理了伤口,除了保留了他身上那条裤头,她把他身上剩下的衣服全给扒了,又给他盖上了一条棉被。   做完了这一切事,韭芽靠着发呆,忽然涌上来一阵似乎要熬不过去的饿意。   她才想起来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任何东西了,她扑向墙角的袋子,从里头捞出两个芋头,扒了皮就生啃。   芋头上头的毛搔得她手背直痒,她使劲抓了抓,又拿过一个芋头啃了。   韭芽吃了个半饱,忽然想起来军爷还饿着呢。   她转头打量军爷,军爷的侧脸很俊,高鼻梁,嘴形也好看...打住打住,她转开视线,对自己有些恼,恨恨的揉了两把头发。   目光再次转回时,她看见军爷的嘴唇干裂的暴了一层皮。   韭芽拿着木瓢舀了一瓢水,贴着军爷的嘴往里灌,起先灌的有些急,全顺着军爷的脖子淌走了。   韭芽懊恼着又舀了一瓢,一点一点的往里喂,还是不行。   她急的团团转,军爷连水都喝不进去了,这是...要死了吗?   韭芽想痛哭,又想到哭要费力气,还解决不了难题,抽噎一声就立刻止住了。   她含着眼泪左思右想,忽然灵光一现。韭芽含了一口水,凑上前,嘴对着嘴给他渡过去。   这回进去一点,洒了大半。   好像有门。   韭芽撸了撸袖子,伸出手把赵中尉的头摆摆正,捏住他的下颌,让他微微启开嘴唇,她伸出舌尖,顶开了他的牙齿。   韭芽就这样喂着他喝了好几瓢水,有洒的,但大部分是流进了他的喉咙。   喂完了水,韭芽又愁上了,她该找点什么,喂给军爷吃呢?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玲珑骰子安红豆(中)   半夜时分,韭芽从地窖里钻出来。   她还以为是傍晚,谁知月光洒在青砖铺就的院子里,她分辨了一会儿,才晓得是半夜了。   半夜更好,这里死气沉沉,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借着一星亮光,韭芽放胆走到厨房里,她把厨房翻了遍,连灶膛里都伸手进去摸了摸,还真让她发现不少好东西,有米,有面,还有几条干鱼,几个鸡子,只是数量都少的可怜。   最让韭芽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小袋小米,这玩意南方不长,韭芽还是多年前跟着拐子时见到过,听人讲是女人坐月子时吃的,可养人了。   韭芽高兴的不行,她又跟老鼠一样拎着一包东西,缩回地窖里去了。   地窖黑漆漆的,她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往前挪。   挪到赵中尉跟前,她趴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小米放在嘴里嚼烂,嚼成汁。韭芽很注意不把小米吃下去,她嚼一口就掐着赵中尉的下巴喂给他。   小米本来就不多,韭芽喂他吃了小半袋小米,她想如今已经把坐月子的粮食喂给他吃,这下他该不会饿了吧。   韭芽珍惜的把口袋放稳妥。   夜晚的凉风从地窖上头的缝隙中钻进来,韭芽打了个寒噤,她躺下,往赵中尉的棉被上靠了靠。   赵中尉又昏迷了一天多。   他醒来时,韭芽正一心一意的给他喂水。   赵中尉只觉得光-溜-溜的身体贴着温暖柔软的棉布,嘴上还有说不清的触觉,带给他灼热的五脏六腑一丝清凉。   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使劲吸吮那清凉的触觉,光吸还不够,他还伸舌头舔了舔。   “唔,唔,唔...”   赵中尉耳边听到奇怪的声音,“唔,”那个声音口齿不清,“放开我。”   他依言放开。   “呀,”声音变得清脆悦耳,“洒了好多呢。”   赵中尉转头,韭芽正好也在看他,一见他醒来,惊喜的扑过来:“军爷,你醒啦?!”   他眯了眯眼,认出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灰头土脑的丫头居然是玉琴楼里那个叫...叫什么来着的小丫头?   赵中尉咳了一声,韭芽打了瓢水递到他嘴边:“快喝一点吧,这下可好了,你醒了,我就不用喂你了。”   赵中尉如遭雷击一般想起先前的一切,他,他,他刚才醒来的时候...这丫头正在嘴对嘴给他喂水喝?   他整个人顿时烧着了一样红起来。   “军爷,”韭芽不解的看着他,一双清亮的眸子在灰脸上更加黑白分明,“不喝吗?”   赵中尉闷闷的咳了两声,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是挣扎出来的。   韭芽撇了水瓢,给他顺胸口:“不喝就不喝吧,要是你喝不动,我再喂你。”   他吓的止住了咳嗽,身上各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慢慢回来了。   韭芽见赵中尉又昏睡过去了,这次她不担心,他既然醒了,一定会没事的。   赵中尉再次醒来,身上比原先更疼,特别是腰上跟裂开一样。   他记得跟倭寇白刃战,一路杀,杀的红了眼,也不知杀到了什么地方。   他当时被子弹将小腿打了个对穿,他拖着一条腿跟倭寇拼命,他想要死也要拖个把倭寇垫背。   那个倭寇怒睁着眼,横着一刀斩过来,劈在他的腰上。他没察觉疼不疼,只跟狼一样觑着倭寇露出一个短暂空档,就举起刀狠狠的捅了过去。   再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等到醒来,他遭遇了让他更接受不了的事,他不知如何面对,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   周遭黑漆漆的安静,赵中尉听着韭芽轻轻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他知道一定是这个丫头救了他,不管怎么救的他,在这个子弹横飞,随时没有命的地方,她救了他,这一定是一件很艰难很艰难的事。   他不知该如何报答她,更何况,他还被她扒光了衣裳,还跟她亲了嘴。   他脸红得发烫,缓缓的伸出手,握住了韭芽细纤纤的手。   韭芽醒过来的时候,手里正热烘烘的抓着赵中尉的手。   她一下就甩开了,要死了,她晚上怎么这么不知羞的握着军爷的手睡觉了?   红鸾经常骂她,说她想男人了。   莫不是真的?   韭芽赶忙用手握住脸,过了一晌,她觉得温度下来了,一转头,军爷正睁眼看着她。   她脸又红了,讪讪的朝赵中尉笑:“你醒啦?”   赵中尉的脸上是看不出端倪的平静,他朝她点点头,轻声说:“嗯。”   “哦。”韭芽呆愣愣的,军爷没有醒来时,她挺忙的,总能找到事情做。   军爷醒来了,她该做点什么呢?   “那,”韭芽抓了抓脸颊,“你喝水吗?”   军爷说话轻的快要听不见了:“好。”   韭芽拿水瓢一舀,空的:“啊,没水了,等我上去取一点。”   军爷攥住她:“别。”   “没事的,”韭芽说,“上头没人。”   军爷攥着她,力气不大,可她不舍得挣开。   韭芽试图劝军爷:“真没事。”   军爷执拗的看着她,她没办法,只好无奈的坐回去:“好吧,等晚上我再上去。”   韭芽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掀起赵中尉的被子,赵中尉大受惊吓,想往后躲却动不了。   “别动,”韭芽的手摁在他胳膊上,他微微颤抖。   韭芽说:“该换布了。”   她把缠在伤口上的布解下来,又从一边的床单上扯下一条。   韭芽凑近了看伤口,紫得发黑,一股腥臭,怎么好像又恶劣了一些。   她犯愁:“怎么办呐...”   “要,”赵中尉挣扎着说了一个字。   韭芽忙凑过去:“嗯?”   “要用刀刮掉伤口上的腐肉,”赵中尉用气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要用酒消毒,那边木箱里有酒。”   他顿了顿:“我的军装口袋里有柄小刀。”   韭芽震惊了:“酒?”   她连忙起身跑过去看。   这边放着木箱陶罐的地方,她在这里一两天了,连看都没看,占了人家的地方,总不能还动人家的值钱东西吧,那也太不是人了。   木箱里果然有几罐酒,封着口,韭芽凑近了闻,有几丝醇厚的酒味流泻出来。   她端着酒罐回来:“你属狗的呀,鼻子这么灵?”   赵中尉无奈的笑。   韭芽摸出他的小刀,是个舶来的高级货,拉开刃,一道白闪闪的光。   她好奇的拿手指去碰刀刃,赵中尉一个闷哼,她回头,他艰难的说:“别,锋利。”   韭芽点点头,到地窖的入口听了听动静,趁着赵中尉还未反应过来,推开石板就爬出去了。   等她拿着一包洋火和几根蜡烛下来时,赵中尉脸色青白的看着她,她讪讪笑道:“你瞧,没事的,外头没人。”   赵中尉闭上眼,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韭芽无法,坐到他身边,说:“你别生气了,我下次一定先跟你说了再出去。”   他睁开眼看着她,她忙点头:“真的,不骗你。我拿洋火是为了烧刀刃,我想起来刀烧热了才能刮肉。”   她真的刚刚想起来,原来拐子都是以这样简易的疗法给孩子治伤口,她也被这样刮过,烧柴火燎起的泡,不知怎的,烂了指头,拐子拿着烧的滚烫的刀给她把上面一层烂肉刮掉了。   那样叫人不寒而栗的疼痛,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一世都不要想起来。   韭芽拿酒把赵中尉腰侧清洗干净,举着刀在烛火上烤,烤到刀片通红。   她握着发烫的刀柄,左摆弄右摆弄,不知如何下手。   “别怕,”赵中尉安慰她,“刮吧。”   韭芽狠狠心,手哆嗦的厉害,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了。   可随着眼泪不断的掉,她的手竟然稳当了,下刀又狠又准。   赵中尉疼昏了过去,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他的目光落在烛光中韭芽那张被泪水冲成花猫的脸蛋上,他觉得这张脸从此要长在他心里了。   韭芽将赵中尉腰上的伤口包好时,才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   她抹抹泪,昏过去好,还有一场疼,昏过去才不知道疼。   韭芽将刀用酒冲干净,放在烛火上烤红,对着赵中尉的小腿刮过去。   等到她将赵中尉的小腿也包扎好,她已经是大汗淋漓。   她吹灭了烛火,静静的守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赵中尉发出一声呓语:“水。”   韭芽一惊,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果然又烧起来了。   她拎着捅就爬出去了,外头是下午。   韭芽在屋子的水缸里只打到小半桶干净水,她走出院子,到附近两家人去找水,等到她拎着快一满桶水回去时,忽然听到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   韭芽大惊,加快脚步,刺溜一下就窜回屋子里,推开石板就钻回去了。   她惊魂未定,拼命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才定下神,舀着水喂给赵中尉喝。   赵中尉醒来时,韭芽已经吃了最后一个芋头,干嚼了些大米,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他身上感觉轻松了不少,喉咙里也不干渴,想来是这丫头出去打水给他喝了。   他抿了抿嘴,居然有小米的味道,他是北方人,来南方这么久,从来没吃到过香喷喷的小米粥,真不晓得这丫头从哪里弄来的,想来不会有多少,也全进了他肚子里。   这丫头...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少了点= =,明天把番外更新完。谢谢~^_^ ☆、番外之玲珑骰子安红豆(下)   地窖里也无所谓黑夜白天,感觉睡的差不多了,就能起身。   韭芽醒来,柔软的棉被子全盖在她身上,难怪她觉着很暖和。   她揉了揉眼睛,借着一丝光线看见赵中尉靠在墙上,定定的看着她。   韭芽笑开了:“军爷,你好多了么?”   赵中尉眼神闪了闪,点头:“嗯。”   他声音还是不大,却有力多了。   “这可太好了!”韭芽说。   “丫头,”赵中尉说,“你别叫我军爷了,叫我一声赵大哥吧。”   韭芽迟疑:“赵大哥?”   赵中尉笑了笑:“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韭芽想了想,她忽然不想让他知道她叫韭芽这个名字,她在他面前应该有薇莺,红鸾,金碧这样悦耳婉转的名。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薇莺教她的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那时就觉得骰子、红豆、相思都是诗里画里才有的,那是她形容不出来的一种绮丽风流,她喜欢到心底里去了。   这么想着,她对赵中尉说:“我叫玲珑。”   赵中尉狐疑的看着她,他怎么记得她不叫这个名字?   “真的?”   “你怎么不信嘛!”   “还是等我自己想想,”赵中尉皱眉,“我记得你叫...”   “好啦,好啦,”韭芽泄气,“我叫韭芽。”   赵中尉笑道:“对啦,这个才是你名字,我想起来了。”   韭芽不高兴的撅撅嘴。   赵中尉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告诉我你叫玲珑?”   “因为,因为,”韭芽脸一红,“我喜欢玲珑这个名字,等我找到莺莺姐,我就要改成玲珑这个名字。”   “玲珑这个名字不错,”赵中尉说,“不过我还是喜欢韭芽。”   这次轮到韭芽狐疑:“真的。”   赵中尉一本正经的点头:“嗯,我喜欢韭芽。”   韭芽怔了怔,呼啦一下红了脸,她侧过头,细声细气的说:“哦,那我还是叫韭芽吧。”   又过了两天多,吃的还算好解决,那几个鸡子被两人分着生吃了,韭芽又去周边几家摸了几个来。她还摸到一袋干面饼,这下更好了。   只是水算是彻底没有了,连周边几家缸里的水也都被韭芽打光了。   “赵大哥,”韭芽说,“我要去水塘里拎两桶水来。”   赵中尉说:“你别去,我们再忍一忍。”   韭芽摇头:“不行,你瞧你,嘴上都裂开了。”   赵中尉挣扎着起身:“那我去,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出去的。”   韭芽大惊,连忙拉住他:“赵大哥,你不能去,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一个人灵活,等到半夜没人的时候,很快就能回来的。”   赵中尉真是恨自己如今这副样子,恨的他想死。   韭芽睁着大眼期盼的看着他,他无力的转过身,点了点头。   半夜的时候,韭芽拎着桶钻出了地窖。   她如同夜色下的一头小兽,带了一万分的警觉,从村子里沿着阴影一路躲闪着走到水塘边。   她刚把木桶放进水里,忽然听到动静。   四周除了水塘较深处长了一圈又高又乱的杂草之外,一无遮挡。   她唰的就拎着桶躲到水里,水冷冰冰的,却不深。她轻轻的用脚踩着塘底的泥,又用一只手划着水,她摸到一块大石头,赶紧趴过去。她靠着石头,躲在杂草中间,只露个头出来。   远处走来两个叽里呱啦说倭语的倭寇,如果韭芽能听懂,她会听到两人在说:“见鬼了,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个黑影子在这里。”   “没准真的是鬼,今天听藤本说那天死的花姑娘居然自己盖上衣服了,一定是鬼!”   “我看一定是该死的支-那人干的!真该杀光他们!好了,走吧走吧,没人也没鬼!”   两个倭寇一路叽里咕噜的说着走远了。   过了很久,韭芽才从水里钻出来,她“呸”了一口在地上,边打水边嘟囔:“是不是以为我是鬼啊?我要是鬼,就活挖了你们的心肝!”   从韭芽离开地窖,赵中尉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   要是韭芽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稍微一想,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活不了了。   他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就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光微弱,只能照出几步远的距离,就连地窖入口都照不到,他不担心被发现。   可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回韭芽,他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他站起身,腰和小腿都刀搅一样的疼,可他顾不上了,往入口摸去。   他刚要摸到石板时,韭芽从外头拉开石板,跳了下来。   “咦,”韭芽说,“你怎么起来了?”   赵中尉不说话,低着头往回走。   韭芽把水桶放好,跟过来:“赵大哥,你怎么了?”   借着烛光,赵中尉看见韭芽浑身湿漉漉的,美貌小脸上的灰全洗掉了,湿发黏在脸侧,她真是水灵灵的耀眼。   可赵中尉顾不上看她多美,只吓的头皮一紧,一把抓住她肩头:“发生什么了?”   韭芽拧着衣裳下摆的水,跟他讲了刚刚水塘边发生的事。   赵中尉恨恨的捶着头,韭芽诧异的拦住他:“你干嘛?”   “我没用,”赵中尉越捶越用力,“我竟然...让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出去,还差点被倭寇发现。如果被发现,你...我...”   他说不下去了。   韭芽倒不是很在乎:“他们没发现我啊,不过我总觉得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赵中尉又用力捶了捶头,道:“没错,他们一定会再来扫荡一遍。我们要将这里再遮掩的更好一些。”   赵中尉问韭芽地窖入口附近的情况,韭芽一一的说了。   赵中尉沉吟了片刻,嘱咐韭芽做了几件事,他自己也忍着疼爬了出去,跟着韭芽忙活了半夜。   等到他们再次回到地窖时,赵中尉摸着有些裂开的伤口,沉声说:“倭寇离开之前都不要再出去了,水不够喝,我们就往里兑酒,省着点喝,总能熬过去的。”   韭芽点头,又揉了揉眼睛,赵中尉见她困了,说:“睡吧。”   韭芽迷迷糊糊的倒在被子上,赵中尉发觉她脸色有些不对,一摸她额头,她到底是女孩子,在冷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又忙活了一晚,开始发烧了。   她的衣裳裤子都潮乎乎的,赵中尉吹熄了蜡烛,只当自己是瞎子,轻手轻脚的给她脱了衣裳裤子,她全身只剩下贴身的衣物,半-衤果的躺在被子里。   她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让赵中尉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的手掌也变得滑溜溜的,他的伤口都因为地窖内弥漫的某种香艳的味道而不那么疼了。   他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她还那么小。   过了一晌,韭芽呻-吟:“冷,冷...”   赵中尉摸摸她胳膊,烫的很。   韭芽边叫冷边不老实的动来动去,似乎想从被子里蹭出来。   赵中尉摁住她,她动弹不了,就开始哭,哭着哭着,就叫娘。   他实在没办法,只好伸一只手进被子里搂住她。   她得寸进尺,往他怀里拱,边拱边嫌他军装碍事,扭扯着他的军装不放。   赵中尉头大了好几圈,他横下心,三两下脱掉军装,也钻进被子里。   韭芽觉得他身上很温暖,蔓藤一样缠上来,他推拒,她锲而不舍的往他身上缠。   她缠得赵中尉一时脑子犯了混,伸手紧紧搂住了她,她终于老实了。   两人亲密的贴在一块儿,赵中尉感受着怀中少女幼-滑的肌肤,胸前的起伏还有纤腰长腿,别看她年龄小,可该有的已经不算太小了。   他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手不自觉的从她的小衣里钻进去抚摸她细腻的背。   她真美,真的很美,美的他心旌摇荡,美的他魂都要飞了。   韭芽是被压醒的,她一睁眼,就看见赵中尉冷凝的脸,正贴着她的脸。   “嘘——”他在她耳边小声说,“倭寇来了。”   她一惊,赵中尉轻抚她的背:“别怕。”   他说着将那柄小刀抵住她的颈侧,温柔的说:“别怕,若是他们发现我们,我就先杀了你。”   若是被倭寇发现,韭芽的下场,他不敢想,他舍不得,他会先杀了她。   韭芽泪流满面,咬着牙点头。   “丫头,”他说,“别怕,我跟你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韭芽反手抱住他,无声的哭。   上头的搜查扫荡持续了不太久,大约倭寇也觉得不像有人的样子,拿刺刀四下里戳了戳,挑了挑,就算完成任务了。   等到声音远去,两人都狠狠松了口气。   这一松懈,他们对望一眼,蓦然间都大大的不好意思起来。   赵中尉正压着韭芽,两人中间只隔着稀少的布料,韭芽俏脸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滴,她羞涩的垂下眼。   赵中尉有些愣怔的看着她,她轻轻挣了挣,觉得腿蹭在了一个硬硬的说不得的东西上,她好奇的又蹭了蹭。   其实赵中尉也不想的,他还有伤,可谁叫他是男人?   他喉头溢出一声闷哼,咬着牙,不是很情愿的从韭芽身上翻下来。   不过就算他再不情愿,他也不会做什么。   “韭芽...”   “赵大哥...”   过了一晌,两人同时开口,他们不由相视一笑。   “你先说吧。”   “赵大哥,等我找到莺莺姐,你...梳拢我吧...”   赵中尉一怔,笑了笑:“我不梳拢你。”   韭芽难以置信的抬头,他摸着她的脸颊:“等你长大,我就娶你。”   “真的?”韭芽不信。   赵中尉点头:“真的,我不说谎。我刚才说的也是真的,这一辈子,我跟你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韭芽怔怔的看着他,泪盈于睫,刚要说话,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是倭寇离开之前,往村里丢了两个手榴弹。   地窖上的土和小石块纷纷扬扬的落下,赵中尉挡在韭芽身上,用后背承受那些细碎的疼痛。   “疼吗?”韭芽心疼得厉害。   他笑:“不疼。”   又一声爆炸声响起。   她伴着轰隆隆的巨响,仰起脸深深的吻住了他。   他们在三天后被自己人的部队救出来。   赵中尉报出了他的部队番号,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敬重,他被医疗队带到了沪上。   韭芽一路跟着他。   他帮她找到薇莺,他等着她长大之后,迎娶她。   韭芽后来跟着薇莺姓,改名纪玲珑,她在十七岁那年嫁给时任少校二十五岁的赵敬丞。   纪玲珑的一生由不幸开始,却逐渐幸运,幸福,直至美满。   一直到她有了名望,到她头发全白,他还坚持叫她:“韭芽。”   他爱韭芽,甚于爱他自己的生命。   她是别人眼中才貌双全的纪玲珑,却永远是他怀中的那个小丫头,韭芽。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搞定~下一更星期四,多谢捧场~^_^ ☆、第十八章   永安城经历了一场浩劫,元气大伤。   倭寇占领了永安原来的市政府作为临时伪政府。   对于原政府官员的处置,一律是投降者不杀,保留原位。不投降者不仅要被杀,头还要悬在城门上。   高大的城门上悬着好些脑袋,听人讲,还有被俘的几个驻防团的士兵,过了一阵,又有人说驻防团团长的头就在上面。   这些消息都是担着两筐菜来卖的那位大娘传进礼拜堂里来的,好几回都是金碧与大娘讨价还价,顺便打听一些消息。   金碧没有探到潘府的消息,却听到了驻防团的消息。   “什么?!”金碧上前,恨不能揪住大娘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大娘吓了一跳:“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   “金碧,”薇莺见她很久未回,不放心她,便到后门来望一望,“你做什么呢?这么慢。”   金碧忙朝大娘使了个眼色,笑道:“没,只是跟这位大娘打听打听永安城里的消息。”   薇莺略一沉吟,走过来:“大娘,你看这城里的情形可好些了?”   大娘摇头:“好也讲不上,每日倭寇总要作些孽,不是杀人就是祸害闺女。”   “那...”薇莺说,“现如今是谁在管着永安城?”   “是倭寇和投降他们的大官啊,”大娘叹道,“没投降的都给挂在城门上了。”   薇莺忽然说:“刚刚我听到你讲驻防团...驻防团怎么了?”   金碧脸色一白,大娘看了看两人,笑道:“没,没什么。好了,我跟宋府约着要送菜,辰光不早了,我先走了。”   说着,她担起菜,薇莺拉着她的菜筐不放:“大娘,你告诉我吧,驻防团怎么了?”   大娘无奈:“真没什么,我一个卖菜的,哪里晓得那么多。”   “求你了,”薇莺恳切的说,“我出不去,只能从你这里听到消息,你就告诉我吧。”   金碧在一旁死死的咬着嘴唇,大娘放下菜筐,叹气:“好,我讲给你听,我也是听人讲的,驻防团团长的头就挂在城门上。”   她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担起菜走了。   薇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好半晌无声无息。   金碧小声的叫她:“薇莺,薇莺...”   “她,”薇莺转过脸问她,“她刚才是不是说...傅正襄的头挂在城门上?”   薇莺界于崩溃的边缘,反而没有多少表情,金碧形容不出来薇莺的模样,只觉得薇莺怕是要不好。   “薇莺,”金碧劝道,“你别急,傅团长那么厉害,一定没事的,你别急,人家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头,一定是乱传的。”   薇莺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金碧忙扶着她。   “他是很厉害,”薇莺喘了口气,流下两行泪,“可他再厉害也是血肉做的人,再厉害也挡不住子弹火炮啊——”   她握着脸,呜呜痛哭。   金碧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薇莺哭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要去城门下面看看,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她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金碧吓得魂都要飞,她拦着薇莺:“薇莺,你,你疯啦?你知不知道外面的倭寇在祸害女人啊?”   薇莺已经完全镇定下来,镇定的有些过分,她对金碧说:“金碧,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金碧不放她,忽然想了个主意:“薇莺,你不能穿这一身,你去换身灰布袍子。”   薇莺的视线往自己正穿着的孔雀蓝旗袍上扫了扫,她想起存票还在身上,顿时觉得有道理。   薇莺回房换了一身灰布的夹棉袍子出来,牧师太太和金碧正在门外等她。   “我跟你一起,”泰勒太太说,“薇莺,你一个人不能出去。”   薇莺刚要拒绝,金碧急急的说:“薇莺,倭寇不会拿泰勒太太怎么样的,他们只杀中-国人。你就跟着泰勒太太一起吧。”   “是啊,”泰勒太太说,“我是英国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薇莺想了想,摇头:“可他们若是放枪,子弹不长眼的,我不能让你陪着我冒险。”   泰勒太太说:“现在他们已经占领了永安,相信我,没有特殊事件,他们不会乱开枪。”   “薇莺,”泰勒太太说,“你现在出去,有可能再也回不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薇莺最终还是同意泰勒太太陪着她。   她们两人挽着胳膊,沿着街往城门走。   薇莺低着头,泰勒太太高昂着头,让人一见便知她是高鼻深目的金发洋人。   有几个倭寇看见薇莺,窃窃私语了几句,刚要上前,泰勒太太便瞪着他们,他们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敢靠近。   薇莺一路沉默,直到来到城墙下。   城墙下站着倭寇守卫,城墙上悬着七八个头,因着天气寒凉而没有腐烂到辨不清的程度,一个个青灰的脸,僵硬的五官。   泰勒太太抬头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她的手放在心口,低声道:“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愿上帝宽恕他们吧。”   薇莺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一个一个认真的看过去,有她认识的人,从前在堂会上见过,还夸赞她琵琶弹的动听,如今因为一身不愿折断的傲骨而身首分离,薇莺流了一滴眼泪。   她快速伸手擦掉,接着辨认下去。   薇莺认真的来回辨认了两遍,她有种晕眩的放松感,她大大的舒了口气,墙上没有傅正襄。   泰勒太太问她:“你要找的人不在上面吧?”   薇莺摇头:“不在。”   “太好了,”泰勒太太说,“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薇莺由衷的附和。   “怎么样,怎么样?”   还没到礼拜堂后门,金碧就迎上来:“怎么样?”   薇莺说:“没有,没有他。”   金碧笑道:“太好了!”   泰勒太太见薇莺脸色极差,便让薇莺去休息。   进了房间,金碧说:“我就说,傅团长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薇莺坐在床边,苦笑:“他不在城墙上,也不是说他就安然无虞。”   金碧瞅着她的神色,小声道:“你做什么想那么坏?兴许傅团长什么事也没有呢。”   “不会!”薇莺攥着拳头,猛然站起身,喘息道:“当时枪林弹雨,他要身先士卒...他一定受伤了,或是...这个混蛋,他一定不能死!”   薇莺的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的涌动着对他的恨,她恨他恨的刻骨铭心!她恨他连带着自己也恨上了!她真恨自己!   金碧上前扶着她坐下,安抚道:“薇莺,你别这么着急,过几天等局势再好一点,你出去打听打听,一定能打听到的。”   “是啊,是啊,”薇莺喃喃,“我要去打听打听。”   金碧瞧着薇莺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叹了口气。   半夜里,薇莺做起了梦。   她梦见傅正襄坐在阴影里抽烟,与往日一模一样的姿势,在梦里她甚至还能看见烟头一亮一暗的火光。   “你来了?”他问。   薇莺生出一些莫名的感觉,问道:“你怎么了?”   他站起身,胸前赫然一个汩汩往外冒血的血窟窿。   薇莺大骇,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   “纪微盈,”他浑身鲜血,哀哀的看着她,“你还在恨我吗?”   薇莺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她被金碧推醒了:“薇莺!薇莺!”   薇莺朦胧的睁开眼。   “你魇着了!”金碧着急,“你刚才一个劲的又哭又喊。”   “我喊什么了?”薇莺哑着嗓子问。   “没听清,”金碧枕着枕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哭声挺大。”   薇莺说:“哦,吵着你了,没事,你睡吧。”   金碧很快就睡着了。   薇莺睁着眼瞪着正上方的一片漆黑,她努力回想自己的回答,却毫无头绪。   这几天,金碧每日起床都要作呕,起先她还以为自己得病了,她只知道有了身子就不再来葵水,哪里知道每天还要这样难过的呕。   但泰勒太太说是孕妇的正常反应,她就不担心了。   她呕完了回房间,薇莺还躺在床上。金碧记得薇莺昨晚做了噩梦,大约是没有睡好。   过了一晌,薇莺仍然没有起身,金碧觉得奇怪,过去一看,薇莺正发着高烧。   金碧着急忙慌的去找泰勒太太,如今她除了薇莺,最信任的就是泰勒太太。   礼拜堂旁边就是一家药铺,里头的老大夫还是教友,和牧师很有些交情。   金碧拿着两包药,按着老大夫的嘱咐熬好药,给薇莺端过去。   “薇莺,”金碧轻轻推着薇莺,“好起来了。”   薇莺的呼吸都是热烫的,她还未清醒:“我又做梦了?这次我说什么了?”   金碧被她惹得一笑,又叹气:“还做梦呢,你都病了,来,喝点药,我刚吹了,不烫。”   金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凑近她嘴边。   薇莺舔了一口,眉毛揪在一起:“太苦了。”   “苦才好呢,”金碧说,“快,大夫说要趁热喝。”   薇莺抽了抽鼻子,撅着嘴:“我的身子我自己晓得,不用喝药就能好。”   金碧不由笑起来:“哎呦,你这死丫头,这是嫌药苦啊?我也想拿几颗西洋小药丸子给你吃,我得弄得到啊。”   薇莺一怔,忽然端过金碧手中的药碗,大口大口全喝了。   这药实在太苦,最后一口呛了她一下,棕褐色的药汁顺着她脖颈流下来。   金碧呆呆的拿起帕子给她擦:“你这又是怎么了?”   “金碧,”薇莺的嗓子有些沙哑,“我们不能一直待在牧师这里,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若是潘公子愿意,你要去潘公子身边么?”   “不要!”金碧捂着肚子。   薇莺有些不解:“你不是喜欢潘公子么?”   金碧说:“我姐当初只叫我跟着你,可没叫我跟着潘公子。”   薇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你跟着我,等局势稍好些,我出去找人,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做的事。我出去做事定能养活我们,只是日子要清苦些了。”   金碧慢腾腾的挪过来,搂着薇莺:“薇莺,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薇莺把手搭在她胳膊上:“金碧,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孑然一身,该怎么继续活着呢?连个奔头都没有。”   “你有傅团长啊。”   “他啊,”薇莺无奈一笑,“他是靠不住的大英雄,还是靠我自己吧。”   “薇莺,”沉默了一晌,金碧说,“我很羡慕你呢,傅团长多喜欢你啊。我晓得的,潘公子不喜欢我,他的心冷着呢,谁也不喜欢。”   薇莺侧过脸看着她:“那你也不要喜欢他了。”   金碧叹道:“不行啊,我答应过要对潘公子好的,我就要一直对他好。”   “你可真是,”薇莺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可真是...”   “傻,是不是?”金碧蹭了蹭薇莺,“薇莺,你也傻。”   “我?我怎么傻了?”   金碧一笑,不答话。   依着老大夫的说法,薇莺这场病是心火太旺,太过着急惊怕而生出的病。   一场浩劫过后,命保住了,只生了一场病,薇莺觉得这已经算很幸运了。   养了几日,薇莺慢慢好起来。   薇莺将将好转的那日,她靠着躺椅,看着礼拜堂收留的那几个孩子在后院里玩。这些时日过去了,只有一两个孩子的亲人来将他们领走,剩下的孩子渐渐意识到他们真的与家人分离了,哭过闹过,时间一长,便是孩子也要学会接受现实。   好在牧师夫妇对这些孩子很好。   薇莺看着这些孩子,心里盘算等她找到事体做了,每个月还要省下些钱送到牧师这里来。   如今她有些钱傍身,虽然不像两年多前那样被逼到极处,但这次大约也不会有妈妈这样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她还是要靠自己。   薇莺叹息。   “薇莺,”金碧惊慌失措的跑过来。   薇莺直起身,斥道:“你慢点!摔跤怎么办?!”   金碧拖着她起身:“你先别管我了!大事不好!”   薇莺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什么事啊?”   “倭寇!”金碧说,“倭寇来了!点名要找你!”   薇莺大惊:“什么?!”   金碧拉着她往礼拜堂的中厅跑:“真的,真的,叫什么渡部大佐!如今泰勒牧师正拦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了《金陵十三钗》的一个梗,多谢包容~ ☆、第十九章   薇莺是会乐里的花魁。   这是永安城中常逛会乐里的达官贵人们之间的共识,她经过男人们口口相传,美名远播。   在渡部大佐跟前提起薇莺的,是原先永安政府参事室的一名参事。   自从倭寇进永安城时,谷村少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暗杀,渡部大佐就一直处于暴怒之下。他纵容手下的士兵在永安城作恶,对于稍有反抗的人,无论身份一律砍头。   哪怕是那些已经投降的官员,在渡部大佐这样的暴虐之下,也战战兢兢的不知何时就轮到自己掉脑袋。   安抚一个男人,最佳的方法是让他的怒火发泄在女人身上。   但是那个温柔乡会乐里已经被倭寇的火炮和炸弹轰塌了,短时间能去哪里找美貌而知情识趣,又不会让人觉得扫兴的女人献给渡部大佐?   直到有人看见薇莺同着礼拜堂的牧师太太一同出现在街上,他们才想到这个好主意。   渡部大佐果然很有兴趣,他是高级军官,是东洋财阀的幼子,对于女人要求颇高,所以不经常去慰-安所这样的地方。   永安城从来都不缺当世佳人,有关绿鬓红颜的传说随着曲微湖的湖水从古荡漾至今。   渡部大佐早就听说中国有这样一个地方,盛产美人,而这美人中的美人,他当然有兴趣。   只是如今这美人藏身于英国人开的礼拜堂,稍稍有些棘手。不过也不碍事,礼拜堂里除了牧师夫妇是英国人,他们动不得,其余的就全是中国人了,美人不会不识相的。   渡部在派人去请薇莺时,还特意强调了,不要惊扰美人。   快到礼拜堂的中厅时,薇莺对金碧说:“金碧,你就在这里别出来。他们只找我一人,可千万不要牵扯到你身上。”   金碧老实的点头,薇莺不放心,又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无论什么!”薇莺面色严肃。   金碧有些恐惧起来,这可不是平日里请堂会的大户人家,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啊。   “薇莺,你别去,牧师拦着呢。”金碧小声说,“实在不行,我替你去吧,反正倭寇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薇莺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没事的,你别害怕,我肯定能回来。”   金碧眼巴巴的看着她,扯着她的袖口不放。   薇莺说了声“听话”,就扯过袖口,转身走了。   进入中厅,薇莺听见泰勒牧师正与来人争辩,她做了个深呼吸,走上前去。   “...不,”泰勒牧师说,“不行!”   正与泰勒牧师争执的那人一见薇莺,连忙露出笑容:“薇莺!”   牧师惊讶的看着薇莺,用英语斥责道:“你怎么出来了?”   “牧师,”薇莺说,“谢谢你,但你拦不住他们的,何必徒生事端,若是后院的孩子们因着我了有什么闪失,我这一辈子就没法过了。”   牧师的目光落在中厅里那十几个倭寇手中明晃晃的刺刀上,他无奈的叹了叹。   薇莺低声说:“牧师,我跟他们走,请你保护好我妹妹。”   牧师点头:“放心。”   旁边站着的人等的有些不耐烦,又不得不忍耐的笑道:“薇莺,渡部大佐还在等你呢。”   薇莺朝他一笑:“严参事,好久不见哪,我记得上次还是在潘府堂会上见到何副市长和您,看您红光满面的,最近混得一定不错。就是不知道何副市长最近怎么样了?”   严参事一张脸由红到白再到青,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哟,”薇莺抱歉的一笑,“瞧我这记性,何副市长如今正挂在城墙上呢,不过谁叫他做不了汉奸呢?您说是不是?”   严参事脸上的肉颤了颤,眼神狠毒,他低声道:“薇莺,你这小-婊-子先别忙着骂我是汉奸,你再伶牙俐齿又如何?待会儿一样要在倭寇身下求饶!”   他手扬了扬,似乎要给薇莺一耳光,一旁的牧师忿怒的阻止:“你干什么?!”   薇莺笑眯眯的说:“牧师,他不敢的,打坏了我,他拿什么献给他主子?”   “你——”   “我,我什么我?”薇莺往外走去,“快些吧,别叫你主子等急了,一气之下拿你的狗头下酒。”   严参事跟在她身后,恨得咬牙切齿。   薇莺又转头朝他一笑:“你的头啊,只配下酒,还不配挂在城墙上。”   渡部大佐暂住瑞园。   薇莺再次来到这个秀丽精致的园子,如今的瑞园比当初何师长那时的守卫更森严。   经过九曲回廊,薇莺被带进一间看起来像是女子闺房的屋子。   严参事吩咐人拿出一件和服:“穿上这件!”   薇莺简直不敢相信:“你叫我穿上东洋女人的衣服去讨好倭寇?!”   “快点!”   薇莺一扫身后的梳妆台,伸手攥着一柄剪刀:“不可能!我能跟你来这里,不代表我什么都能接受!”   严参事笑的很猖狂:“你现在穿什么有什么关系,反正一会儿见了大佐总要脱掉。”   “你别逼我!”薇莺拿剪刀对准脖颈,“你逼我,我死给你看!”   严参事大约没想到薇莺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走近:“你这是做什么?不就一件衣服么?”   薇莺高声说着,锋利的剪刀尖往下扎,细细的一道血流下来:“你别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下不了狠心?!”   “嗳,”严参事停住脚步,低声说,“我不过来,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穿上和服,倭寇就不会舍得杀你。”   “为我好?”薇莺冷笑出了声,“你们不就是想让倭寇高兴,好保住你们的命?你们这帮无能无耻的人,让女人挡在你们前面就算了,还要我假扮成东洋女人!你们还有脸么?”   严参事还要再劝。   薇莺抹掉眼角的泪花:“你别再说了。我是傅正襄的女人,他在战场上不顾性命的杀倭寇,我怎能穿着东洋女人的衣裳去讨好倭寇?你们若执意如此,反正我贱命一条,你们一枪打死我吧!”   严参事终于退到门外了。   薇莺一瞬间浑身卸了劲,重重的坐在梳妆凳上,她捂着嘴,无声痛哭。   除了那件和服,黄花梨木的衣架子上还挂着几件旗袍。   薇莺随手取了件暗紫的旗袍,等到换上身才发现是一件翻领荷叶袖的。她又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发,将脖子上的血迹擦干净。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她一件也没戴。   出了屋子,严参事迎上来:“你这,这也太素净了!”   薇莺眼含嘲讽的看着他,严参事跺跺脚:“算了,算了!”   渡部隆吉正在花厅饮酒,他一个人坐在红木八仙桌旁,自饮自斟。   薇莺进来时,他正好抬眼。   渡部隆吉微怔,严参事笑容满面,声音胆怯又讨好:“大佐,这位就是薇莺姑娘。”   渡部隆吉露出一丝笑容,对薇莺示意:“坐。”   薇莺坐在他对面。   “听说,你会弹琵琶?“   渡部隆吉流利的汉语中竟然带着一点燕京口音。   薇莺心里诧异,她点了点头:“是。”   严参事忙叫人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琵琶:“大佐,薇莺的琵琶是永安一绝。”   渡部隆吉很高兴:“那我要好好听一听。”   相当精美的一把紫檀镶牙琵琶,琴头与面板处都雕着牡丹花,雕工富贵又雅致。薇莺在会乐里两年挣的银元未必能换这样一件琵琶绝品。她拿在手里,颇有些爱不释手的轻抚琴马处的象牙,心里想,若是死之前能弹一弹这样的绝品,也不枉她活着的时候为了取乐于人而弹了那么些年的琵琶曲。   渡部隆吉在一旁注视着她,不由一笑。   门外的严参事见状,放下心来,阖上了花厅的两扇菱花门。   薇莺弹了一首十面埋伏。   她存着一些挑衅的心思,弹琵琶时一直低着头,她怕一抬头就会露出面上无边的憎恨。   渡部隆吉慢悠悠的品着酒,目光在铮铮的琴音中放得很空,直到最后一个音袅袅散去。   薇莺仍旧低着头,渡部隆吉放下酒盅,拍了拍手。   “抬起头。”他说。   薇莺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恨意掩盖好,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   渡部隆吉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一圈:“为何不穿和服?”   “因为我不是东洋女人。”   渡部隆吉诧异的一愣,忽然笑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怕。”薇莺说,“但是怕,你就不杀我了?”   渡部隆吉笑容微敛:“我对于美人总是不忍心的。”   “不过,”渡部隆吉话语一转,“如果这个美人是傅正襄的女人,就不好说了。”   薇莺脸色沉静,渡部隆吉问道:“你是傅桑的女人?”   “我是。”   渡部隆吉抿了一口酒:“很好。”   “我与傅桑是慕尼黑陆军学院的同学。”渡部隆吉说,“班里只有我们两个东亚人,我们是朋友,也是对手。上学时,他总是比我表现优异一些,不过这又如何?他还是输给我了。”   薇莺反问:“你赢他就赢的理直气壮么?难道不是因为你手里的兵比他多,你的武器比他好么?”   “是又怎样?”渡部隆吉笑道,“谁叫他有那么多可悲的支那同胞?就连他的女人,不也在与我弹琴作乐?”   薇莺恨意暴涨,就是眼前这个魔鬼,杀了那么多中国百姓,还敢说这样的话?!   她霎时间气血翻涌,理智全无:“我们如今任人鱼肉,的确可悲!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这帮天杀的恶魔赶走!你们一定会被赶走!”   渡部隆吉哈哈大笑:“这话就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薇莺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趁现在赶紧多笑一笑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一听这话,渡部隆吉顿时收敛了笑容,也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突然伸手夺过她手中那把紫檀镶牙琵琶往八仙桌上重重的一磕。   随着“嗡”一声响,琵琶背板上原本是一整块的珍贵紫檀大料碎成几片,弦也断了两根。   薇莺心疼的倒抽口气。   渡部隆吉欺身靠近薇莺,握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说:“我现在就要看你哭!”   他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抚摸,发出迷离又病态的叹息。   薇莺的肌肤犹如被蛇爬过一样,一时间毛发悚立。   渡部隆吉掐着她的下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她的领口。   他狰狞的看着她,仿佛也很痛苦的样子:“你若求饶,我就饶了你。”   薇莺墨黑墨黑的眼睛跟他对视,目光无惧到反往他的眼中啄了几分。   “很好,”他扯住她的领口,“让我好好品尝品尝,傅正襄的女人!”   他咬在她的颈项上,一个用力将她的前襟撕开。   薇莺茫然的看着头顶刺眼的电灯胆,她短短的十九年生命中曾数度遭遇绝路,这一次,怕是真正的末路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渡部隆吉动作一顿,怒骂:“くそ!”(该死!)   外头有倭寇士兵通报的声音,渡部隆吉大声回应。   他放开衣不蔽体的薇莺,冷笑:“你倒是运气不错。”   薇莺无意识间已经泪流满面,她站在原处,手徒劳的拽着衣襟。   渡部隆吉心中的魔鬼已经冷静下来,他变回一个正常人,回到桌子另一边,拿起酒盅:“你何苦激怒我?”   薇莺没法回答。   他叹息着走过来,脱下的军装拢在她身上,又用手指将她脸上的泪拭掉,温柔的说:“刚才我差点杀了你。”   薇莺身子颤抖的不像话,渡部隆吉搂着她:“我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你这么讨人喜欢,不要让我随便杀了你。”   他亲密的搂住了她,喁喁细语,像对着情人。   菱花门被推开了,来人笑道:“好久不见了,渡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渡部隆吉望了来人一眼,懒洋洋的说:“真的是好久不见,海因里希,我不记得我们有什么私交,你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   海因里希蔚蓝的眼睛闪着真诚的光芒:“渡部,我们好歹同学了好几年,你怎么这么不给情面?”   “你直接说,”渡部隆吉很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海因里希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   渡部隆吉皱紧了眉,海因里希往他怀中指了指:“我是为了她,来找你。”   渡部隆吉很是惊讶,他看了看怀里的薇莺,不解:“你与她有什么关系?”   海因里希沉下脸:“她是我要保护的人。”   “为什么?”   “傅正襄上战场前托付我保护他的未婚妻纪微盈小姐,我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   “未婚妻?”渡部隆吉更愕然了,“但是,但是他们说她是妓-女。傅正襄会娶一个□□?”   海因里希耸耸肩:“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渡部隆吉不由自主的放开薇莺,薇莺纤细姣美的身形在灯光里很是诱人,他有些不舍。   “若是我不答应呢?”他想跟海因里希谈一谈,“你开个条件。”   海因里希挑了挑眉头:“条件?渡部,我建议你快些答应,触怒我对你没好处。你想想清楚,我一句话就可以断了和你们的合作,你不需要为了一个女人让我生气。”   渡部隆吉想了想,不甘心道:“我准你带她走。”   海因里希将薇莺身上的倭寇军装脱下,又将自己胳膊上搭着的大衣抖开,覆在她身上,转头对渡部隆吉用别扭的中文笑道:“中国有句老话,朋友妻不可欺。渡部,你不地道。”   海因里希揽着薇莺的肩头,薇莺一颤。   “别怕,”他用汉语说,“跟我走。”   薇莺对于两人刚才用德语说的所有内容都没听明白,但她认得这是傅正襄曾经提起过的德国人海因里希。   她蒙头蒙脑被海因里希带着往外走,留下火冒三丈的渡部隆吉在花厅里大发雷霆。   两人在倭寇士兵的注目之下往外走时,海因里希问她:“这些天,你为什么没有来吴园饭店找我?”   薇莺咬着嘴唇,好一会儿,说:“吴园饭店太远了,我在子弹和火炮里走不了那么远。”   海因里希笑道:“是我考虑不周。”   “请问,”薇莺说,“你今天怎么知道我来瑞园?”   海因里希说:“我当然有我的办法,我知道你这几天都在泰勒牧师的礼拜堂里,那里很安全,我就没去找你。今天听说你到渡部这里来,我猜你会有危险,所以连忙赶来了。”   “谢谢你。”   “不用,”海因里希说,“我跟怀瑾是很好的朋友。”   薇莺默然,片刻,她点头道:“我明白。”   出了瑞园的大门,海因里希说:“上车。”   薇莺随着他往车子跟前走,忽然从车上下来一人,大步走到薇莺跟前,唤她:“薇莺。”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薇莺狠狠一怔,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谢少爷。”   谢仕甫看着她,眼圈发红,说了“薇莺”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他借着光看见薇莺身上穿着海因里希的大衣,不由骇然:“那倭寇...对你...”   薇莺哽咽:“我无事。”   谢仕甫突然上前紧紧抱住她:“薇莺,薇莺...”   他除了叫她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薇莺被他抱住时,惊慌了一瞬,可下一瞬,他的痛心疾首就那样毫无遮掩的传递给了她,他为她担心,为她着急,又替她难过,替她委屈。   薇莺在那一刹那觉得,她受的苦,他都懂。   在她刚刚经历了极度屈辱,经历了生死一线,忽然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依偎,她不禁泪如雨下。   海因里希在一旁看着,却颇有些看不懂,他挠挠头,道:“我看,我们还是上车再说吧。”   谢仕甫扶着薇莺上车,薇莺的一只手握在他的掌心,她手上的冰冷一路顺着血管蔓延到他心底,谢仕甫心底微微打颤,他深爱的女人被这个世界怠慢了,而他仿佛也参与其中。   “冷吗?”上了车,谢仕甫将薇莺的两只手都握在掌中,他又问,“冷不冷?”   薇莺扫了海因里希一眼,这个洋鬼子一直都瞪着那双蔚蓝色无辜又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俩。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我还好,不冷。”   谢仕甫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薇莺双颊登时红透了,她甚至转头想向海因里希解释什么,她徒劳的张了张口。   海因里希似乎比她还紧张,眨眨眼:“你想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该说什么,她和海因里希就这样僵持着。   这时,谢仕甫淡淡的嗓音插-进来:“她想说,我和她之间是清白的。”   “是不是,”他转向薇莺,“薇莺?”   薇莺一惊,与他对视。   谢仕甫的眼中有种被背叛的心痛,他藏的很深,只偶尔流泻出来细细的一线,反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薇莺被那细细的一线杀的丢盔卸甲,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谢仕甫微微一笑,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只是不再给她压力,而转头与海因里希说话去了。   薇莺木木的坐在那里,窗外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瞧不见,她想起沦陷前车窗外各色的鲜活人气,如今到哪里都是死气沉沉。   发了会呆,薇莺竖起耳朵想听听另外两个人在说什么,谁知又是德语...   德语,她泄气的想,她是不是也该学学德语,要是会了德语,就不会是如今这样,跟个聋子似的。   薇莺今日遭遇的事情太多,情绪大起大落,身子也未好利索,她终于抵不过疲乏,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沉睡了过去。   薇莺睡着了,随着车子的颠簸,她无意识的把脑袋搁在谢仕甫的肩头。   谢仕甫为了让她睡的舒适,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搂住她。薇莺小声哼了哼,半趴在他怀里,睡的更熟了。   海因里希搓着下巴:“你们...”   谢仕甫说:“我在笑我自己的心,我听从他的调遣。”   海因里希一笑:“到处都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不过,”他的笑容停顿了一秒钟,又继续了,他笑着说,“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谢仕甫吻了吻薇莺的发丝:“大约是的,可谁又能戒掉让自己幸福的东西?”   海因里希沉沉一叹,换了个话题:“怀瑾醒了么?”   “没有,”谢仕甫声音黯淡下去,“医生说他伤的实在太重了。”   “他是个英雄。”   “是的,”谢仕甫说,“他实实在在是个叫人敬佩的英雄。他一定会醒过来的,这个世界还有让他放不下的,无论如何,他不会放任自己就这样离开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薇莺乖巧安静的呼吸声。   “薇莺,薇莺。”   是谁在轻声的唤她,在轻轻的吻着她的头顶。   自从傅正襄离开她,自从倭寇围城,她就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她都舍不得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谢仕甫轻声笑了笑:“薇莺,到吴园饭店了。”   “什么?!”薇莺一听吴园饭店,顿时瞌睡全飞了,她扒在车窗上,窗外果然是灯火通明的吴园饭店,她大惊:“我要回圣恩堂啊!”   “圣恩堂如今被倭寇盯上了,不安全。”   薇莺傻眼了:“可我真的得回去!”   谢仕甫不解:“为什么?”   “我妹妹,金碧,你知道的吧?她还在圣恩堂,我必须跟她在一起!”薇莺恨不能立刻拔腿就跑回礼拜堂,“求你了,我真的要回去。”   谢仕甫见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连忙安抚道:“你先去饭店里等着,我与海因里希再去接一趟你妹妹。”   薇莺看了看深沉的夜色,如今这城里没人敢在倭寇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亮堂堂,除了吴园饭店。   “你们会不会有危险?”薇莺问道。   海因里希吹了声口哨:“当然不。”   谢仕甫将薇莺送到饭店大堂,正等着他的潘曲觞看见穿着一身不伦不类长大衣的薇莺,眯了眯双眼,嘴角浮现一个讽刺的笑容。   他曾经难以理解自己对薇莺的感觉,当然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情,说厌恶也谈不上,却也不是毫无感觉。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一向以来为何对薇莺总是冷嘲热讽,原来他是害怕,这样美貌的女人简直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陷阱,踏进去便好像永世都要翻不了身。   谢仕甫对他说:“重卿,麻烦你照顾一下薇莺。”   潘曲觞哼了一声:“你放心。”   从吴园饭店到礼拜堂,一来一去要花上不少时间。   薇莺与潘曲觞面对面坐着,潘曲觞算是在照顾她,还为她叫了一杯咖啡。   只是他始终不理她,他端出的表情是,他不屑于理她。   薇莺不在乎他瞧不瞧得上自己,她只是等着面前这位公子问一问金绯或者金碧的近况。   她甚至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隐瞒金碧怀孕这件事,毕竟这件事还是由金碧自己说更妥当。   可等了许久,潘曲觞只偶尔拿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却什么也没说。   薇莺的心一点点变凉,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潘公子。”   潘曲觞转过脸,抬手遥遥的指一指她的鬓角。   薇莺立刻会意的理了理毛糙的鬓角,潘曲觞这才说:“什么事?”   “潘府这一向可好?”   潘曲觞想不到她的问题居然是这个,他紧着眉头:“这一向整个永安城都不好,我潘府会好?”   薇莺点头:“那您这一向可好?”   他眉头拧成疙瘩:“潘府不好,我会好?”   薇莺很舒心的一笑,满意的端着杯子,喝了口咖啡。   潘曲觞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顿悟,娘的,她的意思是他不好,她就很欢喜?!   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薇莺满脸无辜:“我问候您,能有什么意思?”   潘曲觞气了个倒仰,想骂她又不能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他艰难的平复情绪,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很危险。   薇莺端着咖啡打量墙上的油画,她一转头,潘曲觞立马眼尖的发现她白皙的颈项上有一道血痕。   他忍不住好奇:“你这里怎么了?”   薇莺伸手摸那道口子:“剪刀扎的。”   “剪刀?”   “嗯,他们让我穿和服去给渡部大佐弹琵琶,我不乐意,就拿剪刀对着脖子来了这么一下。”   “不深。”潘曲觞不知是在可惜还是在怜惜。   薇莺笑起来:“再深一些,你就不会在这里看见我了。”   潘曲觞看她目光柔和了少许,他忽然问:“你真的会就那样扎进去么?”   薇莺思考了一会儿:“退无可退,我会。”   “你不怕死?”   “有比死更让我害怕的。”   潘曲觞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薇莺又喝了一杯咖啡,要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她有些坐立不安,潘曲觞嘲笑她:“你也有急的时候?”   薇莺白了他一眼,他说:“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去礼拜堂要过几道关卡?慢慢的品你的咖啡吧!”   她惴惴不安的“哦”了一声。   “你不用担心,”潘曲觞仍是那副语带嘲讽的样子,“只要车子里有海因里希,倭寇保准屁都不敢放,他们惹不起海因里希这尊神。”   “知道什么叫亡-国奴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薇莺,“就是我们这样的,在自己的地方,命还不如外人值钱。”   薇莺从他的眼底看出苦涩,她问:“潘公子,你不会做汉-奸的吧?”   “我?”潘曲觞一笑,“不会。既然你都叫我一声潘公子,我又怎么可能堕了我的名头,去做汉-奸?我只做公子,不做汉-奸。”   薇莺慢慢露出一丝笑。   潘曲觞生气:“你不信?你都不怕死,难道我会怕?我虽然没有救国救民的大本事,却也不会让我儿子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小汉-奸?”   薇莺心中一动:“什么?儿子?”   “什么什么?”潘曲觞不耐烦,“我如今没儿子,难道以后也会没有?”   薇莺偷眼打量他,他还是那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儿子大概很快就会降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谢仕甫三人直到半夜时分才到吴园饭店。   “今夜的关卡增了一倍多,”谢仕甫匆忙解释,“听说是有人夜里闯进了瑞园,全城各处都在搜查,已经抓了好多人下狱。”   “薇莺,”他又对薇莺说,“幸好你今晚没回礼拜堂,不然夜里的事牵扯到你身上,你定要被抓进倭寇的牢里了。”   薇莺一阵后怕。   “金碧呢?”薇莺四下里张望。   谢仕甫无奈的笑:“还在车上,不好意思下来。”   薇莺急忙跑到车前,金碧缩在车里,一见她,才拎着个包裹下了车。   “薇莺,”金碧声音里带着哭腔,“今日里吓死我了。你要再出事,我真的活不了了。”   薇莺拿过她手里的包袱,抱着她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牧师他们还好吧?”薇莺问。   “还好,那些倭寇带走了你,就没再回来。”   薇莺牵着金碧的手进了饭店,金碧怯生生的一路四处看,直到看见潘曲觞,她脸上的羞涩停滞了一瞬。   潘曲觞眼神复杂与她对望,金碧忽然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薇莺,”谢仕甫说,“你和金碧住在你原先那间房吧。”   薇莺心里一紧,虽然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   她点头:“噢。”   海因里希哈哈笑了两声:“怀瑾居然为那间套房付了一年的钱,他这是打算买下这间房吗?”   可惜他的幽默周围没人捧场,他讪讪的收起笑容。   薇莺不敢看谢仕甫,对金碧使了个只有她俩明白的眼色:“金碧,你累了吧?”   金碧立刻就懂了,配合道:“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要累死了。”   薇莺抱歉的朝男人们笑:“那我们先回房间了,今天真是谢谢各位仗义出手,救我于水火。”   她温婉的一低头:“以后有用得着薇莺的地方,我一定不推辞。”   海因里希又愣头愣脑的冒出话:“不敢当,不敢当。”   他别扭的口音因着这话更让人想笑了。   薇莺朝他真心的笑了笑,带着金碧上楼去了。   身后,海因里希摸不着头脑:“我说错话了?你们中国人不是经常说不敢当么?”   潘曲觞大笑:“你说这话,再对也没有了。”   一进房间,金碧跟虚脱了似的重重往沙发上倒。   薇莺忙拽住她,没好气道:“你轻一点!别总跟忘了肚子还揣了一个似的!”   金碧呵呵的笑:“哎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薇莺拿起靠垫给她垫上,金碧软哒哒的靠着:“今天这一天过得,跟唱戏一样。薇莺,刚才谢少爷到礼拜堂,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哪!刚才看见潘公子,我又以为我眼花了...我总是眼花,是不是眼睛要出毛病了。”   薇莺笑骂:“你别胡吣了!瞧你刚才心虚的劲儿,跟偷了人东西似的。”   “嗨,”金碧叹道,“我可不就是偷了人东西么,我偷了潘公子的儿子。”   “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了?”薇莺坐到她身边,“你到底要不要跟潘公子讲你担了身子?”   金碧想了想:“原先没看见他,我总是想我要是跟他讲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会是什么样子。刚才一看见他,我就什么都不想讲了。”   薇莺为难:“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总有瞒不住的一日。”   “能瞒多久就多久吧。”金碧无力的瞅着自己的肚子,“瞒到瞒不住的那一日,再说吧。”   金碧被薇莺哄着泡澡去了,她惊讶:“洋人的澡盆这么大这么干净啊!”   薇莺给她放热水,她又惊讶:“这样拨弄两下,就有热水啦?从哪里来的?”   “管子里出来的。”薇莺给她解释,“若是凉,就打开这个龙头。”   金碧试了试,说:“我晓得了。”   薇莺嘱咐:“别泡太久了。”   金碧没泡多久,她只把自己洗了个清爽就从澡盆里爬起来了。   “咦,”薇莺惊讶,“这么快?”   金碧倒在床上:“我用不惯洋人的澡盆子,滑溜溜的,不踏实。”   薇莺了然,金碧问:“你找什么呢?”   “我那件小衣呢?”   “都在的,”金碧说,“咱俩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我都拿上了。”   薇莺又翻了翻,小衣压在几件衣裳下边,她翻过小衣的领子,存票还牢牢的缝在上头。   “薇莺,你那小衣上边有什么?我见你总是不离身。”   薇莺顿了顿,道:“傅团长送我的东西。”   “哦,”金碧卧在被子里,撑着头说,“薇莺,谢少爷是为你来永安的吧?”   “不晓得。”   “我看一准是,如今谁不知道永安在倭寇手下啊,谢少爷对你也实心呢!”   薇莺攥着小衣不说话。   金碧同情的看着她:“那个洋鬼子说了,这间房傅团长付了一年的房钱呢!他人都上战场了,这么做定是为了你!薇莺,你到底心里欢喜谁啊?”   薇莺苦笑,金碧叹气:“你可怎么办啊?”   金碧正说着话就睡着了。   薇莺轻轻的走过去,把她脸颊上的头发拨到一边,爱怜的看着她恬静的小脸。   金碧只比薇莺小半岁,但金绯却在尽力保护她身上的那份天真单纯。   薇莺如今觉得她也有使命保护这份难得的天真。   金碧虽然白日里不说,也如常嘻嘻哈哈的,但薇莺知道自从跟金绯分开,她这些天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   她的另一个心结是潘公子。   可这几乎是个死结。   薇莺想,不是我一个人怎么办,是我俩可怎么办啊。   原本依稀分明的前途因着渡部大佐这桩事,顿时晦暗了。   薇莺整理完包袱,去卫生间洗澡,脑子里一直在想她们该怎么办。   傅正襄的确是付了一年的房钱,可薇莺知道吴园饭店这样排场的地方,她们住不起。她手里虽然有些钱,可这里光付付小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靠海因里希接济?   不要说她并不是傅正襄的未婚妻,就算她真的是,于情于理也不合。   靠谢少爷?   谢少爷当然能将她和金碧照顾妥当。   对于刚刚经历过绝望的她,这个念头想想就让人动心。可她凭什么靠谢少爷,就凭着谢少爷对她的喜欢?   她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   薇莺把冷水泼在面上,她脱掉了海因里希的大衣,身上是那件前襟被扯坏的暗紫旗袍。薇莺对着镜子瞧,手指轻轻蹭了蹭脖颈上的伤疤和胸前的几道红痕。   她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咬紧牙关,将眼泪逼回去。   第二日,薇莺与金碧同时起晚了。   金碧醒来时喃喃:“哎呀,这洋人的床可真舒服,洋人的东西都这么好,难怪潘公子总说起留洋的日子呢。”   薇莺比金碧醒得稍微早些,见她醒了,便说:“别乱发感慨了,快起来吃点东西,我已经叫到房间里了。”   金碧一摸肚子,高兴起来:“我饿坏了!”   话音刚落,她觉得胃里一阵作呕,连忙跑到卫生间里。   薇莺听她呕得实在辛苦,进去给她拍背。   “薇莺,”等金碧呕完,漱了口,她喘了口气,说,“你说我这是在做什么呀。”   薇莺那单薄的人生经验让她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安慰金碧:“总还是有盼头的吧。”   金碧愁眉不展,可等到她出来吃早餐时,眉目间的阴影已经不见了。   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又吃了一个烤面包。   “薇莺,”金碧疑惑,“你怎么不吃?”   薇莺说:“我吃过了。”   金碧没有起疑,捧着个蛋挞小心翼翼的吃。   薇莺看着金碧吃的香甜,忽然,房间里的电话叮当作响。   “薇莺,”电话那端的是谢仕甫,“我不便去你房间,你方便过来一下么?我的房间号是703。”   “好的,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挂了电话,薇莺说:“金碧,我去谢少爷那里。”   金碧说:“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薇莺换上件月白色旗袍,“莫管这些餐盘,待会有人来收。”   她给金碧拧开客厅里的无线电,房间里立时流淌着婉转的歌声:“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金碧,”薇莺踩上高跟鞋,“你在房间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金碧吃完了点心,坐在沙发上听着歌,乖巧的点头:“噢,你放心。”   谢仕甫的房间在走廊另一边。   薇莺到门口刚准备敲门,里头就传来谢仕甫的声音:“进来。”   薇莺推门进去,谢仕甫正坐在书桌后写东西,抬头朝她一笑:“薇莺,昨晚休息的可好?”   “还好。”薇莺有些局促。   谢仕甫说:“你坐下先等等我,我马上就处理好了。”   薇莺拢着旗袍下摆,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晌,谢仕甫放下手中的笔,见她的模样,笑道:“薇莺,你紧张什么。”   他走过来,坐在薇莺对面:“我给你叫了一客点心。”   薇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我猜,你一定没舍得吃这里的早餐吧。”谢仕甫说,“或者,你只给你姐妹点了?”   他全猜中了。   薇莺脸红:“我,我身上钱不多,所以...”   吴园饭店不同于别处,一顿早餐吃下来,起码要一块银元,还不包括给侍者的小费。   “我明白,”谢仕甫说,“需不需要我借些钱你?”   他不说给,只说借,实在是体贴入微。   薇莺红着脸摇头:“不用,其实也是够的,就是要省着点花销。”   谢仕甫叹气:“薇莺,你跟傅怀瑾也是这么客气么?”   薇莺不做声,她怎么说都是错。   谢仕甫望着她,他已经知道薇莺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还曾经和雅君是同学是朋友。傅雅君偶尔还会提起她,只是谢仕甫从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雅君口中的“微盈”就是面前的薇莺。   这个女人的身躯里总有一股韧劲,这股韧劲像一个谜一般生长在这样娇柔的身体里,叫人发狂似的迷恋。   只是他对她的感情,不止是迷恋。   两人沉默着,直到侍者送来点心。   薇莺捧着牛奶杯,小声道谢:“谢谢。”   谢仕甫沉默。   她是真饿了,很快就将点心全吃了。   “需不需要再要一点什么?”他问。   薇莺看着空空的餐盘,颇有些难堪:“不用了,我饱了。”   谢仕甫翘起腿,这个原本不雅的姿势在他做来,却很是倜傥。   “薇莺,”他专注的望着她说,“你大概需要习惯我对你的帮助。”   谢仕甫的话语不容置疑,形成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独断专横,这是他很少在薇莺面前流露出的一面。   薇莺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后天会去沪上,你必须与我同行。”   “啊...我也要去?”   “是,你也要去!只要渡部隆吉在永安一日,你便一日不安全,你必须离开永安。”   谢仕甫顿了顿,补充道:“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一共四张,我想你姐妹大概要与你一起,海因里希也与我们同行。”   薇莺有一刹那惊慌,可镇定下来,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出路。   她由衷的感激道:“谢少爷,多谢你这么费心为我打算。”   薇莺真诚的双眼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他笑了笑:“薇莺,我知道你一向心思重,不愿无端受人恩惠,生怕担了人家的恩情还不了。但于我而言,你不必有这样的负担,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今的谢仕甫于薇莺,是黑暗寒冷中一道温暖的光,她要靠着这道光前行,却又怕太过依赖这光中的温暖而丧失了斗志。   薇莺振振精神:“谢少爷,我不能胡乱挥霍你的心甘情愿,我有我的底线。”   谢仕甫点头:“我懂。”   两人随意的聊了一会儿,薇莺还问了问傅雅君的近况,谢仕甫说:“雅君一向都是那样,功课上也不用功,迷糊的很。”   薇莺笑道:“雅君是有福气的女孩子,不需要那么机灵。”   谢仕甫也笑:“这倒是,她以后几十年的生活,我都可以看得到,和现下那些夫人太太不会有大分别。”   薇莺不由感叹:“女孩子就要这样才好呢,一辈子都不惹乌七八糟的事,多定心。”   谢仕甫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好啦,”薇莺说完,站起身,“那我回去了,金碧还等着我呢。”   谢仕甫将她送至门口,薇莺转身,为难的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我的三个姐妹,”薇莺说,“在倭寇破城的那一日跟我们失散了,谢少爷,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   谢仕甫说:“打听人倒是不难,但只怕战乱里发生的事,谁也不清楚。”   薇莺哽咽:“我晓得。”   “你别急,”谢仕甫说,“我找人慢慢打听,一定会有下落的。”   薇莺点头。   谢仕甫在门口看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忽然她又再度转身。   她看着他,眼中猛的一亮。   他从她眼中的亮光里看见了比刚才更多的为难和急迫。   他心跳的有些乱,他摒心静气的等着她开口。   可她眼中的亮光慢慢黯淡下来,她朝他笑了笑。   她回房间了,这次她没有回头。   谢仕甫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他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她想问傅正襄的近况。   在那一刹那,他真嫉妒那个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谢仕甫三人直到半夜时分才到吴园饭店。   “今夜的关卡增了一倍多,”谢仕甫匆忙解释,“听说是有人夜里闯进了瑞园,全城各处都在搜查,已经抓了好多人下狱。”   “薇莺,”他又对薇莺说,“幸好你今晚没回礼拜堂,不然夜里的事牵扯到你身上,你定要被抓进倭寇的牢里了。”   薇莺一阵后怕。   “金碧呢?”薇莺四下里张望。   谢仕甫无奈的笑:“还在车上,不好意思下来。”   薇莺急忙跑到车前,金碧缩在车里,一见她,才拎着个包裹下了车。   “薇莺,”金碧声音里带着哭腔,“今日里吓死我了。你要再出事,我真的活不了了。”   薇莺拿过她手里的包袱,抱着她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牧师他们还好吧?”薇莺问。   “还好,那些倭寇带走了你,就没再回来。”   薇莺牵着金碧的手进了饭店,金碧怯生生的一路四处看,直到看见潘曲觞,她脸上的羞涩停滞了一瞬。   潘曲觞眼神复杂与她对望,金碧忽然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薇莺,”谢仕甫说,“你和金碧住在你原先那间房吧。”   薇莺心里一紧,虽然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   她点头:“噢。”   海因里希哈哈笑了两声:“怀瑾居然为那间套房付了一年的钱,他这是打算买下这间房吗?”   可惜他的幽默周围没人捧场,他讪讪的收起笑容。   薇莺不敢看谢仕甫,对金碧使了个只有她俩明白的眼色:“金碧,你累了吧?”   金碧立刻就懂了,配合道:“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要累死了。”   薇莺抱歉的朝男人们笑:“那我们先回房间了,今天真是谢谢各位仗义出手,救我于水火。”   她温婉的一低头:“以后有用得着薇莺的地方,我一定不推辞。”   海因里希又愣头愣脑的冒出话:“不敢当,不敢当。”   他别扭的口音因着这话更让人想笑了。   薇莺朝他真心的笑了笑,带着金碧上楼去了。   身后,海因里希摸不着头脑:“我说错话了?你们中国人不是经常说不敢当么?”   潘曲觞大笑:“你说这话,再对也没有了。”   一进房间,金碧跟虚脱了似的重重往沙发上倒。   薇莺忙拽住她,没好气道:“你轻一点!别总跟忘了肚子还揣了一个似的!”   金碧呵呵的笑:“哎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薇莺拿起靠垫给她垫上,金碧软哒哒的靠着:“今天这一天过得,跟唱戏一样。薇莺,刚才谢少爷到礼拜堂,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哪!刚才看见潘公子,我又以为我眼花了...我总是眼花,是不是眼睛要出毛病了。”   薇莺笑骂:“你别胡吣了!瞧你刚才心虚的劲儿,跟偷了人东西似的。”   “嗨,”金碧叹道,“我可不就是偷了人东西么,我偷了潘公子的儿子。”   “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了?”薇莺坐到她身边,“你到底要不要跟潘公子讲你担了身子?”   金碧想了想:“原先没看见他,我总是想我要是跟他讲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会是什么样子。刚才一看见他,我就什么都不想讲了。”   薇莺为难:“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总有瞒不住的一日。”   “能瞒多久就多久吧。”金碧无力的瞅着自己的肚子,“瞒到瞒不住的那一日,再说吧。”   金碧被薇莺哄着泡澡去了,她惊讶:“洋人的澡盆这么大这么干净啊!”   薇莺给她放热水,她又惊讶:“这样拨弄两下,就有热水啦?从哪里来的?”   “管子里出来的。”薇莺给她解释,“若是凉,就打开这个龙头。”   金碧试了试,说:“我晓得了。”   薇莺嘱咐:“别泡太久了。”   金碧没泡多久,她只把自己洗了个清爽就从澡盆里爬起来了。   “咦,”薇莺惊讶,“这么快?”   金碧倒在床上:“我用不惯洋人的澡盆子,滑溜溜的,不踏实。”   薇莺了然,金碧问:“你找什么呢?”   “我那件小衣呢?”   “都在的,”金碧说,“咱俩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我都拿上了。”   薇莺又翻了翻,小衣压在几件衣裳下边,她翻过小衣的领子,存票还牢牢的缝在上头。   “薇莺,你那小衣上边有什么?我见你总是不离身。”   薇莺顿了顿,道:“傅团长送我的东西。”   “哦,”金碧卧在被子里,撑着头说,“薇莺,谢少爷是为你来永安的吧?”   “不晓得。”   “我看一准是,如今谁不知道永安在倭寇手下啊,谢少爷对你也实心呢!”   薇莺攥着小衣不说话。   金碧同情的看着她:“那个洋鬼子说了,这间房傅团长付了一年的房钱呢!他人都上战场了,这么做定是为了你!薇莺,你到底心里欢喜谁啊?”   薇莺苦笑,金碧叹气:“你可怎么办啊?”   金碧正说着话就睡着了。   薇莺轻轻的走过去,把她脸颊上的头发拨到一边,爱怜的看着她恬静的小脸。   金碧只比薇莺小半岁,但金绯却在尽力保护她身上的那份天真单纯。   薇莺如今觉得她也有使命保护这份难得的天真。   金碧虽然白日里不说,也如常嘻嘻哈哈的,但薇莺知道自从跟金绯分开,她这些天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   她的另一个心结是潘公子。   可这几乎是个死结。   薇莺想,不是我一个人怎么办,是我俩可怎么办啊。   原本依稀分明的前途因着渡部大佐这桩事,顿时晦暗了。   薇莺整理完包袱,去卫生间洗澡,脑子里一直在想她们该怎么办。   傅正襄的确是付了一年的房钱,可薇莺知道吴园饭店这样排场的地方,她们住不起。她手里虽然有些钱,可这里光付付小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靠海因里希接济?   不要说她并不是傅正襄的未婚妻,就算她真的是,于情于理也不合。   靠谢少爷?   谢少爷当然能将她和金碧照顾妥当。   对于刚刚经历过绝望的她,这个念头想想就让人动心。可她凭什么靠谢少爷,就凭着谢少爷对她的喜欢?   她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   薇莺把冷水泼在面上,她脱掉了海因里希的大衣,身上是那件前襟被扯坏的暗紫旗袍。薇莺对着镜子瞧,手指轻轻蹭了蹭脖颈上的伤疤和胸前的几道红痕。   她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咬紧牙关,将眼泪逼回去。   第二日,薇莺与金碧同时起晚了。   金碧醒来时喃喃:“哎呀,这洋人的床可真舒服,洋人的东西都这么好,难怪潘公子总说起留洋的日子呢。”   薇莺比金碧醒得稍微早些,见她醒了,便说:“别乱发感慨了,快起来吃点东西,我已经叫到房间里了。”   金碧一摸肚子,高兴起来:“我饿坏了!”   话音刚落,她觉得胃里一阵作呕,连忙跑到卫生间里。   薇莺听她呕得实在辛苦,进去给她拍背。   “薇莺,”等金碧呕完,漱了口,她喘了口气,说,“你说我这是在做什么呀。”   薇莺那单薄的人生经验让她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安慰金碧:“总还是有盼头的吧。”   金碧愁眉不展,可等到她出来吃早餐时,眉目间的阴影已经不见了。   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又吃了一个烤面包。   “薇莺,”金碧疑惑,“你怎么不吃?”   薇莺说:“我吃过了。”   金碧没有起疑,捧着个蛋挞小心翼翼的吃。   薇莺看着金碧吃的香甜,忽然,房间里的电话叮当作响。   “薇莺,”电话那端的是谢仕甫,“我不便去你房间,你方便过来一下么?我的房间号是703。”   “好的,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挂了电话,薇莺说:“金碧,我去谢少爷那里。”   金碧说:“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薇莺换上件月白色旗袍,“莫管这些餐盘,待会有人来收。”   她给金碧拧开客厅里的无线电,房间里立时流淌着婉转的歌声:“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金碧,”薇莺踩上高跟鞋,“你在房间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金碧吃完了点心,坐在沙发上听着歌,乖巧的点头:“噢,你放心。”   谢仕甫的房间在走廊另一边。   薇莺到门口刚准备敲门,里头就传来谢仕甫的声音:“进来。”   薇莺推门进去,谢仕甫正坐在书桌后写东西,抬头朝她一笑:“薇莺,昨晚休息的可好?”   “还好。”薇莺有些局促。   谢仕甫说:“你坐下先等等我,我马上就处理好了。”   薇莺拢着旗袍下摆,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晌,谢仕甫放下手中的笔,见她的模样,笑道:“薇莺,你紧张什么。”   他走过来,坐在薇莺对面:“我给你叫了一客点心。”   薇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我猜,你一定没舍得吃这里的早餐吧。”谢仕甫说,“或者,你只给你姐妹点了?”   他全猜中了。   薇莺脸红:“我,我身上钱不多,所以...”   吴园饭店不同于别处,一顿早餐吃下来,起码要一块银元,还不包括给侍者的小费。   “我明白,”谢仕甫说,“需不需要我借些钱你?”   他不说给,只说借,实在是体贴入微。   薇莺红着脸摇头:“不用,其实也是够的,就是要省着点花销。”   谢仕甫叹气:“薇莺,你跟傅怀瑾也是这么客气么?”   薇莺不做声,她怎么说都是错。   谢仕甫望着她,他已经知道薇莺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还曾经和雅君是同学是朋友。傅雅君偶尔还会提起她,只是谢仕甫从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雅君口中的“微盈”就是面前的薇莺。   这个女人的身躯里总有一股韧劲,这股韧劲像一个谜一般生长在这样娇柔的身体里,叫人发狂似的迷恋。   只是他对她的感情,不止是迷恋。   两人沉默着,直到侍者送来点心。   薇莺捧着牛奶杯,小声道谢:“谢谢。”   谢仕甫沉默。   她是真饿了,很快就将点心全吃了。   “需不需要再要一点什么?”他问。   薇莺看着空空的餐盘,颇有些难堪:“不用了,我饱了。”   谢仕甫翘起腿,这个原本不雅的姿势在他做来,却很是倜傥。   “薇莺,”他专注的望着她说,“你大概需要习惯我对你的帮助。”   谢仕甫的话语不容置疑,形成一种上位者才有的独断专横,这是他很少在薇莺面前流露出的一面。   薇莺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后天会去沪上,你必须与我同行。”   “啊...我也要去?”   “是,你也要去!只要渡部隆吉在永安一日,你便一日不安全,你必须离开永安。”   谢仕甫顿了顿,补充道:“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一共四张,我想你姐妹大概要与你一起,海因里希也与我们同行。”   薇莺有一刹那惊慌,可镇定下来,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出路。   她由衷的感激道:“谢少爷,多谢你这么费心为我打算。”   薇莺真诚的双眼忽闪忽闪的看着他,他笑了笑:“薇莺,我知道你一向心思重,不愿无端受人恩惠,生怕担了人家的恩情还不了。但于我而言,你不必有这样的负担,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今的谢仕甫于薇莺,是黑暗寒冷中一道温暖的光,她要靠着这道光前行,却又怕太过依赖这光中的温暖而丧失了斗志。   薇莺振振精神:“谢少爷,我不能胡乱挥霍你的心甘情愿,我有我的底线。”   谢仕甫点头:“我懂。”   两人随意的聊了一会儿,薇莺还问了问傅雅君的近况,谢仕甫说:“雅君一向都是那样,功课上也不用功,迷糊的很。”   薇莺笑道:“雅君是有福气的女孩子,不需要那么机灵。”   谢仕甫也笑:“这倒是,她以后几十年的生活,我都可以看得到,和现下那些夫人太太不会有大分别。”   薇莺不由感叹:“女孩子就要这样才好呢,一辈子都不惹乌七八糟的事,多定心。”   谢仕甫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好啦,”薇莺说完,站起身,“那我回去了,金碧还等着我呢。”   谢仕甫将她送至门口,薇莺转身,为难的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我的三个姐妹,”薇莺说,“在倭寇破城的那一日跟我们失散了,谢少爷,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   谢仕甫说:“打听人倒是不难,但只怕战乱里发生的事,谁也不清楚。”   薇莺哽咽:“我晓得。”   “你别急,”谢仕甫说,“我找人慢慢打听,一定会有下落的。”   薇莺点头。   谢仕甫在门口看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忽然她又再度转身。   她看着他,眼中猛的一亮。   他从她眼中的亮光里看见了比刚才更多的为难和急迫。   他心跳的有些乱,他摒心静气的等着她开口。   可她眼中的亮光慢慢黯淡下来,她朝他笑了笑。   她回房间了,这次她没有回头。   谢仕甫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他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她想问傅正襄的近况。   在那一刹那,他真嫉妒那个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一个凶残的榜单---活力更新榜!这周任务2W1!/(ㄒoㄒ)/~~<( ̄▽ ̄)> 赶脚要疯掉~   所以不能隔日更了,大概要日更几日,一定要完成榜单任务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过不管怎样,上榜还是很开心的事情,O(∩_∩)O~   薇莺的确是想问傅正襄的情况,可最终还是没有敢开口。   她回了房间,房间里还在流淌音乐,只是换成了另一首歌:“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燕飞蝶舞各分西东,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薇莺,”金碧朝她招手,“快来,可好听了。”   薇莺笑笑:“你听吧,这是白光唱的,当然好听了。”   “薇莺,”金碧见她脸色不对,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金碧,我们要去沪上了。”   “沪上?”金碧很惊讶,“为什么?”   “继续在永安,渡部大佐是不会放过我的。”薇莺顿了顿,说,“金碧,我已经拜托谢少爷打听金绯她们的下落了。”   金碧“啊”了一声,开始大滴大滴的掉眼泪。   薇莺过去搂住她,两个年轻的女孩在这个温暖奢华的房间里抱头痛哭。   无线电里,悦耳的女声在念白:“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的东风,玫瑰般的美丽夜莺似的歌声,都随着无情的年华消逝...”   在吴园饭店的时间过得飞快。   晚上的时候,海因里希邀请两位女士去饭店的舞厅跳舞,薇莺当然不想去,可她欠着人家一份大到还不起的人情,在这样的小事上是不能驳海因里希的面子。   “我不去!”金碧说,“我不会跳舞。”   薇莺劝道:“我们好歹也要去看一看的。”   金碧换了件旗袍,万般无奈的跟着薇莺去了舞厅。   “啊——漂亮的女士们,”海因里希的表情夸张的像在演歌剧,“晚上好。”   “晚上好。”薇莺微笑着点头。   金碧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高大的洋人,又垂下眼。   海因里希自动的将这个眼神解释为中国女性特有的羞涩,他依旧笑眯眯的,邀请薇莺跳一支舞。   这段时间大约是吴园饭店最冷清的时候,舞厅里全是洋人,偶尔有几个中国人,也是跟在洋人身边的。   永安城本地的名流一个也没见到。   等薇莺与海因里希跳完了舞,回到舞池边,她才看见谢仕甫与潘曲觞也来了。   潘曲觞仍是那副叫薇莺倒胃口的样子:“你挺行啊,琵琶会弹,小曲会唱,交际舞也会跳,有什么你不会的没有?”   薇莺眉头一挑:“吃喝嫖赌我可样样不会。”   潘曲觞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你...”   “我怎么?会乐里给炮轰塌了,潘公子是不是少了好多乐子?”   “好了,”谢仕甫笑着劝潘曲觞,“你怎么总惹薇莺?”   “我怎么惹她了?我跟她是前世有仇啊!”潘曲觞视线一转,“金碧——”   “啊?!”金碧正晃神,突然听到他叫自己,被吓得不轻。   “金碧,一夜夫妻百日恩,”潘曲觞目光曲曲折折的落在金碧身上,“这还没到百日,你就不认识我了?”   金碧脸色通红,小声哼道:“潘公子。”   潘曲觞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们也跳舞去!”   金碧挣扎:“我不会!”   “我教你!”潘曲觞说,“谁天生会!”   潘曲觞拉着金碧去了舞池,薇莺拼命朝她使眼色,要她当心肚子。   金碧没来得及点头,乐曲声已经响起。   谢仕甫在一边看着不由发笑:“薇莺,你是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没有。”薇莺掩饰的笑了笑,说:“不过,我敢打赌潘公子迟早有悔不当初的一日。”   “为何?”   “哈哈,就当我铁口直断吧。“   谢仕甫没有追问,他说:“薇莺,我们去跳下一支舞。”   跳舞的时候,谢仕甫问她:“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初是怎么从会乐里逃出来的?”   薇莺沉默了一晌,谢仕甫很耐心的等着她。   “当时城破了,倭寇用火炮轰塌了会乐里。”她的嗓音滞涩,“妈妈自焚,我,我们逃出来,中途与红鸾和韭芽失散,然后在什锦街...”   她哽咽,谢仕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什锦街,”薇莺继续说,“金绯为了让我和金碧逃生,被倭寇抓住...我和金碧逃到礼拜堂找到牧师避难...我很感谢泰勒牧师夫妇,他们于我有救命之恩。”   两人都沉默,他们在悠扬的乐曲声之间无声的穿行旋转。   “薇莺,”谢仕甫忽然开口,“当时我得知永安陷落,我很恨傅怀瑾。我知道他拿命在守城,可我也知道他守不住。在一座守不住的城里,他可以壮烈牺牲,名垂千古,可你该怎么办?他对不住你。”   薇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来永安之前想,若是你有万一,不管傅怀瑾醒不醒得来,我和他这一世都算是完了。”   薇莺猛然抬头震惊的看他,他笑了笑:“你早上的时候想问傅怀瑾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他没死,只是伤得太重,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他舍不得她在胡思乱想中着急难过,还是让他主动告诉她那个男人的近况吧。   薇莺垂下头,嗫嚅:“谢谢,谢谢你。”   “薇莺,”谢仕甫面上仍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对于当初对你太过心软,没有梳拢你而悔不当初。你既然铁口直断,不如帮我算一算,我现在还是没法对你硬得起心肠,日后还会不会悔不当初?”   薇莺心中酸涩。   谢仕甫苦笑着自言自语:“我想还会。”   薇莺与谢仕甫回舞池边,只有潘曲觞一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   “金碧呢?”薇莺着急。   潘曲觞指了指舞池:“和海因里希跳舞去了。”   “什么?!”   不止薇莺惊讶,连谢仕甫都很惊讶。   潘曲觞懒得解释,抿着嘴角不说话。   薇莺一个劲往舞池里看,终于看见海因里希臂弯中低着头的金碧,海因里希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金碧的头更低了。   薇莺不自觉的看潘曲觞。   “你看我干什么?”潘曲觞瞪着她。   薇莺忍不住问:“潘公子,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心没有?”   潘曲觞怒道:“你说我没心?我看你才是没心的!你知道思桥冒多大风险来永安么?你...”   “重卿!”谢仕甫制止他说下去。   潘曲觞忿恨大声道:“你什么都不跟她说,你这番辛苦为什么?!”   谢仕甫声音平淡:“这都是我自愿的,和薇莺有何干系?”   “好!好!我就是个混蛋!”   潘曲觞恨恨的扭过头,谢仕甫面无表情的看着舞池。   薇莺忽然笑了两声:“潘公子,我掐指一算啊,我们两个无心之人日后大约都会有心痛难当的时候。”   潘曲觞突然看到舞池中稍显笨拙的金碧,他心底里闪过一个没有抓住的念头。   谢仕甫眼神复杂的望着薇莺。   薇莺耸耸肩:“人就是这样,连自己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   “金碧,”等到夜晚,两个女孩躺在床上时,薇莺问她,“你今晚怎么会和海因里希去跳舞?”   “谁想得到啊,他来邀请我,我说不会,他非说不要紧。”金碧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敢得罪他,就跟他去跳舞了。”   “薇莺,”金碧说,“其实跳舞也不难,跟着转圈,不要踩人家脚就好了。”   薇莺一笑:“是潘公子跟你讲的?”   “不是啊,潘公子说带我跳舞,结果一句话也没同我讲,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脸拉的老长。我不敢惹他,也没有同他讲话。”   “好啦,”薇莺说,“反正我们要去沪上了,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潘公子呢。”   “沪上,”金碧满脸向往的说道,“十里洋场,总听人说起呢。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世也会去沪上。”   薇莺说:“我也没去过,我倒是总听人说到上海滩闯荡,咱们俩人也去闯一闯。”   金碧睡意朦胧的呢喃:“嗯!说不准让咱俩闯荡出大名堂来呢。”   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翻过身静静的想心事。   傅正襄没有死,她心中是难以言表的欢喜,可欢喜过后,是一片空茫。   就像每次想起谢仕甫,她心中的酸楚与软弱。   她着实看不清自己的心,就像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火车站在永安城东。   一路上都是薇莺拿着包裹,不论是下汽车还是上火车,也都是薇莺小心翼翼的扶着金碧。   谢仕甫若有所思,他趁着海因里希逗着金碧时,问薇莺:“金碧生病了么?”   “啊?”薇莺立刻笑道,“金碧最近腿脚不便。”   谢仕甫半信半疑,薇莺赶忙说:“瞧,海因里希跟金碧相处的挺好。”   火车鸣笛开动时,金碧兴奋的小脸通红,抓着薇莺的胳膊说:“哎呀,动了动了!”   对面的海因里希笑着调侃:“啊哈,你一定是第一次坐火车。”   “是啊,”金碧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我也没有坐过轮船和飞机。”   “我都坐过!”海因里希很自豪。   “你是洋人啊,你当然都坐过。”金碧一点都不惊讶,又好奇道,“坐在飞机上,是什么样?能摸到天上的云吗?”   海因里希逗她,“我伸手去摸过云,差一点就摸到了。”   金碧一脸艳羡的看着他:“那么高,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是男人嘛!”   海因里希挺了挺胸膛,企图让自己的男人味更重些。   只是金碧脸色古怪的看着他,小声嘀咕:“哎呦,还有人自己夸自己是能人呢,脸皮真厚呀。”   薇莺哈哈大笑,谢仕甫也笑道:“海因里希是说他是男人,不是能人。”   海因里希忙说:“对,对,男人。”   金碧又嘀咕:“你不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过了一晌,金碧忽然问海因里希:“那你坐过马车么?”   “马车?坐过啊。”   “那驴车呢?”   海因里希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没有。”   “咦,你也有没坐过的啊。驴车可舒服了,当初我跟我姐上永安,就坐过一段驴车呢。”   “是吗?”海因里希抓抓脑袋,“那我有机会也坐一坐。”   去往沪上的一路,都是海因里希逗金碧说话,要么就是金碧逗着面前这个大个子洋人出洋相。   两人都觉得对方天真直爽,只是金碧的天真是真实的,而海因里希的天真是他故意只露出这一面给面前的女孩。   “谢少爷,”薇莺偷偷问他,“海因里希家里做什么的?”   “德国老贵族,做军火生意。”   薇莺看着那边对着金碧笑容灿烂的海因里希,简直难以相信:“军火生意?”   这是多么黑暗的事业,他居然还能笑得那么阳光。   “是,”谢仕甫说,“海因里希负责跟中国接触。”   薇莺沉默了一晌,问道:“那他是对中国友好的吧?”   谢仕甫笑了笑:“友好不友好只是个态度,但立场永远是与利益挂钩的。”   “哦,”薇莺了然,“谢少爷,你怎么会说德语?”   “前些年海因里希跟着傅怀瑾到燕京游玩,那时我在念大学,放假无事可做就跟着他们一起玩,海因里希建议我不光要学好英语,也可以学学欧洲大陆的其他语言。我认为有道理,就学了德语。如今看来,的确很有用。”   “谢少爷要从政?”   “薇莺,你真敏感。”谢仕甫笑叹,“我马上就要进沪上市政府的秘书处。”   薇莺莞尔一笑:“那我祝谢少爷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哈哈,你的祝愿我收下了。”谢仕甫朗声笑道,“我很需要步步高升,男人只有手里握着更多筹码,钱也好,权也好,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得到更多的东西。薇莺,你不会明白的。”   “是,我不很明白。”薇莺老实的说,“我不是男人,也没那么大野心。”   谢仕甫想了想,问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金钱上的帮助,那么你去了沪上,打算找什么事做?”   薇莺说:“我想过了,沪上那么大,总能找到事情的吧...我和金碧如今还有些钱傍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是帮人家洗衣服也是件活计啊。”   “洗衣服?”谢仕甫笑着摇头,“你想的可太简单,你去洗衣服大约不会有人愿意用你。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薇莺很惊喜:“愿意啊。”   “你先听一听,若你不愿意,我再帮你想办法。”谢仕甫说,“不知你听说过圣路德小学没有,那里需要一位国文先生。”   “啊,”薇莺开心极了,“好的呀!”   不过她很快就沮丧了:“我什么证明也没有,人家怎么可能愿意聘用我呢?”   当初她在永安走投无路之时,不是没想过去报馆、学校这样的地方找份事情做,可她没有任何凭证证明自己,人家相信她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只是越相信越不知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愿也不敢聘用她。   “这个不难,”谢仕甫安慰她,“去大华大学开一份证明不是难事,一个名校肄业的女学生,他们是会愿意要的。”   “那,那就太好了。”薇莺的感激溢于言表。   薇莺的确是想问傅正襄的情况,可最终还是没有敢开口。   她回了房间,房间里还在流淌音乐,只是换成了另一首歌:“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燕飞蝶舞各分西东,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薇莺,”金碧朝她招手,“快来,可好听了。”   薇莺笑笑:“你听吧,这是白光唱的,当然好听了。”   “薇莺,”金碧见她脸色不对,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金碧,我们要去沪上了。”   “沪上?”金碧很惊讶,“为什么?”   “继续在永安,渡部大佐是不会放过我的。”薇莺顿了顿,说,“金碧,我已经拜托谢少爷打听金绯她们的下落了。”   金碧“啊”了一声,开始大滴大滴的掉眼泪。   薇莺过去搂住她,两个年轻的女孩在这个温暖奢华的房间里抱头痛哭。   无线电里,悦耳的女声在念白:“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的东风,玫瑰般的美丽夜莺似的歌声,都随着无情的年华消逝...”   在吴园饭店的时间过得飞快。   晚上的时候,海因里希邀请两位女士去饭店的舞厅跳舞,薇莺当然不想去,可她欠着人家一份大到还不起的人情,在这样的小事上是不能驳海因里希的面子。   “我不去!”金碧说,“我不会跳舞。”   薇莺劝道:“我们好歹也要去看一看的。”   金碧换了件旗袍,万般无奈的跟着薇莺去了舞厅。   “啊——漂亮的女士们,”海因里希的表情夸张的像在演歌剧,“晚上好。”   “晚上好。”薇莺微笑着点头。   金碧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高大的洋人,又垂下眼。   海因里希自动的将这个眼神解释为中国女性特有的羞涩,他依旧笑眯眯的,邀请薇莺跳一支舞。   这段时间大约是吴园饭店最冷清的时候,舞厅里全是洋人,偶尔有几个中国人,也是跟在洋人身边的。   永安城本地的名流一个也没见到。   等薇莺与海因里希跳完了舞,回到舞池边,她才看见谢仕甫与潘曲觞也来了。   潘曲觞仍是那副叫薇莺倒胃口的样子:“你挺行啊,琵琶会弹,小曲会唱,交际舞也会跳,有什么你不会的没有?”   薇莺眉头一挑:“吃喝嫖赌我可样样不会。”   潘曲觞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你...”   “我怎么?会乐里给炮轰塌了,潘公子是不是少了好多乐子?”   “好了,”谢仕甫笑着劝潘曲觞,“你怎么总惹薇莺?”   “我怎么惹她了?我跟她是前世有仇啊!”潘曲觞视线一转,“金碧——”   “啊?!”金碧正晃神,突然听到他叫自己,被吓得不轻。   “金碧,一夜夫妻百日恩,”潘曲觞目光曲曲折折的落在金碧身上,“这还没到百日,你就不认识我了?”   金碧脸色通红,小声哼道:“潘公子。”   潘曲觞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们也跳舞去!”   金碧挣扎:“我不会!”   “我教你!”潘曲觞说,“谁天生会!”   潘曲觞拉着金碧去了舞池,薇莺拼命朝她使眼色,要她当心肚子。   金碧没来得及点头,乐曲声已经响起。   谢仕甫在一边看着不由发笑:“薇莺,你是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没有。”薇莺掩饰的笑了笑,说:“不过,我敢打赌潘公子迟早有悔不当初的一日。”   “为何?”   “哈哈,就当我铁口直断吧。“   谢仕甫没有追问,他说:“薇莺,我们去跳下一支舞。”   跳舞的时候,谢仕甫问她:“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初是怎么从会乐里逃出来的?”   薇莺沉默了一晌,谢仕甫很耐心的等着她。   “当时城破了,倭寇用火炮轰塌了会乐里。”她的嗓音滞涩,“妈妈自焚,我,我们逃出来,中途与红鸾和韭芽失散,然后在什锦街...”   她哽咽,谢仕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什锦街,”薇莺继续说,“金绯为了让我和金碧逃生,被倭寇抓住...我和金碧逃到礼拜堂找到牧师避难...我很感谢泰勒牧师夫妇,他们于我有救命之恩。”   两人都沉默,他们在悠扬的乐曲声之间无声的穿行旋转。   “薇莺,”谢仕甫忽然开口,“当时我得知永安陷落,我很恨傅怀瑾。我知道他拿命在守城,可我也知道他守不住。在一座守不住的城里,他可以壮烈牺牲,名垂千古,可你该怎么办?他对不住你。”   薇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来永安之前想,若是你有万一,不管傅怀瑾醒不醒得来,我和他这一世都算是完了。”   薇莺猛然抬头震惊的看他,他笑了笑:“你早上的时候想问傅怀瑾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他没死,只是伤得太重,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他舍不得她在胡思乱想中着急难过,还是让他主动告诉她那个男人的近况吧。   薇莺垂下头,嗫嚅:“谢谢,谢谢你。”   “薇莺,”谢仕甫面上仍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对于当初对你太过心软,没有梳拢你而悔不当初。你既然铁口直断,不如帮我算一算,我现在还是没法对你硬得起心肠,日后还会不会悔不当初?”   薇莺心中酸涩。   谢仕甫苦笑着自言自语:“我想还会。”   薇莺与谢仕甫回舞池边,只有潘曲觞一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   “金碧呢?”薇莺着急。   潘曲觞指了指舞池:“和海因里希跳舞去了。”   “什么?!”   不止薇莺惊讶,连谢仕甫都很惊讶。   潘曲觞懒得解释,抿着嘴角不说话。   薇莺一个劲往舞池里看,终于看见海因里希臂弯中低着头的金碧,海因里希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金碧的头更低了。   薇莺不自觉的看潘曲觞。   “你看我干什么?”潘曲觞瞪着她。   薇莺忍不住问:“潘公子,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心没有?”   潘曲觞怒道:“你说我没心?我看你才是没心的!你知道思桥冒多大风险来永安么?你...”   “重卿!”谢仕甫制止他说下去。   潘曲觞忿恨大声道:“你什么都不跟她说,你这番辛苦为什么?!”   谢仕甫声音平淡:“这都是我自愿的,和薇莺有何干系?”   “好!好!我就是个混蛋!”   潘曲觞恨恨的扭过头,谢仕甫面无表情的看着舞池。   薇莺忽然笑了两声:“潘公子,我掐指一算啊,我们两个无心之人日后大约都会有心痛难当的时候。”   潘曲觞突然看到舞池中稍显笨拙的金碧,他心底里闪过一个没有抓住的念头。   谢仕甫眼神复杂的望着薇莺。   薇莺耸耸肩:“人就是这样,连自己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   “金碧,”等到夜晚,两个女孩躺在床上时,薇莺问她,“你今晚怎么会和海因里希去跳舞?”   “谁想得到啊,他来邀请我,我说不会,他非说不要紧。”金碧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敢得罪他,就跟他去跳舞了。”   “薇莺,”金碧说,“其实跳舞也不难,跟着转圈,不要踩人家脚就好了。”   薇莺一笑:“是潘公子跟你讲的?”   “不是啊,潘公子说带我跳舞,结果一句话也没同我讲,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脸拉的老长。我不敢惹他,也没有同他讲话。”   “好啦,”薇莺说,“反正我们要去沪上了,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潘公子呢。”   “沪上,”金碧满脸向往的说道,“十里洋场,总听人说起呢。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世也会去沪上。”   薇莺说:“我也没去过,我倒是总听人说到上海滩闯荡,咱们俩人也去闯一闯。”   金碧睡意朦胧的呢喃:“嗯!说不准让咱俩闯荡出大名堂来呢。”   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翻过身静静的想心事。   傅正襄没有死,她心中是难以言表的欢喜,可欢喜过后,是一片空茫。   就像每次想起谢仕甫,她心中的酸楚与软弱。   她着实看不清自己的心,就像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火车站在永安城东。   一路上都是薇莺拿着包裹,不论是下汽车还是上火车,也都是薇莺小心翼翼的扶着金碧。   谢仕甫若有所思,他趁着海因里希逗着金碧时,问薇莺:“金碧生病了么?”   “啊?”薇莺立刻笑道,“金碧最近腿脚不便。”   谢仕甫半信半疑,薇莺赶忙说:“瞧,海因里希跟金碧相处的挺好。”   火车鸣笛开动时,金碧兴奋的小脸通红,抓着薇莺的胳膊说:“哎呀,动了动了!”   对面的海因里希笑着调侃:“啊哈,你一定是第一次坐火车。”   “是啊,”金碧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我也没有坐过轮船和飞机。”   “我都坐过!”海因里希很自豪。   “你是洋人啊,你当然都坐过。”金碧一点都不惊讶,又好奇道,“坐在飞机上,是什么样?能摸到天上的云吗?”   海因里希逗她,“我伸手去摸过云,差一点就摸到了。”   金碧一脸艳羡的看着他:“那么高,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是男人嘛!”   海因里希挺了挺胸膛,企图让自己的男人味更重些。   只是金碧脸色古怪的看着他,小声嘀咕:“哎呦,还有人自己夸自己是能人呢,脸皮真厚呀。”   薇莺哈哈大笑,谢仕甫也笑道:“海因里希是说他是男人,不是能人。”   海因里希忙说:“对,对,男人。”   金碧又嘀咕:“你不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过了一晌,金碧忽然问海因里希:“那你坐过马车么?”   “马车?坐过啊。”   “那驴车呢?”   海因里希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没有。”   “咦,你也有没坐过的啊。驴车可舒服了,当初我跟我姐上永安,就坐过一段驴车呢。”   “是吗?”海因里希抓抓脑袋,“那我有机会也坐一坐。”   去往沪上的一路,都是海因里希逗金碧说话,要么就是金碧逗着面前这个大个子洋人出洋相。   两人都觉得对方天真直爽,只是金碧的天真是真实的,而海因里希的天真是他故意只露出这一面给面前的女孩。   “谢少爷,”薇莺偷偷问他,“海因里希家里做什么的?”   “德国老贵族,做军火生意。”   薇莺看着那边对着金碧笑容灿烂的海因里希,简直难以相信:“军火生意?”   这是多么黑暗的事业,他居然还能笑得那么阳光。   “是,”谢仕甫说,“海因里希负责跟中国接触。”   薇莺沉默了一晌,问道:“那他是对中国友好的吧?”   谢仕甫笑了笑:“友好不友好只是个态度,但立场永远是与利益挂钩的。”   “哦,”薇莺了然,“谢少爷,你怎么会说德语?”   “前些年海因里希跟着傅怀瑾到燕京游玩,那时我在念大学,放假无事可做就跟着他们一起玩,海因里希建议我不光要学好英语,也可以学学欧洲大陆的其他语言。我认为有道理,就学了德语。如今看来,的确很有用。”   “谢少爷要从政?”   “薇莺,你真敏感。”谢仕甫笑叹,“我马上就要进沪上市政府的秘书处。”   薇莺莞尔一笑:“那我祝谢少爷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哈哈,你的祝愿我收下了。”谢仕甫朗声笑道,“我很需要步步高升,男人只有手里握着更多筹码,钱也好,权也好,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得到更多的东西。薇莺,你不会明白的。”   “是,我不很明白。”薇莺老实的说,“我不是男人,也没那么大野心。”   谢仕甫想了想,问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金钱上的帮助,那么你去了沪上,打算找什么事做?”   薇莺说:“我想过了,沪上那么大,总能找到事情的吧...我和金碧如今还有些钱傍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是帮人家洗衣服也是件活计啊。”   “洗衣服?”谢仕甫笑着摇头,“你想的可太简单,你去洗衣服大约不会有人愿意用你。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薇莺很惊喜:“愿意啊。”   “你先听一听,若你不愿意,我再帮你想办法。”谢仕甫说,“不知你听说过圣路德小学没有,那里需要一位国文先生。”   “啊,”薇莺开心极了,“好的呀!”   不过她很快就沮丧了:“我什么证明也没有,人家怎么可能愿意聘用我呢?”   当初她在永安走投无路之时,不是没想过去报馆、学校这样的地方找份事情做,可她没有任何凭证证明自己,人家相信她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只是越相信越不知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愿也不敢聘用她。   “这个不难,”谢仕甫安慰她,“去大华大学开一份证明不是难事,一个名校肄业的女学生,他们是会愿意要的。”   “那,那就太好了。”薇莺的感激溢于言表。 ☆、第二十三章   薇莺霎时觉得前途大亮,心情很激动。   她平复了一晌,说:“谢少爷,真是谢谢你。”   谢仕甫说:“不用客气,就算我们只是朋友,这样的帮助也不过举手之劳。我当然想多帮助你一些,只怕你不肯。”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还要多谢谢少爷体谅我这臭脾气。”   谢仕甫一笑,摇了摇头。   薇莺放下了心中一桩巨大的事体,顿时轻松了许多,连带着看火车外深秋凋敝的风景都觉得顺眼了。   临下火车时,海因里希对谢仕甫说:“我已经在大华饭店订了几间房,你不要回去啦,我们晚上要好好跳跳舞!”   “回去哪里?”金碧傻乎乎的问。   谢仕甫解释道:“我在道达公寓有一套房,每次来沪上都会住在那里。只是我来沪上的机会不多,就算来了,也时常住酒店,所以原本是打算将这套公寓租给你们,但...”   金碧拿眼去瞧薇莺,薇莺笑道:“我们心领了,若我们以后赚了大钱,谢少爷再将公寓租给我们吧。”   金碧点头:“是啊是啊,我们以后会赚大钱的。”   海因里希哈哈一笑:“你们赚大钱之前,我在大华饭店订的房间你们随意住多久都可以。”   金碧可不敢应承,又拿眼去望薇莺。   薇莺还未说话,海因里希捧着胸口对金碧,佯作伤心的说:“哦,宝贝儿,你是要拒绝我么?”   金碧嘀咕:“谁是你宝贝...”   薇莺皱了皱眉,如果这人不是海因里希,她怕是要翻脸了。   她心里决定一旦找到住的地方,她就要带着金碧离眼前这个危险的洋人能有多远就多远。   薇莺这么想着,面上笑道:“多谢了。”   初来乍到一座新的城市总是很惊慌的。   薇莺扶着金碧下了火车,她们新奇又无措的看着沪上火车站的一派火热忙碌。   天色阴沉,浅灰色的天空下是火车车头冒出的白烟,风尘仆仆又行色匆匆的人群,还有间或的吆喝声,这场面定格下来,便可作一幅有关十里洋场的书里插画。   这两个年轻姑娘既是插画里的人,又是看书的人。   金碧不自觉的握紧了薇莺的手,薇莺也牢牢的握住她。   海因里希在沪上比在永安更加如鱼得水,连大华饭店的印度门童都认得他是海因里希先生,殷勤的帮着他和谢仕甫拎行李,当然也得了一笔不菲的小费。   有各色人等上前与海因里希和谢仕甫打招呼,薇莺与金碧先回了房间。   金碧脱了鞋,倒在床上:“火车坐坐也累的,薇莺,我歇一歇。”   薇莺说:“你歇着吧,晚上海因里希约着跳舞你去不去?”   “我不去!”金碧说,“我腰痛!嗳,这洋人怎么这么欢喜跳舞呢?转的人头晕,我不要去。”   “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一个人去了。”   “去吧去吧,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头痛。”   薇莺一个人去了沪上有名的大华饭店舞厅。   海因里希往薇莺身后望:“金碧怎么没有来?”   “她头痛。”   海因里希讶然:“是吗?那我要去探望一下。”   薇莺在磨牙:“不用了,她已经休息了。”   海因里希很失望:“太可惜了。”   跳舞的时候,薇莺问谢仕甫:“海因里希结婚了没有?”   “结了,”谢仕甫笑道,“他已经结婚五六年了。”   “他不会打金碧主意吧?”   “这个我虽然没有听海因里希讲起过,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起了好感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薇莺怒道:“莫不是看我们金碧单纯,所以才来歪缠?”   谢仕甫笑而不语。   “谢少爷,”薇莺说,“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圣路德小学应聘?”   “这么着急么?”   “是啊,越快越好!”   谢仕甫想了想:“那就明天吧。”   第二日,薇莺跟着谢仕甫去圣路德小学。   这是所沪上知名的教会学校,位于公共租界里,是开埠没多久就创立了,来学校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接待他们的是学校的一名校董,他极为热情,考察了薇莺一番之后,约摸他没想到薇莺会这么不错,非常惊喜。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有谢仕甫作保,即便薇莺差强人意,他们也会收下的。   两下很快商量好,一个星期后开始授课,每个月二十块大洋,三个月后看教课的情况,还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这个津贴对于初来乍到的薇莺来说,已经很不低了。   离开时,谢仕甫表示会很快将大华大学的证明开出来,校董直说:“不急,不急。”   “唉,”薇莺走出校门,叹息道,“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呢。当初,我在永安若是有这样一份工作,又何苦去会乐里呢。”   谢仕甫牵起她的手,她微一惊讶,想要抽出手。   谢仕甫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跟着他身后。   天气晴好,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快掉光了,伶仃几片在阳光微风里摇曳。   这是一条典型的沪上街道,环境幽静,街道两边的建筑中西合璧,十分优雅。   “谢少爷,”薇莺说,“我想在周边看看有没有房子租,你陪我看看吧。”   谢仕甫说:“我的公寓就在这里附近,你不先去看一看么?”   “不用了,我今早看了报纸,我在这里每个月挣的大洋只够付石库门的租金。”   “嗯,那要不要我算你便宜一点?”   薇莺不说话,谢仕甫笑笑说:“这样吧,我先陪你去看看这周边的石库门,若是不合心,你再去看看我的公寓。”   看了几个里弄都不十分满意,不是价格太高便是房子太小。   走过几个街口,有一座在漱石里的石库门房子,灰墙上贴了张招贴,上面写一间厢房每月房租十二块。   薇莺颇为动心,“去看看吧。”谢仕甫说。   房东一见谢仕甫与薇莺,便笑道:“是小两口要来租房吧?”   “我们不...”薇莺话还未完,谢仕甫说:“是啊,我们刚看见外头的招租贴。”   房东打量容貌气质都很出众的两人:“你们不是本地人啊?”   “我是燕京人,”谢仕甫说,“我太太是永安人。”   “怎么要来这里租房子呢?”   “我太太刚在圣路德小学找了份教国文的活计,看您这里离圣路德小学挺近。”   这么一说,房东立刻放心了:“哦,圣路德小学的先生啊,住我这里顶方便了。”   房东拿着钥匙带他们看房子,厢房在三楼,楼梯逼仄,采光也不算很好。   谢仕甫皱了皱眉。   快到三楼时,木质的楼梯有一个豁口,薇莺的高跟鞋不小心踩在里头,差点绊了一跤。谢仕甫眼疾手快将她搂入怀中。   “谢,谢谢。”薇莺脸色微红。   谢仕甫握住她的手,笑了笑。   一旁的房东觉着这小两口感情倒是很甜蜜,只是这位做太太的也太害羞了些。   不过这与房东倒没干系,他打开房间门,里面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霉味。   “这里原来啊,也住了一对小两口。”房东介绍,“后来男的发财了,就搬到前头的莱登公寓里头去了。所以说,这间房的风水兆头通通没话讲的。”   房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床,靠窗有书桌,一个小门通往狭窄的卫生间。   薇莺很满意,她对房东说:“做饭在哪里?”   “可以跟着我们家里一起吃,一个人六块一个月。”   “太贵了。”薇莺嘟囔。   房东笑道:“不贵了,如今一担米就要八-九块,我们每个月里还有四天当荤呢。要是你不愿意,就自己开伙。厨房在天井后边。”   “一担米够吃很久呢。”薇莺说,“我们还是自己开伙吧。”   谢仕甫在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儿,问:“这隔壁的两户都住着什么人?”   “一个大学老师,一个文人。”房东说,“二楼只住了一个犹太老太太,听说是从德国逃到这里的。楼上阁楼里,我没租,就堆放了一些杂物。要我说,我这里清静,人也不杂,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是不租给他们的。最关键是价钱也不贵,是不是?”   薇莺很赞同,当下就与房东签了契书,约好过一天就搬过来,她拿出大富钱庄的庄票付了半年的房租。   “我在金陵做事,所以不常回来,”临出门时,谢仕甫对姓程的房东说道,“这里只住我太太还有我妻妹,两个女人总有不方便,还望程先生多为看顾。”   “好说,好说。”房东满口答应。   “谢少爷,”薇莺说,“我们这样欺骗房东,会不会不太好?”   谢仕甫说:“若不这样说,房东见你们两个女人,怕是心里会起疑。”   “若,若日后被揭穿,”薇莺担心,“可怎么好。”   谢仕甫不答,反而换了个话题:“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我公寓里看一看?”   “好啊。”薇莺见大事都一一有了着落,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两人一路牵着手,聊着天,慢慢的散步一样走到道达公寓。   道达公寓里配电梯,通煤气,薇莺看着窗明几净的宽敞房间,说不心动真的太虚伪。   “我这里也十二块租给你,怎么样?”谢仕甫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   薇莺奇异的感到一些沮丧,她叹道:“我竟然扛住了这样的诱惑,真是佩服我自己。”   “不过,”她笑道,“还是算了,心安理得对我而言更重要。”   “你啊,”谢仕甫说,“不累么?”   薇莺说:“还算好,谢少爷,若是没有你的帮忙,我才真的会辛苦呢。我这已经沾了你多少光。”   “薇莺,你能不能不叫我谢少爷?”   薇莺表情一滞:“那...我叫你什么?”   “你称呼我一声思桥吧。”谢仕甫的面上里带着几分期许。   “哦,”薇莺绷着声音,不露一丝风情的叫他,“思桥。”   谢仕甫忽然撑着头一笑,搂住她的肩膀:“薇莺,耍滑头,谁也比不过你。”   薇莺有些不自在。   谢仕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很是疑惑的问道:“你在怕我什么呢?”   薇莺垂着眼,被圈在他怀里,白皙的双颊一点一点的飞起红霞来。   真是诱人。   谢仕甫难以抗拒这样的诱惑,低头吻住她,她一僵。   他的嘴唇在她紧闭的唇上辗转了一番,模糊的问:“你怕我什么?”   薇莺微微启唇刚想回答,他的舌尖探进来,勾住她的拼命吮-吸。   他本是在她肩头的手,扣住了她纤细的颈子,她连闪避都不能,只能被动的被他深吻着。   薇莺惊惶之下想伸手推拒,可抬起手,又颓然的放下了。   一吻之后,谢仕甫喘息着在她耳边说:“你对我有感觉。”   薇莺脸上的嫣红,渐渐褪去。   “谢少爷...”   “叫我思桥。”   薇莺的双眸像是汪着两汪春水,叫他看不清她的心思。   “思桥,”她说,“我对你有感觉。你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好,哪怕这个女人有铁石心肠,也会对你动心了。”   她的坦然叫谢仕甫心中悸动又不安。   “那...你...”   “就像我对傅正襄动心一样。”薇莺笑一笑,“你们这样的男人,生来该是对女人攻无不克的。我是个很软弱的女人,对你们动心很是自然。但...”   谢仕甫有些愣怔的看着她。   她略顿了顿,又说:“也许别人会说我都已经当过婊-子,还这么矫情,可我就是这样,从来不把自己看得过于轻贱,比起当初,我的傲气已消磨的差不多了,可这仅存的却叫我更是珍惜。所以,思桥,你明不明白,我不愿为妾,不愿做人情妇。而你们,还没有叫我动心到愿意放弃底线。”   谢仕甫的脸色慢慢沉下去:“那你老实告诉我,会有你愿意放弃底线的那一天么?”   “思桥,”薇莺委婉的说,“我很自私。”   沉默了一晌,谢仕甫说:“薇莺,你一点也不软弱,你不仅铁石心肠,还精明狡猾。”   薇莺浅笑:“谢少爷,我不比你们,手中筹码少的可怜,禁不起输的,不得不睁大了眼,为自己算计多一些。”   谢仕甫倒笑出声:“难为你能这么坦诚。”   “不过,”他说,“我觉得我还是要竭力争取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谢仕甫与薇莺出了道达公寓之后,绕到巨籁达路上吃了顿西餐。   等到回酒店,总台跟谢仕甫说,海因里希给他留了言,说他带着金碧出去兜风了,要晚一点回来。   薇莺当时就火冒三丈,这洋人可真是趁火打劫的高手,一个没留心,金碧就被拐走了。   谢仕甫安慰她:“莫急,海因里希说了,只是出去兜风。”   薇莺还是恨的牙痒痒,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的等着金碧回来。   谢仕甫陪着她一起等,但他觉得有些不解:“薇莺,金碧也这么大的人了,你为何...?”   薇莺叹道:“你不晓得,我们玉琴楼的姑娘,哪怕算是韭芽,顶数金碧最没心眼。别说十个金碧,就是一百个金碧,也不是海因里希那个老狐狸的对手!”   “我觉得,”谢仕甫说的小心翼翼的,“感情上的事,有时候不是这么想的。若海因里希真心喜欢金碧...”   “怎么?”薇莺挑着眉,“难道让金碧做他的中国情人么?”   谢仕甫伸手摁着她的肩头:“薇莺,你也别生气。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志气不做情妇的,且不论金碧,就说海因里希,在这十里洋场何愁找不到一个情妇?”   薇莺咬着嘴唇,过了一晌,说:“等金碧回来,我要问一问她。”   “薇莺,若金碧愿意跟着海因里希...”   “不会!”薇莺激动起来,“你不明白,金碧她已经...”   “已经什么?”谢仕甫难得涌上这么多好奇。   “没什么。”薇莺冷静下来,“如今我不方便告诉你。”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海因里希一直将金碧送到房间门口。   玩了一天,金碧跟他很熟了:“我到了,你回去吧。”   海因里希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累了。”金碧翻了个白眼,“刚才在外滩我就累了,你偏要拖着我走了一路。”   “我想着你第一次来沪上...”   海因里希的话还未说完,房间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薇莺双手交叉着环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   金碧欢喜的拉着她,朝海因里希说:“好了,我要回房间了,你也回去吧。”   海因里希讪讪的,谢仕甫从房间里走出来,给他解围道:“让她们休息吧,我们去喝一杯。”   眼见着两个男人搭电梯往楼下去喝那一杯,薇莺关上房门,金碧已经半躺在沙发上了:“哎呦,累死我了。”   薇莺坐在她对面:“今天好玩吗?”   金碧努力想打起精神:“薇莺,我同你讲,沪上比永安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呢,很多西洋景,我都没见过...洋人吃的东西也好怪,一块那么大的肉也不切一切,要不是海因里希帮我,我都要拿手抓了...”   薇莺无奈的看着她:“你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同你讲讲话。”金碧坐直了,“薇莺,你今天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我跟人讲好了,过一个礼拜就去上课。”薇莺说,“我也找到房子了,后日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   “后日吗?那太好了!”   “金碧,我的津贴是每个月二十块大洋,过三个月没有大状况,就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金碧惊诧:“这么少...”   “是啊,还没有原先一次堂会花费多。金碧,你大概要跟着我吃苦了。”   “当初跟着姐姐,更大的苦也吃过呢。”   薇莺微笑着摸摸她的脸:“你啊...金碧,今天开心吗?”   “开心呢。”   “那,海因里希...”薇莺很为难的想措辞,“他...他对你...”   “海因里希?”金碧问,“他怎么了?”   “他那个人太复杂,做军火生意,也早就结了婚。”   金碧完全抓不住重点:“嗲?军火生意?是卖枪卖子弹的?”   薇莺忍不住道:“你就没看出来他喜欢你?”   金碧愣了一会儿,嘟囔道:“他不是洋人吗?怎么会喜欢我?”   “他不仅是个洋人,还是个男人。”   薇莺的话,金碧从来都很相信,既然薇莺说海因里希喜欢她,那肯定差不离。   “难怪呢,”金碧开始在记忆里找疑点,“今天在外滩我说累了,他还要背我。我当时就奇怪,按照我们那里风俗,都是大姑娘出嫁的时候,哥哥背着。他又不是我哥,干什么背我,原来是喜欢我啊!还有今天路过商店,他还要给我买衣裳,我没要!幸好没要呢!”   “那你喜欢他么?”   “嗳!”金碧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弹起来,“他是洋人呢!”   金发碧眼的洋人在金碧眼中不是另一个国界,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真想不到呢,”金碧难以理解,“他这个洋人居然会欢喜我,他欢喜我什么啊,我连长相都跟他不一样。”   过了一日,薇莺与金碧从大华饭店离开。   自从薇莺将海因里希的心意挑明,金碧对他避如蛇蝎。   走出饭店门口,金碧一回头,海因里希站在大厅里怔怔的看着她,手里攥着圆帽的边沿。金碧忽然心中一软,她朝他挥了挥手。   海因里希一见,立刻大步跟上来:“我也去送你们吧。”   金碧支支吾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道别来着。”   “哦。”他蔚蓝的眼睛中有一丝受伤。   金碧拿眼去看薇莺,谢仕甫也拿眼看着她,就连海因里希都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薇莺叹道:“好吧,如果海因里希先生有空,那就一起来吧。”   “有空,有空。”海因里希开颜一笑。   薇莺与金碧的东西本就不多,外加谢仕甫与海因里希的帮忙,两人很快就在漱石里安定下来。   平静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   转眼入冬了,薇莺穿着一身深蓝棉袍,手里拎着课本往家里走。   路两旁是光秃的梧桐树,灰褐色的枝桠兀楞楞的朝四面八方伸展。   寒风从路过的巷口刮过来,她紧了紧棉袍的领口。   到了漱石里,房东太太同她打招呼:“纪先生,回来啦,今天蛮早的。”   “是啊,”薇莺笑道,“等一歇就好让二毛来楼上了。”   房东太太笑眯了眼:“每日这样麻烦纪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   薇莺笑了笑,便上楼了。   房间里,金碧正在扫地,她已经有些显怀了,弯腰拿着扫帚颇为笨拙。   “你放下吧,”薇莺抢过来,“快去休息。”   金碧坐在床沿上:“你也歇一歇,上课很累吧。”   “纪先生,”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   薇莺转身笑道:“二毛啊,来。”   二毛是房东的小儿子,就在附近的豆米行小学里念书,每日都到薇莺这里把作业里不会的问题拿出来问。   薇莺与金碧的邻居不多,同一层的大学老师与文人都是神出鬼没,偶尔见面点点头,对于薇莺与金碧这两个年轻貌美的女邻居,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楼下的犹太老太太很有钱,听房东说,住在这里是因为小时候照顾她的阿妈带着她在漱石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薇莺从搬进来还没见过这位老太太,只听金碧说长相很凶。   比较起来,她们与房东一家是最熟悉的,房东也很照顾她们。听说薇莺与金碧都是从永安逃出来的,更是同情她们,对于金碧怀着身子,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多问。   二毛做完了作业,高高兴兴的拿起书本跑掉了。   薇莺一转身,金碧正趴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金碧,”薇莺说,“我去给你买那家卤菜店的酸瓜,你开开胃。”   “嗯,”金碧的声音低的快要听不见,“你去吧。”   当薇莺拎着油纸包往回走时,有一名穿军装的人朝她直直走过来。   薇莺心下忽然有了说不清的预感,她愣怔的停下脚步。   “纪小姐,”那人走到跟前。   薇莺不说话。   “麻烦跟我去一趟联勤总医院。”那人说。   “等我,等我回去放个东西。”   薇莺心跳的乱七八糟,她回房放下酸瓜,对金碧说:“金碧,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同房东家一起吃晚饭,回来我付钱给他们,我已经说好了。”   金碧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里?”   “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在家里等我,哪里也别去。”   说完,她急匆匆的走了。   “是你们团长醒了么?”薇莺在车上问。   来人微微一怔,点头:“是。”   一路上,薇莺的呼吸很滞涩,她紧张的牙都轻轻的一磕一磕。   “你们,你们团长一直在联勤总院?”   “是的,沪上离永安比金陵要近,当时我们就把傅上校送到联勤沪上总医院来了。”   “那他现在的情况...?”   “脱离危险,比较稳定。”那人顿了顿说,“纪小姐不必太过忧心。”   薇莺一怔,点头:“多谢。”   来人微笑:“应当的。”   这人对薇莺很客气,也有很耐心,薇莺觉得奇怪,他似乎不像是傅正襄身边的人。   不容她多想与多问,医院很快就到了。   到了病房门口,来人说:“纪小姐,傅上校在里面。”   说完,这人退到一边去了。   薇莺站在门口先做了个深呼吸,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薇莺推门走进去,她一眼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傅正襄,头上裹着纱布,脸色有些颓废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犀利,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眼神停滞下来。   他用这双眼专注的,带着几分傻气的凝视着她,她怯怯的停下脚步。   “扑哧。”忽然有人笑了一声。   薇莺一惊,转头望去,才发现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谢仕甫,另一个是陌生男人。   “我是傅正襄的大哥,”那人说,“我叫傅正安。”   薇莺轻声说:“傅先生。”   傅正安哈哈一笑:“好了,既然无事,我就先走了。对了,纪小姐,我已经查到你那三个姐妹的下落。”   “啊?!真的?!”薇莺激动的看着他。   傅正安丝毫没有觉得她唐突:“真的,但凡我要找的人,还没有找不到的。”   他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我还有事,具体情况由思桥同你说吧。”   傅正安走到门口,又回头:“纪小姐,麻烦你在医院待几天,你那位怀孕的姐妹,我会派人去照顾。”   薇莺脸色一白,刚想说什么,傅正安已经关门离开了。   病房里剩下安安静静的三个人。   薇莺低着头站在原处,她感觉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带着千钧重量落在她身上。   薇莺忽然想起学堂里犯了错的学生,被先生叫到外头一个人站着,大约也是这样的尴尬与忐忑。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脚。   过了一晌,一前一后想起两声:“坐吧。”   薇莺小心翼翼的坐到一旁的高背椅子上,她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   “薇莺,”又过了一晌,谢仕甫开口,“这些天还好么?”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挺好的。谢少爷,我的那几个姐妹...”   “她们目前都无事,只是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在倭寇的慰-安所里。”   “慰-安所?那...是个什么地方?”   “军中妓-院。”   另两个人都看见薇莺的手一抖,狠狠的攥在棉袍上。   “啪——”   一滴眼泪仿佛带着回响,落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洇出一个墨色的圆点。   薇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想止住眼泪,没想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拼命压抑,抽噎了几下。   一块格子手帕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她赶紧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薇莺,”谢仕甫语气无奈又怜惜,“别哭了。”   薇莺慌张的擦掉眼泪:“哦。”   他叹了一声,道:“薇莺,我先走了,你送送我。”   两人往医院外头走,谢仕甫说:“你别难过,你姐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薇莺红着眼眶:“多谢你了,我想这事大约不好办,只是我一想到金绯就难过的厉害。”   “薇莺,”谢仕甫问,“金碧怀孕了?重卿的孩子?”   他听傅正安一说,就将前后事情串在一起了。   “是。”薇莺的声音带着些许心虚。   “你们啊,可真是...潘家是什么样的家庭,金碧不晓得,难道你也不晓得?”   “潘家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没打算讹潘家的钱!”薇莺一听就愤愤不平,“我跟金碧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晓得潘公子定是不会认这个孩子,我们省着点花销,一样能将他养大!”   谢仕甫说:“这件事我不方便插手,不过我想大约不用多久,潘家就会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们又不偷又不抢,难道还能我们抓到大牢里去?”   “你们可太天真了。”谢仕甫笑了笑,扣上帽子,“我走了,有事同我联系,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薇莺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他临上车时仰头看了看天空。   他峻拔的背影在灰青色的天空下透着寥落,薇莺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意气风发,大约他说的对,她真是他命里的劫数。   谢仕甫与薇莺出了道达公寓之后,绕到巨籁达路上吃了顿西餐。   等到回酒店,总台跟谢仕甫说,海因里希给他留了言,说他带着金碧出去兜风了,要晚一点回来。   薇莺当时就火冒三丈,这洋人可真是趁火打劫的高手,一个没留心,金碧就被拐走了。   谢仕甫安慰她:“莫急,海因里希说了,只是出去兜风。”   薇莺还是恨的牙痒痒,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的等着金碧回来。   谢仕甫陪着她一起等,但他觉得有些不解:“薇莺,金碧也这么大的人了,你为何...?”   薇莺叹道:“你不晓得,我们玉琴楼的姑娘,哪怕算是韭芽,顶数金碧最没心眼。别说十个金碧,就是一百个金碧,也不是海因里希那个老狐狸的对手!”   “我觉得,”谢仕甫说的小心翼翼的,“感情上的事,有时候不是这么想的。若海因里希真心喜欢金碧...”   “怎么?”薇莺挑着眉,“难道让金碧做他的中国情人么?”   谢仕甫伸手摁着她的肩头:“薇莺,你也别生气。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志气不做情妇的,且不论金碧,就说海因里希,在这十里洋场何愁找不到一个情妇?”   薇莺咬着嘴唇,过了一晌,说:“等金碧回来,我要问一问她。”   “薇莺,若金碧愿意跟着海因里希...”   “不会!”薇莺激动起来,“你不明白,金碧她已经...”   “已经什么?”谢仕甫难得涌上这么多好奇。   “没什么。”薇莺冷静下来,“如今我不方便告诉你。”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海因里希一直将金碧送到房间门口。   玩了一天,金碧跟他很熟了:“我到了,你回去吧。”   海因里希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累了。”金碧翻了个白眼,“刚才在外滩我就累了,你偏要拖着我走了一路。”   “我想着你第一次来沪上...”   海因里希的话还未说完,房间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薇莺双手交叉着环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   金碧欢喜的拉着她,朝海因里希说:“好了,我要回房间了,你也回去吧。”   海因里希讪讪的,谢仕甫从房间里走出来,给他解围道:“让她们休息吧,我们去喝一杯。”   眼见着两个男人搭电梯往楼下去喝那一杯,薇莺关上房门,金碧已经半躺在沙发上了:“哎呦,累死我了。”   薇莺坐在她对面:“今天好玩吗?”   金碧努力想打起精神:“薇莺,我同你讲,沪上比永安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呢,很多西洋景,我都没见过...洋人吃的东西也好怪,一块那么大的肉也不切一切,要不是海因里希帮我,我都要拿手抓了...”   薇莺无奈的看着她:“你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同你讲讲话。”金碧坐直了,“薇莺,你今天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我跟人讲好了,过一个礼拜就去上课。”薇莺说,“我也找到房子了,后日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   “后日吗?那太好了!”   “金碧,我的津贴是每个月二十块大洋,过三个月没有大状况,就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金碧惊诧:“这么少...”   “是啊,还没有原先一次堂会花费多。金碧,你大概要跟着我吃苦了。”   “当初跟着姐姐,更大的苦也吃过呢。”   薇莺微笑着摸摸她的脸:“你啊...金碧,今天开心吗?”   “开心呢。”   “那,海因里希...”薇莺很为难的想措辞,“他...他对你...”   “海因里希?”金碧问,“他怎么了?”   “他那个人太复杂,做军火生意,也早就结了婚。”   金碧完全抓不住重点:“嗲?军火生意?是卖枪卖子弹的?”   薇莺忍不住道:“你就没看出来他喜欢你?”   金碧愣了一会儿,嘟囔道:“他不是洋人吗?怎么会喜欢我?”   “他不仅是个洋人,还是个男人。”   薇莺的话,金碧从来都很相信,既然薇莺说海因里希喜欢她,那肯定差不离。   “难怪呢,”金碧开始在记忆里找疑点,“今天在外滩我说累了,他还要背我。我当时就奇怪,按照我们那里风俗,都是大姑娘出嫁的时候,哥哥背着。他又不是我哥,干什么背我,原来是喜欢我啊!还有今天路过商店,他还要给我买衣裳,我没要!幸好没要呢!”   “那你喜欢他么?”   “嗳!”金碧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弹起来,“他是洋人呢!”   金发碧眼的洋人在金碧眼中不是另一个国界,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真想不到呢,”金碧难以理解,“他这个洋人居然会欢喜我,他欢喜我什么啊,我连长相都跟他不一样。”   过了一日,薇莺与金碧从大华饭店离开。   自从薇莺将海因里希的心意挑明,金碧对他避如蛇蝎。   走出饭店门口,金碧一回头,海因里希站在大厅里怔怔的看着她,手里攥着圆帽的边沿。金碧忽然心中一软,她朝他挥了挥手。   海因里希一见,立刻大步跟上来:“我也去送你们吧。”   金碧支支吾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道别来着。”   “哦。”他蔚蓝的眼睛中有一丝受伤。   金碧拿眼去看薇莺,谢仕甫也拿眼看着她,就连海因里希都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薇莺叹道:“好吧,如果海因里希先生有空,那就一起来吧。”   “有空,有空。”海因里希开颜一笑。   薇莺与金碧的东西本就不多,外加谢仕甫与海因里希的帮忙,两人很快就在漱石里安定下来。   平静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   转眼入冬了,薇莺穿着一身深蓝棉袍,手里拎着课本往家里走。   路两旁是光秃的梧桐树,灰褐色的枝桠兀楞楞的朝四面八方伸展。   寒风从路过的巷口刮过来,她紧了紧棉袍的领口。   到了漱石里,房东太太同她打招呼:“纪先生,回来啦,今天蛮早的。”   “是啊,”薇莺笑道,“等一歇就好让二毛来楼上了。”   房东太太笑眯了眼:“每日这样麻烦纪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   薇莺笑了笑,便上楼了。   房间里,金碧正在扫地,她已经有些显怀了,弯腰拿着扫帚颇为笨拙。   “你放下吧,”薇莺抢过来,“快去休息。”   金碧坐在床沿上:“你也歇一歇,上课很累吧。”   “纪先生,”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   薇莺转身笑道:“二毛啊,来。”   二毛是房东的小儿子,就在附近的豆米行小学里念书,每日都到薇莺这里把作业里不会的问题拿出来问。   薇莺与金碧的邻居不多,同一层的大学老师与文人都是神出鬼没,偶尔见面点点头,对于薇莺与金碧这两个年轻貌美的女邻居,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楼下的犹太老太太很有钱,听房东说,住在这里是因为小时候照顾她的阿妈带着她在漱石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薇莺从搬进来还没见过这位老太太,只听金碧说长相很凶。   比较起来,她们与房东一家是最熟悉的,房东也很照顾她们。听说薇莺与金碧都是从永安逃出来的,更是同情她们,对于金碧怀着身子,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多问。   二毛做完了作业,高高兴兴的拿起书本跑掉了。   薇莺一转身,金碧正趴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金碧,”薇莺说,“我去给你买那家卤菜店的酸瓜,你开开胃。”   “嗯,”金碧的声音低的快要听不见,“你去吧。”   当薇莺拎着油纸包往回走时,有一名穿军装的人朝她直直走过来。   薇莺心下忽然有了说不清的预感,她愣怔的停下脚步。   “纪小姐,”那人走到跟前。   薇莺不说话。   “麻烦跟我去一趟联勤总医院。”那人说。   “等我,等我回去放个东西。”   薇莺心跳的乱七八糟,她回房放下酸瓜,对金碧说:“金碧,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同房东家一起吃晚饭,回来我付钱给他们,我已经说好了。”   金碧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里?”   “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在家里等我,哪里也别去。”   说完,她急匆匆的走了。   “是你们团长醒了么?”薇莺在车上问。   来人微微一怔,点头:“是。”   一路上,薇莺的呼吸很滞涩,她紧张的牙都轻轻的一磕一磕。   “你们,你们团长一直在联勤总院?”   “是的,沪上离永安比金陵要近,当时我们就把傅上校送到联勤沪上总医院来了。”   “那他现在的情况...?”   “脱离危险,比较稳定。”那人顿了顿说,“纪小姐不必太过忧心。”   薇莺一怔,点头:“多谢。”   来人微笑:“应当的。”   这人对薇莺很客气,也有很耐心,薇莺觉得奇怪,他似乎不像是傅正襄身边的人。   不容她多想与多问,医院很快就到了。   到了病房门口,来人说:“纪小姐,傅上校在里面。”   说完,这人退到一边去了。   薇莺站在门口先做了个深呼吸,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薇莺推门走进去,她一眼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傅正襄,头上裹着纱布,脸色有些颓废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犀利,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眼神停滞下来。   他用这双眼专注的,带着几分傻气的凝视着她,她怯怯的停下脚步。   “扑哧。”忽然有人笑了一声。   薇莺一惊,转头望去,才发现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谢仕甫,另一个是陌生男人。   “我是傅正襄的大哥,”那人说,“我叫傅正安。”   薇莺轻声说:“傅先生。”   傅正安哈哈一笑:“好了,既然无事,我就先走了。对了,纪小姐,我已经查到你那三个姐妹的下落。”   “啊?!真的?!”薇莺激动的看着他。   傅正安丝毫没有觉得她唐突:“真的,但凡我要找的人,还没有找不到的。”   他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我还有事,具体情况由思桥同你说吧。”   傅正安走到门口,又回头:“纪小姐,麻烦你在医院待几天,你那位怀孕的姐妹,我会派人去照顾。”   薇莺脸色一白,刚想说什么,傅正安已经关门离开了。   病房里剩下安安静静的三个人。   薇莺低着头站在原处,她感觉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带着千钧重量落在她身上。   薇莺忽然想起学堂里犯了错的学生,被先生叫到外头一个人站着,大约也是这样的尴尬与忐忑。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脚。   过了一晌,一前一后想起两声:“坐吧。”   薇莺小心翼翼的坐到一旁的高背椅子上,她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   “薇莺,”又过了一晌,谢仕甫开口,“这些天还好么?”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挺好的。谢少爷,我的那几个姐妹...”   “她们目前都无事,只是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在倭寇的慰-安所里。”   “慰-安所?那...是个什么地方?”   “军中妓-院。”   另两个人都看见薇莺的手一抖,狠狠的攥在棉袍上。   “啪——”   一滴眼泪仿佛带着回响,落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洇出一个墨色的圆点。   薇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想止住眼泪,没想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拼命压抑,抽噎了几下。   一块格子手帕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她赶紧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薇莺,”谢仕甫语气无奈又怜惜,“别哭了。”   薇莺慌张的擦掉眼泪:“哦。”   他叹了一声,道:“薇莺,我先走了,你送送我。”   两人往医院外头走,谢仕甫说:“你别难过,你姐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薇莺红着眼眶:“多谢你了,我想这事大约不好办,只是我一想到金绯就难过的厉害。”   “薇莺,”谢仕甫问,“金碧怀孕了?重卿的孩子?”   他听傅正安一说,就将前后事情串在一起了。   “是。”薇莺的声音带着些许心虚。   “你们啊,可真是...潘家是什么样的家庭,金碧不晓得,难道你也不晓得?”   “潘家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没打算讹潘家的钱!”薇莺一听就愤愤不平,“我跟金碧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晓得潘公子定是不会认这个孩子,我们省着点花销,一样能将他养大!”   谢仕甫说:“这件事我不方便插手,不过我想大约不用多久,潘家就会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们又不偷又不抢,难道还能我们抓到大牢里去?”   “你们可太天真了。”谢仕甫笑了笑,扣上帽子,“我走了,有事同我联系,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薇莺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他临上车时仰头看了看天空。   他峻拔的背影在灰青色的天空下透着寥落,薇莺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意气风发,大约他说的对,她真是他命里的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傅正襄是三天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被救下之时,呼吸微弱,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无数,还中了三枪,两枪在腹部,一枪擦过胸口。   从永安到沪上,医生跟着急救了一路,终于将将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傅正襄有淡薄的意识,他知道自己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一定要活下去。   昏迷的时候,是他最轻松的时候,感觉不到钻心的疼痛,只有死寂无边的黑暗。   直到三天前,一道光彻底照亮这黑暗。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他大哥。   “哟,”傅正安说,“醒啦!命真大,这都没死。”   他微弱的抬了抬嘴角。   “醒了就好,”傅正安笑道,“这下家里几个女人不用再哭哭啼啼了,我回一趟燕京,头都被她们哭大了。”   傅正襄的精力实在不济,听傅正安讲了几句,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病房里只有谢仕甫。   “二表哥,醒了?”   他“嗯”了一声,胸腔里撕心裂肺一样疼,连带着全身像散了架。   谢仕甫说:“我去叫医生来。”   “不用,”他忍着疼坐起身,从嗓子里冒出的全是喀拉喀拉的音,“我问你...”   他顿了顿,谢仕甫坐回沙发上,等着他说出来。   “微盈,她...”他心里抖的厉害。   “她无事。”谢仕甫说,“她如今在沪上,我给她介绍了一份在圣路德小学教书的活计。”   傅正襄怔了怔:“她为何从永安离开?”   谢仕甫看着他:“因为占领永安的倭寇头目是渡部隆吉,对她不怀好意。”   “我对不住她。”过了一晌,傅正襄说。   “二表哥,你当初说等到你哪天玩腻了她,让与我也无妨,是不是?”   “是,”傅正襄的声音更破碎了,他努力让声音里带出笑意,“我说过。但她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我这辈子没可能玩腻她,要不然,你下辈子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谢仕甫忽然也跟着笑了笑:“二表哥,你怎么有把握她能一辈子都做你女人?”   “我们都没有把握。”谢仕甫说,“我们都给不起她想要的。”   傅正襄沉默下来。   傅正安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仿若了如指掌,他是沪上军谍的头目,许多台面上和上不得台面的事体,他统统知道,但连傅正襄都没想到,就连这些事情竟然也没有一件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也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傅正安提出将薇莺接来,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样子。   这个女人十分美貌,这是自然的,但不光是美貌吸引人,而是她身上笼着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傅正安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人才是很难得的,稳重起来是学堂里的女学生,眨眼又可以是堂子里的红长三。   也许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面,只是没被发掘。   若是可能,他简直想招募她,经过培训,她必然会成为一柄利器。   当然他只是颇为惋惜的想一想。   傅正安识相的提前离开,将空间让给这三个缠在情网里的人。   他不会想得到,谢仕甫为了不让薇莺为难也提前离开了。   送走了谢仕甫,薇莺先找了个无人的空房,将贴身小衣上的黄金存票取了下来。   她回到病房,又是拘谨的站着,刚才傅正襄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她也不敢随便开口。   等了一晌,傅正襄哑着声音指了指沙发:“坐。”   傅正襄看着沙发上坐姿端正的薇莺,心中无奈又酸楚。   一场战火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的熟稔,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相对。   “微盈。”他低低的叫她。   她抬起眼,一眨不眨的认真看着他:“嗯?”   “我,我听说,你对严参事说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能穿和服取乐于渡部隆吉...微盈,我...”   他一向不喜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可面对着挚爱的女人,他心中深深的遗憾与亏欠,忐忑与骄傲,实在叫他不知如何表述。   “是,确实如此。”薇莺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比起死,我更怕被你瞧不起。”   傅正襄微微发颤,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   薇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拿出那几张布制的存票。   因为贴身的时日久了,当初挺括的布已经稍微柔软发卷了。   “谢谢你当初为我考虑的那么周到,还为我付了吴园饭店的一年房钱。”薇莺将存票递过去,“我很感激你,但...这个我不能收,还你。印信让我埋在玉琴楼的广玉兰之下了,你找人去取出来吧。”   傅正襄的手始终放在被子里,他不接。   “你如今教国文,怎么拿津贴?”他忽然问。   “如今一个月二十大洋,再过段时日,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傅正襄沉吟片刻,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薇莺怔了怔,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悲愤。   “没错,”她哽咽道,“永安城破,我们被子弹追着逃命,我被逼去瑞园讨好渡部隆吉,我几番死里逃生,件件桩桩本与你无关,甚至还要感激你拜托了海因里希护我周全,可我却还是怨恨你...”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傅正襄从被子底下伸出裹缠着纱布的手,握住了薇莺。   薇莺悚然一惊,低下头,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她什么都忘记了,惊恐着举起他残缺的手:“你,你...”   “能捡回一条命就算福气了,这两根手指没有便没有了吧。”   她捧着他的手呜呜的痛哭,他颤巍巍的举着完好的手给她擦眼泪:“微盈,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信我,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要的,我一定完完整整的给你。”   “我不信你,”她哭着说,“倭寇眼看着将炮口对准了沪上,你能说你为了我再也不上战场?你的命根本不由你说了算。”   “微盈,我,我真的喜欢你。”傅正襄咳了几声,他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我虽然不怕死,但当时感觉到自己活下来了,我很高兴,我...舍不得你。”   薇莺渐渐停住了哭,呆呆的望着他:“你这人,经历这一场生死,倒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傅正襄让她说的讪讪的:“不是甜言蜜语,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真心话。”   “我很愿意相信你,“薇莺将存票塞在他手里,“可我不敢。”   傅正襄终于还是收下了存票,他手里攥着存票,用仅存的裹着纱布的三个手指揉来搓去,忍不住问道:“那你相不相信思桥?”   “我只信我自己。”薇莺极为认真的说。   两人沉默了一晌,傅正襄忽然说:“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先救她出来,从倭寇手里救人只有傅正安做得到,不过但凡要他做事,他是一定要从中得好处的。所以救人之后的下一步,真不好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比慰-安所里强。”   “什么好处?”薇莺睁着惶惶的双眼,“我,我这就去筹钱。”   傅正襄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薇莺见他难过,不由走上去给他顺气。   他摆摆手,又将她手握在掌中,示意她坐在床边。   薇莺坐下:“你笑什么?”   “好啦,”傅正襄笑道,“你也别想着筹钱的事了,跟钱不相干。”   薇莺更无措了:“那,那怎么办?”   “你就好好的教书,别的就不用操心了。”   他说着话,伸手搂住她,她犹豫了一下,将头轻轻搭在他肩头。   气氛难得安逸温馨,过了一会儿,她说:“喂。”   “嗯?”   “我要回去了。”   傅正襄拿下巴一下一下的蹭她的脸,她看了他一眼,他就是不说话。   “我真的待不了那么久,”她轻声絮叨,“金碧怀孕了,最近心情不大好,我不在她身边不成的。还有,我明天早上有课,我可不敢请假,关系到我以后能不能多拿五个大洋呢。”   他不满:“我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在医院里老老实实的陪着我?”   “要不然,我明天再来嘛。”   他正儿八经的思考了一晌:“你万一明天不来,我该怎么办?”   她有些恼:“你怎么不信我?”   “你不是也不信我么?”   她被堵的说不出话,撑起身子瞪着他。   傅正襄一笑:“今晚就在这里陪着我,明早我让车送你回去。”   她想了想,又软下身子靠住他:“那成吧。”   气氛实在是静谧舒坦,傅正襄被疼痛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忍不住泛困。   他舍不得就这样睡着了,便开口道:“你跟我说说,你来了沪上,都是怎么过的?”   “教书,照顾金碧。”   “照顾?难道你也会烧饭做菜?”   “起先也不会,后来房东太太教着我烧了两次就会了。”   “那你明天带两个菜我吃。”   “什么?”薇莺惊讶道,“你如今吃的必然金贵,我可伺候不了。”   他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半闭着眼不理她,谁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薇莺扶着他躺平,给他掖好被子。   医院里暖气足,没多久他就又把手拿出来。   薇莺轻轻执起他残缺的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的地方空荡荡的,是被连根被削掉的。   她无意识的用手指摩挲着他裹着纱布的掌心,心里的滋味实在复杂极了。   傅正襄睡的不是很安稳,偶尔皱着眉闷哼几声,大约是疼的很厉害。   薇莺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展开。   他含糊的问:“微盈?”   “嗯,我在。”   他半睁开眼看了看她,很快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薇莺从学堂里回来,金碧一见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你回来啦?”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吧?”   金碧还未说话,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见薇莺,甜甜唤道:“纪先生。”   薇莺奇怪的看着她,她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傅局长家里的下人,我叫香槐,傅局长说让我这几日好好照顾金碧姑娘。”   “哦,”薇莺微笑,“那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香槐连连摆手,将桌上的碗收好,转身又下楼去了。   “薇莺,”金碧见香槐离开,跟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起来:“昨天你走了没一会儿,香槐就来了,说是你要好几天回不来,由她来照顾我。我还没答应,她就开始干活了,里里外外的收拾,晚上的饭也是她做的,我不好说什么。我本来还担心房东他们会讲什么,谁知香槐只说是我们俩的亲戚,来照顾我几日,几下子跟房东也熟悉了。这香槐,可真是厉害。”   薇莺坐在床边:“她是傅团长哥哥家里的下人,自然要伶俐的多。”   顿了顿,她又开口:“昨日里我去看傅团长了。”   “啊?!”金碧瞪圆了眼,“傅团长没事啦?那可太好了。”   “他醒了,只是我这几日要多陪着他一些。”   “你去吧,我这里没事,再说不是还有香槐么。”   香槐不愧是傅正安派来的,年纪不大,却手脚麻利,还会来事,金碧与她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楼到厨房里,香槐正在炖汤,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浓香四溢,叫闻见的人忍不住要淌口水。   “咦,纪先生?”香槐说,“你怎么下来了?”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炒两个菜。”   香槐忙说:“这些活都我来做好了,我做惯了。”   “不用,”薇莺说,“我要亲自做两个菜带去医院。”   薇莺做了一道黄瓜炒蛋,一道烧豆腐。   香槐帮着打下手,边跟薇莺聊天。   香槐说临来前,傅正安给了她一百大洋,叫她多买些滋补的吃食做给金碧吃。   薇莺听了,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没一会,薇莺的两道菜就做好了。   香槐从汤煲里盛出一碗汤:“纪先生,这汤也好了,外面冷,你喝一点热汤再出去吧。”   薇莺喝了一碗热汤,身上也暖起来。   只是她看着食盒里自己做的两道菜,心里更不踏实了,比起香槐的手艺,她的简直是叫人看不上眼。   “纪先生,”香槐见她发怔,便提醒道:“车子在外头等着了。“   薇莺回过神,朝她笑了一下:“那我走了,金碧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香槐笑道:“纪先生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   薇莺没有多说,提起食盒便出门了。   傅正襄是三天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被救下之时,呼吸微弱,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无数,还中了三枪,两枪在腹部,一枪擦过胸口。   从永安到沪上,医生跟着急救了一路,终于将将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傅正襄有淡薄的意识,他知道自己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一定要活下去。   昏迷的时候,是他最轻松的时候,感觉不到钻心的疼痛,只有死寂无边的黑暗。   直到三天前,一道光彻底照亮这黑暗。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他大哥。   “哟,”傅正安说,“醒啦!命真大,这都没死。”   他微弱的抬了抬嘴角。   “醒了就好,”傅正安笑道,“这下家里几个女人不用再哭哭啼啼了,我回一趟燕京,头都被她们哭大了。”   傅正襄的精力实在不济,听傅正安讲了几句,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病房里只有谢仕甫。   “二表哥,醒了?”   他“嗯”了一声,胸腔里撕心裂肺一样疼,连带着全身像散了架。   谢仕甫说:“我去叫医生来。”   “不用,”他忍着疼坐起身,从嗓子里冒出的全是喀拉喀拉的音,“我问你...”   他顿了顿,谢仕甫坐回沙发上,等着他说出来。   “微盈,她...”他心里抖的厉害。   “她无事。”谢仕甫说,“她如今在沪上,我给她介绍了一份在圣路德小学教书的活计。”   傅正襄怔了怔:“她为何从永安离开?”   谢仕甫看着他:“因为占领永安的倭寇头目是渡部隆吉,对她不怀好意。”   “我对不住她。”过了一晌,傅正襄说。   “二表哥,你当初说等到你哪天玩腻了她,让与我也无妨,是不是?”   “是,”傅正襄的声音更破碎了,他努力让声音里带出笑意,“我说过。但她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我这辈子没可能玩腻她,要不然,你下辈子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谢仕甫忽然也跟着笑了笑:“二表哥,你怎么有把握她能一辈子都做你女人?”   “我们都没有把握。”谢仕甫说,“我们都给不起她想要的。”   傅正襄沉默下来。   傅正安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仿若了如指掌,他是沪上军谍的头目,许多台面上和上不得台面的事体,他统统知道,但连傅正襄都没想到,就连这些事情竟然也没有一件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也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傅正安提出将薇莺接来,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样子。   这个女人十分美貌,这是自然的,但不光是美貌吸引人,而是她身上笼着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傅正安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人才是很难得的,稳重起来是学堂里的女学生,眨眼又可以是堂子里的红长三。   也许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面,只是没被发掘。   若是可能,他简直想招募她,经过培训,她必然会成为一柄利器。   当然他只是颇为惋惜的想一想。   傅正安识相的提前离开,将空间让给这三个缠在情网里的人。   他不会想得到,谢仕甫为了不让薇莺为难也提前离开了。   送走了谢仕甫,薇莺先找了个无人的空房,将贴身小衣上的黄金存票取了下来。   她回到病房,又是拘谨的站着,刚才傅正襄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她也不敢随便开口。   等了一晌,傅正襄哑着声音指了指沙发:“坐。”   傅正襄看着沙发上坐姿端正的薇莺,心中无奈又酸楚。   一场战火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的熟稔,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相对。   “微盈。”他低低的叫她。   她抬起眼,一眨不眨的认真看着他:“嗯?”   “我,我听说,你对严参事说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能穿和服取乐于渡部隆吉...微盈,我...”   他一向不喜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可面对着挚爱的女人,他心中深深的遗憾与亏欠,忐忑与骄傲,实在叫他不知如何表述。   “是,确实如此。”薇莺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比起死,我更怕被你瞧不起。”   傅正襄微微发颤,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   薇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拿出那几张布制的存票。   因为贴身的时日久了,当初挺括的布已经稍微柔软发卷了。   “谢谢你当初为我考虑的那么周到,还为我付了吴园饭店的一年房钱。”薇莺将存票递过去,“我很感激你,但...这个我不能收,还你。印信让我埋在玉琴楼的广玉兰之下了,你找人去取出来吧。”   傅正襄的手始终放在被子里,他不接。   “你如今教国文,怎么拿津贴?”他忽然问。   “如今一个月二十大洋,再过段时日,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傅正襄沉吟片刻,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薇莺怔了怔,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悲愤。   “没错,”她哽咽道,“永安城破,我们被子弹追着逃命,我被逼去瑞园讨好渡部隆吉,我几番死里逃生,件件桩桩本与你无关,甚至还要感激你拜托了海因里希护我周全,可我却还是怨恨你...”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傅正襄从被子底下伸出裹缠着纱布的手,握住了薇莺。   薇莺悚然一惊,低下头,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她什么都忘记了,惊恐着举起他残缺的手:“你,你...”   “能捡回一条命就算福气了,这两根手指没有便没有了吧。”   她捧着他的手呜呜的痛哭,他颤巍巍的举着完好的手给她擦眼泪:“微盈,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信我,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要的,我一定完完整整的给你。”   “我不信你,”她哭着说,“倭寇眼看着将炮口对准了沪上,你能说你为了我再也不上战场?你的命根本不由你说了算。”   “微盈,我,我真的喜欢你。”傅正襄咳了几声,他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我虽然不怕死,但当时感觉到自己活下来了,我很高兴,我...舍不得你。”   薇莺渐渐停住了哭,呆呆的望着他:“你这人,经历这一场生死,倒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傅正襄让她说的讪讪的:“不是甜言蜜语,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真心话。”   “我很愿意相信你,“薇莺将存票塞在他手里,“可我不敢。”   傅正襄终于还是收下了存票,他手里攥着存票,用仅存的裹着纱布的三个手指揉来搓去,忍不住问道:“那你相不相信思桥?”   “我只信我自己。”薇莺极为认真的说。   两人沉默了一晌,傅正襄忽然说:“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先救她出来,从倭寇手里救人只有傅正安做得到,不过但凡要他做事,他是一定要从中得好处的。所以救人之后的下一步,真不好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比慰-安所里强。”   “什么好处?”薇莺睁着惶惶的双眼,“我,我这就去筹钱。”   傅正襄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薇莺见他难过,不由走上去给他顺气。   他摆摆手,又将她手握在掌中,示意她坐在床边。   薇莺坐下:“你笑什么?”   “好啦,”傅正襄笑道,“你也别想着筹钱的事了,跟钱不相干。”   薇莺更无措了:“那,那怎么办?”   “你就好好的教书,别的就不用操心了。”   他说着话,伸手搂住她,她犹豫了一下,将头轻轻搭在他肩头。   气氛难得安逸温馨,过了一会儿,她说:“喂。”   “嗯?”   “我要回去了。”   傅正襄拿下巴一下一下的蹭她的脸,她看了他一眼,他就是不说话。   “我真的待不了那么久,”她轻声絮叨,“金碧怀孕了,最近心情不大好,我不在她身边不成的。还有,我明天早上有课,我可不敢请假,关系到我以后能不能多拿五个大洋呢。”   他不满:“我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在医院里老老实实的陪着我?”   “要不然,我明天再来嘛。”   他正儿八经的思考了一晌:“你万一明天不来,我该怎么办?”   她有些恼:“你怎么不信我?”   “你不是也不信我么?”   她被堵的说不出话,撑起身子瞪着他。   傅正襄一笑:“今晚就在这里陪着我,明早我让车送你回去。”   她想了想,又软下身子靠住他:“那成吧。”   气氛实在是静谧舒坦,傅正襄被疼痛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忍不住泛困。   他舍不得就这样睡着了,便开口道:“你跟我说说,你来了沪上,都是怎么过的?”   “教书,照顾金碧。”   “照顾?难道你也会烧饭做菜?”   “起先也不会,后来房东太太教着我烧了两次就会了。”   “那你明天带两个菜我吃。”   “什么?”薇莺惊讶道,“你如今吃的必然金贵,我可伺候不了。”   他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半闭着眼不理她,谁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薇莺扶着他躺平,给他掖好被子。   医院里暖气足,没多久他就又把手拿出来。   薇莺轻轻执起他残缺的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的地方空荡荡的,是被连根被削掉的。   她无意识的用手指摩挲着他裹着纱布的掌心,心里的滋味实在复杂极了。   傅正襄睡的不是很安稳,偶尔皱着眉闷哼几声,大约是疼的很厉害。   薇莺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展开。   他含糊的问:“微盈?”   “嗯,我在。”   他半睁开眼看了看她,很快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薇莺从学堂里回来,金碧一见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你回来啦?”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吧?”   金碧还未说话,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见薇莺,甜甜唤道:“纪先生。”   薇莺奇怪的看着她,她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傅局长家里的下人,我叫香槐,傅局长说让我这几日好好照顾金碧姑娘。”   “哦,”薇莺微笑,“那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香槐连连摆手,将桌上的碗收好,转身又下楼去了。   “薇莺,”金碧见香槐离开,跟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起来:“昨天你走了没一会儿,香槐就来了,说是你要好几天回不来,由她来照顾我。我还没答应,她就开始干活了,里里外外的收拾,晚上的饭也是她做的,我不好说什么。我本来还担心房东他们会讲什么,谁知香槐只说是我们俩的亲戚,来照顾我几日,几下子跟房东也熟悉了。这香槐,可真是厉害。”   薇莺坐在床边:“她是傅团长哥哥家里的下人,自然要伶俐的多。”   顿了顿,她又开口:“昨日里我去看傅团长了。”   “啊?!”金碧瞪圆了眼,“傅团长没事啦?那可太好了。”   “他醒了,只是我这几日要多陪着他一些。”   “你去吧,我这里没事,再说不是还有香槐么。”   香槐不愧是傅正安派来的,年纪不大,却手脚麻利,还会来事,金碧与她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楼到厨房里,香槐正在炖汤,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浓香四溢,叫闻见的人忍不住要淌口水。   “咦,纪先生?”香槐说,“你怎么下来了?”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炒两个菜。”   香槐忙说:“这些活都我来做好了,我做惯了。”   “不用,”薇莺说,“我要亲自做两个菜带去医院。”   薇莺做了一道黄瓜炒蛋,一道烧豆腐。   香槐帮着打下手,边跟薇莺聊天。   香槐说临来前,傅正安给了她一百大洋,叫她多买些滋补的吃食做给金碧吃。   薇莺听了,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没一会,薇莺的两道菜就做好了。   香槐从汤煲里盛出一碗汤:“纪先生,这汤也好了,外面冷,你喝一点热汤再出去吧。”   薇莺喝了一碗热汤,身上也暖起来。   只是她看着食盒里自己做的两道菜,心里更不踏实了,比起香槐的手艺,她的简直是叫人看不上眼。   “纪先生,”香槐见她发怔,便提醒道:“车子在外头等着了。“   薇莺回过神,朝她笑了一下:“那我走了,金碧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香槐笑道:“纪先生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   薇莺没有多说,提起食盒便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薇莺到医院的时候,傅正襄正在跟护士和下人大发雷霆。   那两个人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他们也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只不过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就一下火冒三丈了。   薇莺刚到门口,就听到傅正襄骂道:“你们他娘的是怎么干活的?!”   薇莺探了个脑袋进门,傅正襄正对着门,一眼就看到她了。他表情一顿,继而又对那两人吼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那两人忙溜之大吉了。   傅正襄因为吼的用力,又是一阵重重的咳嗽。   薇莺丢下食盒,走到床前给他拍后背:“你的脾气怎么老是这么差?明明说话都吃力,还要吼人。”   傅正襄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嘶哑着嗓音说:“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薇莺抿着嘴角不说话。   傅正襄气道:“你昨天不是说要早些来么?”   她嘟囔:“这也不晚哪。”   “还不晚?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说完,自己先觉得不大好意思,忙补充:“都没个人跟我说说话。”   薇莺笑眯眯的从食盒里拿出两碗菜:“喏,我给你做菜去了。”   傅正襄一怔,立时心情爽朗,眉头也舒展开了:“拿来我尝尝。”   “菜都冷了,我叫人拿去热一热。”   “冷了要什么紧,快点拿来。”   薇莺低声劝道:“这不是原来,你冷的热的都吃得,你总要多顾虑着身上的伤。”   她微低着头拿着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黄昏的光线柔柔暗暗的笼住了她。   她身上罩着件青布棉旗袍,脸上干干净净,全身上下素淡的没有一件首饰。   傅正襄看着她,有些恍惚,这一瞬间里,她好像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她转头朝他笑了笑:“你说好不好?”   “啊?”他完全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却点头,“好。”   见他这么好讲话,她又朝他笑了笑,拿着碗出门了。   傅正襄靠在床头,心里下定决心,这一辈子若她做不成他的妻子,他就一枪打死她,再一枪毙了自己。   等到菜热好,下人顺道将备下的菜也一并端上来了。   餐桌上的菜式琳琅满目,且都是山珍海味的好东西,相比较起来,只有薇莺带来的菜最寒酸。   傅正襄先夹了一筷子黄瓜,又尝了尝豆腐,笑道:“还真不错嘛。”   薇莺在一旁陪着他,他把山珍海味都夹到薇莺碗里,自己大口大口的吃掉了薇莺做的菜。   傅正襄左手捧着碗,颇有些不便利。   薇莺都替他着急,他却不在意:“总是要习惯的。”   吃完饭,傅正襄拿出个盒子:“你看,今天早上傅正安送过来一些我从前拜托他帮我保管的东西,他连着这个也送回来了。”   薇莺打开来,是那条带珐琅坠子的金项链,她摁开了机括,可里头空空的,没有照片。   她以为照片不见了,谁知傅正襄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小相:“我把照片一直带在身上。”   薇莺接过照片,那照片也不知被血浸了多久,连人影都模糊了。   她叹气:“你何苦呢,我有什么好。”   傅正襄从她手里拿过相片,小心翼翼的嵌进坠子里:“我说不上你哪里好,但连你在会乐里做婊-子,我都觉得你好,我还真想不出会有什么情况让我觉得你不好。”   他的声音浅淡,却偏偏藏着一往情深。   薇莺怔怔的听着他说完话忍痛喘息了几声,她心中酸甜交织。   “我知道你心里有思桥,他肯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永安带出来,若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决计做不到。”傅正襄望了她一眼,又说道,“可你心里也有我。我既然没死,那你这辈子一定是我的人,我自会慢慢让你忘记他。”   “是吗?”薇莺轻声问。   “是,你要的,这世上除了我,别人给不起。”   “谁说的?”薇莺不服气,“这世上的男人这么多,凭什么别人都不行?”   傅正襄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沪上的天气越发寒冷。   薇莺在医院里陪了傅正襄一段时日。   这段时日,她每天都要先回一趟家看看金碧,金碧已经很显怀了,香槐除了照顾金碧的吃穿,还时常搀着金碧出门散步,金碧比前段日子开朗多了,人也胖了。   薇莺很欣慰,她甚至盘算着到金碧生产的时候该找家什么样的医院。   这日是入冬之后没多久,沪上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薇莺照常去了医院里,她到的时候,谢仕甫与傅正安都在。   傅正襄气色好了很多,他靠在床头笑问:“今日带什么菜来了?”   薇莺跟谢仕甫与傅正安打了招呼,就把半湿的围巾挂起来。   “是红烧肉,我跟香槐学着做的。”   傅正安探头一望:“不错啊。”   薇莺有些赧然:“头一次做,比起香槐做的差远了。”   “你也别谦虚了,”傅正安笑道,“我估计啊,怀瑾定然觉得你这碗红烧肉是天下第一美味。”   薇莺不好意思的抿了抿鬓角。   傅正安看她,忽然说:“你的姐妹金绯...”   薇莺抬起头,眼睛霎时瞪的溜圆,他顿了顿说:“你也晓得,如今倭寇有多猖狂,要从他们手里救人,只怕不大容易。而我这个人呢,从来不做白工。”   “那你要什么?”薇莺屏住呼吸问道。   傅正安坐在沙发上,挠了挠眉头,很为难的样子。   薇莺突然走过去,扑通一声,给他跪下。   两道声音骤然响起,“微盈!”“薇莺!”   傅正安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你可不要害我,你一跪不打紧,可要害了我。”   “傅局长,”薇莺躲过他的手,跪在地上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姐妹,无论你要什么,哪怕我没有,我也给您找来。”   傅正安看了看一旁眉头紧皱的谢仕甫,又看了看气的脸色发青的傅正襄,哈哈一笑:“要是我让你嫁我做妾呢?”   薇莺猛的抬头,震惊的看着傅正安。   傅正安虽然嘴角带笑,眼中却一片冰冷。   她低下头,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救我姐妹,什么都行!”   傅正安大笑出声,对谢仕甫与傅正襄说:“瞧,我看你们俩啊,错了方向。”   薇莺微微发颤。   谢仕甫忍不住起身,扶着薇莺站起来。   他心疼的看着薇莺。   “思桥,”傅正安冷声说道,“今日,孙小姐就到沪上了,你别忙着怜香惜玉,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孙家应付过去吧。”   谢仕甫一言不发,只是执着的握着薇莺的胳膊。   他用的力道很大,薇莺忍不住挣了挣。   “对不起。”他一怔,松开了手。   傅正安搅浑了一池水,干脆利落的离开了。   病房里剩下的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我,”还是薇莺打破了沉默,“我今天还是先走了。”   她取下围巾,匆匆忙忙的就往外走。   忽然身后一声响动,她一回头,原来是傅正襄下床了。   薇莺吓一跳,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下床了?”   傅正襄喘了几声:“你别走。”   “你身上的伤没有好,”薇莺说着把他扶上床,“当心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   等到薇莺安顿好傅正襄,一回头谢仕甫已经不在了。   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对傅正襄说:“我去送送谢少爷。”   傅正襄不说话,薇莺又说:“我去去就回。”   她没有等着他回答,转身跑出了病房。   薇莺匆匆忙忙的下了楼,谢仕甫还未走太远,她在后头喊:“谢少爷。”   谢仕甫见到她有些惊讶:“你怎么下来了?”   薇莺说:“我来送送你。”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薇莺跑过来这段路,头发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谢仕甫脱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她推却:“我不冷。”   谢仕甫只是专注的给她围着围巾,仔细的把她的头发拢在围巾里。   “薇莺,外头冷,你早些回去。”   他一说话,口里的热气凝在空中,两人之间朦朦胧胧。   薇莺说:“我送你去门口。”   两人肩并着肩往外走,快到车前,谢仕甫忽然说:“薇莺,你会不会恨我?”   薇莺笑道:“我谢你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恨你?”   “那就好。”   他微微一笑,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谢仕甫回头时,薇莺还站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他眼眶泛起一圈淡淡的红。   “去霞飞路。”他转过头说。   薇莺目送谢仕甫的车远去,她转身回到病房里。   傅正襄在房间里拄着根拐杖正慢慢行走。   他走了没两步却疼得满头大汗,薇莺跑过去扶着他:“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得快点好起来。”   薇莺没好气:“知道你胸怀大志,救国救民,可也不在乎这几天吧。你能少折腾些么?”   她扶着傅正襄坐在沙发上,傅正襄狠狠喘了几口气,问:“思桥回去了?”   “嗯。”   傅正襄沉默了一会儿说:“微盈,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和思桥已经跟傅正安商量好了去救你姐妹。”   薇莺怔了怔:“你是不是觉得我先前不该跪?”   傅正襄不说话。   “傅正安能救出金绯,就算你们商量好了,可我有什么资格不跪?”薇莺声线有些拔高,“哪怕他真要我做妾,我又有什么立场拒绝?!”   傅正襄皱眉:“你怎么不信我...”   薇莺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当时金绯为什么被倭寇抓走?她是为了能让我和金碧从倭寇面前逃走!我简直不敢想她在慰-安所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想就恨不得立刻就死了!金碧怀孕,我一个字都不敢跟她提!不要说让我下跪,做妾,就是让我死,我也没有二话!”   她说完,嚎啕大哭。   傅正襄站起身,搂她入怀。   “微盈,”他微微哽咽,“我对不起你。”   薇莺痛哭得要崩溃,如今的她常常忘记自己不过是二十岁还不到的年纪,自从她孤身一人流落风尘,总是身不由己的不断向前,艰难跋涉。   她想停歇下来却不能,想倚靠他人却不敢。   薇莺看不清未来的路,但她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脚步。   接下来的几日,薇莺都未去联勤总院。   她对香槐说:“你回去吧,我可以照顾金碧。”   香槐有些不安:“那怎么好,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薇莺淡淡的说:“是我赶你走的,你们傅局长不会怪你的。”   香槐连同着她带来的一百个大洋都被薇莺打发了。   晚上薇莺烧了鱼汤给金碧补身子,金碧边吃饭边打量她:“薇莺,你怎么了?”   薇莺笑道:“我好好的啊。”   “不对,”金碧吃了口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薇莺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好好吃饭吧,操那么多的心。”   一直等到金碧入睡之后,薇莺才侧枕着头,在黑暗中偷偷流泪。   “薇莺。”金碧忽然叫她。   薇莺慌忙擦掉眼泪,“嗯?”   她的声音带着泪意,瓮声瓮气。   “薇莺?”金碧坐起身,讶然,“你哭了?”   “没有,大概天冷,有些受凉。”薇莺哄她,“你睡吧。”   金碧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骗人。”   薇莺也沉默了,良久,她哽咽:“我心里难过。”   “是不是因为傅团长?”金碧小心的问。   薇莺不答。   “那是谢少爷?”   薇莺握着金碧的手,慢慢放在脸颊摩挲:“金碧,你说人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她的声音脆弱无助,金碧不禁有些惊惶,她搂住薇莺:“薇莺,你到底怎么了?”   “金碧,”她喃喃的叫了两声,“金碧...”   “我在。”金碧轻轻拍她的后背。   “你别担心,我没事。”薇莺笑了笑:“我们从倭寇手底下都逃得出来,还有什么过不去呢?”   第二日是礼拜天,薇莺不用去学堂。   薇莺在厨下跟着房东太太学做酥油饼,她买多了面粉和猪油,等到做完才发现饼太多了。   她与金碧根本吃不完,就送与房东家,房东太太指点她:“也送些给邻居,大家楼上楼下的。”   薇莺拿着一碟子酥油饼去敲隔壁两间的门,大学老师不在家,文人正在伏案写作,开门见是她,很客气,一听有饼吃,更是高兴,顺带着和薇莺聊了几句。   二楼开门的是女佣人,薇莺准备送了饼就离开,里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叫她进来。”   薇莺拿着空盘跟在佣人身后,一个严肃的白人老太太坐在靠窗的摇椅上正在读报,她取下眼镜,一口正宗的沪上方言:“你就是楼上的教书先生?”   薇莺点头:“是的,费舍太太。”   费舍太太尝了一口饼:“不地道,不够甜。”   薇莺脸红:“我是第一次做。”   等薇莺出来时,她手里多出一盒巧克力。   回到房间,她跟金碧说这件事,金碧剥了个巧克力塞在嘴里:“费舍太太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上次在楼梯上碰到我,还叫我下楼当心呢。”   “费舍太太的巧克力和上次海因里希带我去吃的味道怎么不一样。”金碧边吃边说,“这个更好吃。”   薇莺手下一顿,若无其事的问:“海因里希还带你去吃了巧克力?”   金碧低下头偷偷瞟她:“还是我们刚搬进来没多久,你去学堂了,他来找我。”   “哦。”   “薇莺,你别生气,他有事要回德国,大概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他来看看我。”   “他知道你怀孕了?”   金碧愣了愣:“知道了。”   “那他...说什么了?”   “他,他说,既然我跟着你,大概是有苦衷的,所以让我有麻烦就跟他讲。”金碧又剥了颗巧克力,笑道:“我们好好的,能有什么麻烦啊,薇莺,你说是不是?”   薇莺从她手里拿走巧克力:“少吃两颗...”   薇莺转身将巧克力盒子放好,身后的金碧忽然说:“薇莺,快看,又下雪了。”   薇莺到医院的时候,傅正襄正在跟护士和下人大发雷霆。   那两个人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他们也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只不过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就一下火冒三丈了。   薇莺刚到门口,就听到傅正襄骂道:“你们他娘的是怎么干活的?!”   薇莺探了个脑袋进门,傅正襄正对着门,一眼就看到她了。他表情一顿,继而又对那两人吼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那两人忙溜之大吉了。   傅正襄因为吼的用力,又是一阵重重的咳嗽。   薇莺丢下食盒,走到床前给他拍后背:“你的脾气怎么老是这么差?明明说话都吃力,还要吼人。”   傅正襄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嘶哑着嗓音说:“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薇莺抿着嘴角不说话。   傅正襄气道:“你昨天不是说要早些来么?”   她嘟囔:“这也不晚哪。”   “还不晚?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说完,自己先觉得不大好意思,忙补充:“都没个人跟我说说话。”   薇莺笑眯眯的从食盒里拿出两碗菜:“喏,我给你做菜去了。”   傅正襄一怔,立时心情爽朗,眉头也舒展开了:“拿来我尝尝。”   “菜都冷了,我叫人拿去热一热。”   “冷了要什么紧,快点拿来。”   薇莺低声劝道:“这不是原来,你冷的热的都吃得,你总要多顾虑着身上的伤。”   她微低着头拿着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黄昏的光线柔柔暗暗的笼住了她。   她身上罩着件青布棉旗袍,脸上干干净净,全身上下素淡的没有一件首饰。   傅正襄看着她,有些恍惚,这一瞬间里,她好像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她转头朝他笑了笑:“你说好不好?”   “啊?”他完全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却点头,“好。”   见他这么好讲话,她又朝他笑了笑,拿着碗出门了。   傅正襄靠在床头,心里下定决心,这一辈子若她做不成他的妻子,他就一枪打死她,再一枪毙了自己。   等到菜热好,下人顺道将备下的菜也一并端上来了。   餐桌上的菜式琳琅满目,且都是山珍海味的好东西,相比较起来,只有薇莺带来的菜最寒酸。   傅正襄先夹了一筷子黄瓜,又尝了尝豆腐,笑道:“还真不错嘛。”   薇莺在一旁陪着他,他把山珍海味都夹到薇莺碗里,自己大口大口的吃掉了薇莺做的菜。   傅正襄左手捧着碗,颇有些不便利。   薇莺都替他着急,他却不在意:“总是要习惯的。”   吃完饭,傅正襄拿出个盒子:“你看,今天早上傅正安送过来一些我从前拜托他帮我保管的东西,他连着这个也送回来了。”   薇莺打开来,是那条带珐琅坠子的金项链,她摁开了机括,可里头空空的,没有照片。   她以为照片不见了,谁知傅正襄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小相:“我把照片一直带在身上。”   薇莺接过照片,那照片也不知被血浸了多久,连人影都模糊了。   她叹气:“你何苦呢,我有什么好。”   傅正襄从她手里拿过相片,小心翼翼的嵌进坠子里:“我说不上你哪里好,但连你在会乐里做婊-子,我都觉得你好,我还真想不出会有什么情况让我觉得你不好。”   他的声音浅淡,却偏偏藏着一往情深。   薇莺怔怔的听着他说完话忍痛喘息了几声,她心中酸甜交织。   “我知道你心里有思桥,他肯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永安带出来,若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决计做不到。”傅正襄望了她一眼,又说道,“可你心里也有我。我既然没死,那你这辈子一定是我的人,我自会慢慢让你忘记他。”   “是吗?”薇莺轻声问。   “是,你要的,这世上除了我,别人给不起。”   “谁说的?”薇莺不服气,“这世上的男人这么多,凭什么别人都不行?”   傅正襄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沪上的天气越发寒冷。   薇莺在医院里陪了傅正襄一段时日。   这段时日,她每天都要先回一趟家看看金碧,金碧已经很显怀了,香槐除了照顾金碧的吃穿,还时常搀着金碧出门散步,金碧比前段日子开朗多了,人也胖了。   薇莺很欣慰,她甚至盘算着到金碧生产的时候该找家什么样的医院。   这日是入冬之后没多久,沪上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薇莺照常去了医院里,她到的时候,谢仕甫与傅正安都在。   傅正襄气色好了很多,他靠在床头笑问:“今日带什么菜来了?”   薇莺跟谢仕甫与傅正安打了招呼,就把半湿的围巾挂起来。   “是红烧肉,我跟香槐学着做的。”   傅正安探头一望:“不错啊。”   薇莺有些赧然:“头一次做,比起香槐做的差远了。”   “你也别谦虚了,”傅正安笑道,“我估计啊,怀瑾定然觉得你这碗红烧肉是天下第一美味。”   薇莺不好意思的抿了抿鬓角。   傅正安看她,忽然说:“你的姐妹金绯...”   薇莺抬起头,眼睛霎时瞪的溜圆,他顿了顿说:“你也晓得,如今倭寇有多猖狂,要从他们手里救人,只怕不大容易。而我这个人呢,从来不做白工。”   “那你要什么?”薇莺屏住呼吸问道。   傅正安坐在沙发上,挠了挠眉头,很为难的样子。   薇莺突然走过去,扑通一声,给他跪下。   两道声音骤然响起,“微盈!”“薇莺!”   傅正安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你可不要害我,你一跪不打紧,可要害了我。”   “傅局长,”薇莺躲过他的手,跪在地上恳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姐妹,无论你要什么,哪怕我没有,我也给您找来。”   傅正安看了看一旁眉头紧皱的谢仕甫,又看了看气的脸色发青的傅正襄,哈哈一笑:“要是我让你嫁我做妾呢?”   薇莺猛的抬头,震惊的看着傅正安。   傅正安虽然嘴角带笑,眼中却一片冰冷。   她低下头,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救我姐妹,什么都行!”   傅正安大笑出声,对谢仕甫与傅正襄说:“瞧,我看你们俩啊,错了方向。”   薇莺微微发颤。   谢仕甫忍不住起身,扶着薇莺站起来。   他心疼的看着薇莺。   “思桥,”傅正安冷声说道,“今日,孙小姐就到沪上了,你别忙着怜香惜玉,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孙家应付过去吧。”   谢仕甫一言不发,只是执着的握着薇莺的胳膊。   他用的力道很大,薇莺忍不住挣了挣。   “对不起。”他一怔,松开了手。   傅正安搅浑了一池水,干脆利落的离开了。   病房里剩下的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我,”还是薇莺打破了沉默,“我今天还是先走了。”   她取下围巾,匆匆忙忙的就往外走。   忽然身后一声响动,她一回头,原来是傅正襄下床了。   薇莺吓一跳,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下床了?”   傅正襄喘了几声:“你别走。”   “你身上的伤没有好,”薇莺说着把他扶上床,“当心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   等到薇莺安顿好傅正襄,一回头谢仕甫已经不在了。   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对傅正襄说:“我去送送谢少爷。”   傅正襄不说话,薇莺又说:“我去去就回。”   她没有等着他回答,转身跑出了病房。   薇莺匆匆忙忙的下了楼,谢仕甫还未走太远,她在后头喊:“谢少爷。”   谢仕甫见到她有些惊讶:“你怎么下来了?”   薇莺说:“我来送送你。”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薇莺跑过来这段路,头发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谢仕甫脱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她推却:“我不冷。”   谢仕甫只是专注的给她围着围巾,仔细的把她的头发拢在围巾里。   “薇莺,外头冷,你早些回去。”   他一说话,口里的热气凝在空中,两人之间朦朦胧胧。   薇莺说:“我送你去门口。”   两人肩并着肩往外走,快到车前,谢仕甫忽然说:“薇莺,你会不会恨我?”   薇莺笑道:“我谢你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恨你?”   “那就好。”   他微微一笑,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谢仕甫回头时,薇莺还站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他眼眶泛起一圈淡淡的红。   “去霞飞路。”他转过头说。   薇莺目送谢仕甫的车远去,她转身回到病房里。   傅正襄在房间里拄着根拐杖正慢慢行走。   他走了没两步却疼得满头大汗,薇莺跑过去扶着他:“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得快点好起来。”   薇莺没好气:“知道你胸怀大志,救国救民,可也不在乎这几天吧。你能少折腾些么?”   她扶着傅正襄坐在沙发上,傅正襄狠狠喘了几口气,问:“思桥回去了?”   “嗯。”   傅正襄沉默了一会儿说:“微盈,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和思桥已经跟傅正安商量好了去救你姐妹。”   薇莺怔了怔:“你是不是觉得我先前不该跪?”   傅正襄不说话。   “傅正安能救出金绯,就算你们商量好了,可我有什么资格不跪?”薇莺声线有些拔高,“哪怕他真要我做妾,我又有什么立场拒绝?!”   傅正襄皱眉:“你怎么不信我...”   薇莺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当时金绯为什么被倭寇抓走?她是为了能让我和金碧从倭寇面前逃走!我简直不敢想她在慰-安所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想就恨不得立刻就死了!金碧怀孕,我一个字都不敢跟她提!不要说让我下跪,做妾,就是让我死,我也没有二话!”   她说完,嚎啕大哭。   傅正襄站起身,搂她入怀。   “微盈,”他微微哽咽,“我对不起你。”   薇莺痛哭得要崩溃,如今的她常常忘记自己不过是二十岁还不到的年纪,自从她孤身一人流落风尘,总是身不由己的不断向前,艰难跋涉。   她想停歇下来却不能,想倚靠他人却不敢。   薇莺看不清未来的路,但她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脚步。   接下来的几日,薇莺都未去联勤总院。   她对香槐说:“你回去吧,我可以照顾金碧。”   香槐有些不安:“那怎么好,我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薇莺淡淡的说:“是我赶你走的,你们傅局长不会怪你的。”   香槐连同着她带来的一百个大洋都被薇莺打发了。   晚上薇莺烧了鱼汤给金碧补身子,金碧边吃饭边打量她:“薇莺,你怎么了?”   薇莺笑道:“我好好的啊。”   “不对,”金碧吃了口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薇莺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好好吃饭吧,操那么多的心。”   一直等到金碧入睡之后,薇莺才侧枕着头,在黑暗中偷偷流泪。   “薇莺。”金碧忽然叫她。   薇莺慌忙擦掉眼泪,“嗯?”   她的声音带着泪意,瓮声瓮气。   “薇莺?”金碧坐起身,讶然,“你哭了?”   “没有,大概天冷,有些受凉。”薇莺哄她,“你睡吧。”   金碧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骗人。”   薇莺也沉默了,良久,她哽咽:“我心里难过。”   “是不是因为傅团长?”金碧小心的问。   薇莺不答。   “那是谢少爷?”   薇莺握着金碧的手,慢慢放在脸颊摩挲:“金碧,你说人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她的声音脆弱无助,金碧不禁有些惊惶,她搂住薇莺:“薇莺,你到底怎么了?”   “金碧,”她喃喃的叫了两声,“金碧...”   “我在。”金碧轻轻拍她的后背。   “你别担心,我没事。”薇莺笑了笑:“我们从倭寇手底下都逃得出来,还有什么过不去呢?”   第二日是礼拜天,薇莺不用去学堂。   薇莺在厨下跟着房东太太学做酥油饼,她买多了面粉和猪油,等到做完才发现饼太多了。   她与金碧根本吃不完,就送与房东家,房东太太指点她:“也送些给邻居,大家楼上楼下的。”   薇莺拿着一碟子酥油饼去敲隔壁两间的门,大学老师不在家,文人正在伏案写作,开门见是她,很客气,一听有饼吃,更是高兴,顺带着和薇莺聊了几句。   二楼开门的是女佣人,薇莺准备送了饼就离开,里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叫她进来。”   薇莺拿着空盘跟在佣人身后,一个严肃的白人老太太坐在靠窗的摇椅上正在读报,她取下眼镜,一口正宗的沪上方言:“你就是楼上的教书先生?”   薇莺点头:“是的,费舍太太。”   费舍太太尝了一口饼:“不地道,不够甜。”   薇莺脸红:“我是第一次做。”   等薇莺出来时,她手里多出一盒巧克力。   回到房间,她跟金碧说这件事,金碧剥了个巧克力塞在嘴里:“费舍太太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上次在楼梯上碰到我,还叫我下楼当心呢。”   “费舍太太的巧克力和上次海因里希带我去吃的味道怎么不一样。”金碧边吃边说,“这个更好吃。”   薇莺手下一顿,若无其事的问:“海因里希还带你去吃了巧克力?”   金碧低下头偷偷瞟她:“还是我们刚搬进来没多久,你去学堂了,他来找我。”   “哦。”   “薇莺,你别生气,他有事要回德国,大概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他来看看我。”   “他知道你怀孕了?”   金碧愣了愣:“知道了。”   “那他...说什么了?”   “他,他说,既然我跟着你,大概是有苦衷的,所以让我有麻烦就跟他讲。”金碧又剥了颗巧克力,笑道:“我们好好的,能有什么麻烦啊,薇莺,你说是不是?”   薇莺从她手里拿走巧克力:“少吃两颗...”   薇莺转身将巧克力盒子放好,身后的金碧忽然说:“薇莺,快看,又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达标啦~下一更,星期三,谢谢各位~╭(╯3╰)╮ ☆、第二十七章   已是黄昏时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这场雪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整个沪上银装素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薇莺与金碧吃了晚饭,正坐在窗前说话,突然楼下的房东太太喊道:“纪先生,纪先生,有人找!”   薇莺应着:“嗳,我这就下来。”   “谁啊,”金碧奇道,“这么大雪天也来。”   薇莺匆匆下楼,只见潘曲觞和两个陌生的女人正站在门口。这三人一望之下便有些不同寻常的富贵,引得房东一家探头探脑。   潘曲觞见到薇莺,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薇莺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他犹豫了一晌,开口道:“薇莺,这是我的二姐和三姐。”   薇莺仍是一言不发。   潘曲觞的二姐三姐暗暗打量薇莺,也不轻易开口。   几人僵持在狭窄昏暗的楼梯拐角,好半晌,薇莺终于说话:“你们来,有何贵干?”   “薇莺,”潘曲觞说,“我,我听说金碧怀孕了。”   薇莺挑了挑眉。   “我...我们想看看她。”潘曲觞咳了一声,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这个...”薇莺刚想拒绝,楼上传来金碧的声音:“薇莺,让他们上来吧。”   薇莺想了想,转身上楼。   潘曲觞和两个姐姐跟在她身后,走了几阶楼梯,薇莺听到身后不知是哪个女人在抱怨:“这破烂楼梯,我的鞋跟都要卡住了。”   潘曲觞小声斥道:“三姐,你就少说两句吧。”   到了三楼,金碧正趴在木头栏杆上等着他们。   一见潘曲觞,金碧慌张的低下头,闪身躲在薇莺身后。   潘曲觞看着金碧隆起的肚子,心中复杂万千,他站在楼梯上,仰着头轻声问:“金碧,你还好吧?”   金碧不答话,头更低下去了。   隔壁门内传来一声响动,想必是好奇的邻居。   薇莺皱眉:“先进房间再说吧。”   平日里薇莺与金碧两人尚且觉着房间有时转不开身,如今多了另外三人,越发逼仄了。   金碧坐在床上,薇莺站在她身前,将她挡的严实。   潘家两位小姐环视一圈,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鄙夷,其中一人说:“这位就是永安城大名鼎鼎的薇莺姑娘吧?”   薇莺神色平静:“是我。”   那人一笑:“薇莺姑娘艳名远播,真是久仰久仰。”   薇莺也一笑:“不敢当。”   薇莺的镇定惹恼了两位小姐,潘曲觞眼见形势不对,马上开口对薇莺身后的金碧说:“金碧,你跟我回永安吧。”   金碧还没讲话,刚才那位小姐又插话道,“我家重卿马上要与宋曼丽结婚了,还未结婚不作兴娶姨娘,等到你生了儿子,我们潘家自会将你抬进门。”   金碧有些震惊,她看向潘曲觞,潘曲觞点点头,急切道:“真的,我定会接你进府的。”   “做姨娘?”金碧摇了摇头,“我不要,我要跟着薇莺。”   潘曲觞目光微微一黯:“你想没名没分的生下孩子?”   金碧小声说:“我没想那么多,但我不想跟你走。”   “你们是不是打算生下孩子再来同我们潘家讨价还价?!”另外一个小姐不屑道,“休想!”   金碧辩解:“我们没有那么打算。”   “你以为你们潘家有多好,谁都想攀附上你们家?”薇莺冷哼。   潘家两位小姐气得眉毛倒竖,潘曲觞吼了一声:“你们够了!”   他冷着脸转向金碧:“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不打算跟我回永安?你要想想清楚,你不要名分,将来你儿子就是私生子!”   金碧拿眼望着薇莺,薇莺冷笑:“跟你回去了,将来金碧的儿子就是庶子,你们潘家怎么待庶子的全永安都晓得,瞧瞧你那几个不成人形的弟弟,若说你们潘府不是故意的,连鬼都不会信。你让金碧跟着你,只怕最后金碧连这孩子的亲娘都做不成!”   潘曲觞怔了怔,道:“莫不成你还想我正儿八经的娶金碧?”   “怎么?”薇莺声音尖厉,“潘公子难道不记得了,我们金碧是清清白白的跟了你!这之后也未再跟过别人!有什么配不上你?”   “你,你,”潘曲觞难以置信,“你不会是让我娶个婊-子做正房吧?”   “会乐里都塌了,什么婊-子不婊-子。”薇莺忽然懒得跟他多讲,“行了,我和金碧已经商量好了,等金碧生下孩子也不会去打扰你们潘府,你做你的新郎官,我们在沪上过我们的日子,艰难也好,富贵也罢,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扰。”   潘府众人大约是觉着薇莺疯了,谈话不欢而散。   “薇莺,”金碧看薇莺坐在那里生闷气,安慰道:“我没打算嫁给潘公子做正头娘子,他那样的人哪里会娶我呢?”   薇莺叹气:“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将来总不能叫孩子一生下来就是私生子。”   金碧摸了摸肚子:“我原先一心想进潘府,可如今不知为何,我一点儿也不愿意。”   她顿了顿,又说:“薇莺,等我生了孩子,也出去找一份事体做。”   “到时再说吧,”薇莺打了个呵欠,“等我的津贴涨到二十五块大洋,我们的日子也会松快些的,不急。”   她吹熄了煤油灯:“先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   金碧“嗳”了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薇莺在学堂里听着底下的学生念:“万年桥边小池塘,红白荷花开满塘。上桥去,看荷花。一阵风来一阵香。”   虽说是寒冬谈夏景,有些不对版。但薇莺为这一课下了不少功夫,讲解起来也很流畅,可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一阵一阵的慌张,心里跟打鼓似的乱跳。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她赶紧拎上东西匆匆忙忙往回赶。   刚到漱石里的牌坊下,薇莺一下就看见一辆黑色车子旁,潘曲觞正蹲在那里,她的视线下移,赫然看见金碧倒在雪地里。   “薇莺!”潘曲觞大叫,“你快过来!”   薇莺浑身颤抖的厉害,她飞奔过去,快到近前时被路上的石砖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挣扎起身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金碧身边。   “金碧!”她喘着粗气,想扶起金碧,“你怎么样啊?”   金碧艰难的伸出手,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递给薇莺:“我,我不要,还给他。”   薇莺一看,是两根金条,她反手狠狠掷在潘曲觞的西装上:“快滚!”   薇莺扶着金碧起身,金碧捧着肚子,忽然凄厉的喊了一声:“好痛啊!”   潘曲觞也满头大汗的扶住金碧:“金碧,你怎么了?”   金碧一个劲的喊痛,薇莺低头一望,雪地上落了一个一个鲜红的血点子,霎时,那刺眼的鲜红就连成了一片。   “去医院!”薇莺抖着声音说,“去医院!”   车子一路开往最近的联勤总院。   金碧靠在薇莺怀中,脸上惨白的连五官都不分明了,只有两道乌黑眉毛痛苦的绞在一起。   “金碧”薇莺不断的说,“你忍一忍,忍一忍,很快就到医院了。”   潘曲觞在一旁讷讷的解释:“我,我今日是想来给你们送些生活费,谁知金碧不要,我,我硬留下两根金条,没想到她会追着我下楼...”   “你快给我闭嘴!”薇莺闭了闭眼,努力忍住怒气,“闭嘴!”   潘曲觞语无伦次:“我...我没想到...我真想不到...为什么这么倔呢?”   “要是金碧有个闪失,”薇莺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我跟你潘府没完!”   到了医院,金碧很快被推进手术室。   潘曲觞派司机去挂电话通知众人,就连在医院休养的傅正襄也在听到消息之后,立刻赶来了。   “薇莺,”傅正襄走过来有些吃力,靠着墙,喊了她一声。   薇莺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听见他的声音,漠然的望向他,之后就跟没看见似的,又漠然的转过头。   “薇莺。”他走过去想拉住她,谁知她反手一挡:“别碰我!”   傅正襄无奈的站着,他又看向潘曲觞。   潘曲觞双目无神的坐在长椅上,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晌,潘曲觞的两位姐姐和傅正安也赶到了。   手术室里很久没出来人,薇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快到极限了,她神经质的咬着手指甲,口中喃喃的说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谢仕甫也到了,他到的时候,手术室里正好出来一位护士。   薇莺扑过去,拽着护士:“我妹妹怎么样?”   护士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大人无事,只是孩子保不住了。”   薇莺怔怔的松开手,她发了一会愣,呆滞的目光忽然凶狠起来,她看向一旁坐着的潘曲觞。   傅正襄心下知道要不好,连忙上前,却没有拦住薇莺。   她冲过去,高抬着手,在潘家姐妹的尖叫声中狠狠的掴了潘曲觞一耳光。   潘曲觞被打的一愣,他捂着脸,呆呆的看着薇莺。   “混蛋!”薇莺边骂边劈头盖脑的打他,“你这个王-八-蛋,软-蛋,窝囊废!”   潘曲觞被重重打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笨拙的闪躲。   他不还手,可潘家姐妹却咽不下这口气,推搡着薇莺,气势汹汹的说:“不就是会乐里的婊-子么,还妄想给重卿生孩子!这下流掉了,总算安生了!”   薇莺红了眼,一阵蛮力将两位小姐的脸上头发领口打的乱七八糟,她虽一敌二,心中的恨意已经烧毁了理智,半点亏也未吃。   她破口大骂:“婊-子怎么了?你们丈夫不都是才从婊-子床上下去,又去爬你们的床?!谁又比谁高贵?”   两位小姐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女人,吓的哭起来,连声骂道:“泼妇!”   眼见着闹得不像话,傅正襄抱住薇莺:“好了,别让人看笑话。”   薇莺披头散发,还要往外挣。   傅正襄赶紧用尽全力搂紧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薇莺呜呜的恸哭:“我对不起金碧,对不起金绯。”   傅正襄低声安慰:“这事谁也想不到的。”   “我们,我们在倭寇手底下都安稳的过来了...我和金碧一直憧憬着孩子出生会是什么样...我答应了金绯好好照顾金碧...这下可怎么办啊...”   薇莺的哭声凄楚无助,傅正襄心疼道:“别着急,我陪着你,一桩桩都能解决。”   那边的潘家二姐边哭边捶潘曲觞:“你看你,尽招惹些骚-□□。”   “住口!”傅正襄吼了一声。   那边的哭声一滞,小了不少。   傅正安“啧,啧”了两声,道:“真是作孽啊。”   这一团乌烟瘴气里,只有谢仕甫愣怔的望着薇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夜里,薇莺趴在金碧的病床前正打盹,突然听到一声叹息。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与金碧清凌凌的双眼直直对上。   “金碧,”薇莺生怕惊着她,“你好些了么?”   金碧微弱的笑了笑:“有些疼。”   薇莺握住她的手,哽咽:“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金碧说:“也不怪潘公子,也不怪我,谁也不怪。”   薇莺忍不住的伤心。   金碧宽慰她:“大约这孩子既不想做私生子,又不想做庶子,所以干脆不来了吧。”   “也好的。”过了一会儿,金碧又说,“我总算是死心了。”   薇莺抹掉眼泪:“金碧,潘曲觞配不上你。”   金碧笑了一声,扯到痛处,却还是皱眉笑着。   “薇莺,”金碧止住笑,面上浮起些微的寥落,“当初潘公子梳拢我时,他说要我对他好,也许这话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我却一门心思的对他好。我以为怀了他的孩子,他必定是欢喜的,谁知我觉得的好,未必是人想要的。这样也好,两下里终于都可以撩开手,再也没有牵绊了。”   薇莺把哭闷在嗓子眼里,忍得久了,终于咳起来。   金碧反握住她的手:“薇莺,其实我不是很难过,你也不要伤心了,也别怨恨潘公子,他对我虽不是多欢喜,却一直不错,你别怪他,啊?”   薇莺无奈的点头:“好。”   金碧说了几句,就又睡过去了。   薇莺看着她睡梦里都轻轻呼了几声痛,只觉得心恸难当。   她要的不多,却为何如此艰难。   金碧在医院里休养了几日,气色慢慢好起来。   潘曲觞趁着薇莺不在偷偷溜进病房里,金碧见到他,并没有激烈的恨意,只是有几分惊讶:“潘公子?”   潘曲觞想要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他面上有些受伤,又有些不相信,执意要握住金碧。   金碧挣不脱,便乖顺下来。   潘曲觞微微笑道:“金碧,这几天还好吗?”   “多谢潘公子,还好。”   金碧双眼如常的清澈,一望见底,她用空荡荡的眼神坦然的看着他,不再羞涩也不再闪躲。   潘曲觞呼吸一滞:“你,是不是恨我?”   “不恨。”金碧摇头。   “那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不愿。”金碧斩钉截铁。   “我们...”   金碧忽然笑了笑,她在笑他傻,居然还在提“我们”。   潘曲觞放开她的手,点了点头:“我懂了,金碧,若日后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潘公子,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讲了,”金碧笑道,“薇莺说的对,人要有几分志气才不枉活一遭。你放心,我日后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求到你门上的。”   潘曲觞带着几分黯然离开。   他坐在车子里,回想起与金碧的一切,感到一阵倦倦的痛,是他麻木的心裂开了一丝缝隙,卷进来几缕微凉的风。   他还是谈不上多喜欢金碧,可心底里却泛上对自己的一丝怜惜,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像金碧这样天真单纯的仰慕他,爱恋他,甚至将他的醉言醉语珍藏在心。   到了此时,他才惊觉他真的曾经在她身上汲取过融融的暖意。   这暖意是一个女子能给予的全部,他却来不及珍惜。   可人生便是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只有等到失去了才发觉难能可贵。   已是黄昏时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这场雪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整个沪上银装素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薇莺与金碧吃了晚饭,正坐在窗前说话,突然楼下的房东太太喊道:“纪先生,纪先生,有人找!”   薇莺应着:“嗳,我这就下来。”   “谁啊,”金碧奇道,“这么大雪天也来。”   薇莺匆匆下楼,只见潘曲觞和两个陌生的女人正站在门口。这三人一望之下便有些不同寻常的富贵,引得房东一家探头探脑。   潘曲觞见到薇莺,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薇莺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他犹豫了一晌,开口道:“薇莺,这是我的二姐和三姐。”   薇莺仍是一言不发。   潘曲觞的二姐三姐暗暗打量薇莺,也不轻易开口。   几人僵持在狭窄昏暗的楼梯拐角,好半晌,薇莺终于说话:“你们来,有何贵干?”   “薇莺,”潘曲觞说,“我,我听说金碧怀孕了。”   薇莺挑了挑眉。   “我...我们想看看她。”潘曲觞咳了一声,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这个...”薇莺刚想拒绝,楼上传来金碧的声音:“薇莺,让他们上来吧。”   薇莺想了想,转身上楼。   潘曲觞和两个姐姐跟在她身后,走了几阶楼梯,薇莺听到身后不知是哪个女人在抱怨:“这破烂楼梯,我的鞋跟都要卡住了。”   潘曲觞小声斥道:“三姐,你就少说两句吧。”   到了三楼,金碧正趴在木头栏杆上等着他们。   一见潘曲觞,金碧慌张的低下头,闪身躲在薇莺身后。   潘曲觞看着金碧隆起的肚子,心中复杂万千,他站在楼梯上,仰着头轻声问:“金碧,你还好吧?”   金碧不答话,头更低下去了。   隔壁门内传来一声响动,想必是好奇的邻居。   薇莺皱眉:“先进房间再说吧。”   平日里薇莺与金碧两人尚且觉着房间有时转不开身,如今多了另外三人,越发逼仄了。   金碧坐在床上,薇莺站在她身前,将她挡的严实。   潘家两位小姐环视一圈,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鄙夷,其中一人说:“这位就是永安城大名鼎鼎的薇莺姑娘吧?”   薇莺神色平静:“是我。”   那人一笑:“薇莺姑娘艳名远播,真是久仰久仰。”   薇莺也一笑:“不敢当。”   薇莺的镇定惹恼了两位小姐,潘曲觞眼见形势不对,马上开口对薇莺身后的金碧说:“金碧,你跟我回永安吧。”   金碧还没讲话,刚才那位小姐又插话道,“我家重卿马上要与宋曼丽结婚了,还未结婚不作兴娶姨娘,等到你生了儿子,我们潘家自会将你抬进门。”   金碧有些震惊,她看向潘曲觞,潘曲觞点点头,急切道:“真的,我定会接你进府的。”   “做姨娘?”金碧摇了摇头,“我不要,我要跟着薇莺。”   潘曲觞目光微微一黯:“你想没名没分的生下孩子?”   金碧小声说:“我没想那么多,但我不想跟你走。”   “你们是不是打算生下孩子再来同我们潘家讨价还价?!”另外一个小姐不屑道,“休想!”   金碧辩解:“我们没有那么打算。”   “你以为你们潘家有多好,谁都想攀附上你们家?”薇莺冷哼。   潘家两位小姐气得眉毛倒竖,潘曲觞吼了一声:“你们够了!”   他冷着脸转向金碧:“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不打算跟我回永安?你要想想清楚,你不要名分,将来你儿子就是私生子!”   金碧拿眼望着薇莺,薇莺冷笑:“跟你回去了,将来金碧的儿子就是庶子,你们潘家怎么待庶子的全永安都晓得,瞧瞧你那几个不成人形的弟弟,若说你们潘府不是故意的,连鬼都不会信。你让金碧跟着你,只怕最后金碧连这孩子的亲娘都做不成!”   潘曲觞怔了怔,道:“莫不成你还想我正儿八经的娶金碧?”   “怎么?”薇莺声音尖厉,“潘公子难道不记得了,我们金碧是清清白白的跟了你!这之后也未再跟过别人!有什么配不上你?”   “你,你,”潘曲觞难以置信,“你不会是让我娶个婊-子做正房吧?”   “会乐里都塌了,什么婊-子不婊-子。”薇莺忽然懒得跟他多讲,“行了,我和金碧已经商量好了,等金碧生下孩子也不会去打扰你们潘府,你做你的新郎官,我们在沪上过我们的日子,艰难也好,富贵也罢,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扰。”   潘府众人大约是觉着薇莺疯了,谈话不欢而散。   “薇莺,”金碧看薇莺坐在那里生闷气,安慰道:“我没打算嫁给潘公子做正头娘子,他那样的人哪里会娶我呢?”   薇莺叹气:“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将来总不能叫孩子一生下来就是私生子。”   金碧摸了摸肚子:“我原先一心想进潘府,可如今不知为何,我一点儿也不愿意。”   她顿了顿,又说:“薇莺,等我生了孩子,也出去找一份事体做。”   “到时再说吧,”薇莺打了个呵欠,“等我的津贴涨到二十五块大洋,我们的日子也会松快些的,不急。”   她吹熄了煤油灯:“先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   金碧“嗳”了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薇莺在学堂里听着底下的学生念:“万年桥边小池塘,红白荷花开满塘。上桥去,看荷花。一阵风来一阵香。”   虽说是寒冬谈夏景,有些不对版。但薇莺为这一课下了不少功夫,讲解起来也很流畅,可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一阵一阵的慌张,心里跟打鼓似的乱跳。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她赶紧拎上东西匆匆忙忙往回赶。   刚到漱石里的牌坊下,薇莺一下就看见一辆黑色车子旁,潘曲觞正蹲在那里,她的视线下移,赫然看见金碧倒在雪地里。   “薇莺!”潘曲觞大叫,“你快过来!”   薇莺浑身颤抖的厉害,她飞奔过去,快到近前时被路上的石砖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挣扎起身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金碧身边。   “金碧!”她喘着粗气,想扶起金碧,“你怎么样啊?”   金碧艰难的伸出手,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递给薇莺:“我,我不要,还给他。”   薇莺一看,是两根金条,她反手狠狠掷在潘曲觞的西装上:“快滚!”   薇莺扶着金碧起身,金碧捧着肚子,忽然凄厉的喊了一声:“好痛啊!”   潘曲觞也满头大汗的扶住金碧:“金碧,你怎么了?”   金碧一个劲的喊痛,薇莺低头一望,雪地上落了一个一个鲜红的血点子,霎时,那刺眼的鲜红就连成了一片。   “去医院!”薇莺抖着声音说,“去医院!”   车子一路开往最近的联勤总院。   金碧靠在薇莺怀中,脸上惨白的连五官都不分明了,只有两道乌黑眉毛痛苦的绞在一起。   “金碧”薇莺不断的说,“你忍一忍,忍一忍,很快就到医院了。”   潘曲觞在一旁讷讷的解释:“我,我今日是想来给你们送些生活费,谁知金碧不要,我,我硬留下两根金条,没想到她会追着我下楼...”   “你快给我闭嘴!”薇莺闭了闭眼,努力忍住怒气,“闭嘴!”   潘曲觞语无伦次:“我...我没想到...我真想不到...为什么这么倔呢?”   “要是金碧有个闪失,”薇莺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我跟你潘府没完!”   到了医院,金碧很快被推进手术室。   潘曲觞派司机去挂电话通知众人,就连在医院休养的傅正襄也在听到消息之后,立刻赶来了。   “薇莺,”傅正襄走过来有些吃力,靠着墙,喊了她一声。   薇莺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听见他的声音,漠然的望向他,之后就跟没看见似的,又漠然的转过头。   “薇莺。”他走过去想拉住她,谁知她反手一挡:“别碰我!”   傅正襄无奈的站着,他又看向潘曲觞。   潘曲觞双目无神的坐在长椅上,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晌,潘曲觞的两位姐姐和傅正安也赶到了。   手术室里很久没出来人,薇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快到极限了,她神经质的咬着手指甲,口中喃喃的说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谢仕甫也到了,他到的时候,手术室里正好出来一位护士。   薇莺扑过去,拽着护士:“我妹妹怎么样?”   护士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大人无事,只是孩子保不住了。”   薇莺怔怔的松开手,她发了一会愣,呆滞的目光忽然凶狠起来,她看向一旁坐着的潘曲觞。   傅正襄心下知道要不好,连忙上前,却没有拦住薇莺。   她冲过去,高抬着手,在潘家姐妹的尖叫声中狠狠的掴了潘曲觞一耳光。   潘曲觞被打的一愣,他捂着脸,呆呆的看着薇莺。   “混蛋!”薇莺边骂边劈头盖脑的打他,“你这个王-八-蛋,软-蛋,窝囊废!”   潘曲觞被重重打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笨拙的闪躲。   他不还手,可潘家姐妹却咽不下这口气,推搡着薇莺,气势汹汹的说:“不就是会乐里的婊-子么,还妄想给重卿生孩子!这下流掉了,总算安生了!”   薇莺红了眼,一阵蛮力将两位小姐的脸上头发领口打的乱七八糟,她虽一敌二,心中的恨意已经烧毁了理智,半点亏也未吃。   她破口大骂:“婊-子怎么了?你们丈夫不都是才从婊-子床上下去,又去爬你们的床?!谁又比谁高贵?”   两位小姐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女人,吓的哭起来,连声骂道:“泼妇!”   眼见着闹得不像话,傅正襄抱住薇莺:“好了,别让人看笑话。”   薇莺披头散发,还要往外挣。   傅正襄赶紧用尽全力搂紧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薇莺呜呜的恸哭:“我对不起金碧,对不起金绯。”   傅正襄低声安慰:“这事谁也想不到的。”   “我们,我们在倭寇手底下都安稳的过来了...我和金碧一直憧憬着孩子出生会是什么样...我答应了金绯好好照顾金碧...这下可怎么办啊...”   薇莺的哭声凄楚无助,傅正襄心疼道:“别着急,我陪着你,一桩桩都能解决。”   那边的潘家二姐边哭边捶潘曲觞:“你看你,尽招惹些骚-□□。”   “住口!”傅正襄吼了一声。   那边的哭声一滞,小了不少。   傅正安“啧,啧”了两声,道:“真是作孽啊。”   这一团乌烟瘴气里,只有谢仕甫愣怔的望着薇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夜里,薇莺趴在金碧的病床前正打盹,突然听到一声叹息。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与金碧清凌凌的双眼直直对上。   “金碧,”薇莺生怕惊着她,“你好些了么?”   金碧微弱的笑了笑:“有些疼。”   薇莺握住她的手,哽咽:“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金碧说:“也不怪潘公子,也不怪我,谁也不怪。”   薇莺忍不住的伤心。   金碧宽慰她:“大约这孩子既不想做私生子,又不想做庶子,所以干脆不来了吧。”   “也好的。”过了一会儿,金碧又说,“我总算是死心了。”   薇莺抹掉眼泪:“金碧,潘曲觞配不上你。”   金碧笑了一声,扯到痛处,却还是皱眉笑着。   “薇莺,”金碧止住笑,面上浮起些微的寥落,“当初潘公子梳拢我时,他说要我对他好,也许这话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我却一门心思的对他好。我以为怀了他的孩子,他必定是欢喜的,谁知我觉得的好,未必是人想要的。这样也好,两下里终于都可以撩开手,再也没有牵绊了。”   薇莺把哭闷在嗓子眼里,忍得久了,终于咳起来。   金碧反握住她的手:“薇莺,其实我不是很难过,你也不要伤心了,也别怨恨潘公子,他对我虽不是多欢喜,却一直不错,你别怪他,啊?”   薇莺无奈的点头:“好。”   金碧说了几句,就又睡过去了。   薇莺看着她睡梦里都轻轻呼了几声痛,只觉得心恸难当。   她要的不多,却为何如此艰难。   金碧在医院里休养了几日,气色慢慢好起来。   潘曲觞趁着薇莺不在偷偷溜进病房里,金碧见到他,并没有激烈的恨意,只是有几分惊讶:“潘公子?”   潘曲觞想要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他面上有些受伤,又有些不相信,执意要握住金碧。   金碧挣不脱,便乖顺下来。   潘曲觞微微笑道:“金碧,这几天还好吗?”   “多谢潘公子,还好。”   金碧双眼如常的清澈,一望见底,她用空荡荡的眼神坦然的看着他,不再羞涩也不再闪躲。   潘曲觞呼吸一滞:“你,是不是恨我?”   “不恨。”金碧摇头。   “那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不愿。”金碧斩钉截铁。   “我们...”   金碧忽然笑了笑,她在笑他傻,居然还在提“我们”。   潘曲觞放开她的手,点了点头:“我懂了,金碧,若日后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潘公子,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讲了,”金碧笑道,“薇莺说的对,人要有几分志气才不枉活一遭。你放心,我日后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求到你门上的。”   潘曲觞带着几分黯然离开。   他坐在车子里,回想起与金碧的一切,感到一阵倦倦的痛,是他麻木的心裂开了一丝缝隙,卷进来几缕微凉的风。   他还是谈不上多喜欢金碧,可心底里却泛上对自己的一丝怜惜,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像金碧这样天真单纯的仰慕他,爱恋他,甚至将他的醉言醉语珍藏在心。   到了此时,他才惊觉他真的曾经在她身上汲取过融融的暖意。   这暖意是一个女子能给予的全部,他却来不及珍惜。   可人生便是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只有等到失去了才发觉难能可贵。   作者有话要说:  ^_^...还要再接着抑郁一下,推动情节往前发展。。。就快写到我想写的啦~加油↖(^ω^)↗   谢谢各位捧场~╭(╯3╰)╮ ☆、第二十八章   金碧要出院的那日,薇莺正忙里忙外的收拾,突然人就在金碧眼前软软的倒下了。   金碧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叫来护士,将薇莺扶到床上。   医生来检查,只伸手碰了碰额头,就皱眉道:“都发烧成这样了,怎么早不来看?”   金碧嗫嚅:“是我不好,我没,没看出来薇莺在生病。”   薇莺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她从在玉琴楼落下的病根就没好透,之后又是一次次的反复,都未得到彻底的医治与休养。   如今又因金碧流产而大受刺激,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薇莺连着高烧了一天一夜,医生怕她烧出肺炎,加大了好几倍的用药。   等到她体温降下来一些时,曾经模模糊糊的醒过来一次,她看见傅正襄正坐在床边上。   “我,”薇莺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我怎么了?”   傅正襄端过来一杯温水,喂着她喝了两口,道:“你发高烧,都快烧出肺炎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连命都不在乎了?”   薇莺喝了水,胸口那股火烧的热烫缓过来一些。   “金碧呢?”她问。   “回去了,你放心,傅正安派人去照顾她了。”   薇莺沉默了一晌,说:“你人也伤着,回去吧,我没事的。”   “你有空担心我,”傅正襄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如安下心来养病。”   她实在太疲倦,还想说两句,却撑不住再次睡了过去。   傅正襄轻抚过她的眉间,心中无端浮上来两句词,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   他为人刚强,甚少体会惆怅,如今看着病榻上的她,却觉得怅惘。   他恨不能日日捧她在掌心,却不得不看着她历经风雨。   她还是在恨他吧,他摸不准。   薇莺清醒过来时,随着意识渐渐回笼,蓦然感到手背一阵冰寒,她不自在的动了动。   “别动。”不远处的声音说,“刚才护士好不容易才扎上。”   原来是在打吊针。   薇莺转头,谢仕甫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他问:“喝水么?”   “不用,我不渴。”   “薇莺...”谢仕甫欲言又止。   “嗯?”   “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得太多,医生说你这是旧疾反复。”   “好。”   “薇莺...”谢仕甫勉力笑了笑,“你别生重卿的气,他这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坏心思。”   “谁有多少坏心思?”薇莺笑了笑,“这世上十恶不赦的人终究不多,只不过是各人立场不同罢了。说到底,潘曲觞负了我妹妹金碧。”   她低声叹道:“婊-子无情,还是无情的好。”   “薇莺!”谢仕甫心中一沉,“你何苦呢?”   “谢少爷,”薇莺目光如水,朝他盈盈一笑,“那日你也见到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薇莺。你要的是有如天上明月一般皎洁的女人,可我不是,在风尘里打过转,即便我装的再好,也有藏不住,露出市井气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我,也想着同我长久一些,可我怕日子长了,你会发觉我并不是你理想中的如花美眷,到时只怕你要后悔。”   谢仕甫沉默不语。   她又说:“谢少爷,虽然我未见过孙小姐,但料想着她定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既然你要娶她,就莫辜负了她。”   “可你辜负了我,”谢仕甫似乎是笑了一下,“薇莺,你曾经说你喜欢我,可我现在不敢信。我喜欢你,就想方设法的要同你在一起,我可以不要事业,可以让父母失望,哪怕背弃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就好。可你呢,我朝你走了九十九步,你却连一步也不肯迈过来。你不愿迈这一步,可以,这一步还是由我来迈,可为何你要往后退?你想过没有,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会有多难过,有多痛心?!”   薇莺的眼泪顺着鬓角流淌,她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谢少爷,”薇莺静静的流着眼泪,“若是最初,我不是玉琴楼的薇莺,而是大华大学的纪微盈,哪怕你要娶旁人,我也会尽力争取与你在一起。可我是薇莺,你是我的恩客,我不敢。妈妈常说,入了娼-门,最忌讳讲真感情,我活着已是艰难,若那时全心全意爱上你,而你一去不复返,那我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你这样好的男人,当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我却拼命压抑着不要爱上你,我煎熬的很辛苦。我那时与你相处,虽有几分虚与委蛇,却还是有真心的。谢少爷,是我负了你,这一世我们缘分不够。”   谢仕甫红了眼眶,哀哀的看着她:“薇莺,你能不能为我...”   “谢少爷,”薇莺背过脸去,眼泪汹涌而出,“我爱上旁人了。”   她喜欢他,可时间不对,也仅止于喜欢了。   如今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爱上旁人了。   “傅正襄?”谢仕甫攥紧了拳,压抑的问。   “是。”   “他难道不是你的恩客?”   “他是我的恩客,可他却在拿命爱我,这样的爱,我拒绝不了。”薇莺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世人眼里,我这样的女人一定是下贱的。但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他看轻。我孤身一人,没有家世,也没什么才学,可我不能在人格上低于他。我也明白,我跟他难得有结果,可我真的管不住自己。”   谢仕甫听着她的抽泣,心如刀绞。   哪怕到此时,他还是心疼她,也怜悯自己。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安静的坐了一会儿,直等到她的手微微暖起来,他才起身离开。   门外傅正襄正靠在窗口抽烟,医生严厉禁止他吸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一根,万分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的抽着。   谢仕甫慢慢的走过去。   “思桥,”傅正襄看了他一眼,说,“我对不住你。”   谢仕甫看着窗外,远处黑黢黢的屋脊上还有未化掉的一大片雪,映着日光,十分刺眼。   “傅怀瑾,”谢仕甫沉默了一晌,忽然开口,“本来我有个计划,我想带着薇莺离开,人我已经找好了,路线我也安排了。哪怕薇莺不愿意,我也要强行带走她,我原以为时日长了,她自然会安心跟着我。”   傅正襄惊奇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宋市长看好的人,有胆气,看来你的长进很大啊。”   他顿了顿:“不过,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们,没用的。”   “的确没用,”谢仕甫笑了笑,“是我一厢情愿。”   他的笑容惨淡而无望,连带着傅正襄的心也酸涩起来。   “思桥,”他抽了口烟,道:“我一直记得你到永安驻防营里找我,你说让我善待微盈,我说我做不到,我那时知道我面临一场难以生还的战斗,我连命都不保,拿什么向你承诺?是我自私,明知道生死难卜,却还放不了手。”   谢仕甫不语。   傅正襄微微一笑:“你那时还说先来后到,我比你不知早多少时间认识她,她家中遭逢遽变,我原以为她会向我求助,谁知等来等去,却没了她的消息。早知道她如此倔强,我定然第一时间施以援手,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派人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才得知她流落永安,于是我趁着永安驻防团换人之际,向上头打报告要求调任永安。其实这事无所谓先来后到,哪怕当时你已梳拢她,我还是会抢过来。”   谢仕甫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沪上正如当初的永安,倭贼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要来犯,我想你等你康复,必定还是要上战场,你叫薇莺这次又怎么办?”   傅正襄终于抽完了那根烟,他扔下烟头,笑道:“我傅某人一条命是我中华民族的,也是她的,我当为国家而死战到底,也当为她而好好活着。”   他拍了拍谢仕甫的肩头:“思桥,她是我的命,我不能把她让给任何人。”   他说完这话,两人之间蓦然静寂下来。   病房里传来几声咳嗽,起先还好,后来咳的越发撕心裂肺,傅正襄匆忙转身进去了。   谢仕甫一人站立在窗前,日头渐渐有些偏西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薇莺,她穿着一身锦缎的素白旗袍,旗袍上错落的绣着几朵粉色海棠。   她站在潘府园子里,那时正值春日,园子里花团锦簇。   他在不远处怔忡的看着她,心中一阵阵的悸动。   他命中注定要遇上她,而只有遇上了她,方才不负春光晴好。   哪怕这一路上他担了一种情深,十分心苦,哪怕他的心痛比欢喜多,可他一样管不住自己,想起这些却还是甘之若饴。   傅正襄进了病房,赶紧把薇莺扶起身,他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薇莺擦了擦眼泪:“你来干嘛?”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   “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才见思桥在这里,我就没进来。”   薇莺看着他,忽然嗅了嗅:“你又抽烟了?”   “没,”傅正襄笑道,“兴许是哪里沾上的。”   “不对!”薇莺凑近了又闻闻,突然泪光闪闪的怒瞪着他,“你骗我!”   傅正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给她擦眼泪,谁知她看见他残缺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是我不对!”傅正襄恨不得赌咒发誓,“我不该抽烟,不该骗你!”   薇莺泣道:“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呢?”   傅正襄头都大了:“我这不是实在忍不住么,我下次绝不再犯了,你监督我,我说到做到。”   薇莺靠在枕头上,把脸偏过去:“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可监督不了你。”   傅正襄望着她,不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个倔丫头,也只有我能制得住你。”   谁知她又恼了:“你那么能耐,随便一枪就能崩了我,犯得着制住我么?”   傅正襄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你还生着病,就少伤心一点吧。”   她挣了挣,傅正襄连忙摁住她的手:“别乱动,针头掉出来,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她果然不动了,脑袋搁在傅正襄的肩头沉沉的叹了口气。   “喂。”   “嗯?”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要听实话?”   “...那你还是说假话吧。”   傅正襄扑哧一笑,笑完了也叹气:“你已经尽力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她安静下来,傅正襄觉得脖颈里一阵潮湿,她又哭了。   他觉得很无奈,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等你伤好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军营?”她忽然问。   “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有几分迟疑,“原驻防永安的十九师三十六团的建制缩编,与沪上的独立第六十七旅合并,我调任第六十七旅旅长。”   薇莺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升衔了没有。”   “升了。”   “升少将了?”   “嗯。”   “傅将军...”薇莺声音低低的,“三十岁的将军...”   她偏头朝他笑了一笑:“傅正襄,你这样的人才不待在军营里真是浪费了。如今报纸上提到你,一定都是年轻有为,英勇善战。”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报纸上怎么说我管不着,只要你心里念着我好就行。”   她嗔了他一眼,抬起那只没有针头的手也搂住他:“只怕你身上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好和坏,在这世上没人比我清楚了。”   薇莺在医院里躺了两日,精神逐渐好起来。   这日下午,她又半躺着打吊针,忽然病房门被傅正襄推开:“微盈,你看谁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扑过来一个人:“莺莺姐!”   薇莺怔了怔,忽然喜极而泣:“韭芽!”   韭芽从她怀里抬起头,满脸泪痕:“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莺莺姐了!”   “韭芽,”薇莺紧紧的搂住她,哭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两人抱头痛哭了良久,一旁两个男人终于看不过眼了。   “微盈。”傅正襄咳了一声,提醒道。   薇莺擦了擦眼泪,问韭芽:“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跟你们失散了,然后就逃到永安城外的东递村,然后...然后就碰上赵大哥...”   韭芽微微羞赧,转头望了一眼赵敬丞。   薇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赵中尉居然也在。   赵中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喊了一声:“纪小姐。”   “你们...”薇莺诧异,“你们这是...”   傅正襄笑道:“你这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有看出来。”   薇莺一愣,恼道:“韭芽还这么小!”   “纪小姐,”赵中尉连连摆手,“我,我没有想现在就娶韭芽,我会,会等着她长大的。”   薇莺转头问韭芽:“韭芽,你怎么说?”   “我,我喜欢赵大哥。”韭芽面色羞红,“这辈子我就跟着赵大哥。”   赵中尉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挺起胸膛:“纪小姐,团长,你们作证,我这一生决不负韭芽!”   金碧要出院的那日,薇莺正忙里忙外的收拾,突然人就在金碧眼前软软的倒下了。   金碧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叫来护士,将薇莺扶到床上。   医生来检查,只伸手碰了碰额头,就皱眉道:“都发烧成这样了,怎么早不来看?”   金碧嗫嚅:“是我不好,我没,没看出来薇莺在生病。”   薇莺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她从在玉琴楼落下的病根就没好透,之后又是一次次的反复,都未得到彻底的医治与休养。   如今又因金碧流产而大受刺激,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薇莺连着高烧了一天一夜,医生怕她烧出肺炎,加大了好几倍的用药。   等到她体温降下来一些时,曾经模模糊糊的醒过来一次,她看见傅正襄正坐在床边上。   “我,”薇莺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我怎么了?”   傅正襄端过来一杯温水,喂着她喝了两口,道:“你发高烧,都快烧出肺炎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连命都不在乎了?”   薇莺喝了水,胸口那股火烧的热烫缓过来一些。   “金碧呢?”她问。   “回去了,你放心,傅正安派人去照顾她了。”   薇莺沉默了一晌,说:“你人也伤着,回去吧,我没事的。”   “你有空担心我,”傅正襄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如安下心来养病。”   她实在太疲倦,还想说两句,却撑不住再次睡了过去。   傅正襄轻抚过她的眉间,心中无端浮上来两句词,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   他为人刚强,甚少体会惆怅,如今看着病榻上的她,却觉得怅惘。   他恨不能日日捧她在掌心,却不得不看着她历经风雨。   她还是在恨他吧,他摸不准。   薇莺清醒过来时,随着意识渐渐回笼,蓦然感到手背一阵冰寒,她不自在的动了动。   “别动。”不远处的声音说,“刚才护士好不容易才扎上。”   原来是在打吊针。   薇莺转头,谢仕甫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他问:“喝水么?”   “不用,我不渴。”   “薇莺...”谢仕甫欲言又止。   “嗯?”   “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得太多,医生说你这是旧疾反复。”   “好。”   “薇莺...”谢仕甫勉力笑了笑,“你别生重卿的气,他这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坏心思。”   “谁有多少坏心思?”薇莺笑了笑,“这世上十恶不赦的人终究不多,只不过是各人立场不同罢了。说到底,潘曲觞负了我妹妹金碧。”   她低声叹道:“婊-子无情,还是无情的好。”   “薇莺!”谢仕甫心中一沉,“你何苦呢?”   “谢少爷,”薇莺目光如水,朝他盈盈一笑,“那日你也见到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薇莺。你要的是有如天上明月一般皎洁的女人,可我不是,在风尘里打过转,即便我装的再好,也有藏不住,露出市井气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我,也想着同我长久一些,可我怕日子长了,你会发觉我并不是你理想中的如花美眷,到时只怕你要后悔。”   谢仕甫沉默不语。   她又说:“谢少爷,虽然我未见过孙小姐,但料想着她定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既然你要娶她,就莫辜负了她。”   “可你辜负了我,”谢仕甫似乎是笑了一下,“薇莺,你曾经说你喜欢我,可我现在不敢信。我喜欢你,就想方设法的要同你在一起,我可以不要事业,可以让父母失望,哪怕背弃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就好。可你呢,我朝你走了九十九步,你却连一步也不肯迈过来。你不愿迈这一步,可以,这一步还是由我来迈,可为何你要往后退?你想过没有,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会有多难过,有多痛心?!”   薇莺的眼泪顺着鬓角流淌,她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谢少爷,”薇莺静静的流着眼泪,“若是最初,我不是玉琴楼的薇莺,而是大华大学的纪微盈,哪怕你要娶旁人,我也会尽力争取与你在一起。可我是薇莺,你是我的恩客,我不敢。妈妈常说,入了娼-门,最忌讳讲真感情,我活着已是艰难,若那时全心全意爱上你,而你一去不复返,那我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你这样好的男人,当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我却拼命压抑着不要爱上你,我煎熬的很辛苦。我那时与你相处,虽有几分虚与委蛇,却还是有真心的。谢少爷,是我负了你,这一世我们缘分不够。”   谢仕甫红了眼眶,哀哀的看着她:“薇莺,你能不能为我...”   “谢少爷,”薇莺背过脸去,眼泪汹涌而出,“我爱上旁人了。”   她喜欢他,可时间不对,也仅止于喜欢了。   如今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爱上旁人了。   “傅正襄?”谢仕甫攥紧了拳,压抑的问。   “是。”   “他难道不是你的恩客?”   “他是我的恩客,可他却在拿命爱我,这样的爱,我拒绝不了。”薇莺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世人眼里,我这样的女人一定是下贱的。但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他看轻。我孤身一人,没有家世,也没什么才学,可我不能在人格上低于他。我也明白,我跟他难得有结果,可我真的管不住自己。”   谢仕甫听着她的抽泣,心如刀绞。   哪怕到此时,他还是心疼她,也怜悯自己。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安静的坐了一会儿,直等到她的手微微暖起来,他才起身离开。   门外傅正襄正靠在窗口抽烟,医生严厉禁止他吸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一根,万分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的抽着。   谢仕甫慢慢的走过去。   “思桥,”傅正襄看了他一眼,说,“我对不住你。”   谢仕甫看着窗外,远处黑黢黢的屋脊上还有未化掉的一大片雪,映着日光,十分刺眼。   “傅怀瑾,”谢仕甫沉默了一晌,忽然开口,“本来我有个计划,我想带着薇莺离开,人我已经找好了,路线我也安排了。哪怕薇莺不愿意,我也要强行带走她,我原以为时日长了,她自然会安心跟着我。”   傅正襄惊奇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宋市长看好的人,有胆气,看来你的长进很大啊。”   他顿了顿:“不过,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们,没用的。”   “的确没用,”谢仕甫笑了笑,“是我一厢情愿。”   他的笑容惨淡而无望,连带着傅正襄的心也酸涩起来。   “思桥,”他抽了口烟,道:“我一直记得你到永安驻防营里找我,你说让我善待微盈,我说我做不到,我那时知道我面临一场难以生还的战斗,我连命都不保,拿什么向你承诺?是我自私,明知道生死难卜,却还放不了手。”   谢仕甫不语。   傅正襄微微一笑:“你那时还说先来后到,我比你不知早多少时间认识她,她家中遭逢遽变,我原以为她会向我求助,谁知等来等去,却没了她的消息。早知道她如此倔强,我定然第一时间施以援手,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派人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才得知她流落永安,于是我趁着永安驻防团换人之际,向上头打报告要求调任永安。其实这事无所谓先来后到,哪怕当时你已梳拢她,我还是会抢过来。”   谢仕甫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沪上正如当初的永安,倭贼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要来犯,我想你等你康复,必定还是要上战场,你叫薇莺这次又怎么办?”   傅正襄终于抽完了那根烟,他扔下烟头,笑道:“我傅某人一条命是我中华民族的,也是她的,我当为国家而死战到底,也当为她而好好活着。”   他拍了拍谢仕甫的肩头:“思桥,她是我的命,我不能把她让给任何人。”   他说完这话,两人之间蓦然静寂下来。   病房里传来几声咳嗽,起先还好,后来咳的越发撕心裂肺,傅正襄匆忙转身进去了。   谢仕甫一人站立在窗前,日头渐渐有些偏西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薇莺,她穿着一身锦缎的素白旗袍,旗袍上错落的绣着几朵粉色海棠。   她站在潘府园子里,那时正值春日,园子里花团锦簇。   他在不远处怔忡的看着她,心中一阵阵的悸动。   他命中注定要遇上她,而只有遇上了她,方才不负春光晴好。   哪怕这一路上他担了一种情深,十分心苦,哪怕他的心痛比欢喜多,可他一样管不住自己,想起这些却还是甘之若饴。   傅正襄进了病房,赶紧把薇莺扶起身,他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薇莺擦了擦眼泪:“你来干嘛?”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   “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才见思桥在这里,我就没进来。”   薇莺看着他,忽然嗅了嗅:“你又抽烟了?”   “没,”傅正襄笑道,“兴许是哪里沾上的。”   “不对!”薇莺凑近了又闻闻,突然泪光闪闪的怒瞪着他,“你骗我!”   傅正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给她擦眼泪,谁知她看见他残缺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是我不对!”傅正襄恨不得赌咒发誓,“我不该抽烟,不该骗你!”   薇莺泣道:“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呢?”   傅正襄头都大了:“我这不是实在忍不住么,我下次绝不再犯了,你监督我,我说到做到。”   薇莺靠在枕头上,把脸偏过去:“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可监督不了你。”   傅正襄望着她,不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个倔丫头,也只有我能制得住你。”   谁知她又恼了:“你那么能耐,随便一枪就能崩了我,犯得着制住我么?”   傅正襄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你还生着病,就少伤心一点吧。”   她挣了挣,傅正襄连忙摁住她的手:“别乱动,针头掉出来,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她果然不动了,脑袋搁在傅正襄的肩头沉沉的叹了口气。   “喂。”   “嗯?”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要听实话?”   “...那你还是说假话吧。”   傅正襄扑哧一笑,笑完了也叹气:“你已经尽力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她安静下来,傅正襄觉得脖颈里一阵潮湿,她又哭了。   他觉得很无奈,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等你伤好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军营?”她忽然问。   “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有几分迟疑,“原驻防永安的十九师三十六团的建制缩编,与沪上的独立第六十七旅合并,我调任第六十七旅旅长。”   薇莺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升衔了没有。”   “升了。”   “升少将了?”   “嗯。”   “傅将军...”薇莺声音低低的,“三十岁的将军...”   她偏头朝他笑了一笑:“傅正襄,你这样的人才不待在军营里真是浪费了。如今报纸上提到你,一定都是年轻有为,英勇善战。”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报纸上怎么说我管不着,只要你心里念着我好就行。”   她嗔了他一眼,抬起那只没有针头的手也搂住他:“只怕你身上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好和坏,在这世上没人比我清楚了。”   薇莺在医院里躺了两日,精神逐渐好起来。   这日下午,她又半躺着打吊针,忽然病房门被傅正襄推开:“微盈,你看谁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扑过来一个人:“莺莺姐!”   薇莺怔了怔,忽然喜极而泣:“韭芽!”   韭芽从她怀里抬起头,满脸泪痕:“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莺莺姐了!”   “韭芽,”薇莺紧紧的搂住她,哭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两人抱头痛哭了良久,一旁两个男人终于看不过眼了。   “微盈。”傅正襄咳了一声,提醒道。   薇莺擦了擦眼泪,问韭芽:“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跟你们失散了,然后就逃到永安城外的东递村,然后...然后就碰上赵大哥...”   韭芽微微羞赧,转头望了一眼赵敬丞。   薇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赵中尉居然也在。   赵中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喊了一声:“纪小姐。”   “你们...”薇莺诧异,“你们这是...”   傅正襄笑道:“你这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有看出来。”   薇莺一愣,恼道:“韭芽还这么小!”   “纪小姐,”赵中尉连连摆手,“我,我没有想现在就娶韭芽,我会,会等着她长大的。”   薇莺转头问韭芽:“韭芽,你怎么说?”   “我,我喜欢赵大哥。”韭芽面色羞红,“这辈子我就跟着赵大哥。”   赵中尉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挺起胸膛:“纪小姐,团长,你们作证,我这一生决不负韭芽!”   作者有话要说:  30岁的将军在过去的战争年代里还是有不少的。。。 ☆、第二十九章   夜里韭芽陪着薇莺,薇莺又问起她失散后的情况,韭芽一一道来。   末了,薇莺叹气:“幸好你遇上了赵中尉。”   “姐,”韭芽笑容甜蜜,“我早就喜欢赵大哥了。”   薇莺笑道:“我跟赵中尉打了那几次交道,觉着他很好,为人正派又踏实,他做事应该也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傅正襄的赏识,你能跟他,真的挺好。”   韭芽见薇莺认同赵中尉,心里十分欢喜,犹自傻笑了一阵。   薇莺靠在床头看着她笑靥如花,心中那些伤痛终于缓了几分。   “韭芽,”薇莺说,“赵中尉是要回军营的,你还是跟着我。”   韭芽点头:“好啊,姐,我到沪上就是来投靠你。”   薇莺笑了笑:“韭芽,姐送你去念书吧,你嫁给赵中尉,他日后步步高升,你总不能只识得几个字吧,你好好念学堂,念出来哪怕不出去做事,也是份好嫁妆。”   韭芽稍稍敛了笑容,怯怯的问:“我能去念书?”   “能的,”薇莺说,“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嗯!那我就去念书!”   等到韭芽睡着之后,薇莺躺在床上盘算,她该去找一份兼职,多赚些钱,让金碧好好的养身子,让韭芽念上书。   薇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直到医生说她彻底康复,傅正襄才准她出院。   金碧来看过她几次,见到韭芽,两人也是又哭又笑。   她出院那日,傅正安还告知了金绯与红鸾的消息。   听他说,红鸾与小燕楼一起。   如今的小燕楼是沪上大锦盛戏班子里名头响当当的武生,虽来沪上时日不长,已闯出了一番天地。红鸾跟着他,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能算是比下有余的半个少奶奶了。   至于金绯,傅正安只说已经将她从慰-安所里营救出来。只是金绯在慰-安所里虽待的不长,却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为了不走漏消息,只能先安排她在较为隐秘的地方养病。   傅正安的话没有讲的那么详细,半遮半掩的透露出一丝口风,余下的都是薇莺揣测出来的。   傅正安递出了金绯的一封信,薇莺匆匆扫了几眼,的确是金绯的字,金绯在信上说自己无事,让她们莫要担心。   旁的话她没有写,薇莺折好信放回信封里,想了想,对傅正安说:“那就麻烦傅局长了。”   傅正安以为她会提些要求,诸如希望看望金绯,或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想好该如何拒绝了。可她居然没有提,他玩味的笑了笑:“不麻烦。”   薇莺起身准备离开,傅正安叫住她:“纪小姐。”   她诧异回头,不明所以。   “坐。”傅正安示意,“我想跟你聊一聊。”   薇莺坐回去,微微低着头:“您请讲。”   傅正安摁铃,给她叫了一杯咖啡来。   “纪小姐,”傅正安笑道,“你是不是很怕我?”   薇莺端起咖啡杯,也笑了笑:“傅局长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傅正安拿起一旁的雪茄,问了句:“不介意吧?”   “您随意。”   他点燃了雪茄:“我与你也算是有些渊源的。许多年前,我曾在琉璃厂的济瀚斋淘到过一幅董其昌行书帖的前朝刻本,说是刻本,却相当精美,那些年大约也只有首屈一指的济瀚斋才拿得出来,后来我陆陆续续去过好几次,还曾见过你叔叔一面。”   薇莺眉头一动,抿了口咖啡。   “当初乍然听闻济瀚斋出事,我颇有几分惋惜。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在沪上再次遇上纪小姐,真是世事无常。”   “是,”薇莺轻声说,“真是世事无常。”   “你后来为何会流落在会乐里呢?”傅正安好奇。   薇莺放下咖啡杯:“因为当时在燕京受的打击过大,婶婶的身体很快就垮了,我们在北平遭人排挤,便回了永安老家。到了永安婶婶一直重病在床,我们手头的钱越来越不够用,族里的亲戚也退避三舍,直到我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不得已卖身玉琴楼...谁知最后婶婶还是去了...”   傅正安点头:“原来如此,你年纪轻轻真是不容易。”   薇莺淡淡一笑。   傅正安与她叙了几句旧,薇莺对他的意图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从起初的戒备到后来的疑惑。   傅正安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笑道:“纪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与你聊聊天。”   薇莺还是存着两分戒心。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离开怀瑾?”傅正安哈哈一笑,“你莫误会,怀瑾不像思桥,他的事我可管不了。原来老爷子还打得动他,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家里再没人敢管到他头上。而且怀瑾是什么人,我想纪小姐一定清楚。”   薇莺不禁笑了笑。   她喝完那杯咖啡就离开了,傅正安待她很客气,她百思不得其解。   薇莺回到家中,将信拿给金碧看。   金碧流泪看完,把信贴在心口,怔怔出了会神,又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薇莺...”金碧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她的谢意难以言表。   薇莺笑道:“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你们便是我的亲人,你的感激我懂,但如今我只求你好好把身体养好。”   “嗳,可别再给我吃那些鸡汤了,”金碧带着眼泪笑起来,嘟着嘴抱怨,“这些日子,我真是吃够了。”   正说着话,韭芽端上来一碗鸡汤:“金碧,快,趁热喝了。”   薇莺一拍脑袋:“瞧我,汤在火上我都差点忘记了,多亏了韭芽。”   “韭芽,”金碧拖着韭芽的胳膊,“你替我喝了吧。”   韭芽严词拒绝:“这怎么能行,你快喝!我看着你!”   “韭芽,你这个死丫头。”   “坏金碧!”   为着一碗汤,两人又笑又闹。   薇莺在一旁看着,嘴角含笑,窗外是凛冽的寒风,窗子里头却仿佛是当初在玉琴楼时的融融春意。   日子艰难,也偶有乐趣。   她要的不多,如此足矣。   过了半个月,薇莺重新去圣路德小学教书。   这些天给她代课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先生,也是永安人。这位女先生人很厚道,与薇莺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了学,特意拎上了几盒杏花楼的糕点送给她,以表谢意。   那位女先生见到薇莺寒暄了几句,便支支吾吾的说:“纪先生,你...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薇莺想了想,不解道:“没有啊。”   “最近,”女先生说,“有些风言风语...讲得很难听的...”   薇莺心里一沉,问了几句,可女先生却不肯多说了。   她心中惴惴的又教了几日书,忽然有一日,她刚下课,有人来找她,说张校董请她过去一趟。   张校董就是当初聘她的那一位。   薇莺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薇莺泡了杯茶,问了几句薇莺教书的情况之后,颇为难的开口道:“纪先生,最近有学生的父母告到校董会,说纪先生原先做过妓-女。你看这真是有些无理取闹,可学生父母越闹越厉害,校董会也没办法,纪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清白的?”   薇莺越听脸色越苍白,她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   “我,”她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证明。”   张校董建议她:“要不要找谢少想想办法?”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叫谁来也证明不了。   无论幕后是谁,都够狠,她证不证明,名声已经毁了。   张校董可惜的说:“纪先生教的是很好的,可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学校格外忌讳这种风评,不如纪先生休假几日吧。”   薇莺心坠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事情已到这样的地步,即便是她去休假,她也回不来了,还不如干脆一些,双方都留几分脸面。   “张校董,”她起身说,“我明白校董会一定也很为难,我还是辞职吧。”   “你...唉...”张校董见薇莺如此懂事,心下更是惋惜,“这可真是...”   “张校董,这段时日还要多谢你。”   薇莺转身要走,张校董叫住她,又往财务科里挂了个电话,让人给她多支出二十个大洋的津贴。   她从财务科里出来,沿着草坪往校外走。   到了校外,路上车水马龙,她整个人发晕,有些辨不清方向。   她抬脚随意的往一个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双腿都麻木了。   已是正午了,日头很高,整座城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   可在薇莺眼中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灰色的高楼、人头攒动的街道都在恍惚中晃动。有一辆黄包车吆喝着从她身边擦过,近在咫尺的喧哗入了她的耳朵却仿佛很遥远。   她孤零零的站在街上,好像身处梦境。   她忽然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痒,抬手一蹭,竟然全是眼泪。   她仰了仰头,头顶的阳光直刺人眼目。   薇莺陡然间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没了圣路德小学的工作,薇莺没敢跟金碧与韭芽说。   她装作依旧上课的样子,每日早早就离开家,外出找工作。   薇莺这次是拿着大华大学的肄业证明去找,可是去报社,去洋行,去工厂,人家或是嫌她学历不够,或是开的薪酬太低,一个月做下来,她会连房租都付不起。   她暗暗的着急上火,嘴里起了好几个泡。   一日,她再次出门找工,这回她连女佣的活计都看了看,可人家要面貌平平,身强力壮的。她又铩羽而归。   回到家中,韭芽给她开门,小声说:“姐,谢少爷来了。”   谢仕甫来了好一阵了,他对金碧与韭芽很是客气,只是脸色阴沉到可怕。   金碧给他端了一碗茶,和韭芽两个大气也不敢出的待在房里,一直等着薇莺回来。   “谢少爷?”薇莺放下手里提的袋子,“你怎么来了?”   谢仕甫强笑道:“我来看看你,你有空么?同我出去走一走。”   薇莺有些疑惑,她点头:“好啊。”   “薇莺,”往漱石里外走了一段路,谢仕甫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从圣路德小学辞职了?”   薇莺一惊:“是啊,你知道了?”   谢仕甫胸中怒意翻滚,他强自镇定下来:“我一听就觉得不对,立刻着手调查,查出来的结果也不出我意料。关于你的事,是孙碧心透露的,背后那些学生父母也是她大哥出面挑唆的。”   “孙碧心?是谢少爷的未婚妻?”   “是,”谢仕甫攥了攥拳头,“我连累你了。”   薇莺道:“谢少爷言重了,这也不是你的错。”   “薇莺...”谢仕甫不知该怎么说。   “嗯?”   “我再帮你找一份工作吧,如今市政府里正有空缺...”   薇莺连忙拒绝:“多谢了,我连小学的教书先生都做不安稳,市政府那样的地方,我更是待不得的,若是出事连累了谢少爷,我后悔都来不及。”   “还有家美国人的洋行...”   “谢少爷,”薇莺打断他,“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如今,还是算了吧。”   “那你怎么办?”   “总会有出路的,”薇莺笑道,“起初两日,我有些接受不了,可慢慢的,我觉得总还是能撑过去的。何况,我们还有些积蓄,一时半会饿不着。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越要断我生路,我就偏要闯一条路出来叫人看看。”   谢仕甫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她欲言又止,他眼底流转过一抹晶莹,不知是怜还是痛。   “谢少爷,你莫多想了。”薇莺轻声说道,“其实,孙小姐这样的心情也是可以体谅的。若是换成我,也许更恨。”   谢仕甫笑了笑:“若换成你,我一定能体谅,没准还帮着你恨。可这人是她,只能叫我厌烦。”   薇莺沉默。   “不公平是不是?”谢仕甫叹了叹,“爱情里,本来就不存在公平。”   从漱石里离开,谢仕甫叫司机直接开往霞飞路上的梧桐别墅。   孙家虽然是燕京大族,却在全国各地都有置业,在沪上的就是这座占地极广,奢华无匹的梧桐别墅。   谢仕甫进了别墅,下人来回,说是小姐出门了,大约要过一阵才回来。   “无妨,”谢仕甫坐在客厅里,“我等她。”   别墅里静悄悄的,谢仕甫等了一阵,忽然听到大门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动静。   他讥讽的笑了笑,孙家小姐出行,每次的排场都夸张的很。   没多久,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娇俏的:“思桥!你怎么来了?”   谢仕甫面无表情的看着孙碧心,孙碧心朝他粲然一笑,转了个圈:“思桥,你看我这件洋装美不美?是云裳时装公司最近才从巴黎购进的新货呢!”   她身上天蓝色的洋装如花一般盛开,他皱了皱眉,不说话。   “你怎么了?”孙碧心见他脸色不对,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谢仕甫转头定定的看着她:“薇莺从圣路德小学辞职了,这件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孙碧心脸色霎时冷下来:“我说呢,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原来是为了你那个婊-子兴师问罪来了!是我!怎么,难道她没做过婊-子么?一个婊-子还敢为人师表,真是好笑!”   “你知不知道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谢仕甫怒道,“你随便一件洋装就要一两百大洋,可她一个月才二十个大洋,她一家人全靠她养活,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为什么要有同情心?!”孙碧心尖叫,“这个臭-□□抢我丈夫,我为什么要同情她?!”   谢仕甫倦怠的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是我一厢情愿!”   孙碧心冷哼:“谢仕甫!你一厢情愿也没用,有本事你就取消跟我的婚约!我是孙家小姐,你凭什么在我到沪上的第一天就要同我取消婚约?!你居然为了个婊-子就这样打我的脸!”   “我没用,的确是我没用,我没办法取消跟你的婚约。”谢仕甫忽然冷静下来,“孙碧心,我很厌恶你,大约你也恨我,那就让我们在这个婚姻中互相折磨吧。”   孙碧心一怔:“你什么意思?”   他从中山装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男人的照片:“孙碧心,你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甚至连你打发他去欧洲时给了多少美金,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愿说。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惹急了。”   孙碧心难以置信,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惊惶道:“思桥哥哥,我,我真的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孙碧心,”谢仕甫冷笑一声,“你是喜欢我呢,还是你们孙家张扬跋扈的太久,已经日薄西山,而不得不搭上我们谢家这条大船?若不是我们谢家也有利可图,你以为他们会答应继续我们的什么狗屁婚约?”   “可我,”孙碧心抽泣,“真的喜欢你。”   “无所谓,”谢仕甫站起身,“你喜欢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没什么要紧。我这一世既然娶不到我想娶的人,那么娶谁都一样,你还不错,至少娶你利益最大。”   “谢仕甫,”孙碧心喃喃,“你能不能看在我们自幼相识的份上,别对我这么狠,我马上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   “不能,”谢仕甫往门外走去,“我的好已经全用在她身上了。”   夜里韭芽陪着薇莺,薇莺又问起她失散后的情况,韭芽一一道来。   末了,薇莺叹气:“幸好你遇上了赵中尉。”   “姐,”韭芽笑容甜蜜,“我早就喜欢赵大哥了。”   薇莺笑道:“我跟赵中尉打了那几次交道,觉着他很好,为人正派又踏实,他做事应该也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傅正襄的赏识,你能跟他,真的挺好。”   韭芽见薇莺认同赵中尉,心里十分欢喜,犹自傻笑了一阵。   薇莺靠在床头看着她笑靥如花,心中那些伤痛终于缓了几分。   “韭芽,”薇莺说,“赵中尉是要回军营的,你还是跟着我。”   韭芽点头:“好啊,姐,我到沪上就是来投靠你。”   薇莺笑了笑:“韭芽,姐送你去念书吧,你嫁给赵中尉,他日后步步高升,你总不能只识得几个字吧,你好好念学堂,念出来哪怕不出去做事,也是份好嫁妆。”   韭芽稍稍敛了笑容,怯怯的问:“我能去念书?”   “能的,”薇莺说,“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嗯!那我就去念书!”   等到韭芽睡着之后,薇莺躺在床上盘算,她该去找一份兼职,多赚些钱,让金碧好好的养身子,让韭芽念上书。   薇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直到医生说她彻底康复,傅正襄才准她出院。   金碧来看过她几次,见到韭芽,两人也是又哭又笑。   她出院那日,傅正安还告知了金绯与红鸾的消息。   听他说,红鸾与小燕楼一起。   如今的小燕楼是沪上大锦盛戏班子里名头响当当的武生,虽来沪上时日不长,已闯出了一番天地。红鸾跟着他,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能算是比下有余的半个少奶奶了。   至于金绯,傅正安只说已经将她从慰-安所里营救出来。只是金绯在慰-安所里虽待的不长,却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为了不走漏消息,只能先安排她在较为隐秘的地方养病。   傅正安的话没有讲的那么详细,半遮半掩的透露出一丝口风,余下的都是薇莺揣测出来的。   傅正安递出了金绯的一封信,薇莺匆匆扫了几眼,的确是金绯的字,金绯在信上说自己无事,让她们莫要担心。   旁的话她没有写,薇莺折好信放回信封里,想了想,对傅正安说:“那就麻烦傅局长了。”   傅正安以为她会提些要求,诸如希望看望金绯,或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想好该如何拒绝了。可她居然没有提,他玩味的笑了笑:“不麻烦。”   薇莺起身准备离开,傅正安叫住她:“纪小姐。”   她诧异回头,不明所以。   “坐。”傅正安示意,“我想跟你聊一聊。”   薇莺坐回去,微微低着头:“您请讲。”   傅正安摁铃,给她叫了一杯咖啡来。   “纪小姐,”傅正安笑道,“你是不是很怕我?”   薇莺端起咖啡杯,也笑了笑:“傅局长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傅正安拿起一旁的雪茄,问了句:“不介意吧?”   “您随意。”   他点燃了雪茄:“我与你也算是有些渊源的。许多年前,我曾在琉璃厂的济瀚斋淘到过一幅董其昌行书帖的前朝刻本,说是刻本,却相当精美,那些年大约也只有首屈一指的济瀚斋才拿得出来,后来我陆陆续续去过好几次,还曾见过你叔叔一面。”   薇莺眉头一动,抿了口咖啡。   “当初乍然听闻济瀚斋出事,我颇有几分惋惜。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在沪上再次遇上纪小姐,真是世事无常。”   “是,”薇莺轻声说,“真是世事无常。”   “你后来为何会流落在会乐里呢?”傅正安好奇。   薇莺放下咖啡杯:“因为当时在燕京受的打击过大,婶婶的身体很快就垮了,我们在北平遭人排挤,便回了永安老家。到了永安婶婶一直重病在床,我们手头的钱越来越不够用,族里的亲戚也退避三舍,直到我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不得已卖身玉琴楼...谁知最后婶婶还是去了...”   傅正安点头:“原来如此,你年纪轻轻真是不容易。”   薇莺淡淡一笑。   傅正安与她叙了几句旧,薇莺对他的意图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从起初的戒备到后来的疑惑。   傅正安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笑道:“纪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与你聊聊天。”   薇莺还是存着两分戒心。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离开怀瑾?”傅正安哈哈一笑,“你莫误会,怀瑾不像思桥,他的事我可管不了。原来老爷子还打得动他,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家里再没人敢管到他头上。而且怀瑾是什么人,我想纪小姐一定清楚。”   薇莺不禁笑了笑。   她喝完那杯咖啡就离开了,傅正安待她很客气,她百思不得其解。   薇莺回到家中,将信拿给金碧看。   金碧流泪看完,把信贴在心口,怔怔出了会神,又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薇莺...”金碧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她的谢意难以言表。   薇莺笑道:“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你们便是我的亲人,你的感激我懂,但如今我只求你好好把身体养好。”   “嗳,可别再给我吃那些鸡汤了,”金碧带着眼泪笑起来,嘟着嘴抱怨,“这些日子,我真是吃够了。”   正说着话,韭芽端上来一碗鸡汤:“金碧,快,趁热喝了。”   薇莺一拍脑袋:“瞧我,汤在火上我都差点忘记了,多亏了韭芽。”   “韭芽,”金碧拖着韭芽的胳膊,“你替我喝了吧。”   韭芽严词拒绝:“这怎么能行,你快喝!我看着你!”   “韭芽,你这个死丫头。”   “坏金碧!”   为着一碗汤,两人又笑又闹。   薇莺在一旁看着,嘴角含笑,窗外是凛冽的寒风,窗子里头却仿佛是当初在玉琴楼时的融融春意。   日子艰难,也偶有乐趣。   她要的不多,如此足矣。   过了半个月,薇莺重新去圣路德小学教书。   这些天给她代课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先生,也是永安人。这位女先生人很厚道,与薇莺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了学,特意拎上了几盒杏花楼的糕点送给她,以表谢意。   那位女先生见到薇莺寒暄了几句,便支支吾吾的说:“纪先生,你...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薇莺想了想,不解道:“没有啊。”   “最近,”女先生说,“有些风言风语...讲得很难听的...”   薇莺心里一沉,问了几句,可女先生却不肯多说了。   她心中惴惴的又教了几日书,忽然有一日,她刚下课,有人来找她,说张校董请她过去一趟。   张校董就是当初聘她的那一位。   薇莺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薇莺泡了杯茶,问了几句薇莺教书的情况之后,颇为难的开口道:“纪先生,最近有学生的父母告到校董会,说纪先生原先做过妓-女。你看这真是有些无理取闹,可学生父母越闹越厉害,校董会也没办法,纪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清白的?”   薇莺越听脸色越苍白,她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   “我,”她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证明。”   张校董建议她:“要不要找谢少想想办法?”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叫谁来也证明不了。   无论幕后是谁,都够狠,她证不证明,名声已经毁了。   张校董可惜的说:“纪先生教的是很好的,可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学校格外忌讳这种风评,不如纪先生休假几日吧。”   薇莺心坠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事情已到这样的地步,即便是她去休假,她也回不来了,还不如干脆一些,双方都留几分脸面。   “张校董,”她起身说,“我明白校董会一定也很为难,我还是辞职吧。”   “你...唉...”张校董见薇莺如此懂事,心下更是惋惜,“这可真是...”   “张校董,这段时日还要多谢你。”   薇莺转身要走,张校董叫住她,又往财务科里挂了个电话,让人给她多支出二十个大洋的津贴。   她从财务科里出来,沿着草坪往校外走。   到了校外,路上车水马龙,她整个人发晕,有些辨不清方向。   她抬脚随意的往一个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双腿都麻木了。   已是正午了,日头很高,整座城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   可在薇莺眼中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灰色的高楼、人头攒动的街道都在恍惚中晃动。有一辆黄包车吆喝着从她身边擦过,近在咫尺的喧哗入了她的耳朵却仿佛很遥远。   她孤零零的站在街上,好像身处梦境。   她忽然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痒,抬手一蹭,竟然全是眼泪。   她仰了仰头,头顶的阳光直刺人眼目。   薇莺陡然间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没了圣路德小学的工作,薇莺没敢跟金碧与韭芽说。   她装作依旧上课的样子,每日早早就离开家,外出找工作。   薇莺这次是拿着大华大学的肄业证明去找,可是去报社,去洋行,去工厂,人家或是嫌她学历不够,或是开的薪酬太低,一个月做下来,她会连房租都付不起。   她暗暗的着急上火,嘴里起了好几个泡。   一日,她再次出门找工,这回她连女佣的活计都看了看,可人家要面貌平平,身强力壮的。她又铩羽而归。   回到家中,韭芽给她开门,小声说:“姐,谢少爷来了。”   谢仕甫来了好一阵了,他对金碧与韭芽很是客气,只是脸色阴沉到可怕。   金碧给他端了一碗茶,和韭芽两个大气也不敢出的待在房里,一直等着薇莺回来。   “谢少爷?”薇莺放下手里提的袋子,“你怎么来了?”   谢仕甫强笑道:“我来看看你,你有空么?同我出去走一走。”   薇莺有些疑惑,她点头:“好啊。”   “薇莺,”往漱石里外走了一段路,谢仕甫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从圣路德小学辞职了?”   薇莺一惊:“是啊,你知道了?”   谢仕甫胸中怒意翻滚,他强自镇定下来:“我一听就觉得不对,立刻着手调查,查出来的结果也不出我意料。关于你的事,是孙碧心透露的,背后那些学生父母也是她大哥出面挑唆的。”   “孙碧心?是谢少爷的未婚妻?”   “是,”谢仕甫攥了攥拳头,“我连累你了。”   薇莺道:“谢少爷言重了,这也不是你的错。”   “薇莺...”谢仕甫不知该怎么说。   “嗯?”   “我再帮你找一份工作吧,如今市政府里正有空缺...”   薇莺连忙拒绝:“多谢了,我连小学的教书先生都做不安稳,市政府那样的地方,我更是待不得的,若是出事连累了谢少爷,我后悔都来不及。”   “还有家美国人的洋行...”   “谢少爷,”薇莺打断他,“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如今,还是算了吧。”   “那你怎么办?”   “总会有出路的,”薇莺笑道,“起初两日,我有些接受不了,可慢慢的,我觉得总还是能撑过去的。何况,我们还有些积蓄,一时半会饿不着。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越要断我生路,我就偏要闯一条路出来叫人看看。”   谢仕甫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她欲言又止,他眼底流转过一抹晶莹,不知是怜还是痛。   “谢少爷,你莫多想了。”薇莺轻声说道,“其实,孙小姐这样的心情也是可以体谅的。若是换成我,也许更恨。”   谢仕甫笑了笑:“若换成你,我一定能体谅,没准还帮着你恨。可这人是她,只能叫我厌烦。”   薇莺沉默。   “不公平是不是?”谢仕甫叹了叹,“爱情里,本来就不存在公平。”   从漱石里离开,谢仕甫叫司机直接开往霞飞路上的梧桐别墅。   孙家虽然是燕京大族,却在全国各地都有置业,在沪上的就是这座占地极广,奢华无匹的梧桐别墅。   谢仕甫进了别墅,下人来回,说是小姐出门了,大约要过一阵才回来。   “无妨,”谢仕甫坐在客厅里,“我等她。”   别墅里静悄悄的,谢仕甫等了一阵,忽然听到大门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动静。   他讥讽的笑了笑,孙家小姐出行,每次的排场都夸张的很。   没多久,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娇俏的:“思桥!你怎么来了?”   谢仕甫面无表情的看着孙碧心,孙碧心朝他粲然一笑,转了个圈:“思桥,你看我这件洋装美不美?是云裳时装公司最近才从巴黎购进的新货呢!”   她身上天蓝色的洋装如花一般盛开,他皱了皱眉,不说话。   “你怎么了?”孙碧心见他脸色不对,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谢仕甫转头定定的看着她:“薇莺从圣路德小学辞职了,这件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孙碧心脸色霎时冷下来:“我说呢,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原来是为了你那个婊-子兴师问罪来了!是我!怎么,难道她没做过婊-子么?一个婊-子还敢为人师表,真是好笑!”   “你知不知道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谢仕甫怒道,“你随便一件洋装就要一两百大洋,可她一个月才二十个大洋,她一家人全靠她养活,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为什么要有同情心?!”孙碧心尖叫,“这个臭-□□抢我丈夫,我为什么要同情她?!”   谢仕甫倦怠的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是我一厢情愿!”   孙碧心冷哼:“谢仕甫!你一厢情愿也没用,有本事你就取消跟我的婚约!我是孙家小姐,你凭什么在我到沪上的第一天就要同我取消婚约?!你居然为了个婊-子就这样打我的脸!”   “我没用,的确是我没用,我没办法取消跟你的婚约。”谢仕甫忽然冷静下来,“孙碧心,我很厌恶你,大约你也恨我,那就让我们在这个婚姻中互相折磨吧。”   孙碧心一怔:“你什么意思?”   他从中山装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男人的照片:“孙碧心,你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甚至连你打发他去欧洲时给了多少美金,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愿说。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惹急了。”   孙碧心难以置信,她拿起照片看了一眼,惊惶道:“思桥哥哥,我,我真的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孙碧心,”谢仕甫冷笑一声,“你是喜欢我呢,还是你们孙家张扬跋扈的太久,已经日薄西山,而不得不搭上我们谢家这条大船?若不是我们谢家也有利可图,你以为他们会答应继续我们的什么狗屁婚约?”   “可我,”孙碧心抽泣,“真的喜欢你。”   “无所谓,”谢仕甫站起身,“你喜欢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没什么要紧。我这一世既然娶不到我想娶的人,那么娶谁都一样,你还不错,至少娶你利益最大。”   “谢仕甫,”孙碧心喃喃,“你能不能看在我们自幼相识的份上,别对我这么狠,我马上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   “不能,”谢仕甫往门外走去,“我的好已经全用在她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往前推。。女主丢了工作是因为即将要开始新人生啦~!撒花~ ☆、第三十章   虽然薇莺对谢仕甫说的豪气,可真正在沪上闯出一条出路并不容易,许多男人都在这里沉沙折戟,更不要说她一介女子。   薇莺甚至连百乐门的舞女都想到了,她清楚这十里洋场的浑水,不比别处,一旦踏入,就永世不得超脱了。   就像她原以为一场战火已经彻底的烧掉了她的过往,她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了。可她却被当初无奈走出的那一步,逼得连教书的饭碗都保不住。   这世道践踏着女人,又对女人残苛的超乎她的想象。   如今她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她在百乐门外徘徊良久,忽然想起傅正襄。   她怔忡了片刻,咬牙离开了。   走投无路间,薇莺忽然想到一桩事体。   那是她生病之前,有一日她在学校里遇上班里一位小男孩的父亲。   “纪先生好。”小男孩朝薇莺鞠了一躬。   小男孩姓郁,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他的家教也极好,对谁都很有礼貌。   薇莺摸了摸他的头:“郁同学好。”   一旁的男孩父亲笑道:“这位就是纪先生?”   薇莺也客气的笑:“郁先生。”   “常听小尧回来说班里的纪先生如何如何。”郁先生看着这位过分年轻貌美的教书先生,猛然间记挂了很久的一件心事蹿入脑海中。   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匣子,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纪先生,我是群星电影公司的经理,我们正筹拍一部重头戏,里面有个角色一直找不到恰当的人扮演,我觉得纪先生的气质十分合适,我想问问纪先生有没有兴趣。”   “我?去演电影?”薇莺震惊的看着郁先生,她摆了摆手,“我不行的,肯定不行。”   郁先生莞尔一笑:“演电影最重要的是灵气,纪先生来试一试镜就知道,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薇莺半晌未回过神,郁先生笑道:“瞧我,心里总是念着那个角色,唐突了纪先生,还请莫要怪罪。”   薇莺摇了摇头:“无妨的,这是郁先生对我的看重。”   郁先生转身走了两步,犹自不死心:“要不然,纪先生考虑一下?”   薇莺客气道:“嗯,我会的。”   薇莺差不多转头就忘记了这件事。   当初她所认为的无稽之谈,如今,却成了她的一线生机。   薇莺从课本与资料中翻出那张名片,她攥着名片去漱石里外的一家咖啡厅打电话。   她拨了号码,深吸一口气,紧张的等待着...   “你好,群星电影公司。”   “请问郁经理在么?”   “您稍等。”   “我是郁骥文。”   “郁先生,您好。我是圣路德小学的纪微盈,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那边稍稍一顿,继而是热情的声音:“记得,记得,不知纪小姐找我何事。”   “郁先生,”薇莺说,“我想问问您上次提到的那个角色,我还有没有机会。”   “当然,当然,”郁骥文说,“我们这部戏导演要求太高,我上次提的那个角色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导演宁愿先搁置也不拍,所以一直没有开机。现在纪小姐愿意来试镜,那真是太好了。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都有空。”   “那就明天吧。”   “好。”   第二日,薇莺穿了一身乔其纱的深紫旗袍,外头罩了件黑色法兰绒的厚大衣。   “咦,薇莺,”金碧问,“你今天不去上课么?”   薇莺拿上小手袋:“今天刚好没有课,我去医院看看傅团长。”   金碧调笑道:“去会情郎啊,难怪穿得这么漂亮呢。”   薇莺下楼时,韭芽一直跟着她。   直到大门口,韭芽才开口问:“姐,是不是学堂里的事有什么变故?”   薇莺微微诧异。   “姐,”韭芽说,“你已经好几日没有拿学堂里的作业回来了。”   薇莺一笑,摸了摸韭芽的脸蛋:“你这丫头,姐马上就有新工作了,等姐挣了钱,姐送你去学堂。”   韭芽揉了揉眼睛,声音里有一丝哭腔:“姐...我不上学了。”   “那怎么能行,”薇莺安慰她,“没事的,姐肯定能挣到钱。姐没有念完大学,以后大约也没机会了,你以后念出来,也算帮姐圆了这个梦想。”   “不早了,”薇莺说,“我得走了,韭芽,你在家照顾好金碧。”   韭芽点点头。   她看着薇莺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很难过。   群星电影公司在公共租界里的惇信路上。   这是家全国知名的制片公司,每年拍出的电影里,总有一两部使得沪上、燕京同金陵的电影院人潮爆满。   群星捧红了很多享誉盛名的女明星,只要出入过几次电影院的,没有不知道这家电影公司的。   薇莺坐在黄包车上,心里很忐忑,她是去赴一场华丽的冒险。   若是她能试镜成功,她的人生会走向何处,她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可她不仅箭在弦上,也是山穷水尽,无论如何她要成功。   薇莺到了群星电影公司,接待她的是一位秘书,很快就将她引至郁骥文的办公室。   “纪小姐,”郁骥文见到她很高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空谷幽兰》的编剧李云秋,这位是曾经执导《梦回京华》的导演蔡天一。”   薇莺虽然不认识两人,但这两部片子却如雷贯耳。   她心如擂鼓,暗自镇定下来与两人握手:“久仰。”   “纪小姐,”蔡天一问,“你原来接触过电影拍摄么?”   “没有。”薇莺摇头,有些脸红,“我只在电影院里看过电影。”   蔡天一哈哈一乐。   郁骥文也笑道:“那我们也不多说了,不如去摄影棚里试一试?”   到了摄影棚,薇莺看着头顶的灯光和不远处的摄影机心里直打颤。   导演从摄影机后头看过来,说:“纪小姐,你笑一个试试。”   薇莺对着镜头,脑子里有些空,不知该如何笑,忽然想起初入玉琴楼时,她心如死灰,整日里脸上都阴郁着没有表情,妈妈说:“哟,你这样子不是要砸我招牌么,笑!”   她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得笑!你想一想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卖笑的!那些男人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是买笑的!那些放脸子端架子的事体是宅门院里的小姐才能做的事,你既然没那个福分,那就给我笑出来!”   薇莺心里渐渐冷静下来,对着镜头慢慢绽放了一个笑容,她的笑意甚至达到了眼睛里,在顶灯的照耀下,一双剪水双瞳中笑意流转,潋滟生辉。   “很好!很好!”导演非常惊喜。   “纪小姐,”编剧拿来一页印刷纸,其中有一句话被勾出来,“你对着镜头念一念这句话,最好能把悲愤的表情做出来。”   薇莺到一边酝酿了一会儿,台词很短,也很容易记住,只是边说台词还要边表演出来,对于她有些困难。   她站在摄影机前试了几次之后,在导演的启发之下渐入佳境,逐渐可以一边字正腔圆的说着话,一边用表情与肢体语言表达些微的情感了。   比起资深的演员,她有着很大的差距,但是郁骥文和蔡天一都认为她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经很叫人满意了。   试镜之后,薇莺回到郁骥文的办公室里。   郁骥文拿出秘书刚刚拟好的合同,这份拍摄《难得有情郎》的合同期限三个月,片酬200块银圆,合同签订当日支付100块,全片完成支付剩下的100块,见证人就是李云秋与蔡天一。   薇莺有些震惊,她不过是演女配角,就有这么高的薪酬。   “纪小姐,”郁骥文说,“你的艺名公司会帮你取,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可以叫纪薇莺么?”   “哪个薇,哪个莺?”   薇莺笑了笑:“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   郁骥文琢磨了一会儿,一拍腿:“这个名不错,与你本名谐音,也很好听。”   “郁先生,”薇莺攥着合同,迟疑道,“您一定听说了我从圣路德小学辞职的原因...我原来的确是...这会有影响么?”   郁骥文说:“这个对于电影本身的影响不大,不过,我先同你交代一声,你做了电影演员,自然会被大众认识,而女明星总是要忍受很多的风言风语,有的时候会很难听,我希望你有这个准备,也有这个承受力。”   “我明白,”薇莺点头,“我明白。”   郁骥文笑道:“明白就好,纪小姐,我同老李老蔡都很看好你,你要好好努力啊。”   薇莺从群星公司出来,先去钱庄兑了三十块大洋出来。   她拿着钱回家,金碧讶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同傅团长多待一会?”   薇莺放下手里的东西:“金碧,我没有去见傅团长。”   “那你干什么去了?”   金碧与韭芽都不解的看着她,她粲然一笑:“我找到新工作了。”   “啊...”两人瞪大了眼。   薇莺拿出三捆红纸扎好的大洋,颇为兴奋的计划着:“这是订金,我们的日子总算可以松快一些了。待会儿我和韭芽出去买些肉回来,我们改善改善伙食。明日我再去绸缎行裁几匹时兴的料子回来,这眼看着要过年了,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韭芽与金碧都沉默着。   “薇莺,”过了一晌,金碧担忧的瞧着她,说“你的新工作是做什么的?”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薇莺笑道,“是拍电影。”   这下两人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   薇莺解释了一番原委,道:“常听人说电影明星的薪酬高,原来是真的呢。”   金碧站起身拉着薇莺的手:“这样说来,前些日子你都是去找工作了?”   “是啊,”薇莺说,“沪上的工作不好找,我怕你们担心,就没敢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金碧叹了口气:“薇莺,你可真是...”   薇莺笑道:“如今已经找到工作了,前些日子的难处就不用再提了。你慢慢把身体养好是正经。”   “姐,”韭芽一眨不眨的看着薇莺,一脸与有荣焉,“你可真有本事。”   金碧也笑起来:“是啊,以后薇莺就是沪上大明星了,大明星啊,想想就觉着欢喜!”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大明星也不好当,”薇莺笑叹,“我如今就想着多挣些钱。”   《难得有情郎》是日后时常被人提起的沪上电影明星纪薇莺出演的第一部电影。   纪薇莺在戏里饰演一位大家闺秀,因不满旧式家庭的压力而离家出走,在外头吃了些苦头之后又回到家里,与未婚夫喜结良缘。   饰演女主角的是知名影星梁燕珍,她的戏份是薇莺的姐姐。   从开机后,薇莺就开始忙碌起来,   她每日要背台词,琢磨角色,拍戏时又因为是新人常常要浪费些胶片,她还要顾着导演与同一个剧组的演员的情绪。   薇莺慢慢觉得这份工作不仅难做,压力比起当初在玉琴楼甚至更沉重。   百忙中她只去医院匆忙的看了一次傅正襄,他的情况恢复良好,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一日,傅正襄正在病房里看报纸,傅正安推门进来。   傅正襄撩了撩眼皮:“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这个大忙人居然有闲工夫来看我?”   “看你?”傅正安笑起来,“哈哈,我今天是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诉你。”   “说。”   “你一定感兴趣的,喏,你的美人哪,真本事,马上要成电影明星啦!”   “什么?!”傅正襄扔下报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微盈去做电影明星?你们的情报是不是搞错了?!”   傅正安摇头:“别说你不相信,就连我当初听到也是不敢相信啊。”   “她不是在圣路德小学教书么?”傅正襄火冒三丈,“怎么会又折腾到电影公司去?”   “这你可别问我,我得到的情报只是些表面的事,不如把思桥叫来问问。”   谢仕甫很快就赶到了,乍然一听说薇莺演电影,也是吃了一惊。   “思桥,”傅正安问道,“纪小姐不在圣路德教书,我听说跟孙家有关?”   谢仕甫怔了怔:“是,薇莺的事是孙碧心透露给学堂的。”   “什么事?”傅正襄问。   “薇莺曾经是永安会乐里的姑娘。”   “艹!”傅正襄大怒,“我早说孙家那帮玩意不是东西,一家子全是些使阴谋诡计的杂碎!”   傅正安摇头叹气:“的确是,孙家从前朝开始就是墙头草,从来拿不出个正经立场,居然也在燕京混得人模狗样。真不知你们谢家是怎么想的,就你这一个嫡子也舍得跟孙家联姻。若不是小姨三番四次的拜托我管着你一些,我其实是不大赞成你们这桩婚事的。”   谢仕甫道:“我是无所谓,这又不是双方合作,而是他们求上我们家,我们为了显出诚意才答应联姻,娶谁不是娶?”   傅正安微微吃惊的瞅了他一眼,傅正襄道:“既然你要娶,那你也该管一管你的女人,不然日后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当然管!”谢仕甫冷哼,“我既然敢娶,就不怕她兴风作浪。这一次薇莺的事,是我疏忽了。”   傅正襄无奈道:“纪微盈这女人,从来都不让人省心!”   傅正安笑道:”等到她拍的电影上映,我要去看一看。怀瑾,你这女人说到底是没打算跟着你啊。“   “她敢!”傅正襄沉下脸,摸了摸胸前空荡荡的口袋,低声骂道,“娘的!”   傅正安递出一根烟,笑声更大了。   谢仕甫怔忡间,也跟着微微一笑。   (本卷完)   虽然薇莺对谢仕甫说的豪气,可真正在沪上闯出一条出路并不容易,许多男人都在这里沉沙折戟,更不要说她一介女子。   薇莺甚至连百乐门的舞女都想到了,她清楚这十里洋场的浑水,不比别处,一旦踏入,就永世不得超脱了。   就像她原以为一场战火已经彻底的烧掉了她的过往,她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了。可她却被当初无奈走出的那一步,逼得连教书的饭碗都保不住。   这世道践踏着女人,又对女人残苛的超乎她的想象。   如今她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她在百乐门外徘徊良久,忽然想起傅正襄。   她怔忡了片刻,咬牙离开了。   走投无路间,薇莺忽然想到一桩事体。   那是她生病之前,有一日她在学校里遇上班里一位小男孩的父亲。   “纪先生好。”小男孩朝薇莺鞠了一躬。   小男孩姓郁,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他的家教也极好,对谁都很有礼貌。   薇莺摸了摸他的头:“郁同学好。”   一旁的男孩父亲笑道:“这位就是纪先生?”   薇莺也客气的笑:“郁先生。”   “常听小尧回来说班里的纪先生如何如何。”郁先生看着这位过分年轻貌美的教书先生,猛然间记挂了很久的一件心事蹿入脑海中。   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匣子,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纪先生,我是群星电影公司的经理,我们正筹拍一部重头戏,里面有个角色一直找不到恰当的人扮演,我觉得纪先生的气质十分合适,我想问问纪先生有没有兴趣。”   “我?去演电影?”薇莺震惊的看着郁先生,她摆了摆手,“我不行的,肯定不行。”   郁先生莞尔一笑:“演电影最重要的是灵气,纪先生来试一试镜就知道,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薇莺半晌未回过神,郁先生笑道:“瞧我,心里总是念着那个角色,唐突了纪先生,还请莫要怪罪。”   薇莺摇了摇头:“无妨的,这是郁先生对我的看重。”   郁先生转身走了两步,犹自不死心:“要不然,纪先生考虑一下?”   薇莺客气道:“嗯,我会的。”   薇莺差不多转头就忘记了这件事。   当初她所认为的无稽之谈,如今,却成了她的一线生机。   薇莺从课本与资料中翻出那张名片,她攥着名片去漱石里外的一家咖啡厅打电话。   她拨了号码,深吸一口气,紧张的等待着...   “你好,群星电影公司。”   “请问郁经理在么?”   “您稍等。”   “我是郁骥文。”   “郁先生,您好。我是圣路德小学的纪微盈,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那边稍稍一顿,继而是热情的声音:“记得,记得,不知纪小姐找我何事。”   “郁先生,”薇莺说,“我想问问您上次提到的那个角色,我还有没有机会。”   “当然,当然,”郁骥文说,“我们这部戏导演要求太高,我上次提的那个角色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导演宁愿先搁置也不拍,所以一直没有开机。现在纪小姐愿意来试镜,那真是太好了。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都有空。”   “那就明天吧。”   “好。”   第二日,薇莺穿了一身乔其纱的深紫旗袍,外头罩了件黑色法兰绒的厚大衣。   “咦,薇莺,”金碧问,“你今天不去上课么?”   薇莺拿上小手袋:“今天刚好没有课,我去医院看看傅团长。”   金碧调笑道:“去会情郎啊,难怪穿得这么漂亮呢。”   薇莺下楼时,韭芽一直跟着她。   直到大门口,韭芽才开口问:“姐,是不是学堂里的事有什么变故?”   薇莺微微诧异。   “姐,”韭芽说,“你已经好几日没有拿学堂里的作业回来了。”   薇莺一笑,摸了摸韭芽的脸蛋:“你这丫头,姐马上就有新工作了,等姐挣了钱,姐送你去学堂。”   韭芽揉了揉眼睛,声音里有一丝哭腔:“姐...我不上学了。”   “那怎么能行,”薇莺安慰她,“没事的,姐肯定能挣到钱。姐没有念完大学,以后大约也没机会了,你以后念出来,也算帮姐圆了这个梦想。”   “不早了,”薇莺说,“我得走了,韭芽,你在家照顾好金碧。”   韭芽点点头。   她看着薇莺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很难过。   群星电影公司在公共租界里的惇信路上。   这是家全国知名的制片公司,每年拍出的电影里,总有一两部使得沪上、燕京同金陵的电影院人潮爆满。   群星捧红了很多享誉盛名的女明星,只要出入过几次电影院的,没有不知道这家电影公司的。   薇莺坐在黄包车上,心里很忐忑,她是去赴一场华丽的冒险。   若是她能试镜成功,她的人生会走向何处,她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可她不仅箭在弦上,也是山穷水尽,无论如何她要成功。   薇莺到了群星电影公司,接待她的是一位秘书,很快就将她引至郁骥文的办公室。   “纪小姐,”郁骥文见到她很高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空谷幽兰》的编剧李云秋,这位是曾经执导《梦回京华》的导演蔡天一。”   薇莺虽然不认识两人,但这两部片子却如雷贯耳。   她心如擂鼓,暗自镇定下来与两人握手:“久仰。”   “纪小姐,”蔡天一问,“你原来接触过电影拍摄么?”   “没有。”薇莺摇头,有些脸红,“我只在电影院里看过电影。”   蔡天一哈哈一乐。   郁骥文也笑道:“那我们也不多说了,不如去摄影棚里试一试?”   到了摄影棚,薇莺看着头顶的灯光和不远处的摄影机心里直打颤。   导演从摄影机后头看过来,说:“纪小姐,你笑一个试试。”   薇莺对着镜头,脑子里有些空,不知该如何笑,忽然想起初入玉琴楼时,她心如死灰,整日里脸上都阴郁着没有表情,妈妈说:“哟,你这样子不是要砸我招牌么,笑!”   她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得笑!你想一想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卖笑的!那些男人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是买笑的!那些放脸子端架子的事体是宅门院里的小姐才能做的事,你既然没那个福分,那就给我笑出来!”   薇莺心里渐渐冷静下来,对着镜头慢慢绽放了一个笑容,她的笑意甚至达到了眼睛里,在顶灯的照耀下,一双剪水双瞳中笑意流转,潋滟生辉。   “很好!很好!”导演非常惊喜。   “纪小姐,”编剧拿来一页印刷纸,其中有一句话被勾出来,“你对着镜头念一念这句话,最好能把悲愤的表情做出来。”   薇莺到一边酝酿了一会儿,台词很短,也很容易记住,只是边说台词还要边表演出来,对于她有些困难。   她站在摄影机前试了几次之后,在导演的启发之下渐入佳境,逐渐可以一边字正腔圆的说着话,一边用表情与肢体语言表达些微的情感了。   比起资深的演员,她有着很大的差距,但是郁骥文和蔡天一都认为她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经很叫人满意了。   试镜之后,薇莺回到郁骥文的办公室里。   郁骥文拿出秘书刚刚拟好的合同,这份拍摄《难得有情郎》的合同期限三个月,片酬200块银圆,合同签订当日支付100块,全片完成支付剩下的100块,见证人就是李云秋与蔡天一。   薇莺有些震惊,她不过是演女配角,就有这么高的薪酬。   “纪小姐,”郁骥文说,“你的艺名公司会帮你取,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可以叫纪薇莺么?”   “哪个薇,哪个莺?”   薇莺笑了笑:“紫薇花的薇,崔莺莺的莺。”   郁骥文琢磨了一会儿,一拍腿:“这个名不错,与你本名谐音,也很好听。”   “郁先生,”薇莺攥着合同,迟疑道,“您一定听说了我从圣路德小学辞职的原因...我原来的确是...这会有影响么?”   郁骥文说:“这个对于电影本身的影响不大,不过,我先同你交代一声,你做了电影演员,自然会被大众认识,而女明星总是要忍受很多的风言风语,有的时候会很难听,我希望你有这个准备,也有这个承受力。”   “我明白,”薇莺点头,“我明白。”   郁骥文笑道:“明白就好,纪小姐,我同老李老蔡都很看好你,你要好好努力啊。”   薇莺从群星公司出来,先去钱庄兑了三十块大洋出来。   她拿着钱回家,金碧讶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同傅团长多待一会?”   薇莺放下手里的东西:“金碧,我没有去见傅团长。”   “那你干什么去了?”   金碧与韭芽都不解的看着她,她粲然一笑:“我找到新工作了。”   “啊...”两人瞪大了眼。   薇莺拿出三捆红纸扎好的大洋,颇为兴奋的计划着:“这是订金,我们的日子总算可以松快一些了。待会儿我和韭芽出去买些肉回来,我们改善改善伙食。明日我再去绸缎行裁几匹时兴的料子回来,这眼看着要过年了,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韭芽与金碧都沉默着。   “薇莺,”过了一晌,金碧担忧的瞧着她,说“你的新工作是做什么的?”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薇莺笑道,“是拍电影。”   这下两人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   薇莺解释了一番原委,道:“常听人说电影明星的薪酬高,原来是真的呢。”   金碧站起身拉着薇莺的手:“这样说来,前些日子你都是去找工作了?”   “是啊,”薇莺说,“沪上的工作不好找,我怕你们担心,就没敢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金碧叹了口气:“薇莺,你可真是...”   薇莺笑道:“如今已经找到工作了,前些日子的难处就不用再提了。你慢慢把身体养好是正经。”   “姐,”韭芽一眨不眨的看着薇莺,一脸与有荣焉,“你可真有本事。”   金碧也笑起来:“是啊,以后薇莺就是沪上大明星了,大明星啊,想想就觉着欢喜!”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大明星也不好当,”薇莺笑叹,“我如今就想着多挣些钱。”   《难得有情郎》是日后时常被人提起的沪上电影明星纪薇莺出演的第一部电影。   纪薇莺在戏里饰演一位大家闺秀,因不满旧式家庭的压力而离家出走,在外头吃了些苦头之后又回到家里,与未婚夫喜结良缘。   饰演女主角的是知名影星梁燕珍,她的戏份是薇莺的姐姐。   从开机后,薇莺就开始忙碌起来,   她每日要背台词,琢磨角色,拍戏时又因为是新人常常要浪费些胶片,她还要顾着导演与同一个剧组的演员的情绪。   薇莺慢慢觉得这份工作不仅难做,压力比起当初在玉琴楼甚至更沉重。   百忙中她只去医院匆忙的看了一次傅正襄,他的情况恢复良好,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一日,傅正襄正在病房里看报纸,傅正安推门进来。   傅正襄撩了撩眼皮:“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这个大忙人居然有闲工夫来看我?”   “看你?”傅正安笑起来,“哈哈,我今天是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诉你。”   “说。”   “你一定感兴趣的,喏,你的美人哪,真本事,马上要成电影明星啦!”   “什么?!”傅正襄扔下报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微盈去做电影明星?你们的情报是不是搞错了?!”   傅正安摇头:“别说你不相信,就连我当初听到也是不敢相信啊。”   “她不是在圣路德小学教书么?”傅正襄火冒三丈,“怎么会又折腾到电影公司去?”   “这你可别问我,我得到的情报只是些表面的事,不如把思桥叫来问问。”   谢仕甫很快就赶到了,乍然一听说薇莺演电影,也是吃了一惊。   “思桥,”傅正安问道,“纪小姐不在圣路德教书,我听说跟孙家有关?”   谢仕甫怔了怔:“是,薇莺的事是孙碧心透露给学堂的。”   “什么事?”傅正襄问。   “薇莺曾经是永安会乐里的姑娘。”   “艹!”傅正襄大怒,“我早说孙家那帮玩意不是东西,一家子全是些使阴谋诡计的杂碎!”   傅正安摇头叹气:“的确是,孙家从前朝开始就是墙头草,从来拿不出个正经立场,居然也在燕京混得人模狗样。真不知你们谢家是怎么想的,就你这一个嫡子也舍得跟孙家联姻。若不是小姨三番四次的拜托我管着你一些,我其实是不大赞成你们这桩婚事的。”   谢仕甫道:“我是无所谓,这又不是双方合作,而是他们求上我们家,我们为了显出诚意才答应联姻,娶谁不是娶?”   傅正安微微吃惊的瞅了他一眼,傅正襄道:“既然你要娶,那你也该管一管你的女人,不然日后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当然管!”谢仕甫冷哼,“我既然敢娶,就不怕她兴风作浪。这一次薇莺的事,是我疏忽了。”   傅正襄无奈道:“纪微盈这女人,从来都不让人省心!”   傅正安笑道:”等到她拍的电影上映,我要去看一看。怀瑾,你这女人说到底是没打算跟着你啊。“   “她敢!”傅正襄沉下脸,摸了摸胸前空荡荡的口袋,低声骂道,“娘的!”   傅正安递出一根烟,笑声更大了。   谢仕甫怔忡间,也跟着微微一笑。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b,熬夜+空调温度太低搞得偏头疼,注意力难集中,如果本章有什么错字或者bug,请大家包涵...   请个假,想休息两天,下一更星期六。   虽然知道有可能因为停两天掉收,但是没办法,(┬_┬)   谢谢大家捧场,终于写到民-国娱乐圈,马上就是下一卷了,应该也是最后一卷...^_^ ☆、第三十一章   薇莺拍了十几天的电影,终于入了些门,在摄影机前不再那么拘谨,动作和表情都丰富了许多。   编剧李云秋见她的表演越来越生动,专门为她写了几场戏,让她的戏份更加吃重了。   这日,她在摄影棚里拍了一整日的戏,等到黄昏散工后,她满脸浓妆,恹恹的坐在黄包车上,差点睡着了。   黄包车到了漱石里的牌坊下,此时的路灯已经亮了,她刚付完钱,一转身就看见傅正襄军帽下沉郁的双眼。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压抑着怒气问。   薇莺疲倦的说:“一直在拍戏。”   “拍戏,哼,”傅正襄冷笑,“你真是本事了不得啊,这是准备做电影明星?”   薇莺皱眉:“做电影明星怎么了?”   傅正襄哼了一声,猛的抓住她的胳膊,重重的扯着她往外走。到了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   “去亚尔培路。”他上车之后吩咐司机。   薇莺挣扎:“你干什么?!我要下车!”   “你老实一点!”傅正襄吼道。   薇莺恼道:“你快放我下车,你身上有伤,我不想跟你吵。”   “你还记得我身上有伤啊!”傅正襄气得发笑,“我还以为你连有我这么个人都忘了呢!”   听他这么一说,薇莺很有几分心虚:“我真的每天都很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她偷偷抬眼瞧了瞧他,见他面上濒临爆发的怒意,凑近了些:“你别生气,我本来打算过两天就去看你的。”   他沉着脸不说话,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没骗你,真的。”   “纪微盈,”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从圣路德小学离开,为何不跟我讲。”   薇莺一怔:“要如何跟你讲?”   傅正襄忽然很灰心:“微盈,你遇到难处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能帮你?”   “想过,”薇莺说,“可你能怎么帮我?给我钱把我养起来,还是给我个工作,最后又被人羞辱,不得不被迫辞掉?”   薇莺松开了手,坐得离他远了些,她面上浮现一丝倦怠与茫然:“傅正襄,我明白我又走了一条不好走的路,可我要生活,要养家,若要我伸手找你要钱,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骄傲。”   “微盈,”傅正襄心中又怒又怜,“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她忍了又忍,还是按耐不住将心里的话讲出来:“因为你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他吼道:“我恨不能一颗心都剜给你,你还要我如何?!”   傅正襄头一次感到这么无力,他是真的能对她予取予求,无奈她偏偏不愿开口,不愿伸手。   薇莺看着他落寞的笑了笑,不再说话。   亚尔培路上有一间两层的别墅,原来的主人是沪上知名的西医。西医曾是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后来为了避战乱,西医一家准备移民北美,就把别墅卖掉了。   正好那时傅正襄刚刚醒来不久,他除了养病就是在为了他与薇莺的将来做打算,他委托傅正安帮他看房子,傅正安的人脉极广,没多久就物色了这间别墅给他。   因为地段理想,屋子也新,傅正襄按着原价将别墅买下。   车子开到亚尔培路上的别墅,薇莺跟着傅正襄下了车,她微微仰头,一座玲珑精致的别墅在夜影中伫立。   别墅门口等着一个戎装男人,朝傅正襄敬礼道:“旅长!”   傅正襄对薇莺说:“这是我的副官,姓叶。”   “纪小姐!”那人朝薇莺也敬了个礼。   薇莺朝他点点头:“叶副官。”   别墅里的装饰既精美又家常,处处充满了亲切的生活情调。   薇莺站在客厅的一角,用手轻轻抚摸过钢琴棕色的木纹,钢琴上挂了一幅画,画着写意的秋景。   她觉得这里的氛围真的很像她原来在燕京的家。   “怎么样?”傅正襄踱步过来,“喜不喜欢这里?”   “挺好的。”她朝他笑了笑。   “来吃饭吧。”他牵起她的手。   晚餐菜品不多,因着这里的厨子是永安娘姨,菜式也都是江南口味。   傅正襄给薇莺夹了一筷子酱排骨:“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   “是嘛?拍戏很累,”薇莺说,“不过瘦一些倒好,镜头里也好看。”   两人边吃饭边随意的聊着天,傅正襄说说他的身体情况,也说说他过一段时间就要去独立旅赴任,薇莺说说她拍电影的事情,气氛闲适轻松,仿佛刚才在车上的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   吃完饭,傅正襄说:“后面有个花园,陪我散散步。”   冬日月光下的花园里,寒风一丝丝往衣裳缝隙里钻。   “要不然回去吧,”薇莺说,“这么冷,你受得住么?”   “不要紧,”傅正襄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我们在这里站一站。”   地上是斑驳的树影,两人站在树影里,傅正襄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忽然说:“微盈,我们结婚吧。”   薇莺怔了怔,笑道:“你在说梦话吗?”   傅正襄也笑了笑:“当初在永安,眼见着我们弹尽粮绝,守不下去了,第二天必要决一死战。当晚我做了个梦,我梦到娶你,梦醒了,连我这样的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薇莺伸出手摸着他的脸颊,轻声说:“你是精忠报国的抗倭英雄,是威风凛凛的将门虎子,是运筹帷幄的年轻将军,若是娶了我,外头的人怎么看你?”   “我不在乎,”傅正襄握住她,他的脸在她柔软的掌心蹭了蹭,“只有你嫁我,从此以后,我才能光明正大的为你挡风遮雨。”   薇莺笑着流出两行泪:“可我在乎,我爱的男人身先士卒血染沙场挣得的名声,怎么能因为我而有亏?”   傅正襄搂她入怀,为她擦掉眼泪:“我力战到底为国尽忠,因为我是军人,我要无愧于良心。至于别人怎么想跟我没半点要紧,你现在不答应没关系,我等着你。”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眼泪越发止不住,傅正襄笑道:“你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她把脸埋入他胸口,将眼泪和脸上的妆恶劣的擦在他的衣服上。   “你别对我这么好,”她瓮声瓮气的说,“万一哪天你对我不好,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朗声笑道:“不对你好一点,你万一跟人跑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才不会呢,外头想跟你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   “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薇莺扑哧笑起来,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今晚不要走了,好不好?”   那晚的月色实在是太迷人,清冷银白,如水一般从窗帘缝里照进来,洒在柚木地板上。   他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她在枕头上不自在的动了动。   “想我没有?”他粗糙的掌心滑过她的颈侧,“嗯?”   她羞赧的低声反问:“那你想我没有?”   “想!”他笑声喑哑低沉,忽然长驱直入,喘息道,“艹,你他娘的滋味太好了,想得我浑身都疼。”   她小小的惊叫了一声:“胡说。”   他吻住她,嘴里含混的说:“有没有胡说,我证明给你看。”   柔软的床起起伏伏,她半闭着眼在看了一眼朦胧的月光,双臂搂紧了身上的男人。   “喂。”她的手指在他胸-前的伤疤上来来回回。   他捉住她的手:“别乱摸。”   “哼,我偏要摸。”   他顶了一下她,道“摸出的后果你负责?”   “你——”她恼道,“你有完没完啊?!”   他朝她不正经的一笑:“我是不介意再来的。”   她恼羞成怒,伸手在他脸上乱揉。   他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她连忙讨饶:“别,别,我受不住了。”   他边吻她边笑道:“那你还不老实?”   她被他吮了一下,不由呻-吟了一声。   这下,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老老实实的还不行么?”   他大笑。   她果然不敢乱动了,趴在他怀里,借着月光仰头看他。   “喂。”   “嗯?”   “原来雅君说你长得好,该去当电影明星,谁知你没去,倒是我去了。按我说,你要是成了电影明星,准保能红。”   “男人嘛,”他不在意的说,“长得能看就行了,跟个小白脸一样,像什么话?”   “你就是黑,”她反驳,“要是白下来,你比小白脸长得可俊俏多了呢!”   他抬起大掌扇了她一下:“瞎说八道。”   她偷偷的笑。   过了一晌,她说:“你说日后要是雅君知道我俩这些事,她一定会厌烦我吧?”   “你怎么尽想些无谓的事?”他说,“谁愿意烦谁烦去,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她不做声,沉默了一阵,忽然说:“你过年要回燕京么?”   “我过年前回去几天,今年小三子从英国回来,他难得回来一趟,我得回去看看他。”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就能回沪上,好有时间陪你,等到过完年我就要去上任了。”   “嗯。”她好奇道,“小三子是你弟弟么,怎么总没听你提起他?”   “傅正霖是我们傅家大文豪,在牛津学文学,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们一家子都是粗人,竟然会出他这么个文人。”   她笑道:“是挺不可思议的。”   “对了,听人说,新买的房子过年不能没人,”他想了想,又说,“除夕的时候,我派车去接你,你把你的姐妹都带来,我把傅正安和赵敬丞也请来,大家热闹热闹。”   “咦,你还在乎这些老规矩?”   “要是我一个人,谁管这些。不是还有你吗?我们以后结婚了肯定会住这里,当然要图个吉利。”   “我们...真的能结婚么?”   “你是不是还想跟别人结婚?”他声音拔高,“你要是敢,老子一枪毙了你!”   她依偎在他怀里:“我就嫁你。”   他这才满意,吻了吻她的头发:“睡吧。”   第二日两人都起晚了,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薇莺揉着眼睛:“你不是一向都早起么?”   傅正襄无赖道:“我昨晚累了。”   “呸,快些起,我下午还要去片场呢。”   “你那戏要拍到什么时候?”   “我签了合同是到二月中旬。”   “我这里离惇信路近,你干脆搬到我这里。”   薇莺顿了顿,说:“我没名没分的,住在你这里,讲出去该有多难听。”   “你啊,”傅正襄叹道,“好,好,随你。”   薇莺笑着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可真不容易,”他笑道,“你还能主动来求我,说吧,就算是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你弄下来。”   “哪里有那么难,”她嫣然一笑,“我想帮韭芽找一间好一些的女子学堂。”   “的确不是难事,交给我。”   吃了饭,傅正襄又与她歪缠了一阵,才亲自开车送她到片场。   等到薇莺从片场回家,金碧暧昧的望着她:“昨晚上,我和韭芽两个做了一桌子菜,左等右等,谁知等来个军爷,说你在傅将军那里,晚上不回来了,我和韭芽只好两个人吃了一大桌子菜,是吧,韭芽?”   她将“晚上不回来”这几个字特意念得格外慢。   薇莺叫她说得不好意思,韭芽稍稍通了人事,也抿着嘴笑。   薇莺羞恼,“韭芽,快拿针把这个死丫头的嘴缝上。”   三人嬉笑打闹作一团。   闹了一晌,薇莺理了理头发,忽然想到:“韭芽,我让傅正襄给你找间女子学堂,找到了你就可以去念书了。”   韭芽惊喜:“真的吗,我,我也可以去念书?”   “当然是真的啊,”薇莺转头看到金碧,“金碧,不如你也去念念书吧。”   金碧吓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跟着楼下的费舍太太学一学就成。”   “费舍太太?”薇莺诧异,“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悉?”   “前些时,我上楼的时候刚好看见费舍太太摔倒在楼梯上,周围也没个人,我赶紧上去把她扶起来,当时都快吓死我了,我生怕老太太出了什么问题,要去喊人,结果费舍太太说不用,让我把她扶回家了。”   薇莺微微一笑:“这还真是你会做的事,后来呢?”   “后来,她就跟我聊了聊,见我没了孩子,也很可惜的样子。”金碧歪着头想了想,“没过几天,我下楼想看看费舍太太,刚好费舍太太开着门,她叫我进去,我进去之后,她说我这样年轻,如果不念书,浪费了。我说我年纪大了,没学堂会要我,她就说她来教我。我也不好拒绝,只能时常去老太太那里念书。”   “念什么呢?”   “费舍太太说,先教我英文,再教我德文。”金碧苦恼的抓抓脸,“我国语都说不好呢,还讲什么英文德文的。”   薇莺笑道:“这真是一桩极好的事体,日后我去拍戏,韭芽上学,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呢?不如跟着费舍太太学学功课。等我过两天拎点东西去看看费舍太太,她也许不在乎,但我们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那好吧,”金碧说,“薇莺,我听你的!”   薇莺拍了十几天的电影,终于入了些门,在摄影机前不再那么拘谨,动作和表情都丰富了许多。   编剧李云秋见她的表演越来越生动,专门为她写了几场戏,让她的戏份更加吃重了。   这日,她在摄影棚里拍了一整日的戏,等到黄昏散工后,她满脸浓妆,恹恹的坐在黄包车上,差点睡着了。   黄包车到了漱石里的牌坊下,此时的路灯已经亮了,她刚付完钱,一转身就看见傅正襄军帽下沉郁的双眼。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压抑着怒气问。   薇莺疲倦的说:“一直在拍戏。”   “拍戏,哼,”傅正襄冷笑,“你真是本事了不得啊,这是准备做电影明星?”   薇莺皱眉:“做电影明星怎么了?”   傅正襄哼了一声,猛的抓住她的胳膊,重重的扯着她往外走。到了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   “去亚尔培路。”他上车之后吩咐司机。   薇莺挣扎:“你干什么?!我要下车!”   “你老实一点!”傅正襄吼道。   薇莺恼道:“你快放我下车,你身上有伤,我不想跟你吵。”   “你还记得我身上有伤啊!”傅正襄气得发笑,“我还以为你连有我这么个人都忘了呢!”   听他这么一说,薇莺很有几分心虚:“我真的每天都很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她偷偷抬眼瞧了瞧他,见他面上濒临爆发的怒意,凑近了些:“你别生气,我本来打算过两天就去看你的。”   他沉着脸不说话,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没骗你,真的。”   “纪微盈,”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从圣路德小学离开,为何不跟我讲。”   薇莺一怔:“要如何跟你讲?”   傅正襄忽然很灰心:“微盈,你遇到难处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能帮你?”   “想过,”薇莺说,“可你能怎么帮我?给我钱把我养起来,还是给我个工作,最后又被人羞辱,不得不被迫辞掉?”   薇莺松开了手,坐得离他远了些,她面上浮现一丝倦怠与茫然:“傅正襄,我明白我又走了一条不好走的路,可我要生活,要养家,若要我伸手找你要钱,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骄傲。”   “微盈,”傅正襄心中又怒又怜,“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她忍了又忍,还是按耐不住将心里的话讲出来:“因为你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他吼道:“我恨不能一颗心都剜给你,你还要我如何?!”   傅正襄头一次感到这么无力,他是真的能对她予取予求,无奈她偏偏不愿开口,不愿伸手。   薇莺看着他落寞的笑了笑,不再说话。   亚尔培路上有一间两层的别墅,原来的主人是沪上知名的西医。西医曾是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后来为了避战乱,西医一家准备移民北美,就把别墅卖掉了。   正好那时傅正襄刚刚醒来不久,他除了养病就是在为了他与薇莺的将来做打算,他委托傅正安帮他看房子,傅正安的人脉极广,没多久就物色了这间别墅给他。   因为地段理想,屋子也新,傅正襄按着原价将别墅买下。   车子开到亚尔培路上的别墅,薇莺跟着傅正襄下了车,她微微仰头,一座玲珑精致的别墅在夜影中伫立。   别墅门口等着一个戎装男人,朝傅正襄敬礼道:“旅长!”   傅正襄对薇莺说:“这是我的副官,姓叶。”   “纪小姐!”那人朝薇莺也敬了个礼。   薇莺朝他点点头:“叶副官。”   别墅里的装饰既精美又家常,处处充满了亲切的生活情调。   薇莺站在客厅的一角,用手轻轻抚摸过钢琴棕色的木纹,钢琴上挂了一幅画,画着写意的秋景。   她觉得这里的氛围真的很像她原来在燕京的家。   “怎么样?”傅正襄踱步过来,“喜不喜欢这里?”   “挺好的。”她朝他笑了笑。   “来吃饭吧。”他牵起她的手。   晚餐菜品不多,因着这里的厨子是永安娘姨,菜式也都是江南口味。   傅正襄给薇莺夹了一筷子酱排骨:“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   “是嘛?拍戏很累,”薇莺说,“不过瘦一些倒好,镜头里也好看。”   两人边吃饭边随意的聊着天,傅正襄说说他的身体情况,也说说他过一段时间就要去独立旅赴任,薇莺说说她拍电影的事情,气氛闲适轻松,仿佛刚才在车上的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   吃完饭,傅正襄说:“后面有个花园,陪我散散步。”   冬日月光下的花园里,寒风一丝丝往衣裳缝隙里钻。   “要不然回去吧,”薇莺说,“这么冷,你受得住么?”   “不要紧,”傅正襄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我们在这里站一站。”   地上是斑驳的树影,两人站在树影里,傅正襄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忽然说:“微盈,我们结婚吧。”   薇莺怔了怔,笑道:“你在说梦话吗?”   傅正襄也笑了笑:“当初在永安,眼见着我们弹尽粮绝,守不下去了,第二天必要决一死战。当晚我做了个梦,我梦到娶你,梦醒了,连我这样的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薇莺伸出手摸着他的脸颊,轻声说:“你是精忠报国的抗倭英雄,是威风凛凛的将门虎子,是运筹帷幄的年轻将军,若是娶了我,外头的人怎么看你?”   “我不在乎,”傅正襄握住她,他的脸在她柔软的掌心蹭了蹭,“只有你嫁我,从此以后,我才能光明正大的为你挡风遮雨。”   薇莺笑着流出两行泪:“可我在乎,我爱的男人身先士卒血染沙场挣得的名声,怎么能因为我而有亏?”   傅正襄搂她入怀,为她擦掉眼泪:“我力战到底为国尽忠,因为我是军人,我要无愧于良心。至于别人怎么想跟我没半点要紧,你现在不答应没关系,我等着你。”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眼泪越发止不住,傅正襄笑道:“你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她把脸埋入他胸口,将眼泪和脸上的妆恶劣的擦在他的衣服上。   “你别对我这么好,”她瓮声瓮气的说,“万一哪天你对我不好,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朗声笑道:“不对你好一点,你万一跟人跑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才不会呢,外头想跟你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   “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薇莺扑哧笑起来,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今晚不要走了,好不好?”   那晚的月色实在是太迷人,清冷银白,如水一般从窗帘缝里照进来,洒在柚木地板上。   他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她在枕头上不自在的动了动。   “想我没有?”他粗糙的掌心滑过她的颈侧,“嗯?”   她羞赧的低声反问:“那你想我没有?”   “想!”他笑声喑哑低沉,忽然长驱直入,喘息道,“艹,你他娘的滋味太好了,想得我浑身都疼。”   她小小的惊叫了一声:“胡说。”   他吻住她,嘴里含混的说:“有没有胡说,我证明给你看。”   柔软的床起起伏伏,她半闭着眼在看了一眼朦胧的月光,双臂搂紧了身上的男人。   “喂。”她的手指在他胸-前的伤疤上来来回回。   他捉住她的手:“别乱摸。”   “哼,我偏要摸。”   他顶了一下她,道“摸出的后果你负责?”   “你——”她恼道,“你有完没完啊?!”   他朝她不正经的一笑:“我是不介意再来的。”   她恼羞成怒,伸手在他脸上乱揉。   他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她连忙讨饶:“别,别,我受不住了。”   他边吻她边笑道:“那你还不老实?”   她被他吮了一下,不由呻-吟了一声。   这下,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老老实实的还不行么?”   他大笑。   她果然不敢乱动了,趴在他怀里,借着月光仰头看他。   “喂。”   “嗯?”   “原来雅君说你长得好,该去当电影明星,谁知你没去,倒是我去了。按我说,你要是成了电影明星,准保能红。”   “男人嘛,”他不在意的说,“长得能看就行了,跟个小白脸一样,像什么话?”   “你就是黑,”她反驳,“要是白下来,你比小白脸长得可俊俏多了呢!”   他抬起大掌扇了她一下:“瞎说八道。”   她偷偷的笑。   过了一晌,她说:“你说日后要是雅君知道我俩这些事,她一定会厌烦我吧?”   “你怎么尽想些无谓的事?”他说,“谁愿意烦谁烦去,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她不做声,沉默了一阵,忽然说:“你过年要回燕京么?”   “我过年前回去几天,今年小三子从英国回来,他难得回来一趟,我得回去看看他。”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就能回沪上,好有时间陪你,等到过完年我就要去上任了。”   “嗯。”她好奇道,“小三子是你弟弟么,怎么总没听你提起他?”   “傅正霖是我们傅家大文豪,在牛津学文学,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们一家子都是粗人,竟然会出他这么个文人。”   她笑道:“是挺不可思议的。”   “对了,听人说,新买的房子过年不能没人,”他想了想,又说,“除夕的时候,我派车去接你,你把你的姐妹都带来,我把傅正安和赵敬丞也请来,大家热闹热闹。”   “咦,你还在乎这些老规矩?”   “要是我一个人,谁管这些。不是还有你吗?我们以后结婚了肯定会住这里,当然要图个吉利。”   “我们...真的能结婚么?”   “你是不是还想跟别人结婚?”他声音拔高,“你要是敢,老子一枪毙了你!”   她依偎在他怀里:“我就嫁你。”   他这才满意,吻了吻她的头发:“睡吧。”   第二日两人都起晚了,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薇莺揉着眼睛:“你不是一向都早起么?”   傅正襄无赖道:“我昨晚累了。”   “呸,快些起,我下午还要去片场呢。”   “你那戏要拍到什么时候?”   “我签了合同是到二月中旬。”   “我这里离惇信路近,你干脆搬到我这里。”   薇莺顿了顿,说:“我没名没分的,住在你这里,讲出去该有多难听。”   “你啊,”傅正襄叹道,“好,好,随你。”   薇莺笑着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可真不容易,”他笑道,“你还能主动来求我,说吧,就算是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你弄下来。”   “哪里有那么难,”她嫣然一笑,“我想帮韭芽找一间好一些的女子学堂。”   “的确不是难事,交给我。”   吃了饭,傅正襄又与她歪缠了一阵,才亲自开车送她到片场。   等到薇莺从片场回家,金碧暧昧的望着她:“昨晚上,我和韭芽两个做了一桌子菜,左等右等,谁知等来个军爷,说你在傅将军那里,晚上不回来了,我和韭芽只好两个人吃了一大桌子菜,是吧,韭芽?”   她将“晚上不回来”这几个字特意念得格外慢。   薇莺叫她说得不好意思,韭芽稍稍通了人事,也抿着嘴笑。   薇莺羞恼,“韭芽,快拿针把这个死丫头的嘴缝上。”   三人嬉笑打闹作一团。   闹了一晌,薇莺理了理头发,忽然想到:“韭芽,我让傅正襄给你找间女子学堂,找到了你就可以去念书了。”   韭芽惊喜:“真的吗,我,我也可以去念书?”   “当然是真的啊,”薇莺转头看到金碧,“金碧,不如你也去念念书吧。”   金碧吓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跟着楼下的费舍太太学一学就成。”   “费舍太太?”薇莺诧异,“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悉?”   “前些时,我上楼的时候刚好看见费舍太太摔倒在楼梯上,周围也没个人,我赶紧上去把她扶起来,当时都快吓死我了,我生怕老太太出了什么问题,要去喊人,结果费舍太太说不用,让我把她扶回家了。”   薇莺微微一笑:“这还真是你会做的事,后来呢?”   “后来,她就跟我聊了聊,见我没了孩子,也很可惜的样子。”金碧歪着头想了想,“没过几天,我下楼想看看费舍太太,刚好费舍太太开着门,她叫我进去,我进去之后,她说我这样年轻,如果不念书,浪费了。我说我年纪大了,没学堂会要我,她就说她来教我。我也不好拒绝,只能时常去老太太那里念书。”   “念什么呢?”   “费舍太太说,先教我英文,再教我德文。”金碧苦恼的抓抓脸,“我国语都说不好呢,还讲什么英文德文的。”   薇莺笑道:“这真是一桩极好的事体,日后我去拍戏,韭芽上学,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呢?不如跟着费舍太太学学功课。等我过两天拎点东西去看看费舍太太,她也许不在乎,但我们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那好吧,”金碧说,“薇莺,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所以星期一更新不了,只有星期二更新,请大家多多包涵。   再次感谢大家的捧场~! ☆、第三十二章   傅正襄的办事效率极高,他很快就为韭芽办妥了沪上知名的圣心女子学堂的入学手续,过完年,韭芽就可以去念书了。   韭芽从低年级开始念起,一学期学费是五十块钱,出于正式,她入学时登记的名字叫纪玲珑。   韭芽乐坏了,从此以后,她就是薇莺真正的妹妹。   傅正襄带给薇莺两百大洋,说:“敬丞让我带给你的。”   “干嘛?”   “敬丞如今刚升了衔,提了连长,听说韭芽要念圣心女子学堂,也没时间过来,就拜托我把韭芽的学费跟生活费带来。”   “他这是干什么?”薇莺皱眉,“难道韭芽不是我妹妹?”   傅正襄奇怪:“你生什么气?她是敬丞的女人,学费生活费由敬丞出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那我先代韭芽收下了,”薇莺想了想,“替我谢谢赵连长。”   “我后日就回燕京了。”傅正襄说,“有什么要我帮你带的?”   薇莺“哦”了一声:“你路上当心,若是雅君知道了我俩的事,无论她怎么想,你都帮我代问个好吧。”   “行,”傅正襄笑道,“你看你,一提到雅君就皱眉,没准她知道你做她二嫂,高兴还来不及!”   “你呀,真是个大老粗,女人的心思一点都不懂。”薇莺叹气,“若是原来,她会高兴。放在如今,她一定不会高兴。”   “她高兴最好,不高兴也不影响什么。”   薇莺仍然愁眉不展。   傅正襄揉了揉她的脸,笑着吻上来。   傅正襄离沪那日,薇莺正在拍一场要紧的戏,便没有去火车站送他。   对于这场戏,导演要求很高,片场的人都严肃起来。   只有女主角梁燕珍轻松的在一旁看着另外两人搭戏,她悠闲的抽了口烟,对薇莺说:“我顶看不起那种没担当的男人。”   薇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戏里的男主角,一副书生行径,薄情寡恩,最后逼死了女主角。   “嗯,”薇莺深以为然,“是呢。”   梁燕珍哈哈一笑:“你这小小年纪,懂什么?”   薇莺想反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梁燕珍又一笑,打开镶金边的雕花烟盒,抽出来一支细长的女士烟递过来:“来一根?”   “不,不,”薇莺摆手,窘道,“我不会。”   梁燕珍睨了她一眼:“真是个小丫头。”   薇莺抿了抿嘴,这下是真的反驳不出来了。   下一场是梁燕珍与薇莺的对手戏。   梁燕珍饰演的姐姐哀婉的看着薇莺:“可我,我真的离不开他。”   梁燕珍长得很美,特别是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毛嘟嘟的总是透着无辜又诱人的神采。   虽然是演戏,但薇莺这一刻却被她的眼神深深的打动了,她仿佛真的成了那个对姐姐恨铁不成钢的妹妹:“姐姐!你难道这一生就要被这个负心汉拖累吗?”   “妹妹,”姐姐垂下眼,幽幽的说,“我这一世已经看不到希望了。”   “CUT!”蔡天一有些兴奋,“很好,很好!”   当导演喊“CUT”的那一瞬间,梁燕珍的眼神就恢复成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了,她看着还未回过神,颇有几分魂不守舍的薇莺笑道:“戏演完啦,快点回来吧。”   薇莺被她一闹,心里松快下来,也笑了笑。   “纪薇莺,”梁燕珍说,“收工后,去不去跳舞?”   “跳舞?”   “去百乐门,我请你跳,我们再叫上几个人。”   一旁有人插话:“好啊,我们也去。”   “大家一起去,”梁燕珍笑道,“统统我请客。”   “好噢~”大家欢呼。   这下薇莺非去不可了。   这是薇莺第一次去赫赫有名的百乐门跳舞。   同行的人一入舞厅便如鱼得水,有的男人转身就没影了。   “他们去找老相好了,”梁燕珍带着薇莺往舞厅里去,“我们去跳舞。”   跳了不多久,梁燕珍就被一个男人带离了舞池,薇莺一个人随意的踩了几个舞步,忽然一转头看见谢仕甫微笑着朝她走过来。   “和朋友来跳舞?”谢仕甫很快就跟上了节拍。   “是啊,和大影星梁燕珍,谢少爷一定听过吧?”   “演《明珠记》的?”   “对,就是她,想当初我们好几个女孩子一起去电影院看的这部电影,没想到有一日我会和她一起演戏。”   “薇莺,”谢仕甫问,“拍电影顺利吗?”   “顺利,就是很辛苦呢,”薇莺说,“不过收入是真的挺好。”   谢仕甫摇头叹道:“你啊,总是这么出人意表,叫人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当初还想来百乐门当舞女,如今想来,当女明星总比舞女强上不少的,”薇莺一笑,顿了顿,说:“不知为何,这些话只能同你讲一讲。”   谢仕甫低下头望了她一眼,笑道:“我们没有做-爱人的缘分,有做朋友的缘分,也是好的。”   两人跳完一曲,刚一到舞池边坐下,薇莺突然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   她惊愕极了,猛的站起身。   谢仕甫被她的表情惊住了:“你怎么了?”   薇莺连呼吸都凝滞了一刹:“我,我好像看见金绯了。”   她抬脚就要往舞池里钻,谢仕甫伸手拦住她:“你看仔细些,别冒失。”   薇莺一直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她在灯光下微微一转,露出侧脸。   “不会错,”薇莺攥着拳,“不会错!”   音乐停下来时,女人与一个男人勾肩搭背的往后台走,薇莺穿过人群,跑到女人身后。   “金绯——”   薇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女人理也不理她,薇莺大步上前一把拖住她的胳膊:“金绯——”   一旁的男人疑惑道:“玉裳,你认识她?”   女人不耐烦的挣了挣,瞟了薇莺一眼:“不认识。”   “金绯你...”   女人挣脱薇莺:“小姐,你认错人了吧?”   女人与男人走到一扇门后边,薇莺听着女人妖娆的笑声:“周老板,我盼着你日日来捧我的场呢...”   “金绯...”薇莺站在原处,对着女人的背影,无助又彷徨的小声喊道。   谢仕甫默默的走到她身后,欲言又止:“薇莺...”   薇莺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谢少爷,她就是金绯,她为什么不认我呢?”   “也许她有什么苦衷。”   “有什么苦衷需要来做舞女呢?”薇莺喃喃,“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谢仕甫无法回答。   薇莺脑子有一万个疑问,她不敢同金碧与韭芽提起金绯,只能独自带着沉沉的压力,吃不好睡不香。   她又去了几次百乐门,看着暗昧的灯光下,那个叫陈玉裳的红舞女周旋在各色男人身边。   薇莺远远的看着,她知道那就是金绯,可又不完全是,陈玉裳比起金绯时髦多了,她烘着卷发,带着时兴的长坠子耳环,穿一身蓝色镶银滚边的旗袍,脸上粉光脂艳的描着黛青色的长眉,涂着鲜艳的口红。   薇莺偶尔会产生错觉,这个世界会不会真的有长着同一张脸的两个人,她也许就是陈玉裳,而不是金绯。   她很想再次上前问一问,可偶尔触到陈玉裳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又胆怯了。   一天,她从片场出来,坐黄包车到傅正安的办公室。   傅正安在开会,她坐在外头等了一等。   过了一晌,秘书打开门:“纪小姐,傅局长开完会了,请您进来。”   薇莺走进去,她其实心底一直带着莫名的情绪,很畏惧傅正安。   她局促的坐在傅正安对面,他朝她微微一笑:“纪小姐找我什么事?”   “我,”薇莺捋了捋鬓角,“我想问问金绯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傅正安玩味一笑:“她自然是很好。”   “那我什么时候方便见到她?”   “这要问她的意思。”   “我找她有急事,傅局长,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下?”   “这话我定会帮你带到,可她答不答应,我不能保证。”   几个回合下来,傅正安将话说的滴水不漏,薇莺一句有用的消息也没问到。   她失望的离开了。   等到傅正襄从燕京回来,看见薇莺吓了一跳,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样,不至于这么想我吧?”   薇莺一把打开他的手,嗔道:“我才不想你。”   “喂,”薇莺忽然严肃起来,“我跟你说,我在百乐门见到金绯了。”   傅正襄眼神一闪,笑道:“不会是看错了吧?”   “不会!肯定是金绯,但她不认我。”薇莺面色黯淡下来,“我去找傅局长,可也没打听到什么。”   “我真担心,”薇莺偎在傅正襄怀里,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傅正襄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我帮你去问问傅正安。”   薇莺沉默了一会儿,问:“这趟回燕京还好吗?”   “谈不上好坏,一年总要回去一次两次,不然没法交代。”   “你是该多回去几趟,”薇莺说,“原来总听雅君说,你们家男人长年不在家,其实一家人还是要常聚一聚。”   傅正襄笑道:“这话留给傅正安吧,他有三四年没有回去过了。”   两人又随意聊了好一晌,薇莺没再提起傅雅君,既然傅正襄不说,那一定是傅雅君以及傅家人对她非常有成见。   傅正襄离开时,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姑娘,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薇莺弯着眼睛笑:“嗯,我知道。”   过了几日,眼见着除夕近在眼前,片场里的人都不大有心思拍戏,蔡天一导演见状便也不再赶戏,一天只拍平日里半天的戏,大家乐得轻松。   薇莺下午就回了家,金碧去了楼下费舍太太的家,韭芽正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口看。   “姐,”韭芽扭头看见薇莺开门进来,“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你在看什么呢?”   “楼下费舍太太借我的书。”韭芽说完,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对了,姐,刚才赵大哥来过,送来金绯姐写的两封信。”   薇莺一怔,冲过去拿起信,一封写着她的名字,一封写着金碧。   她手颤抖着撕开自己的那封信,一目十行的扫下来,她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薇莺,你看完信大约能猜出我如今的身份,我不愿意向你隐瞒,因为不用多久,你总会知道,但请向金碧保密。   薇莺,我这些时都在受训,想我只识得几个字的青楼妓-女日-日读书写字,还要学讲英文日文,学跳伦巴恰恰,甚至学另外一些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内容,大约是我年纪大了,每样都学的颇为吃力,好在大家体谅我。   你放心,受训的日子再苦也不会比慰-安所里更苦,比死更可怕的我都经历过,如今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好。   前几日有一位先生说,经历了极端的爱或者恨会让人涅槃(不知这两字我可有写错),我有极端的恨,却不想我的人生毁在这恨里。   古诗有云:人生几何,逝如朝霜。我希望我死的那一日,觉得我没有荒废一生。   薇莺,我常常会想起在玉琴楼的日子,与红鸾斗嘴,与妈妈和你们摸牌九,虽然在旁人眼里下贱污糟,却总能觉着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薇莺,我背负着我的恨要继续向前了,我从慰-安所出来的那一刻就不再是金绯,我是百乐门的舞女陈玉裳。”   薇莺重新折好了信,怔忡的看着窗外。   “姐,”韭芽歪着脑袋好奇的瞅着她,“金绯姐写什么了?”   “没什么,”薇莺回过神,微笑道,“她就写了如今的状况,她挺好的。”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旁边翻找:“韭芽,家里的洋蜡烛放在哪里了?”   韭芽爬下床,从柜子的暗格里翻出一支细细的红蜡烛。   薇莺点燃了蜡烛,将手里的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韭芽,”薇莺边燃着信,边说,“不要与金碧提起金绯给我的这封信。”   韭芽“嗳”了一声,疑惑道:“可是为什么呢?”   薇莺打开窗,散了散屋里的味道:“金碧单纯,心里盛不下那么多事。”   韭芽想了想,又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一些现实中的小烦恼,卡文卡得厉害,好不容易更出这一章,松口气......   下一更尽量星期五,如果不行,星期六也一定会更,不会断更。   谢谢各位捧场~!↖(^ω^)↗ ☆、第三十三章   金碧午后陪着费舍太太出门散步。   她如今与费舍太太相处的越来越亲密,两人虽然有着完全迥异的背景、性格,甚至是外貌,但却仿佛正因为这巨大的差异,使她们对彼此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包容与理解。   到了巨籁达路,费舍太太进一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里给金碧叫了一客奶油蛋糕,她自己喝黑咖啡。   金碧已经很熟悉西餐的礼仪了,规规整整的坐在那里拿着银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蛋糕,偶尔勺子碰到瓷盘,发出轻轻一声“叮”,她立刻抬眼偷偷的瞧费舍太太,若是费舍太太不说什么,她就继续小心翼翼的吃蛋糕。   费舍太太喝咖啡时喜欢注视窗外,她每次端起咖啡杯,连手肘的高度都保持一致。   “金碧。”她放下杯子,忽然说。   金碧一怔:“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严厉?”   “没有啊,”金碧放下勺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薇莺说了,我能跟着太太你学习是天大的运气。”   费舍太太笑了笑,又换了个话题:“看到你我经常想起我小女儿,她也像你这么大。”   “那她现在...?”   “也许还在集中营里吧。”费舍太太转头又看向窗外,“自从她从学校被带走,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金碧“哦”了一声,她不明白什么是集中营,但也猜得出来那里大约不是个好地方。   她看着对面的费舍太太,费舍太太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却叫她心里很难过。   她仍然努力吃完了蛋糕,放下勺子,她磕磕巴巴的安慰费舍太太:“太太,你,你别难过,你就当我是你女儿,我会一直陪着你。”   费舍太太的笑意融化在眼中,她点头:“嗯。”   出了咖啡馆,两人又随意转了转,金碧一直叽叽喳喳的在说她在玉琴楼的往事,费舍太太认真的听着,偶尔指点她两句做人的道理。   回到漱石里,金碧正搀着费舍太太准备回家,忽然身后有声音喊道:“金碧。”   她诧异的一回头,海因里希正站在梧桐树下,他手里攥着帽檐,一双蔚蓝的眼睛因为看见了金碧而涌起几丝激动。   费舍太太打量了海因里希几眼,淡淡的对金碧说:“那我先上去了。”   “好,”金碧嘱咐道,“你一个人扶好扶手,当心点哦。”   “金碧,你好吗?”   “挺好,你呢?”   “我,”海因里希说,“我一听到你肚子里的小孩...我就赶回来了。”   金碧怔了怔,微笑道:“嗯,都过去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海因里希满腔的思念担忧在这样的金碧面前却不知该如何倾吐,他简直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短短的时日到底发生了多少件事,才能让一个女孩子有如此大的蜕变,若只是因为伤痛,那这雕琢的力量未免太大了些。   他深感话题难以为继,只好讲了两句就离开了。   金碧一直以大方得体的态度与他拉开距离,他心里很有几分失落。   他的女孩不再是当初会乐里懵懂无知的小-□□,她眼中的纯真,和那种对任何事都充满新奇的神采不见了。   若是当初的金碧是如今的模样,他一定没有兴趣,可他遇上了原来的金碧,他也就不再能逃脱如今的金碧。   金碧看着他的背影,不是很明白为何最后海因里希会以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她是按照费舍太太教她言谈举止,几乎是一丝不苟的完成。   想不清楚也就不想了,等她回了家,没料到还有天大的惊喜,韭芽拿出了金绯的信。   金碧看完信,笑眯眯的把信放进柜子里,与她零七八碎的一些宝贝小物件在一处。   “金碧,”韭芽好奇的问,“金绯给你写什么了?”   “不告诉你。”   “说嘛,你说嘛,说嘛...”   金碧见韭芽服软,得意的笑道:“看你这么乖,我就告诉你吧。金绯说了,她如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她让我们不要担心她,说傅局长给她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因为害怕倭寇发现她逃到沪上来了,所以不方便与我们见面,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她就来找我们。”   顿了顿,金碧又说:“傅局长可真是大好人。”   这说法也不算天衣无缝,但对上金碧便可称得上毫无破绽了。   薇莺心里叹着,面上笑道:“金绯既然无事,你就别担心了,你晚上偷偷哭,当我和韭芽不知道呢。”   金碧凑过去一把抱住薇莺:“前些时傅将军回燕京,你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还偷偷叹气,一定是得相思病了,我和韭芽也知道。”   薇莺拧了她一把:“还相思病呢!死丫头,成日里胡吣!”   两人笑的东倒西歪,发髻散乱。   “别疯啦,”韭芽笑道,“不是说好了去裁缝店么?”   金碧叫了一嗓,跑到衣柜里取出一匹藕荷色的绸缎,贴在脸上蹭了蹭:“这匹缎子我要了,别跟我抢。”   “这颜色多老气呢,”薇莺拢了拢头发,坐在床上笑看她,“当初不晓得你怎么挑中这个颜色。”   金碧爱娇的说:“我不管,我就要这个。”   薇莺缠不过她:“好,那就让我和韭芽穿得鲜嫩嫩的,把你比下去!”   离漱石里几个街口有位红帮老裁缝开的一爿店,店面不大,里头只有几位伙计,虽然裁缝店的门脸貌不惊人,可这店的名声却比许多时装公司还要大。   见来了三位美人,伙计们服务周到极了,无论是要多掐一点腰,或者是少放一寸袖子,伙计都答应的很爽快。   除夕那日晚上,金碧先陪着费舍太太吃了顿年夜饭,老太太睡得早,也熬不住守岁,只嘱咐了金碧几句就上床歇息了。   费舍太太还封了三个红包给金碧,让她把另外两个带给薇莺与韭芽。   薇莺拿到红包,很是感慨:“我若有朝一日能像费舍太太这样滴水不漏,宠辱不惊就好了。”   金碧一本正经道:“费舍太太说了,做人不好要求太高的,薇莺,你这就是要求太高。”   薇莺又笑着拧了她一把,忽然心中很欣慰。   韭芽穿了一身新衣裳,兴奋的拽着薇莺:“姐,快点走啦。”   金碧对着小镜子抹匀了口红,笑道:“哟,韭芽这定是想早点见到情郎!”   韭芽嗔了她一眼,眼见着两人又要疯起来,薇莺赶忙隔在她俩中间,说:“别耽误时间,收拾好了就出门。”   傅正襄派了一辆崭新的福特小汽车来接她们,金碧好奇道:“薇莺,亚尔培路上是傅将军买给你的房子吗?”   “我们又没有结婚,我哪能随便要他房子呢?”薇莺边说边盘算,“不过,我们是该换个地方住了,如今的房间太挤了,再买两件新衣裳都不知往哪里放。我又跟公司签了一部电影,这次的薪酬更高些,涨到三百八十块。等拍完两部电影,我就同公司签拿月薪的长合同,一个月好拿到一两百个大洋,嗯,说不准还不止呢。”   薇莺看着金碧与韭芽都是眼睛发亮的听着她讲,便笑道:“等过了年,我就去看看周边带电梯的公寓有没有合适的房间,我们去租个高级敞亮的地方。也不要离漱石里太远,这样金碧还能每日去费舍太太家。”   金碧与韭芽手握着手,兴奋的欢呼起来。   傅正襄请的客人们早都到了,等到她们三人进了客厅时,那里安静了一瞬。   这三位各有千秋的美人让这寒冷的夜晚熠熠生辉。   沪上真是个有魔力的城市,它让薇莺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更增了几分艳光,让金碧身上原本怯生生的羞涩升华成了婉约柔美,也让穿着一身洋装的韭芽青春逼人。   傅正安鼓了鼓掌,笑道:“幸好今晚我推掉几个应酬,不然到哪里才能有这样的眼福。”   薇莺看着傅正安,心中滋味难辨,她终于明白傅正安说的不做白工,救出金绯的代价就是金绯这个人。   还是金碧在后头偷偷的拽了她一下,薇莺回过神,笑了笑:“傅局长过奖了。”   “好了,好了,”傅正安也不介意她古怪的神情,转头说道,“人到齐了,赶紧开席吧。”   菜品很快上桌了。   赵敬丞自打刚才看见韭芽,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两人紧挨在一块亲亲热热的坐着,不时凑在一起细声说笑,每上一道菜,赵敬丞就给韭芽夹几筷子,韭芽偶尔也指挥他去盛汤去夹小点心,他都老老实实的照办。   韭芽不爱吃的菜,就夹回赵敬丞碗里,撒撒娇就哄着赵敬丞帮她吃掉了。   “你这妹妹,”傅正襄小声在薇莺耳边说道,“小小年纪,真不简单。”   薇莺嗔了他一眼:“怎么,赵连长这就受累了?”   傅正襄笑道:“哪能,我不过随口讲一句,你想吃什么,我也帮你夹。”   “喏,”薇莺遥遥指了指最远的一道火腿蒸百叶,“我要吃百叶。”   “行!”傅正襄给她夹到碗里。   傅正安在一旁笑:“纪小姐,你可别小瞧这一筷子火腿百叶,你这份福气怕是连我家老爷子这么多年都没有享受过。”   正说着,傅正襄夹了面前的鸡毛菜到他碗里:“既然你这么羡慕,那也让你享受享受。”   傅正安捧着碗哭笑不得。   整桌子上只有金碧和她身边的海因里希最安静。   海因里希不是不想讲话的,只是金碧在席间的规矩比原来好了一万倍。   他刚提了个话头,金碧只“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想说第二句,谁知金碧瞟了他一眼,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在说,好好吃饭。   快撤席的时候,金碧忽然指着一盘子松鼠桂鱼,问道:“这个用德语怎么说?”   海因里希怔了怔:“Fisch。”   金碧低声跟着念了几句,转眼她又指着红烧狮子头问:“那这个呢?”   海因里希艰难的问:“用...德语?”   “是啊。”   “Schweinefleisch ball。”   接下来的一晚上,金碧在房间里从镜子到钢琴再到门框,她找出了无数个物品,挨个问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简直觉着是回到了幼时,面对着家庭教师对他无休止的考察。偶尔碰上个德国完全没有的东西,他还要擦一把冷汗,绞尽脑汁翻译过去。   但他却舍不得走开,一直跟着金碧转悠,偶尔金碧会朝他不设防的甜甜一笑:“我念的对不对啊?”   “对。”他心里跟着一软。   灯光下,他蔚蓝的眼睛颜色比往日显得稍稍深邃,金碧看得新奇,又朝他笑了笑。   薇莺在亚尔培路的别墅里待到年初三,傅正襄去六十七旅赴任,薇莺去了片场拍戏。   戏进入尾声,只差几个雨中的镜头,偏偏老天不下雨。   蔡导演叫人站在高梯子上,拿着把大花洒往镜头里浇。   天寒地冻,梁燕珍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她走了几步,按照剧本的要求扑倒在地。   “CUT!”导演喊道,“重病的人怎么会走的那么精神?步子迈小一点,重来!”   梁燕珍又过了几遍,终于在导演不甚满意的目光中结束了这场戏。   她到一边喘了口气,急慌慌的拿出根烟点上。   一旁的薇莺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说:“快去屋子里头暖一暖。”   她声音嘶哑:“不忙,等我抽了这根烟。”   薇莺想了想,从屋里拿出件大披肩给她围上。   梁燕珍拢好了披肩,疲惫的朝薇莺笑了笑:“麻烦你了。”   最后一场戏里只有懊悔的男主角,等到导演一声“CUT!”,大家欢声雷动,这部戏终于算是杀青了。   “大家不要走,”导演笑道,“待会儿去百乐门玩一玩。”   “我得走。”梁燕珍低声跟薇莺说。   “为何?”薇莺奇怪,“不会玩多久的,一起来吧。”   梁燕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薇莺见她眼眶都红了,不由诧异:“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等众人到了百乐门,蔡天一一看梁燕珍不在,便问:“梁燕珍呢?”   薇莺说:“她身上不舒服,就提前回去了。”   蔡天一笑了笑:“薇莺,你可别哄我,怕是她家那个金先生又发火了吧?”   薇莺不明所以。   有人说:“那个金先生名声那么差,乡下还有老婆孩子,怎么梁燕珍还死了心的跟着他?”   “谁知道,”旁人说,“许是因为他有钱。”   “嗨!这十里洋场的有钱人多了,我还真没见过像金先生那样又古板又风流的人呢。”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等到音乐响起,纷纷转身跳舞去了。   薇莺四下里望了望,看见金绯正与一个高大的男人勾勾缠缠的笑着。   薇莺如今心思转变的很厉害,只要能看到金绯,哪怕是在百乐门这样的地方,哪怕金绯不认她,也不打紧。   电影拍完了,薇莺在家里休息了两日。   一日午后,天空微微泛阴,断断续续的有几粒细细的雪花扬在空中。   金碧与韭芽都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口边看金碧从费舍太太家里借来的书。   忽然她听到有报童的声音远远的喊:“号外,号外!电影明星梁燕珍...”   她凑近了,耳朵贴在玻璃上想要听仔细些。   过了没一会儿,报童的声音清晰起来:“号外!号外!电影明星梁燕珍自杀了!”   金碧午后陪着费舍太太出门散步。   她如今与费舍太太相处的越来越亲密,两人虽然有着完全迥异的背景、性格,甚至是外貌,但却仿佛正因为这巨大的差异,使她们对彼此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包容与理解。   到了巨籁达路,费舍太太进一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里给金碧叫了一客奶油蛋糕,她自己喝黑咖啡。   金碧已经很熟悉西餐的礼仪了,规规整整的坐在那里拿着银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蛋糕,偶尔勺子碰到瓷盘,发出轻轻一声“叮”,她立刻抬眼偷偷的瞧费舍太太,若是费舍太太不说什么,她就继续小心翼翼的吃蛋糕。   费舍太太喝咖啡时喜欢注视窗外,她每次端起咖啡杯,连手肘的高度都保持一致。   “金碧。”她放下杯子,忽然说。   金碧一怔:“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严厉?”   “没有啊,”金碧放下勺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薇莺说了,我能跟着太太你学习是天大的运气。”   费舍太太笑了笑,又换了个话题:“看到你我经常想起我小女儿,她也像你这么大。”   “那她现在...?”   “也许还在集中营里吧。”费舍太太转头又看向窗外,“自从她从学校被带走,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金碧“哦”了一声,她不明白什么是集中营,但也猜得出来那里大约不是个好地方。   她看着对面的费舍太太,费舍太太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却叫她心里很难过。   她仍然努力吃完了蛋糕,放下勺子,她磕磕巴巴的安慰费舍太太:“太太,你,你别难过,你就当我是你女儿,我会一直陪着你。”   费舍太太的笑意融化在眼中,她点头:“嗯。”   出了咖啡馆,两人又随意转了转,金碧一直叽叽喳喳的在说她在玉琴楼的往事,费舍太太认真的听着,偶尔指点她两句做人的道理。   回到漱石里,金碧正搀着费舍太太准备回家,忽然身后有声音喊道:“金碧。”   她诧异的一回头,海因里希正站在梧桐树下,他手里攥着帽檐,一双蔚蓝的眼睛因为看见了金碧而涌起几丝激动。   费舍太太打量了海因里希几眼,淡淡的对金碧说:“那我先上去了。”   “好,”金碧嘱咐道,“你一个人扶好扶手,当心点哦。”   “金碧,你好吗?”   “挺好,你呢?”   “我,”海因里希说,“我一听到你肚子里的小孩...我就赶回来了。”   金碧怔了怔,微笑道:“嗯,都过去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海因里希满腔的思念担忧在这样的金碧面前却不知该如何倾吐,他简直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短短的时日到底发生了多少件事,才能让一个女孩子有如此大的蜕变,若只是因为伤痛,那这雕琢的力量未免太大了些。   他深感话题难以为继,只好讲了两句就离开了。   金碧一直以大方得体的态度与他拉开距离,他心里很有几分失落。   他的女孩不再是当初会乐里懵懂无知的小-□□,她眼中的纯真,和那种对任何事都充满新奇的神采不见了。   若是当初的金碧是如今的模样,他一定没有兴趣,可他遇上了原来的金碧,他也就不再能逃脱如今的金碧。   金碧看着他的背影,不是很明白为何最后海因里希会以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她是按照费舍太太教她言谈举止,几乎是一丝不苟的完成。   想不清楚也就不想了,等她回了家,没料到还有天大的惊喜,韭芽拿出了金绯的信。   金碧看完信,笑眯眯的把信放进柜子里,与她零七八碎的一些宝贝小物件在一处。   “金碧,”韭芽好奇的问,“金绯给你写什么了?”   “不告诉你。”   “说嘛,你说嘛,说嘛...”   金碧见韭芽服软,得意的笑道:“看你这么乖,我就告诉你吧。金绯说了,她如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她让我们不要担心她,说傅局长给她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因为害怕倭寇发现她逃到沪上来了,所以不方便与我们见面,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她就来找我们。”   顿了顿,金碧又说:“傅局长可真是大好人。”   这说法也不算天衣无缝,但对上金碧便可称得上毫无破绽了。   薇莺心里叹着,面上笑道:“金绯既然无事,你就别担心了,你晚上偷偷哭,当我和韭芽不知道呢。”   金碧凑过去一把抱住薇莺:“前些时傅将军回燕京,你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还偷偷叹气,一定是得相思病了,我和韭芽也知道。”   薇莺拧了她一把:“还相思病呢!死丫头,成日里胡吣!”   两人笑的东倒西歪,发髻散乱。   “别疯啦,”韭芽笑道,“不是说好了去裁缝店么?”   金碧叫了一嗓,跑到衣柜里取出一匹藕荷色的绸缎,贴在脸上蹭了蹭:“这匹缎子我要了,别跟我抢。”   “这颜色多老气呢,”薇莺拢了拢头发,坐在床上笑看她,“当初不晓得你怎么挑中这个颜色。”   金碧爱娇的说:“我不管,我就要这个。”   薇莺缠不过她:“好,那就让我和韭芽穿得鲜嫩嫩的,把你比下去!”   离漱石里几个街口有位红帮老裁缝开的一爿店,店面不大,里头只有几位伙计,虽然裁缝店的门脸貌不惊人,可这店的名声却比许多时装公司还要大。   见来了三位美人,伙计们服务周到极了,无论是要多掐一点腰,或者是少放一寸袖子,伙计都答应的很爽快。   除夕那日晚上,金碧先陪着费舍太太吃了顿年夜饭,老太太睡得早,也熬不住守岁,只嘱咐了金碧几句就上床歇息了。   费舍太太还封了三个红包给金碧,让她把另外两个带给薇莺与韭芽。   薇莺拿到红包,很是感慨:“我若有朝一日能像费舍太太这样滴水不漏,宠辱不惊就好了。”   金碧一本正经道:“费舍太太说了,做人不好要求太高的,薇莺,你这就是要求太高。”   薇莺又笑着拧了她一把,忽然心中很欣慰。   韭芽穿了一身新衣裳,兴奋的拽着薇莺:“姐,快点走啦。”   金碧对着小镜子抹匀了口红,笑道:“哟,韭芽这定是想早点见到情郎!”   韭芽嗔了她一眼,眼见着两人又要疯起来,薇莺赶忙隔在她俩中间,说:“别耽误时间,收拾好了就出门。”   傅正襄派了一辆崭新的福特小汽车来接她们,金碧好奇道:“薇莺,亚尔培路上是傅将军买给你的房子吗?”   “我们又没有结婚,我哪能随便要他房子呢?”薇莺边说边盘算,“不过,我们是该换个地方住了,如今的房间太挤了,再买两件新衣裳都不知往哪里放。我又跟公司签了一部电影,这次的薪酬更高些,涨到三百八十块。等拍完两部电影,我就同公司签拿月薪的长合同,一个月好拿到一两百个大洋,嗯,说不准还不止呢。”   薇莺看着金碧与韭芽都是眼睛发亮的听着她讲,便笑道:“等过了年,我就去看看周边带电梯的公寓有没有合适的房间,我们去租个高级敞亮的地方。也不要离漱石里太远,这样金碧还能每日去费舍太太家。”   金碧与韭芽手握着手,兴奋的欢呼起来。   傅正襄请的客人们早都到了,等到她们三人进了客厅时,那里安静了一瞬。   这三位各有千秋的美人让这寒冷的夜晚熠熠生辉。   沪上真是个有魔力的城市,它让薇莺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更增了几分艳光,让金碧身上原本怯生生的羞涩升华成了婉约柔美,也让穿着一身洋装的韭芽青春逼人。   傅正安鼓了鼓掌,笑道:“幸好今晚我推掉几个应酬,不然到哪里才能有这样的眼福。”   薇莺看着傅正安,心中滋味难辨,她终于明白傅正安说的不做白工,救出金绯的代价就是金绯这个人。   还是金碧在后头偷偷的拽了她一下,薇莺回过神,笑了笑:“傅局长过奖了。”   “好了,好了,”傅正安也不介意她古怪的神情,转头说道,“人到齐了,赶紧开席吧。”   菜品很快上桌了。   赵敬丞自打刚才看见韭芽,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两人紧挨在一块亲亲热热的坐着,不时凑在一起细声说笑,每上一道菜,赵敬丞就给韭芽夹几筷子,韭芽偶尔也指挥他去盛汤去夹小点心,他都老老实实的照办。   韭芽不爱吃的菜,就夹回赵敬丞碗里,撒撒娇就哄着赵敬丞帮她吃掉了。   “你这妹妹,”傅正襄小声在薇莺耳边说道,“小小年纪,真不简单。”   薇莺嗔了他一眼:“怎么,赵连长这就受累了?”   傅正襄笑道:“哪能,我不过随口讲一句,你想吃什么,我也帮你夹。”   “喏,”薇莺遥遥指了指最远的一道火腿蒸百叶,“我要吃百叶。”   “行!”傅正襄给她夹到碗里。   傅正安在一旁笑:“纪小姐,你可别小瞧这一筷子火腿百叶,你这份福气怕是连我家老爷子这么多年都没有享受过。”   正说着,傅正襄夹了面前的鸡毛菜到他碗里:“既然你这么羡慕,那也让你享受享受。”   傅正安捧着碗哭笑不得。   整桌子上只有金碧和她身边的海因里希最安静。   海因里希不是不想讲话的,只是金碧在席间的规矩比原来好了一万倍。   他刚提了个话头,金碧只“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想说第二句,谁知金碧瞟了他一眼,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在说,好好吃饭。   快撤席的时候,金碧忽然指着一盘子松鼠桂鱼,问道:“这个用德语怎么说?”   海因里希怔了怔:“Fisch。”   金碧低声跟着念了几句,转眼她又指着红烧狮子头问:“那这个呢?”   海因里希艰难的问:“用...德语?”   “是啊。”   “Schweinefleisch ball。”   接下来的一晚上,金碧在房间里从镜子到钢琴再到门框,她找出了无数个物品,挨个问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简直觉着是回到了幼时,面对着家庭教师对他无休止的考察。偶尔碰上个德国完全没有的东西,他还要擦一把冷汗,绞尽脑汁翻译过去。   但他却舍不得走开,一直跟着金碧转悠,偶尔金碧会朝他不设防的甜甜一笑:“我念的对不对啊?”   “对。”他心里跟着一软。   灯光下,他蔚蓝的眼睛颜色比往日显得稍稍深邃,金碧看得新奇,又朝他笑了笑。   薇莺在亚尔培路的别墅里待到年初三,傅正襄去六十七旅赴任,薇莺去了片场拍戏。   戏进入尾声,只差几个雨中的镜头,偏偏老天不下雨。   蔡导演叫人站在高梯子上,拿着把大花洒往镜头里浇。   天寒地冻,梁燕珍穿着件薄薄的单衣,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她走了几步,按照剧本的要求扑倒在地。   “CUT!”导演喊道,“重病的人怎么会走的那么精神?步子迈小一点,重来!”   梁燕珍又过了几遍,终于在导演不甚满意的目光中结束了这场戏。   她到一边喘了口气,急慌慌的拿出根烟点上。   一旁的薇莺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说:“快去屋子里头暖一暖。”   她声音嘶哑:“不忙,等我抽了这根烟。”   薇莺想了想,从屋里拿出件大披肩给她围上。   梁燕珍拢好了披肩,疲惫的朝薇莺笑了笑:“麻烦你了。”   最后一场戏里只有懊悔的男主角,等到导演一声“CUT!”,大家欢声雷动,这部戏终于算是杀青了。   “大家不要走,”导演笑道,“待会儿去百乐门玩一玩。”   “我得走。”梁燕珍低声跟薇莺说。   “为何?”薇莺奇怪,“不会玩多久的,一起来吧。”   梁燕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薇莺见她眼眶都红了,不由诧异:“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等众人到了百乐门,蔡天一一看梁燕珍不在,便问:“梁燕珍呢?”   薇莺说:“她身上不舒服,就提前回去了。”   蔡天一笑了笑:“薇莺,你可别哄我,怕是她家那个金先生又发火了吧?”   薇莺不明所以。   有人说:“那个金先生名声那么差,乡下还有老婆孩子,怎么梁燕珍还死了心的跟着他?”   “谁知道,”旁人说,“许是因为他有钱。”   “嗨!这十里洋场的有钱人多了,我还真没见过像金先生那样又古板又风流的人呢。”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等到音乐响起,纷纷转身跳舞去了。   薇莺四下里望了望,看见金绯正与一个高大的男人勾勾缠缠的笑着。   薇莺如今心思转变的很厉害,只要能看到金绯,哪怕是在百乐门这样的地方,哪怕金绯不认她,也不打紧。   电影拍完了,薇莺在家里休息了两日。   一日午后,天空微微泛阴,断断续续的有几粒细细的雪花扬在空中。   金碧与韭芽都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口边看金碧从费舍太太家里借来的书。   忽然她听到有报童的声音远远的喊:“号外,号外!电影明星梁燕珍...”   她凑近了,耳朵贴在玻璃上想要听仔细些。   过了没一会儿,报童的声音清晰起来:“号外!号外!电影明星梁燕珍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榜单,到下星期四要更1.5W,为不蹲小黑屋而努力!^_^   那个德语是我在谷歌翻译上翻出来的,啊哈哈,要是错了,= =,那就怪google! ☆、第三十四章   天色阴沉下来,风雪渐渐大了。   金碧推门进来时,屋子里一片昏暗,她看见薇莺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   “薇莺?”   薇莺没动,金碧有些奇怪,走过去一看,她脸上隐隐有泪水。   “你怎么啦?”金碧惊讶的坐在她对面。   薇莺摇了摇头,拿起身侧的报纸递过去,金碧接过来,跳入眼中的是斗大的几个黑字:“电影明星梁燕珍为情自杀,香消玉殒”。   金碧难以置信:“啊?!”   “我也不敢信,”薇莺哽咽,“前几日我们还一起拍戏。虽然我跟她也不算有多深的交情,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真不好受。”   “唉...”金碧叹息,“才二十六岁,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也许她真的觉得她这一世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吧。”薇莺拿过报纸,看着上面笑靥如花的美人,伤心的说:“入片场的第一天,我曾经听到她对人说,我们这电影的名字好,她来沾沾运气。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真正的有情郎又有多少?这世上能让女人幸福的是男人,能逼死女人的也是男人。”   金碧再次感伤的叹息。   两人静静的坐在昏暗的房间中,听着窗外风雪呼号的声音,为这个红颜薄命的女子深深惋惜。   梁燕珍是美人,却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古典美人。   她身材高挑,眉眼轮廓带了点深邃的异域风情,笑起来时,整个人美的洒脱而热烈,平日里与人相处又豪爽而开朗,让人觉得她是个真正洋派的女子。   报纸上说梁燕珍家境小康,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是圣桑女校的优秀毕业生。   她已经出演了十部戏的女主角,每月从群星公司领走七百块大洋,这是个连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的高薪,足够让她一个女子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在沪上维持体面富足的生活。   连舆论都为她可惜,有评论这样写道:这样一个走在时代先锋的梁燕珍该是开明的,是独立的,是坚强的,可她却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旧式女人悲惨的老路上去了。   薇莺在梁燕珍的葬礼上见到了那位金先生,他穿着一身长衫,戴着圆圆的墨镜,面无表情的让人看不透他是伤心抑或是冷漠。   他一出现,记者就蜂拥而上,一时间闪光灯闪个不停,面对记者的诸多问题,这位金先生只说了五个字:“过刚者易折。”   群星公司来的许多人当时就站在金先生不远处,薇莺暗暗打量他,只觉得这个男人可笑的很,五个字便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了。   等到葬礼结束,薇莺跟着群星的众人从前侧的角门出去时,恰好看见金先生登上自己的轿车。   他在上车之前停了停。   他摘下了眼镜,转身望了眼门里,那个角度能看见挂在那里梁燕珍的照片,是她的一张剧照,照片中的女子微笑恬静,眼神温柔。   不知是不是错觉,薇莺似乎看见他回头时,眼中一闪而过薄薄的泪影。   她只觉得无限唏嘘。   梁燕珍的事因为影响很大,在各种报纸上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除了一些采访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   一日,薇莺回公司,郁骥文找她有事。   她在郁经理办公室外等候的时候,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报纸。   报纸的左下角又是关于梁燕珍的新闻,这次的记者大约是采访过很知情的人,那人向记者透露梁燕珍自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金先生不愿休妻,只愿纳她为妾。   金先生是前朝皇室旁支的后裔,他与妻子是幼时就订下婚约的,虽然他对婚事不甚满意,却也绝不是抛弃糟糠之妻的人。   他愿纳梁燕珍为妾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只是梁燕珍不甘心。   看完报道,薇莺怔忡了片刻,待她回过神,将报纸翻了个面,立刻就看到头版头条上谢仕甫与孙碧心结婚启事,启事是一篇华丽的旧体骈文,里头盛赞谢孙两府联姻乃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薇莺望着报纸上英俊依旧的谢仕甫,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她的心里忽然灌注了一股力量,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值得的,对爱情的向往、对金钱的渴望都该不成为她该轻贱自己的原因。   哪怕报纸背后的婚姻真相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花团锦簇,她却不能是那个打破镜花水月的人。   她知道自己有许多的不完美,她的傲骨也是她不完美之所在,但她却愿为这一身傲骨而付出代价。   薇莺闭了闭眼,阖上报纸,放在一旁。   郁骥文找薇莺是为了《难得有情郎》一些后续的事体。   群星公司原本的打算是由梁燕珍演唱《难得有情郎》的片尾曲,可梁燕珍出了事,这首曲子就得找别人来唱,编剧李云秋提议是不是可以让薇莺试一试。   薇莺由李云秋带着去找公司音乐科的科长丁瀚之,李云秋安慰她:“待会儿试音的时候,不要紧张,就像平时唱歌一样,过分紧张嗓子就放不开了。”   丁瀚之不到四十岁,善于谱曲也偶尔写词,公司所拍摄的电影,里面的音乐泰半出自他的手。   他问薇莺:“识五线谱么?”   “识的。”   他递过来一张乐谱:“照着这个哼唱一段。”   乐谱比她在音乐课上所学要复杂的多,薇莺硬着头皮哼了一小段。   “不对!”丁瀚之拿着铅笔飞快的勾了几个圈,“这里有个休止符,这个音是四分之三拍!这句重来!”   薇莺重来了好多遍,最后丁瀚之说:“勉强可以了,把歌词拿回去熟悉,你天赋不错,但有才华也要有努力,不然就是一场空。”   薇莺觉着丁瀚之大约是怕太过打击她才说她在唱歌上面有天赋,在她看来唱歌比拍电影要难多了。   但等她熟悉了这首歌,她就真的喜欢上了这首《芦花千里》:“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当这首歌在沪上的大街小巷里回响时,薇莺已经在拍第二部电影了。   那时的她因为《难得有情郎》的热映而成为了沪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难得有情郎》打着梁燕珍遗作的名头吸引了许多人进电影院,薇莺作为女主角的妹妹顺理成章的受到了关注,而《芦花千里》的走红更是让她真正成了一位电影女明星。   连韭芽放学回家都说:“姐!我们班里有你的影迷呢!”   “什么影迷不影迷的,”薇莺笑道,“我才演了一部电影,哪里有你讲的这么夸张。”   “真的!”韭芽见薇莺不信,气鼓鼓的说,“姐,她把报纸上所有你的剧照都剪下来了,贴在一个本子上,还拿来给我们看呢,我差点就忍不住说那是我姐。”   金碧也在一旁笑道:“薇莺,我信韭芽,上次我陪着费舍太太去电影院里看你这部戏,她夸你演的好呢。”   薇莺被她俩逗的直笑,她还是觉得有些夸张。   《难得有情郎》在电影院里连着上映了五十五天,只比电影放映最高纪录的六十天少了五天。   这样好的成绩让公司狠狠赚了一笔,按着惯例,薇莺也小小的得了一笔分红。   电影放映到第五十天时,公司在理查德森大饭店举办了一场庆功会。   庆功会也请了一些记者,郁骥文在记者面前再次大大的夸奖了一番薇莺,为她主演的新电影《鹊踏枝》造势。   既然是庆功会就免不了喝酒,等薇莺出饭店门时,已经微醺了。   送走了记者,郁骥文问薇莺:“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薇莺刚想答应,一旁有个声音:“微盈。”   她转头,惊喜的扑过去:“你回来啦?”   傅正襄接住薇莺,脸色稍稍柔和。   他朝郁骥文点了点头:“麻烦你了,我送她回去。”   郁骥文朝他肩头的军衔望了望,微微一惊,将疑惑压在心里,客气道:“不麻烦,那我先走了。”   傅正襄扶着薇莺往停车的地方走。   “喝酒了?”他问。   “嗳,”薇莺揉了揉额头,“不喝不行呢。”   “你怎么今天有空?”她忽然想起来,“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今天休假,去惠斯勒公寓找你,听金碧说你在这里。”   “你等多久了?”   “没一会。”   “喂。”   “嗯?”   “你怎么这么久才休假?”薇莺喃喃的抱怨,“我好想你啊,可又不敢去你那里找你,怕你们有什么禁令。”   傅正襄抱紧她,笑了笑:“我不是写信给你了吗?”   薇莺抬起头,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揉搓:“信里又看不到人。”   揉了一会儿,薇莺心疼道:“你瘦了呢,是不是很辛苦?”   傅正襄温声说道:“还好。”   “别骗我啦,”薇莺将头埋在他颈侧,“连我这样每日拍拍电影的人都觉得辛苦死了,更何况你呢。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傅正襄吻了吻她的发丝,没有回答。   “唉,”薇莺叹气,“你说你,脾气差,不讲理,随时要去打仗,你身上除了长得好这个优点,都是让我烦恼的地方,可我还是喜欢你。”   傅正襄不知这算不算酒后吐真言,他哭笑不得的反驳:“起码还有个优点。”   “什么?”   “拿你当命,比任何人都爱你。”   薇莺蹙着眉想了想:“好吧,这个也算。”   傅正襄不由朗声笑起来。   车子往前开,薇莺一直趴在傅正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   到了亚尔培路,薇莺又开始嚷饿,傅正襄连忙叫厨房下了一碗面送到房间里。   吃完了满满一碗面,薇莺才稍微清醒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空碗:“你家厨子下的面真香。”   傅正襄本来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吃,却再次被她逗笑了。   傅正襄笑了一会儿,感慨道:“这段时间总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广播里也放一放你唱的歌,歌很好听,可报纸上的你,我都要觉得不认识了。”   “我也不认识,”薇莺靠在他怀里,“一会把我写的清纯无比,一会又把我写的心机深重,好像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是什么人一样。”   “这也正常,不然报纸怎么卖得出去。”   “是啊,也正常。”薇莺无奈的说,“做电影明星就是一件人前风光的事,至于内里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傅正襄安慰的拍拍她。   “你看了那篇报道吧?”薇莺问。   “哪篇?”   “就是说我和金先生私会的。”   “看了。”   “那你有没有生气?”   何止生气!   傅正襄笑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脾气差又不讲理么?遇上这种事,我还能不生气?”   薇莺咬了咬嘴唇:“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傅正襄说,“你连我都不大看得上,还会看上别人?”   薇莺扑哧一笑,将前因后果向傅正襄一一道来。   薇莺对于金先生那次为何来找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她从公司一出来就看见金先生等在那里,她装作没看见,准备绕过去。   谁知金先生叫住她:“纪小姐!”   薇莺无法,只好上前:“金先生。”   “纪小姐,恕我冒昧,我想请你喝一杯咖啡。”   薇莺压根不想答应,可金先生一脸坚定,来来往往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她只好点点头。   “纪小姐,”咖啡馆里人很少,金先生与薇莺对面坐着,他微微一笑,“恭喜你,你这部电影演的很好。”   薇莺礼貌的惜字如金:“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金先生看向窗外,“燕珍的最后一部电影...十分完美。”   薇莺低头抿咖啡。   “那首歌也很好,”金先生低声说,“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隔。离人几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这首歌本是安排燕珍姐唱的。”薇莺轻言细语,简直不怀好意。   金先生愕然了一瞬,点头:“原来如此。”   “纪小姐,”金先生沉默良久,忽然说,“我明白你大约因着燕珍对我有不小的敌意。”   “不敢。”   金先生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燕珍的感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走了,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我也不想活了...纪小姐,我与燕珍这么多年,看多了你们电影明星的事。我奉劝你一句,有时候气性太大,会伤人伤己。做人还是要学着妥协,很多时候以柔克刚未尝不是解决之道。”   薇莺忍不住反问:“那如果燕珍姐对你也采取以柔克刚之道,你会按她所想的那样休妻娶她么?”   “不会。”金先生说,“但我会做到以后只有她一个女人。”   “我妻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我的妻子流落到过于悲惨的境地。”他顿了顿,补充道,“世上安得双全法,或许燕珍对我绝望了,但我却是真心想对燕珍好的。”   薇莺无言以对。   这个世上也许很多事确实难以对或者错来简单评判。   天色阴沉下来,风雪渐渐大了。   金碧推门进来时,屋子里一片昏暗,她看见薇莺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   “薇莺?”   薇莺没动,金碧有些奇怪,走过去一看,她脸上隐隐有泪水。   “你怎么啦?”金碧惊讶的坐在她对面。   薇莺摇了摇头,拿起身侧的报纸递过去,金碧接过来,跳入眼中的是斗大的几个黑字:“电影明星梁燕珍为情自杀,香消玉殒”。   金碧难以置信:“啊?!”   “我也不敢信,”薇莺哽咽,“前几日我们还一起拍戏。虽然我跟她也不算有多深的交情,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真不好受。”   “唉...”金碧叹息,“才二十六岁,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也许她真的觉得她这一世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吧。”薇莺拿过报纸,看着上面笑靥如花的美人,伤心的说:“入片场的第一天,我曾经听到她对人说,我们这电影的名字好,她来沾沾运气。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真正的有情郎又有多少?这世上能让女人幸福的是男人,能逼死女人的也是男人。”   金碧再次感伤的叹息。   两人静静的坐在昏暗的房间中,听着窗外风雪呼号的声音,为这个红颜薄命的女子深深惋惜。   梁燕珍是美人,却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古典美人。   她身材高挑,眉眼轮廓带了点深邃的异域风情,笑起来时,整个人美的洒脱而热烈,平日里与人相处又豪爽而开朗,让人觉得她是个真正洋派的女子。   报纸上说梁燕珍家境小康,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是圣桑女校的优秀毕业生。   她已经出演了十部戏的女主角,每月从群星公司领走七百块大洋,这是个连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的高薪,足够让她一个女子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在沪上维持体面富足的生活。   连舆论都为她可惜,有评论这样写道:这样一个走在时代先锋的梁燕珍该是开明的,是独立的,是坚强的,可她却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旧式女人悲惨的老路上去了。   薇莺在梁燕珍的葬礼上见到了那位金先生,他穿着一身长衫,戴着圆圆的墨镜,面无表情的让人看不透他是伤心抑或是冷漠。   他一出现,记者就蜂拥而上,一时间闪光灯闪个不停,面对记者的诸多问题,这位金先生只说了五个字:“过刚者易折。”   群星公司来的许多人当时就站在金先生不远处,薇莺暗暗打量他,只觉得这个男人可笑的很,五个字便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了。   等到葬礼结束,薇莺跟着群星的众人从前侧的角门出去时,恰好看见金先生登上自己的轿车。   他在上车之前停了停。   他摘下了眼镜,转身望了眼门里,那个角度能看见挂在那里梁燕珍的照片,是她的一张剧照,照片中的女子微笑恬静,眼神温柔。   不知是不是错觉,薇莺似乎看见他回头时,眼中一闪而过薄薄的泪影。   她只觉得无限唏嘘。   梁燕珍的事因为影响很大,在各种报纸上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除了一些采访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   一日,薇莺回公司,郁骥文找她有事。   她在郁经理办公室外等候的时候,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报纸。   报纸的左下角又是关于梁燕珍的新闻,这次的记者大约是采访过很知情的人,那人向记者透露梁燕珍自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金先生不愿休妻,只愿纳她为妾。   金先生是前朝皇室旁支的后裔,他与妻子是幼时就订下婚约的,虽然他对婚事不甚满意,却也绝不是抛弃糟糠之妻的人。   他愿纳梁燕珍为妾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只是梁燕珍不甘心。   看完报道,薇莺怔忡了片刻,待她回过神,将报纸翻了个面,立刻就看到头版头条上谢仕甫与孙碧心结婚启事,启事是一篇华丽的旧体骈文,里头盛赞谢孙两府联姻乃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薇莺望着报纸上英俊依旧的谢仕甫,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她的心里忽然灌注了一股力量,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值得的,对爱情的向往、对金钱的渴望都该不成为她该轻贱自己的原因。   哪怕报纸背后的婚姻真相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花团锦簇,她却不能是那个打破镜花水月的人。   她知道自己有许多的不完美,她的傲骨也是她不完美之所在,但她却愿为这一身傲骨而付出代价。   薇莺闭了闭眼,阖上报纸,放在一旁。   郁骥文找薇莺是为了《难得有情郎》一些后续的事体。   群星公司原本的打算是由梁燕珍演唱《难得有情郎》的片尾曲,可梁燕珍出了事,这首曲子就得找别人来唱,编剧李云秋提议是不是可以让薇莺试一试。   薇莺由李云秋带着去找公司音乐科的科长丁瀚之,李云秋安慰她:“待会儿试音的时候,不要紧张,就像平时唱歌一样,过分紧张嗓子就放不开了。”   丁瀚之不到四十岁,善于谱曲也偶尔写词,公司所拍摄的电影,里面的音乐泰半出自他的手。   他问薇莺:“识五线谱么?”   “识的。”   他递过来一张乐谱:“照着这个哼唱一段。”   乐谱比她在音乐课上所学要复杂的多,薇莺硬着头皮哼了一小段。   “不对!”丁瀚之拿着铅笔飞快的勾了几个圈,“这里有个休止符,这个音是四分之三拍!这句重来!”   薇莺重来了好多遍,最后丁瀚之说:“勉强可以了,把歌词拿回去熟悉,你天赋不错,但有才华也要有努力,不然就是一场空。”   薇莺觉着丁瀚之大约是怕太过打击她才说她在唱歌上面有天赋,在她看来唱歌比拍电影要难多了。   但等她熟悉了这首歌,她就真的喜欢上了这首《芦花千里》:“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当这首歌在沪上的大街小巷里回响时,薇莺已经在拍第二部电影了。   那时的她因为《难得有情郎》的热映而成为了沪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难得有情郎》打着梁燕珍遗作的名头吸引了许多人进电影院,薇莺作为女主角的妹妹顺理成章的受到了关注,而《芦花千里》的走红更是让她真正成了一位电影女明星。   连韭芽放学回家都说:“姐!我们班里有你的影迷呢!”   “什么影迷不影迷的,”薇莺笑道,“我才演了一部电影,哪里有你讲的这么夸张。”   “真的!”韭芽见薇莺不信,气鼓鼓的说,“姐,她把报纸上所有你的剧照都剪下来了,贴在一个本子上,还拿来给我们看呢,我差点就忍不住说那是我姐。”   金碧也在一旁笑道:“薇莺,我信韭芽,上次我陪着费舍太太去电影院里看你这部戏,她夸你演的好呢。”   薇莺被她俩逗的直笑,她还是觉得有些夸张。   《难得有情郎》在电影院里连着上映了五十五天,只比电影放映最高纪录的六十天少了五天。   这样好的成绩让公司狠狠赚了一笔,按着惯例,薇莺也小小的得了一笔分红。   电影放映到第五十天时,公司在理查德森大饭店举办了一场庆功会。   庆功会也请了一些记者,郁骥文在记者面前再次大大的夸奖了一番薇莺,为她主演的新电影《鹊踏枝》造势。   既然是庆功会就免不了喝酒,等薇莺出饭店门时,已经微醺了。   送走了记者,郁骥文问薇莺:“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薇莺刚想答应,一旁有个声音:“微盈。”   她转头,惊喜的扑过去:“你回来啦?”   傅正襄接住薇莺,脸色稍稍柔和。   他朝郁骥文点了点头:“麻烦你了,我送她回去。”   郁骥文朝他肩头的军衔望了望,微微一惊,将疑惑压在心里,客气道:“不麻烦,那我先走了。”   傅正襄扶着薇莺往停车的地方走。   “喝酒了?”他问。   “嗳,”薇莺揉了揉额头,“不喝不行呢。”   “你怎么今天有空?”她忽然想起来,“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今天休假,去惠斯勒公寓找你,听金碧说你在这里。”   “你等多久了?”   “没一会。”   “喂。”   “嗯?”   “你怎么这么久才休假?”薇莺喃喃的抱怨,“我好想你啊,可又不敢去你那里找你,怕你们有什么禁令。”   傅正襄抱紧她,笑了笑:“我不是写信给你了吗?”   薇莺抬起头,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揉搓:“信里又看不到人。”   揉了一会儿,薇莺心疼道:“你瘦了呢,是不是很辛苦?”   傅正襄温声说道:“还好。”   “别骗我啦,”薇莺将头埋在他颈侧,“连我这样每日拍拍电影的人都觉得辛苦死了,更何况你呢。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傅正襄吻了吻她的发丝,没有回答。   “唉,”薇莺叹气,“你说你,脾气差,不讲理,随时要去打仗,你身上除了长得好这个优点,都是让我烦恼的地方,可我还是喜欢你。”   傅正襄不知这算不算酒后吐真言,他哭笑不得的反驳:“起码还有个优点。”   “什么?”   “拿你当命,比任何人都爱你。”   薇莺蹙着眉想了想:“好吧,这个也算。”   傅正襄不由朗声笑起来。   车子往前开,薇莺一直趴在傅正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   到了亚尔培路,薇莺又开始嚷饿,傅正襄连忙叫厨房下了一碗面送到房间里。   吃完了满满一碗面,薇莺才稍微清醒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空碗:“你家厨子下的面真香。”   傅正襄本来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吃,却再次被她逗笑了。   傅正襄笑了一会儿,感慨道:“这段时间总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广播里也放一放你唱的歌,歌很好听,可报纸上的你,我都要觉得不认识了。”   “我也不认识,”薇莺靠在他怀里,“一会把我写的清纯无比,一会又把我写的心机深重,好像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是什么人一样。”   “这也正常,不然报纸怎么卖得出去。”   “是啊,也正常。”薇莺无奈的说,“做电影明星就是一件人前风光的事,至于内里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傅正襄安慰的拍拍她。   “你看了那篇报道吧?”薇莺问。   “哪篇?”   “就是说我和金先生私会的。”   “看了。”   “那你有没有生气?”   何止生气!   傅正襄笑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脾气差又不讲理么?遇上这种事,我还能不生气?”   薇莺咬了咬嘴唇:“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傅正襄说,“你连我都不大看得上,还会看上别人?”   薇莺扑哧一笑,将前因后果向傅正襄一一道来。   薇莺对于金先生那次为何来找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她从公司一出来就看见金先生等在那里,她装作没看见,准备绕过去。   谁知金先生叫住她:“纪小姐!”   薇莺无法,只好上前:“金先生。”   “纪小姐,恕我冒昧,我想请你喝一杯咖啡。”   薇莺压根不想答应,可金先生一脸坚定,来来往往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她只好点点头。   “纪小姐,”咖啡馆里人很少,金先生与薇莺对面坐着,他微微一笑,“恭喜你,你这部电影演的很好。”   薇莺礼貌的惜字如金:“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金先生看向窗外,“燕珍的最后一部电影...十分完美。”   薇莺低头抿咖啡。   “那首歌也很好,”金先生低声说,“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隔。离人几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这首歌本是安排燕珍姐唱的。”薇莺轻言细语,简直不怀好意。   金先生愕然了一瞬,点头:“原来如此。”   “纪小姐,”金先生沉默良久,忽然说,“我明白你大约因着燕珍对我有不小的敌意。”   “不敢。”   金先生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燕珍的感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她走了,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我也不想活了...纪小姐,我与燕珍这么多年,看多了你们电影明星的事。我奉劝你一句,有时候气性太大,会伤人伤己。做人还是要学着妥协,很多时候以柔克刚未尝不是解决之道。”   薇莺忍不住反问:“那如果燕珍姐对你也采取以柔克刚之道,你会按她所想的那样休妻娶她么?”   “不会。”金先生说,“但我会做到以后只有她一个女人。”   “我妻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我的妻子流落到过于悲惨的境地。”他顿了顿,补充道,“世上安得双全法,或许燕珍对我绝望了,但我却是真心想对燕珍好的。”   薇莺无言以对。   这个世上也许很多事确实难以对或者错来简单评判。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那日薇莺与金先生聊了没多久,金先生只是由于在电影院里刚看了《难得有情郎》,心中的伤痛实在难以纾解,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才突发奇想的来找薇莺聊一聊。   谁知这一场短短的,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会面隔天就登了报纸。   那个小报一向以散播明星名流之间捕风捉影的风流事见长,往往凭着几张照片就能极尽想象,编出一个个像模像样的故事。   薇莺从不看这份报纸,还是郁骥文带到片场给她看的。   薇莺匆匆扫下来,只觉得荒谬,报纸上说她早在梁燕珍未去世就已经与金先生暗通款曲了,结果这事被梁燕珍揭穿了,她才一气之下自杀了。   “薇莺,”郁骥文无奈的提醒她,“你如今名气已经不小了,以后与人会面,要多当心。”   薇莺气血翻涌,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很不好意思:“是我没有注意,给郁经理惹麻烦了。”   “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郁骥文半开玩笑道,“我打电话过去,人家报纸还不愿意卖我个面子,撤回这个说法呢。”   “那...怎么办?”   “没事,”郁骥文见薇莺又气又惊,脸都煞白了,便安慰道,“我再找找人,无论如何得叫他们登报道个歉。”   过了几日,那份报纸果然登了个道歉启事,郑重的向纪薇莺小姐与金先生道歉。   沪上最正规销量最大的《申江新报》还在副刊做了篇金先生的采访,里面特地谈到了与薇莺的这桩桃色新闻,金先生语气激动:“燕珍尸骨未寒,他们竟然这样丧心病狂的污蔑!我对于那些说我是负心汉的报道从来不回应,但这一篇无中生有的报道中伤燕珍和我,还有纪小姐,实在叫我忍无可忍!”   报道的最后,金先生说:“燕珍是我此生挚爱,请日后给予我空间让我安静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桃色新闻与我牵扯了。”   到此时,这件新闻才算在十里洋场打了个漩,沉寂下去了。   薇莺心有余悸:“要不是我们郁经理找到得力的人,这事情还不知会怎样呢。”   傅正襄安静的听她讲完,笑了笑:“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不过去还能怎么办?”薇莺苦恼,“也不晓得那家报纸是谁办的,成日里胡乱造谣,居然也没什么人追究。”   傅正襄不动声色的又问起薇莺的新戏,薇莺立时兴高采烈地讲起拍《鹊踏枝》的各种事情。   郁骥文没有同薇莺讲,这家报纸虽然不大,背后却是沪上势力最大的洪武帮。   起初他们只是偷偷拍摄一些名人私影作为勒索用,后来逐渐在帮-派内规范起来,发展出一份不入流却颇为畅销的小报。   名流们在他们这里吃了亏,无非是塞钱解决,塞钱也解决不了,那就只有自认倒霉,谁也不敢把这份报纸如何。   曾有一位先生仗着家里有几分势力,在被报纸刊出了莫须有的丑闻后,一纸诉状以伤害名誉为由将报社告上法庭。   谁知沪上居然没有一位律师敢接他的案子,这份诉状还是从燕京找了位律师来写的。   却不想这轰动一时的案子只开庭了一次,律师就遇上了仙人跳,灰溜溜的回了燕京,而这位原告苦主惨被打断了一条腿。   案子不了了之,从此再也无人敢与这份报纸叫板了。   傅正安看了报纸打电话去傅正襄军营里:“怀瑾啊,你的美人儿遇上麻烦啦。”   傅正襄忙的恨不能长了三头六臂,根本没有时间看报纸,听傅正安一说,忙叫副官去买了份报纸回来。   他一看就气的暴跳如雷,连一枪打死照片里男人的心都有了。   “嗳,嗳,嗳,”傅正安在电话里说,“你别忙着生气,依我看你的美人儿是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她是冤枉的!”傅正襄怒道,“是谁敢这么胡编乱造?”   “你行啊,连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相信她。”傅正安笑道:“不过呢,你看,你的女人刚刚出名就遇到这种事,不定多难过呢。她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   “娘的!老子要带人砸了这家报社!”   傅正安一听,连忙安抚道:“不行不行,你别冲动,我帮你解决这件事。”   傅正襄狐疑:“你又在这报社里掺和了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傅正安说,“我保证还你女人一个清白。”   傅正襄想了想:“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没让我满意,我不管这家报纸后面是谁,我都不会讲情面。”   傅正安满口答应下来。   他让报社顺水推舟答应接受群星公司塞的钱,登了篇道歉启事,之后又让《申江新报》特地做了个专访。   他这一番行事,毫无痕迹,就连郁骥文都以为是他找的市政-府的人起了作用。   傅正襄看完报纸,心里不是不气薇莺,可他却又担心她受了这么大的中伤,心理承受不了,特地给她写了封信,拐弯抹角的安慰她。   不过,看她如今的样子,这傻丫头大约是完全不知情的。   “喂,”薇莺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听着呢,”傅正襄说,“你在讲头一次做女主角压力大。微盈,我们军人在战场上最讲究士气,只要士气不落,哪怕暂时不利,也有机会反败为胜。你拍戏也是如此,就算你经验不足,但只要不先输了阵,总不会太过难看。”   薇莺认真的听他讲完,望着他出了一会神。   傅正襄被她弄得有些糊涂:“你怎么了?”   她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这么好,我都没有安全感了。”   “胡思乱想什么,”傅正襄笑骂道,他把她压在身下,说,“你如今是大明星,没有安全感的是我才对。”   薇莺吻他:“你还会没安全感?最多一枪毙了我呗。”   “舍不得。”傅正襄深深的回吻,“越来越舍不得了。”   也许是相思的太久,他们两人都热情极了。   特别是薇莺,薇莺温柔又热烈的缠着傅正襄,简直叫傅正襄神-魂-颠倒。   “怀瑾,”她低低的呻-吟,“别离开我好么?”   薇莺的声音迷人又脆弱。   傅正襄停下动作,他的汗滴在她身上。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竭力压抑着欲-望哑声说:“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她抱紧了他:“我不是不信你...”   “既然不是,那就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他打断她的话,沉沉的看着她,“你记住,今生我只爱你一人,我既然敢这么说就绝不会负你。”   傅正襄没有看过《难得有情郎》。   第二日,薇莺说要带傅正襄去光明大戏院去看这部电影,傅正襄觉得她有些异想天开:“我是无所谓,你要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   薇莺神秘的笑了笑,让他去客厅里等着。   傅正襄早就让人在衣帽间给薇莺备下了许多件旗袍。   从永安的吴园饭店开始,到联勤总院的病房,再到这间别墅,他执着的将他看做家的地方,打造成薇莺的影子无处不在的模样,无论这个地方作为“家”的意义有多短暂。   薇莺挑了件青布旗袍,将头发梳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下楼,悄悄的走到客厅,一把蒙住傅正襄的眼睛,娇俏的说:“傅旅长,猜猜我是谁?”   傅正襄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怎么样?”薇莺笑眯眯的问他,“像不像大学生?”   他眼神闪了闪,拉着她的手在嘴边亲吻:“你故意的。”   “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大华大学的纪微盈就喜欢到了骨子里,所以故意穿成这样勾-引我。”   “哪有。”薇莺红着脸,垂下眼小小的反驳。   傅正襄的手滑到她的腰际,一个用力,她跌入他怀中。   “狡猾的丫头。”   他淡淡的说完,忽然凶狠的吻下来。   一吻结束,薇莺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她双手圈住他的腰,小声问:“那我穿成这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餍足的摸了摸嘴角,“若是你什么都不穿,我更喜欢。”   薇莺不依的忸怩了一下。   “别乱动,”他警告她,“要是还想出去看电影就别乱动。”   薇莺立刻老实了。   《难得有情郎》上映到最后几日了,大光明戏院里的人反倒比前些时还要更多了些。   傅正襄牵着薇莺找座位,他仍是一身戎装,只是暂时取下了肩章,外表看起来就是个年轻军官,而薇莺是一身与他很般配的女学生气质。   在旁人眼中,这两人模样都长得太好,难免多看两眼,却谁也没有想到电影里头演妹妹的纪薇莺就坐在自己身边。   一百分钟的电影很快就放映完了,薇莺的扮相不比女主角逊色多少。   出了戏院的门,外头春光明媚。   傅正襄颇有几分意犹未尽:“上一次看电影还是在德国...”   “哪部戏?”   “好像是葛丽泰嘉宝的《茶花女》。”   “好看吗?”   “不太记得了,”傅正襄说,“时间有些久了,当时还是与渡部隆吉一起去的。”   薇莺“哦”了一声。   气氛忽然有些滞涩。   傅正襄紧了紧她的手,薇莺朝他笑了笑:“那边有家咖啡馆,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说我们这算是约会吧?”   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薇莺喝着咖啡,忽然问道。   傅正襄一笑,薇莺捧着杯子又感叹道:“不知下一次你陪着我看电影会是在何时了。”   对于不能保证的事,傅正襄从来不多说,他径自沉默。   薇莺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等把倭寇全部赶走。”   “那要三年五年的赶不走他们呢?”   “无论多久,就算十年八年,也要将他们全部赶走。既生于乱世,就要有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决心。”傅正襄攥紧了拳头,“我们后勤不如人,军备不如人,若是连这份决心都没有,就真的完了。”   薇莺伸出手握住傅正襄的拳头,她的手指划过他左手的残缺。   “每次触摸到你左手这里,”薇莺说,“我心里都空荡荡的。”   傅正襄的目光柔和下来,他笑道:“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了,不过有时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可惜,以后我们结婚了,戒指该往哪里戴呢?”   薇莺眼中水光闪动,她也笑道:“干脆栓根红绳,戴你脖子上。”   “胡扯!”他轻斥,“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薇莺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颈侧:“傻瓜。”   傅正襄一顿,仿佛有些不服气,薇莺轻轻笑了一声。   傅正襄顺势也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纤秾合度,越发美好了。   她是因着他才绽放的。   傅正襄心里喜欢的发疼,他恨不能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任由时光流转。   那天傅正襄由于独立旅中有紧急军情而不得不提前回营。   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等待。   薇莺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脸:“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瘦了。”   傅正襄嘴唇动了动,仿佛有很多要说的,可到最后只说:“有事给我挂电话,我走了。”   薇莺点点头,目送他的汽车远去。   时间还早,薇莺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不知怎么就转回了群星公司。   既然回来了,她想着进去看看也无妨。   刚走到门口,一旁有个站在阴影里的女人冲到她面前:“薇莺!”   薇莺一怔,忽然失声喊道:“红鸾?!”   红鸾兴奋的笑道:“可算等到你了,他们说你今日请假,可我想在这里等等看,果然没错。”   “红鸾,”薇莺亲亲热热的挽着她,“你也在沪上,为何都不来找我们哪。我们与小燕楼不熟,也不好随便去找他,但你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红鸾翻了个白眼,大声说:“别提了!要不是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消息,我哪里找得到你们!”   “走!”薇莺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一聊。”   附近有家如意茶楼,为了安静好说话,薇莺要了个带雅座的内室。   刚一坐下,红鸾就叽叽喳喳的问起金绯、金碧与韭芽的近况。   薇莺略去金绯被倭寇抓走又从慰-安所里逃出来那一段,剩余的一一说了。   红鸾感慨不已。   “红鸾,”薇莺说,“我听说你跟小燕楼结婚了?”   “是啊,刚一到沪上我们就结婚了。”   “你可真好,”薇莺羡慕道,“我们姐妹里就属你命好。”   “嗨,”红鸾抱怨道,“结了婚才晓得小燕楼那人毛病那么多,本来我早就想来找你们,可他只说你们无事,也不把你们地址告诉我,若不是报纸上到处登你的消息,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   她嘴里说着埋怨的话,可她身上散发的平和宁静却叫人一看便知她很幸福。   薇莺一个劲望着她笑,她瞪了瞪眼:“你笑什么?”   “笑你啊,”薇莺掩着嘴笑,“明明就跟小燕楼好的不得了。”   红鸾抿了抿鬓角,有些羞涩。   “薇莺,”过了一晌,红鸾说,“那日我在报纸上看到谢少爷的结婚启事了。”   薇莺笑了笑:“是啊,谢少爷结婚了。”   “那你......”   “我?当初我下定决心绝不做妾之时,我跟谢少爷就不可能了。”   红鸾点点头:“那傅团长?”   “我与傅正襄...虽然我与他之间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问题,但至少都是我们愿意互相妥协的问题。”   “那敢情好,”红鸾说,“薇莺,你一向叫人放心,就是有时候心气太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在男人面前,就像你讲的,该妥协的还是要懂得妥协。”   “我明白,”薇莺认真的说,“我与傅正襄走到如今不易,连生死都经历过,我与他说一句刻骨铭心也不为过。”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不得不离开。   分别时,两人站在茶楼门前,红鸾拉着薇莺的手说:“薇莺,有些事体我不方便同你讲,还望你体谅我。”   薇莺若有所思,过了一晌,说:“我明白。”   “今日我们一聚,下一次还不知何时。”红鸾感叹,“薇莺,你回去就不要同金碧、韭芽说起我了,免得徒增感伤。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仍然在永安,我们姐妹也会有一天要各奔东西,只要我晓得你们过得都好,我就放心了。”   薇莺顿了顿:“好。”   “天色不早了,”红鸾望了望天边的晚霞,“我要走了。”   她急匆匆的坐上黄包车离开了。   薇莺见她走远,转身回到公司里。   她走到角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将手心展开,里面是刚才红鸾递在她手里的一张纸条。   纸条的一面写着“傅正安”,另一面是几个她看不明白的大写英文字母。   薇莺收好纸条,若无其事的出了公司。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先到永安百货里逛了一圈,在一层买了顶帽子,又在二层买了瓶香水。从永安百货出来,薇莺直接去了亚尔培路的别墅。   到别墅之后,她先往惠斯勒公寓的家中打了个电话。   韭芽接的电话,薇莺告诉她自己晚上不回去,又嘱咐了她几句。   挂上电话,薇莺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往傅正安的办公室拨了个电话。   傅正安很快赶到了,薇莺将纸条交给他。   他看完立刻拿出打火机烧了。   “纪小姐,”他笑眯眯的,“多谢你啊。”   他仔细的向薇莺问了今日遇到红鸾之后所有的事,薇莺老老实实的全交代了。   傅正安听完,半开玩笑的说:“纪小姐如此机警,不如考虑到我麾下做事?也不会耽误你演电影。”   薇莺连忙摆手:“我不行的,我今天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简直是要害怕死了。”   薇莺心里其实很好奇纸条的内容是什么,但她在傅正安面前不敢表现出来。   “你不想知道为何你那姐妹会找你办这事?”   “我猜是因为小燕楼吧?”   “是啊,”傅正安的笑容慢慢收敛,“最近我们有两个人失踪了,相信是已经遇害了。其中一人刚好是小燕楼的联系人,他得到紧急消息,但是估计是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一时无法才会找到你。”   薇莺“哦”了一声,目光往旁边的打火机上溜了溜。   傅正安见她的模样,便为她解惑:“纸条的内容是关于倭寇最新的动作。”   薇莺一愣,傅正安说:“具体我不方便透露,纪小姐,今日你帮了我们大忙。你放心,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这一次,你就当全不知情。”   “我明白。”   傅正安起身,薇莺忽然问:“傅局长,我想问问我姐妹红鸾,也是你们的人?”   “不是,”傅正安说,“小燕楼恨不得整天将她藏在家里才安全,这次估计也是实在无法可想了吧。”   薇莺送傅正安到门口,傅正安笑道:“纪小姐,这次的事我记下了,下次你若再遇上类似《红舞》小报这样的事,你直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解决。”   薇莺心念电转之际,突然开口问道:“难道这次的事也是你帮我解决的?”   “是啊,”傅正安哈哈一笑,“不帮你解决,傅正襄就要带人去拆报馆啦,怎么,他没跟你说?”   薇莺摇摇头。   傅正安见她怔忡的模样,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她一番,道:“纪小姐,有些话我那二弟大约是不会讲的,他这次回燕京,说要与你结婚,差点被我家老爷子给打了,连我家老爷子都动了真怒,其余那些女流之辈就更不用说了。”   薇莺缓缓低下头。   “不过,”傅正安继续语重心长的说,“他说就算要他脱离傅家,他也铁了心要娶你。我这傻弟弟对你,说好听一些是一往情深,说难听一些便是鬼迷心窍了。而我看你对他,却是有所保留的,我说的没错吧?纪小姐,无论男人女人这一世若遇到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就要好好珍惜。女人身上有傲气是件好事,但一味骄傲就成了愚蠢,愚蠢的人往往会追悔莫及。你说,是不是?”   薇莺微微一震,小声道:“是。”   傅正安满意的笑了笑:“纪小姐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讲话就是舒心。我倒是觉得傅正襄娶你没什么不好,他这人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却多少能服你的管,日后你好好管管他。”   薇莺有些羞赧:“傅局长,我,我会对怀瑾好的。”   傅正安笑了笑,临走时,他丢下一句:“等你们结婚,我来为你们证婚。”   傅正安这一通话倒是冲散了薇莺今日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她躺在床上细细回想了一番,对自己当时的镇定有些难以置信。   月光从窗帘缝隙洒进来,薇莺辗转反侧了一阵,忽然很想念傅正襄。   她翻了个身到另一边,枕在傅正襄的枕头上,那里有一股让她莫名安心的淡淡烟味。   薇莺伴着这熟悉的味道,终于慢慢入睡。   那日薇莺与金先生聊了没多久,金先生只是由于在电影院里刚看了《难得有情郎》,心中的伤痛实在难以纾解,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才突发奇想的来找薇莺聊一聊。   谁知这一场短短的,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会面隔天就登了报纸。   那个小报一向以散播明星名流之间捕风捉影的风流事见长,往往凭着几张照片就能极尽想象,编出一个个像模像样的故事。   薇莺从不看这份报纸,还是郁骥文带到片场给她看的。   薇莺匆匆扫下来,只觉得荒谬,报纸上说她早在梁燕珍未去世就已经与金先生暗通款曲了,结果这事被梁燕珍揭穿了,她才一气之下自杀了。   “薇莺,”郁骥文无奈的提醒她,“你如今名气已经不小了,以后与人会面,要多当心。”   薇莺气血翻涌,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很不好意思:“是我没有注意,给郁经理惹麻烦了。”   “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郁骥文半开玩笑道,“我打电话过去,人家报纸还不愿意卖我个面子,撤回这个说法呢。”   “那...怎么办?”   “没事,”郁骥文见薇莺又气又惊,脸都煞白了,便安慰道,“我再找找人,无论如何得叫他们登报道个歉。”   过了几日,那份报纸果然登了个道歉启事,郑重的向纪薇莺小姐与金先生道歉。   沪上最正规销量最大的《申江新报》还在副刊做了篇金先生的采访,里面特地谈到了与薇莺的这桩桃色新闻,金先生语气激动:“燕珍尸骨未寒,他们竟然这样丧心病狂的污蔑!我对于那些说我是负心汉的报道从来不回应,但这一篇无中生有的报道中伤燕珍和我,还有纪小姐,实在叫我忍无可忍!”   报道的最后,金先生说:“燕珍是我此生挚爱,请日后给予我空间让我安静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桃色新闻与我牵扯了。”   到此时,这件新闻才算在十里洋场打了个漩,沉寂下去了。   薇莺心有余悸:“要不是我们郁经理找到得力的人,这事情还不知会怎样呢。”   傅正襄安静的听她讲完,笑了笑:“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不过去还能怎么办?”薇莺苦恼,“也不晓得那家报纸是谁办的,成日里胡乱造谣,居然也没什么人追究。”   傅正襄不动声色的又问起薇莺的新戏,薇莺立时兴高采烈地讲起拍《鹊踏枝》的各种事情。   郁骥文没有同薇莺讲,这家报纸虽然不大,背后却是沪上势力最大的洪武帮。   起初他们只是偷偷拍摄一些名人私影作为勒索用,后来逐渐在帮-派内规范起来,发展出一份不入流却颇为畅销的小报。   名流们在他们这里吃了亏,无非是塞钱解决,塞钱也解决不了,那就只有自认倒霉,谁也不敢把这份报纸如何。   曾有一位先生仗着家里有几分势力,在被报纸刊出了莫须有的丑闻后,一纸诉状以伤害名誉为由将报社告上法庭。   谁知沪上居然没有一位律师敢接他的案子,这份诉状还是从燕京找了位律师来写的。   却不想这轰动一时的案子只开庭了一次,律师就遇上了仙人跳,灰溜溜的回了燕京,而这位原告苦主惨被打断了一条腿。   案子不了了之,从此再也无人敢与这份报纸叫板了。   傅正安看了报纸打电话去傅正襄军营里:“怀瑾啊,你的美人儿遇上麻烦啦。”   傅正襄忙的恨不能长了三头六臂,根本没有时间看报纸,听傅正安一说,忙叫副官去买了份报纸回来。   他一看就气的暴跳如雷,连一枪打死照片里男人的心都有了。   “嗳,嗳,嗳,”傅正安在电话里说,“你别忙着生气,依我看你的美人儿是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她是冤枉的!”傅正襄怒道,“是谁敢这么胡编乱造?”   “你行啊,连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相信她。”傅正安笑道:“不过呢,你看,你的女人刚刚出名就遇到这种事,不定多难过呢。她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   “娘的!老子要带人砸了这家报社!”   傅正安一听,连忙安抚道:“不行不行,你别冲动,我帮你解决这件事。”   傅正襄狐疑:“你又在这报社里掺和了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傅正安说,“我保证还你女人一个清白。”   傅正襄想了想:“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没让我满意,我不管这家报纸后面是谁,我都不会讲情面。”   傅正安满口答应下来。   他让报社顺水推舟答应接受群星公司塞的钱,登了篇道歉启事,之后又让《申江新报》特地做了个专访。   他这一番行事,毫无痕迹,就连郁骥文都以为是他找的市政-府的人起了作用。   傅正襄看完报纸,心里不是不气薇莺,可他却又担心她受了这么大的中伤,心理承受不了,特地给她写了封信,拐弯抹角的安慰她。   不过,看她如今的样子,这傻丫头大约是完全不知情的。   “喂,”薇莺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听着呢,”傅正襄说,“你在讲头一次做女主角压力大。微盈,我们军人在战场上最讲究士气,只要士气不落,哪怕暂时不利,也有机会反败为胜。你拍戏也是如此,就算你经验不足,但只要不先输了阵,总不会太过难看。”   薇莺认真的听他讲完,望着他出了一会神。   傅正襄被她弄得有些糊涂:“你怎么了?”   她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这么好,我都没有安全感了。”   “胡思乱想什么,”傅正襄笑骂道,他把她压在身下,说,“你如今是大明星,没有安全感的是我才对。”   薇莺吻他:“你还会没安全感?最多一枪毙了我呗。”   “舍不得。”傅正襄深深的回吻,“越来越舍不得了。”   也许是相思的太久,他们两人都热情极了。   特别是薇莺,薇莺温柔又热烈的缠着傅正襄,简直叫傅正襄神-魂-颠倒。   “怀瑾,”她低低的呻-吟,“别离开我好么?”   薇莺的声音迷人又脆弱。   傅正襄停下动作,他的汗滴在她身上。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竭力压抑着欲-望哑声说:“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她抱紧了他:“我不是不信你...”   “既然不是,那就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他打断她的话,沉沉的看着她,“你记住,今生我只爱你一人,我既然敢这么说就绝不会负你。”   傅正襄没有看过《难得有情郎》。   第二日,薇莺说要带傅正襄去光明大戏院去看这部电影,傅正襄觉得她有些异想天开:“我是无所谓,你要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不会的。”   薇莺神秘的笑了笑,让他去客厅里等着。   傅正襄早就让人在衣帽间给薇莺备下了许多件旗袍。   从永安的吴园饭店开始,到联勤总院的病房,再到这间别墅,他执着的将他看做家的地方,打造成薇莺的影子无处不在的模样,无论这个地方作为“家”的意义有多短暂。   薇莺挑了件青布旗袍,将头发梳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下楼,悄悄的走到客厅,一把蒙住傅正襄的眼睛,娇俏的说:“傅旅长,猜猜我是谁?”   傅正襄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   “怎么样?”薇莺笑眯眯的问他,“像不像大学生?”   他眼神闪了闪,拉着她的手在嘴边亲吻:“你故意的。”   “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大华大学的纪微盈就喜欢到了骨子里,所以故意穿成这样勾-引我。”   “哪有。”薇莺红着脸,垂下眼小小的反驳。   傅正襄的手滑到她的腰际,一个用力,她跌入他怀中。   “狡猾的丫头。”   他淡淡的说完,忽然凶狠的吻下来。   一吻结束,薇莺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她双手圈住他的腰,小声问:“那我穿成这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餍足的摸了摸嘴角,“若是你什么都不穿,我更喜欢。”   薇莺不依的忸怩了一下。   “别乱动,”他警告她,“要是还想出去看电影就别乱动。”   薇莺立刻老实了。   《难得有情郎》上映到最后几日了,大光明戏院里的人反倒比前些时还要更多了些。   傅正襄牵着薇莺找座位,他仍是一身戎装,只是暂时取下了肩章,外表看起来就是个年轻军官,而薇莺是一身与他很般配的女学生气质。   在旁人眼中,这两人模样都长得太好,难免多看两眼,却谁也没有想到电影里头演妹妹的纪薇莺就坐在自己身边。   一百分钟的电影很快就放映完了,薇莺的扮相不比女主角逊色多少。   出了戏院的门,外头春光明媚。   傅正襄颇有几分意犹未尽:“上一次看电影还是在德国...”   “哪部戏?”   “好像是葛丽泰嘉宝的《茶花女》。”   “好看吗?”   “不太记得了,”傅正襄说,“时间有些久了,当时还是与渡部隆吉一起去的。”   薇莺“哦”了一声。   气氛忽然有些滞涩。   傅正襄紧了紧她的手,薇莺朝他笑了笑:“那边有家咖啡馆,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说我们这算是约会吧?”   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薇莺喝着咖啡,忽然问道。   傅正襄一笑,薇莺捧着杯子又感叹道:“不知下一次你陪着我看电影会是在何时了。”   对于不能保证的事,傅正襄从来不多说,他径自沉默。   薇莺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等把倭寇全部赶走。”   “那要三年五年的赶不走他们呢?”   “无论多久,就算十年八年,也要将他们全部赶走。既生于乱世,就要有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决心。”傅正襄攥紧了拳头,“我们后勤不如人,军备不如人,若是连这份决心都没有,就真的完了。”   薇莺伸出手握住傅正襄的拳头,她的手指划过他左手的残缺。   “每次触摸到你左手这里,”薇莺说,“我心里都空荡荡的。”   傅正襄的目光柔和下来,他笑道:“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了,不过有时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可惜,以后我们结婚了,戒指该往哪里戴呢?”   薇莺眼中水光闪动,她也笑道:“干脆栓根红绳,戴你脖子上。”   “胡扯!”他轻斥,“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薇莺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颈侧:“傻瓜。”   傅正襄一顿,仿佛有些不服气,薇莺轻轻笑了一声。   傅正襄顺势也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纤秾合度,越发美好了。   她是因着他才绽放的。   傅正襄心里喜欢的发疼,他恨不能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任由时光流转。   那天傅正襄由于独立旅中有紧急军情而不得不提前回营。   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等待。   薇莺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脸:“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瘦了。”   傅正襄嘴唇动了动,仿佛有很多要说的,可到最后只说:“有事给我挂电话,我走了。”   薇莺点点头,目送他的汽车远去。   时间还早,薇莺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不知怎么就转回了群星公司。   既然回来了,她想着进去看看也无妨。   刚走到门口,一旁有个站在阴影里的女人冲到她面前:“薇莺!”   薇莺一怔,忽然失声喊道:“红鸾?!”   红鸾兴奋的笑道:“可算等到你了,他们说你今日请假,可我想在这里等等看,果然没错。”   “红鸾,”薇莺亲亲热热的挽着她,“你也在沪上,为何都不来找我们哪。我们与小燕楼不熟,也不好随便去找他,但你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红鸾翻了个白眼,大声说:“别提了!要不是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消息,我哪里找得到你们!”   “走!”薇莺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一聊。”   附近有家如意茶楼,为了安静好说话,薇莺要了个带雅座的内室。   刚一坐下,红鸾就叽叽喳喳的问起金绯、金碧与韭芽的近况。   薇莺略去金绯被倭寇抓走又从慰-安所里逃出来那一段,剩余的一一说了。   红鸾感慨不已。   “红鸾,”薇莺说,“我听说你跟小燕楼结婚了?”   “是啊,刚一到沪上我们就结婚了。”   “你可真好,”薇莺羡慕道,“我们姐妹里就属你命好。”   “嗨,”红鸾抱怨道,“结了婚才晓得小燕楼那人毛病那么多,本来我早就想来找你们,可他只说你们无事,也不把你们地址告诉我,若不是报纸上到处登你的消息,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   她嘴里说着埋怨的话,可她身上散发的平和宁静却叫人一看便知她很幸福。   薇莺一个劲望着她笑,她瞪了瞪眼:“你笑什么?”   “笑你啊,”薇莺掩着嘴笑,“明明就跟小燕楼好的不得了。”   红鸾抿了抿鬓角,有些羞涩。   “薇莺,”过了一晌,红鸾说,“那日我在报纸上看到谢少爷的结婚启事了。”   薇莺笑了笑:“是啊,谢少爷结婚了。”   “那你......”   “我?当初我下定决心绝不做妾之时,我跟谢少爷就不可能了。”   红鸾点点头:“那傅团长?”   “我与傅正襄...虽然我与他之间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问题,但至少都是我们愿意互相妥协的问题。”   “那敢情好,”红鸾说,“薇莺,你一向叫人放心,就是有时候心气太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在男人面前,就像你讲的,该妥协的还是要懂得妥协。”   “我明白,”薇莺认真的说,“我与傅正襄走到如今不易,连生死都经历过,我与他说一句刻骨铭心也不为过。”   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不得不离开。   分别时,两人站在茶楼门前,红鸾拉着薇莺的手说:“薇莺,有些事体我不方便同你讲,还望你体谅我。”   薇莺若有所思,过了一晌,说:“我明白。”   “今日我们一聚,下一次还不知何时。”红鸾感叹,“薇莺,你回去就不要同金碧、韭芽说起我了,免得徒增感伤。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仍然在永安,我们姐妹也会有一天要各奔东西,只要我晓得你们过得都好,我就放心了。”   薇莺顿了顿:“好。”   “天色不早了,”红鸾望了望天边的晚霞,“我要走了。”   她急匆匆的坐上黄包车离开了。   薇莺见她走远,转身回到公司里。   她走到角落,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将手心展开,里面是刚才红鸾递在她手里的一张纸条。   纸条的一面写着“傅正安”,另一面是几个她看不明白的大写英文字母。   薇莺收好纸条,若无其事的出了公司。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先到永安百货里逛了一圈,在一层买了顶帽子,又在二层买了瓶香水。从永安百货出来,薇莺直接去了亚尔培路的别墅。   到别墅之后,她先往惠斯勒公寓的家中打了个电话。   韭芽接的电话,薇莺告诉她自己晚上不回去,又嘱咐了她几句。   挂上电话,薇莺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往傅正安的办公室拨了个电话。   傅正安很快赶到了,薇莺将纸条交给他。   他看完立刻拿出打火机烧了。   “纪小姐,”他笑眯眯的,“多谢你啊。”   他仔细的向薇莺问了今日遇到红鸾之后所有的事,薇莺老老实实的全交代了。   傅正安听完,半开玩笑的说:“纪小姐如此机警,不如考虑到我麾下做事?也不会耽误你演电影。”   薇莺连忙摆手:“我不行的,我今天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简直是要害怕死了。”   薇莺心里其实很好奇纸条的内容是什么,但她在傅正安面前不敢表现出来。   “你不想知道为何你那姐妹会找你办这事?”   “我猜是因为小燕楼吧?”   “是啊,”傅正安的笑容慢慢收敛,“最近我们有两个人失踪了,相信是已经遇害了。其中一人刚好是小燕楼的联系人,他得到紧急消息,但是估计是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一时无法才会找到你。”   薇莺“哦”了一声,目光往旁边的打火机上溜了溜。   傅正安见她的模样,便为她解惑:“纸条的内容是关于倭寇最新的动作。”   薇莺一愣,傅正安说:“具体我不方便透露,纪小姐,今日你帮了我们大忙。你放心,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这一次,你就当全不知情。”   “我明白。”   傅正安起身,薇莺忽然问:“傅局长,我想问问我姐妹红鸾,也是你们的人?”   “不是,”傅正安说,“小燕楼恨不得整天将她藏在家里才安全,这次估计也是实在无法可想了吧。”   薇莺送傅正安到门口,傅正安笑道:“纪小姐,这次的事我记下了,下次你若再遇上类似《红舞》小报这样的事,你直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解决。”   薇莺心念电转之际,突然开口问道:“难道这次的事也是你帮我解决的?”   “是啊,”傅正安哈哈一笑,“不帮你解决,傅正襄就要带人去拆报馆啦,怎么,他没跟你说?”   薇莺摇摇头。   傅正安见她怔忡的模样,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她一番,道:“纪小姐,有些话我那二弟大约是不会讲的,他这次回燕京,说要与你结婚,差点被我家老爷子给打了,连我家老爷子都动了真怒,其余那些女流之辈就更不用说了。”   薇莺缓缓低下头。   “不过,”傅正安继续语重心长的说,“他说就算要他脱离傅家,他也铁了心要娶你。我这傻弟弟对你,说好听一些是一往情深,说难听一些便是鬼迷心窍了。而我看你对他,却是有所保留的,我说的没错吧?纪小姐,无论男人女人这一世若遇到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就要好好珍惜。女人身上有傲气是件好事,但一味骄傲就成了愚蠢,愚蠢的人往往会追悔莫及。你说,是不是?”   薇莺微微一震,小声道:“是。”   傅正安满意的笑了笑:“纪小姐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讲话就是舒心。我倒是觉得傅正襄娶你没什么不好,他这人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却多少能服你的管,日后你好好管管他。”   薇莺有些羞赧:“傅局长,我,我会对怀瑾好的。”   傅正安笑了笑,临走时,他丢下一句:“等你们结婚,我来为你们证婚。”   傅正安这一通话倒是冲散了薇莺今日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她躺在床上细细回想了一番,对自己当时的镇定有些难以置信。   月光从窗帘缝隙洒进来,薇莺辗转反侧了一阵,忽然很想念傅正襄。   她翻了个身到另一边,枕在傅正襄的枕头上,那里有一股让她莫名安心的淡淡烟味。   薇莺伴着这熟悉的味道,终于慢慢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任务完成,鼓掌~!YEAH~ ☆、第三十六章   薇莺与金碧、韭芽在过完年没多久就搬入了附近的惠斯勒公寓。   这座公寓由英国人设计,一共七层,带电梯通自来水,非常方便。   薇莺租了第五层带三个房间的大套房,房东要价极为合理,房间内各样东西也都齐备。   签好了合同,薇莺她们很快就搬进去了。   住处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手头的钱也宽裕了。   金碧在费舍太太的教导之下越来越有洋派淑女的风范,韭芽在学堂里的成绩逐渐赶上来了,薇莺自己的事业也在不断的在向前发展。   一切都遂心的有模有样,她慢慢实现了当初刚到沪上时的心愿,在这一片曾经全然陌生的十里洋场,她们终于立住了脚。   暮春的时候,薇莺登上了有沪上女明星风向标之称的《大明星》画报,照片是由犹太裔摄影师桑则迪所拍,他善于运用光影,在明暗交替之间将薇莺身上那股让人心驰神往的妩媚和夹杂其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点清冷全都展现出来。   自从登上《大明星》画报,她的应酬就频繁起来。   她的形象不仅受到男人的欢迎,很大一部分摩登新女性也很喜欢她。时常有女性沙龙或是时装表演邀请她。   一日她受邀去参加新开张的一家时装公司看表演,结束时天色还早。   那几日她赶着拍完了《鹊踏枝》最后几个镜头,颇有些疲惫,便叫了黄包车回家。   到惠斯勒公寓楼下时,门房说有位先生等她许久了,她进去一看,原来是谢仕甫。   “思桥?”她惊讶,“你从燕京回来啦?”   “嗯,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   “那,”薇莺四下里看了看,“到我家里去坐一坐吧。”   在电梯里,薇莺向谢仕甫抱怨:“那些记者总是盯着我,我原来还能去咖啡馆里消磨些时间,如今就怕被人家拍到什么相片,又乱写些莫名其妙的事出来。”   谢仕甫很是理解:“上次那个报道我也看了,我都能想到你当时该有多忿怒。”   “可不是,我都差点被气出心脏病了。”   到了家门口,薇莺在手袋里翻钥匙,谁知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的摁门铃:“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幸好阿妈还没走。”   门铃响了几声,阿妈来开了门,见到薇莺微微吃惊:“小姐,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阿妈,我有客人,”薇莺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谢仕甫打量这处公寓,薇莺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笑道:“这里虽然远比不上你那处公寓,但也还不错吧?”   谢仕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坐到沙发上:“是不错,很敞亮。”   薇莺一笑:“尝尝咖啡,人家送给我的,说是牙买加咖啡。我对咖啡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提神很好,晚上要看剧本都靠咖啡。”   “少喝一些咖啡,”谢仕甫笑道,“我那里有些不错的茶,下次给你带来。”   两人边喝咖啡边聊着天,不知为何,薇莺在谢仕甫面前很放松,哪怕她不爱他,却会永远记得在她最需要帮助时,他曾经带给她的温暖。   如今有些话她不能跟傅正襄说,也不好跟金碧、韭芽说。   她交的朋友不多,谈得来的更少,谢仕甫算是她最能谈得来的朋友。   而谢仕甫却是因为深爱她而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他愿意在她面前坦诚到一览无余的境地。   他们两人因为各自的坚持与退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心无芥蒂的相处。   “薇莺,你的新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大约七月中旬。”   “你的上一部电影我去看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生硬?”   “生硬?”谢仕甫摇头笑道,“不,不生硬,反而因为你在镜头前的不老练,偶尔会有种怯生生的模样,很美,真的很美。”   薇莺一怔,谢仕甫说:“我没有想到你第一次演电影会这么出色。”   “也是没有办法,”薇莺说,“当时没有退路,演不好生活就没有着落了。”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选择在结婚仪式前一天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为爱上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而心疼,而万分酸楚。   “我记得你有一句台词,”他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就是关于婚姻的束缚那句。”   “婚姻的束缚来自不健全的人性?”薇莺皱了皱眉,“其实我不大赞成,健全的人性几乎不存在,人生艰难,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有最健全的人性,可幸福的婚姻却还是很多的。”   谢仕甫沉吟了一晌,道:“也没错。”   “薇莺,”谢仕甫忽然说,“你看了报纸登的结婚启事了?”   “看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结婚的感受?”   薇莺闪烁其词:“我怕...你不想说。”   谢仕甫笑起来:“除了你,别人问,我自然不会说。”   “那好,”薇莺想了想,问道,“我问你,结婚的感受如何?”   “在说婚姻誓词的时候,我有一个瞬间想要好好待她,尽到我做丈夫的责任,哪怕我不爱她。”谢仕甫顿了顿,“可第二天,我发现她抽大烟,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居然抽大烟...这就是我的婚姻。”   薇莺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韭芽放学回来了。   她见到谢仕甫,很是惊讶,面上的神情也拘谨起来。   “谢少爷。”韭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谢仕甫倒是十分和善:“韭芽,在学堂里还习惯吗?”   “习惯。”   韭芽拿着书包去一旁做作业,时不时抬头偷偷瞅一瞅薇莺这边。   谢仕甫略坐了一阵,就告辞了。   “姐,”谢仕甫刚走,韭芽就靠过来,“谢少爷怎么会来我们家啊?”   薇莺嗔了她一眼,笑道:“别当我不晓得你肚子里的小心思,谢少爷已经结婚了,能同我有什么。你和金碧总是担心我跟其他什么人好,我是应酬多,但也不会就迷了眼。”   韭芽嘿嘿傻笑了几声。   “如今《鹊踏枝》就要上映了,”薇莺说,“我会格外注意的。”   《鹊踏枝》在大半个月之后上映,这部戏被称为纪薇莺电影生涯的巅峰之作。   哪怕后来她又陆陆续续拍了十几部其它的电影,但总是难以超越这部戏,《鹊踏枝》在沪上及整个中国掀起的巨大观影浪潮直到许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那是倭寇占领沪上前夕不多的快乐记忆。   《鹊踏枝》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戏,相反这部戏的内容格外轻松,讲的就是一对欢喜冤家的爱情。男主角的扮演者是沪上知名的电影明星吴苓,他在戏里与薇莺十分登对,以至于有小道消息说两人是现实中的恋人。   对于这样的新闻,薇莺不过一笑置之。   此时倭寇的军队正驻扎于离沪上不远的西延,有三艘倭寇的军舰也已开到了黄浦江口,他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进犯。   战争阴云沉沉的压在每个人心中,而《鹊踏枝》的出现仿佛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少许的阴霾。   到处都在谈论这部电影,有人采访导演蔡天一,他盛赞薇莺,说她是他见过为数不多有美貌有慧根还有灵气的女演员。   在最开始时,舆论几乎一边倒的赞扬着电影与其中的演员,特别是女主角纪薇莺。   薇莺的事业迎来顶峰,群星电影公司宣布与她签订长期合约,每月向她支付报酬七百块大洋。   她的第三部电影《里弄人家》开机。   薇莺成了沪上红得发紫的女明星,与之相伴的除了滚滚而来的金钱与声望,还有随着《鹊踏枝》的下档,舆论报纸对她不减反增的浓厚兴趣。   郁骥文在《鹊踏枝》的庆功会上曾经对她开玩笑说:“薇莺,你要当心啊,外头那些记者的笔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薇莺是有心理准备的,当某天她看到报纸上写着:“当红女明星原来是青楼名妓?”时,她还是止不住的难堪。   这条新闻是记者去永安采访了许多人得到的,证据确凿,不容反驳。   薇莺甚至不能如同上次一般找报社理论。   回公司拍戏时,她面对的是同事的同情。   蔡天一并不是《里弄人家》的导演,却特地来片场安慰她:“薇莺,你不要难过,但凡电影明星总是要在报纸上被人写一写的,过一阵就没事了。”   蔡天一是薇莺演戏这条路上的恩师,一路提携她,教导她。   薇莺在这位长者面前,几乎要流泪,她哽咽:“我明白,我只要演好我的戏就行。”   蔡天一拍拍她的肩头:“坚强一些。”   郁骥文也劝慰她,就连平时偶有争芳斗艳的其他女明星在化妆间里遇上她时,也会说:“薇莺,我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到了外面的应酬,没有人会关心她是不是有苦衷。   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着她,眼底的神色-欲说还休,仿佛是要同情她,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刀生生的割在脸上一般叫人难受。   薇莺渐渐少了许多应酬。   傅正襄把亚尔培路别墅的车派给薇莺,她连黄包车都不用坐了,每天只来往于家中与片场。   当时在沪上百姓的心中,电影女明星的身份并不比原先那些书寓,及如今的交际花更高贵,报纸上总有各种有关女明星的绯闻,所以对于薇莺曾经是青楼名妓的新闻,大众的态度比薇莺想象的要宽容一些。   过了一阵,这消息便因为另外一个女明星的桃色新闻而慢慢沉寂下来。   就在薇莺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之时,又一个关于她的消息在报纸上出现。   那消息有模有样的引述了漱石里程姓房东的话,房东回忆当时薇莺是与一个年轻男人来看的房子,那男人说是她的丈夫。   但纪薇莺并没有丈夫,加上这段时日纪薇莺总是被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接走,记者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某位权贵的情妇。   这之后是各种各样关于她到底是谁的情妇的猜测,名单上的男人,有些甚至薇莺都不认识。   薇莺简直不胜其烦,倒是漱石里的房东看到新闻之后很惊慌,特意委托金碧向薇莺道歉。他原本因着自己的租客里出了个大明星而自豪,就连记者采访他,他说的也都是夸赞薇莺的话,谁想最后出来的新闻会是这么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无事,”薇莺无精打采的倒在沙发上,“程先生也没经历过记者采访,不管他说什么,最后记者总能写出他们想要的新闻。”   “薇莺,”金碧很担心她,“你要不要紧啊?不如向公司请几日假,暂且休息一阵吧。”   薇莺摇摇头:“这两天,戏正拍到要紧的时候,不能请假。你别担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金碧有些生气,“你瞧你的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薇莺拉住她的手:“我不担心拍戏,我担心...”   金碧握紧她:“你担心什么?要不然我挂个电话给傅将军,让他跟你聊聊吧。”   “别,”薇莺阻止她,“他很忙。再说,我这些新闻,大约没有一件是不让他生气的,何苦呢。”   “薇莺,”金碧蹙眉,“你不会是担心傅将军跟你...?”   “是啊,”薇莺扭开脸,定定的望着天花板,“我担心他会不要我。”   金碧怔了怔,道:“嗨!你还真的担心这个啊,你想想傅将军对你有多好,他怎么可能不要你?”   薇莺忍住眼中的泪:“他那样一个人,报纸上提起他就是抗倭英雄,模范军人,名门之后,可提起我,却是青楼名妓,风流戏子...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我在乎他...”   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金碧靠近她,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可她的眼泪就像擦不完一般汩汩的流淌着。   她啜泣出声,金碧攥紧了她的手:“别难过,傅将军一定知道你的委屈。我敢打赌,就算你不要他,他也不会不要你的。”   “金碧,”薇莺起身抱着她,哭道,“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是女学生,能清清白白的配得上他。”   金碧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懂,我懂的。”   也许是这条有关薇莺情夫的新闻还是不够引人注目,隔了一个礼拜,另一条更为惊人的消息出现了。   那个早晨阿妈拿报纸进来时,薇莺正在吃早餐,前一天她刚好赶拍完了好几个镜头,正好可以利用拍摄的间歇休息一天。   “阿妈,”薇莺招呼她,“来新报纸了?”   “是啊。”   阿妈说着话将报纸递过来。   薇莺扫了几眼,翻了个面又看见自己的名字,那个新闻的标题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她心中微微诧异,仔细一看,当时就怒极攻心,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新闻里说电影明星纪薇莺在永安做妓-女之时,曾经不止一回陪伴占领永安的倭寇军官饮酒作乐,似乎还曾得到倭寇军官的不少馈赠。   记者笔锋极为犀利,当真是杀人于无形。   薇莺放下报纸,倭寇随时会攻打沪上,如今人人谈起倭寇都是又恨又怕。   她几乎能想到这条新闻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她该何去何从?   薇莺与金碧、韭芽在过完年没多久就搬入了附近的惠斯勒公寓。   这座公寓由英国人设计,一共七层,带电梯通自来水,非常方便。   薇莺租了第五层带三个房间的大套房,房东要价极为合理,房间内各样东西也都齐备。   签好了合同,薇莺她们很快就搬进去了。   住处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手头的钱也宽裕了。   金碧在费舍太太的教导之下越来越有洋派淑女的风范,韭芽在学堂里的成绩逐渐赶上来了,薇莺自己的事业也在不断的在向前发展。   一切都遂心的有模有样,她慢慢实现了当初刚到沪上时的心愿,在这一片曾经全然陌生的十里洋场,她们终于立住了脚。   暮春的时候,薇莺登上了有沪上女明星风向标之称的《大明星》画报,照片是由犹太裔摄影师桑则迪所拍,他善于运用光影,在明暗交替之间将薇莺身上那股让人心驰神往的妩媚和夹杂其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点清冷全都展现出来。   自从登上《大明星》画报,她的应酬就频繁起来。   她的形象不仅受到男人的欢迎,很大一部分摩登新女性也很喜欢她。时常有女性沙龙或是时装表演邀请她。   一日她受邀去参加新开张的一家时装公司看表演,结束时天色还早。   那几日她赶着拍完了《鹊踏枝》最后几个镜头,颇有些疲惫,便叫了黄包车回家。   到惠斯勒公寓楼下时,门房说有位先生等她许久了,她进去一看,原来是谢仕甫。   “思桥?”她惊讶,“你从燕京回来啦?”   “嗯,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   “那,”薇莺四下里看了看,“到我家里去坐一坐吧。”   在电梯里,薇莺向谢仕甫抱怨:“那些记者总是盯着我,我原来还能去咖啡馆里消磨些时间,如今就怕被人家拍到什么相片,又乱写些莫名其妙的事出来。”   谢仕甫很是理解:“上次那个报道我也看了,我都能想到你当时该有多忿怒。”   “可不是,我都差点被气出心脏病了。”   到了家门口,薇莺在手袋里翻钥匙,谁知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的摁门铃:“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幸好阿妈还没走。”   门铃响了几声,阿妈来开了门,见到薇莺微微吃惊:“小姐,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阿妈,我有客人,”薇莺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谢仕甫打量这处公寓,薇莺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笑道:“这里虽然远比不上你那处公寓,但也还不错吧?”   谢仕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坐到沙发上:“是不错,很敞亮。”   薇莺一笑:“尝尝咖啡,人家送给我的,说是牙买加咖啡。我对咖啡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提神很好,晚上要看剧本都靠咖啡。”   “少喝一些咖啡,”谢仕甫笑道,“我那里有些不错的茶,下次给你带来。”   两人边喝咖啡边聊着天,不知为何,薇莺在谢仕甫面前很放松,哪怕她不爱他,却会永远记得在她最需要帮助时,他曾经带给她的温暖。   如今有些话她不能跟傅正襄说,也不好跟金碧、韭芽说。   她交的朋友不多,谈得来的更少,谢仕甫算是她最能谈得来的朋友。   而谢仕甫却是因为深爱她而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他愿意在她面前坦诚到一览无余的境地。   他们两人因为各自的坚持与退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心无芥蒂的相处。   “薇莺,你的新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大约七月中旬。”   “你的上一部电影我去看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生硬?”   “生硬?”谢仕甫摇头笑道,“不,不生硬,反而因为你在镜头前的不老练,偶尔会有种怯生生的模样,很美,真的很美。”   薇莺一怔,谢仕甫说:“我没有想到你第一次演电影会这么出色。”   “也是没有办法,”薇莺说,“当时没有退路,演不好生活就没有着落了。”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选择在结婚仪式前一天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为爱上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而心疼,而万分酸楚。   “我记得你有一句台词,”他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就是关于婚姻的束缚那句。”   “婚姻的束缚来自不健全的人性?”薇莺皱了皱眉,“其实我不大赞成,健全的人性几乎不存在,人生艰难,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有最健全的人性,可幸福的婚姻却还是很多的。”   谢仕甫沉吟了一晌,道:“也没错。”   “薇莺,”谢仕甫忽然说,“你看了报纸登的结婚启事了?”   “看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结婚的感受?”   薇莺闪烁其词:“我怕...你不想说。”   谢仕甫笑起来:“除了你,别人问,我自然不会说。”   “那好,”薇莺想了想,问道,“我问你,结婚的感受如何?”   “在说婚姻誓词的时候,我有一个瞬间想要好好待她,尽到我做丈夫的责任,哪怕我不爱她。”谢仕甫顿了顿,“可第二天,我发现她抽大烟,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居然抽大烟...这就是我的婚姻。”   薇莺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韭芽放学回来了。   她见到谢仕甫,很是惊讶,面上的神情也拘谨起来。   “谢少爷。”韭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谢仕甫倒是十分和善:“韭芽,在学堂里还习惯吗?”   “习惯。”   韭芽拿着书包去一旁做作业,时不时抬头偷偷瞅一瞅薇莺这边。   谢仕甫略坐了一阵,就告辞了。   “姐,”谢仕甫刚走,韭芽就靠过来,“谢少爷怎么会来我们家啊?”   薇莺嗔了她一眼,笑道:“别当我不晓得你肚子里的小心思,谢少爷已经结婚了,能同我有什么。你和金碧总是担心我跟其他什么人好,我是应酬多,但也不会就迷了眼。”   韭芽嘿嘿傻笑了几声。   “如今《鹊踏枝》就要上映了,”薇莺说,“我会格外注意的。”   《鹊踏枝》在大半个月之后上映,这部戏被称为纪薇莺电影生涯的巅峰之作。   哪怕后来她又陆陆续续拍了十几部其它的电影,但总是难以超越这部戏,《鹊踏枝》在沪上及整个中国掀起的巨大观影浪潮直到许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那是倭寇占领沪上前夕不多的快乐记忆。   《鹊踏枝》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戏,相反这部戏的内容格外轻松,讲的就是一对欢喜冤家的爱情。男主角的扮演者是沪上知名的电影明星吴苓,他在戏里与薇莺十分登对,以至于有小道消息说两人是现实中的恋人。   对于这样的新闻,薇莺不过一笑置之。   此时倭寇的军队正驻扎于离沪上不远的西延,有三艘倭寇的军舰也已开到了黄浦江口,他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进犯。   战争阴云沉沉的压在每个人心中,而《鹊踏枝》的出现仿佛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少许的阴霾。   到处都在谈论这部电影,有人采访导演蔡天一,他盛赞薇莺,说她是他见过为数不多有美貌有慧根还有灵气的女演员。   在最开始时,舆论几乎一边倒的赞扬着电影与其中的演员,特别是女主角纪薇莺。   薇莺的事业迎来顶峰,群星电影公司宣布与她签订长期合约,每月向她支付报酬七百块大洋。   她的第三部电影《里弄人家》开机。   薇莺成了沪上红得发紫的女明星,与之相伴的除了滚滚而来的金钱与声望,还有随着《鹊踏枝》的下档,舆论报纸对她不减反增的浓厚兴趣。   郁骥文在《鹊踏枝》的庆功会上曾经对她开玩笑说:“薇莺,你要当心啊,外头那些记者的笔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薇莺是有心理准备的,当某天她看到报纸上写着:“当红女明星原来是青楼名妓?”时,她还是止不住的难堪。   这条新闻是记者去永安采访了许多人得到的,证据确凿,不容反驳。   薇莺甚至不能如同上次一般找报社理论。   回公司拍戏时,她面对的是同事的同情。   蔡天一并不是《里弄人家》的导演,却特地来片场安慰她:“薇莺,你不要难过,但凡电影明星总是要在报纸上被人写一写的,过一阵就没事了。”   蔡天一是薇莺演戏这条路上的恩师,一路提携她,教导她。   薇莺在这位长者面前,几乎要流泪,她哽咽:“我明白,我只要演好我的戏就行。”   蔡天一拍拍她的肩头:“坚强一些。”   郁骥文也劝慰她,就连平时偶有争芳斗艳的其他女明星在化妆间里遇上她时,也会说:“薇莺,我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到了外面的应酬,没有人会关心她是不是有苦衷。   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着她,眼底的神色-欲说还休,仿佛是要同情她,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刀生生的割在脸上一般叫人难受。   薇莺渐渐少了许多应酬。   傅正襄把亚尔培路别墅的车派给薇莺,她连黄包车都不用坐了,每天只来往于家中与片场。   当时在沪上百姓的心中,电影女明星的身份并不比原先那些书寓,及如今的交际花更高贵,报纸上总有各种有关女明星的绯闻,所以对于薇莺曾经是青楼名妓的新闻,大众的态度比薇莺想象的要宽容一些。   过了一阵,这消息便因为另外一个女明星的桃色新闻而慢慢沉寂下来。   就在薇莺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之时,又一个关于她的消息在报纸上出现。   那消息有模有样的引述了漱石里程姓房东的话,房东回忆当时薇莺是与一个年轻男人来看的房子,那男人说是她的丈夫。   但纪薇莺并没有丈夫,加上这段时日纪薇莺总是被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接走,记者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某位权贵的情妇。   这之后是各种各样关于她到底是谁的情妇的猜测,名单上的男人,有些甚至薇莺都不认识。   薇莺简直不胜其烦,倒是漱石里的房东看到新闻之后很惊慌,特意委托金碧向薇莺道歉。他原本因着自己的租客里出了个大明星而自豪,就连记者采访他,他说的也都是夸赞薇莺的话,谁想最后出来的新闻会是这么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无事,”薇莺无精打采的倒在沙发上,“程先生也没经历过记者采访,不管他说什么,最后记者总能写出他们想要的新闻。”   “薇莺,”金碧很担心她,“你要不要紧啊?不如向公司请几日假,暂且休息一阵吧。”   薇莺摇摇头:“这两天,戏正拍到要紧的时候,不能请假。你别担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金碧有些生气,“你瞧你的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薇莺拉住她的手:“我不担心拍戏,我担心...”   金碧握紧她:“你担心什么?要不然我挂个电话给傅将军,让他跟你聊聊吧。”   “别,”薇莺阻止她,“他很忙。再说,我这些新闻,大约没有一件是不让他生气的,何苦呢。”   “薇莺,”金碧蹙眉,“你不会是担心傅将军跟你...?”   “是啊,”薇莺扭开脸,定定的望着天花板,“我担心他会不要我。”   金碧怔了怔,道:“嗨!你还真的担心这个啊,你想想傅将军对你有多好,他怎么可能不要你?”   薇莺忍住眼中的泪:“他那样一个人,报纸上提起他就是抗倭英雄,模范军人,名门之后,可提起我,却是青楼名妓,风流戏子...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我在乎他...”   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金碧靠近她,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可她的眼泪就像擦不完一般汩汩的流淌着。   她啜泣出声,金碧攥紧了她的手:“别难过,傅将军一定知道你的委屈。我敢打赌,就算你不要他,他也不会不要你的。”   “金碧,”薇莺起身抱着她,哭道,“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是女学生,能清清白白的配得上他。”   金碧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懂,我懂的。”   也许是这条有关薇莺情夫的新闻还是不够引人注目,隔了一个礼拜,另一条更为惊人的消息出现了。   那个早晨阿妈拿报纸进来时,薇莺正在吃早餐,前一天她刚好赶拍完了好几个镜头,正好可以利用拍摄的间歇休息一天。   “阿妈,”薇莺招呼她,“来新报纸了?”   “是啊。”   阿妈说着话将报纸递过来。   薇莺扫了几眼,翻了个面又看见自己的名字,那个新闻的标题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她心中微微诧异,仔细一看,当时就怒极攻心,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新闻里说电影明星纪薇莺在永安做妓-女之时,曾经不止一回陪伴占领永安的倭寇军官饮酒作乐,似乎还曾得到倭寇军官的不少馈赠。   记者笔锋极为犀利,当真是杀人于无形。   薇莺放下报纸,倭寇随时会攻打沪上,如今人人谈起倭寇都是又恨又怕。   她几乎能想到这条新闻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她该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傅正襄开完备战会议,回到办公室时,副官说有电话找他。   “是谁?”   “一个姓金的小姐,她说她是纪小姐的妹妹。”   “金碧?”傅正襄有些奇怪,他拨了薇莺家里的号码。   金碧似乎是等在电话跟前,一瞬间就接起来:“喂?”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傅正襄心里越发不安稳:“金碧,你找我什么事?”   “傅将军,”金碧带着哭腔说,“薇莺她不见了,我怕她出事。”   “发生什么了?”   “今天的报纸说...”   傅正襄打断她:“哪份报纸?”   “《文新报》。”   副官很快拿来了一份《文新报》,傅正襄翻了翻,找到那篇新闻细细看了一遍。   “微盈什么时候出门的?”   “我,我也不知道,”金碧说,“我早晨起来,她就不在家。我看到报纸就知道不好,挂电话去群星公司,那边说薇莺今日没有去。我问过家里的阿妈,阿妈说薇莺早饭都没吃完就出门了。我只好等在家里,一直到现在,薇莺还没有回来。傅将军,我没办法,只好挂电话给你。”   顿了顿,金碧哭道:“最近一段时间,报纸上总是有薇莺的各种坏新闻,她本来心情就不好,我怕...”   “好,”傅正襄再次打断她,“我知道了,你在家里等着她,我这就去找她。”   傅正襄挂上电话,给傅正安先拨了个电话。   “怀瑾,”傅正安感叹,“你的美人也太多灾多难了。”   傅正襄沉默了片刻,道:“你派些人手去找她,我也去找找看。”   “好。”傅正安爽快的答应下来,又好奇的问道,“怀瑾,这个新闻是《文新报》登的,这可不比《红舞》那样的小报,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到微盈再说,”傅正襄揉了揉眉心,颇为疲惫,“不要说微盈没有陪渡部隆吉饮酒作乐,就算这事真的发生过,她那样一个女人在倭寇面前还能如何?沦为汉-奸的男人都不在少数,为何要去苛责一个女人呢?”   傅正安不做声了,过了一晌,说:“是这个理,但就怕大众接受不了。”   “娘的!”傅正襄忽然火气上涌,“盯着个女人指手画脚有屁用!不接受正好,微盈也不用拍戏了。”   “你...”傅正安犹豫了一下。   “我怎么?”   傅正安哈哈一笑:“没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了。”   薇莺起先没想好要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的出了门,一路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居然走到了白渡桥。   到了桥上,她实在一步也走不动了,就站在桥上往远处眺望。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落在苏州河上,河水泛起胭脂色的涟漪。   薇莺自己都有些惊讶,她竟然走了这么长时间。   夏日的微风带着一丝热意扑面而来,苏州河上一叶叶小船摇曳而过,间或有人喊上两嗓不成调的曲子。   薇莺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身后几个女孩子下学回家,从桥上匆匆跑过。   她看着她们朝气蓬勃的背影,也不自觉的笑了笑。   可这笑容落在不远处傅正襄的眼中,却叫他很难受。   最初找到薇莺的是傅正安手下的人,傅正襄得到消息就立刻开车赶到了白渡桥。   他把车停在桥下,一上桥便看见靠着栏杆,在夕阳中站立的薇莺。   也许是这一路走的太久,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一阵微风拂过,她抬起手抿了抿鬓角。   傅正襄慢慢走到她身后,仿佛是怕惊动她似的,低声叫了句:“微盈。”   薇莺一回头,很是震惊:“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傅正襄笑了笑,薇莺又问道:“你今日怎么会有时间出来?”   “微盈,”傅正襄走到她身边,替她拢了拢头发,“金碧说你一声不响就出门了,她拨电话给我,我很担心你,就出来找找你。”   薇莺笑道:“怎么叫一声不响嘛,我出门时,她还未起床呢。我无事,就出来散散心。”   “你有事,”傅正襄牵起她的手,“你瞒不过我。”   薇莺一怔:“你不会以为我要跳河吧?”   她哈哈笑了几声,安静下来,道:“刚才我看着河水不停的流动,有一瞬间我的确想着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我知道我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出了永安,好不容易才在沪上闯出一番天地,轻易就死了,多可惜。”   傅正襄定定的看着她,薇莺握着他的手,尽力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住。   “微盈,”傅正襄忽然说,“嫁给我。”   薇莺一震,眼睛睁得溜圆,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嫁给我。”傅正襄又说了一遍。   薇莺忽而泪如泉涌,她心中的阴霾瞬间就散了,这是她今生听过最好的一句话。   薇莺趴在傅正襄怀中痛快的哭了一场。   傅正襄安静的抱着她,等她哭完,她还是不抬头,只小声哼了句:“喂。”   “嗯?”   “要是我现在嫁给你,外头会怎么说你啊。”   她一句话没说完,抽噎了好几下。   他轻轻拍她的后背:“你管别人怎么说呢,总是看着别人眼光行事,还活不活?”   她深深的叹气:“我得想一想,我不能成为你的把柄,让人无端的诋毁你。”   “我不怕。”傅正襄说,“我要是像你这样瞻前顾后,什么都得想一想,一早就没命了。”   薇莺不说话。   傅正襄又说:“微盈,我马上又要赴战场了,我要你嫁我,也是存了私心的。若你不肯,我也理解。”   “我嫁!”薇莺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能做你的妻子,我今生无悔。就算你回不来,我也会一生一世的等着你。”   因着《文新报》的那条“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新闻,舆论对薇莺陡然间又尖刻了许多。   连黄色小报都顺势编出不堪入目的小说,影射薇莺与倭寇之间的不清不楚。   薇莺正在拍的《里弄人家》被记者与一些自诩的正义人士不停的骚扰,只好中断了拍摄。   好在群星公司对薇莺仍是一样的态度,郁骥文只说让薇莺先在家里休息一阵,等风头平息了,电影还是要继续拍的。   怕记者影响到金碧与韭芽,薇莺没有回惠斯勒公寓,每日都在亚尔培路的别墅中弹弹琴,散散步。   而傅正襄的时间越来越宝贵,说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就连桑则迪为他们拍的结婚照,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别墅里拍好。   但只要傅正襄有空,哪怕只能待半个小时,他也会回来陪她。   也有报纸为纪薇莺说话,可这声音比起对薇莺的批判,就太弱小了。   直到《申江新报》刊出的一条结婚启事。   这条结婚启事显得有些怪异,开头并无双方父母名字,只有新人的名字,新郎叫傅正襄,而新娘叫纪微盈。   结婚启事旁的照片,赫然就是气宇轩昂的年轻将军傅正襄与国色天香的电影明星纪薇莺。   英雄美人本是一段最好的佳话,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在质疑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为何会娶一个几乎是声名狼藉的女明星。   脏水甚至开始泼在傅正襄身上。   记者压根找不到傅正襄,只好找到证婚人傅正安。   傅正安应付记者手到擒来。   他面对记者,说:“你们都知道傅正襄在永安战场对上倭寇时,死战到底,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他被找到的时候,只有一口气吊着。而像他这样的人,他心甘情愿娶的女人,是会和倭寇苟且的么?”   他的话一字不漏的刊登在报纸上,针对薇莺的舆论开始冷静下来,继而变得缓和。   这时,终于有一位神通广大的记者深入军营采访到了傅正襄。   傅正襄只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他无奈之下,只好将问题浓缩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娶纪薇莺小姐?”   “你结婚没有?”傅正襄反问。   记者不明所以的点头:“结了。”   “你为什么结婚?”   记者有些不好意思:“自然是因为我太太很美好。”   “我也一样,”傅正襄说,“我太太在我眼里无人能及,与她分离之时,虽生犹死。如今我如愿以偿娶到她,此生无憾。”   记者听完,一脸愣怔的看着傅正襄,好半晌,才低头拿笔飞速的记下。   经由这位记者的生花妙笔,大家仿佛都成了这一场夙世姻缘的见证人。   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人接受这段婚姻。   报纸上登的新闻,薇莺一篇不落的都看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她与傅正襄一起看两人的婚书,上面写着:“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薇莺忽然感动得几乎要落泪,她牵起傅正襄的手:“怀瑾,我们一起白头到老,好不好?”   傅正襄看了眼薇莺,道:“我若是答应你,却没有做到,还不如不答应。这样吧,你这个问题我记着,等我们白头到老的时候,我再说好。”   真是不解风情。   薇莺无奈,她趴在傅正襄肩头笑。   夏日午后的艳阳从客厅的窗子照进来,米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如浪一般轻轻拂动。   岁月刹那间温柔的不像话。   “喂。”   “嗯?”   “我爱你。”   傅正襄狠狠的一怔。   “怀瑾,”薇莺靠着他,脸上是很浅却很真实的笑意,她的甜蜜中微微带着一丝怅惘,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看起来好凶,我生怕你笑话我眼皮子浅乱拿雅君的东西。雅君经常说你如何如何的好,你离我那么遥远,我真的做梦都没想过你会喜欢我。如今可不就是好的跟做梦一样...”   傅正襄心里如同擂鼓一样乱跳,幸福降临的猝不及防,他也跟做梦似的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生怕薇莺看出来,赶紧面无表情的咳了一声,道:“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大约没看见我。我送雅君到大华大学的校门,雅君下车了,我坐在车里,看着你走过来跟雅君说笑...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得到你。”   “呸,”薇莺轻声说,“流-氓。”   傅正襄笑了笑。   傅正安十八岁的时候曾经被十五岁的傅正襄发现在黑灯瞎火的傅宅大门外亲一个姑娘,他和那个姑娘都坐在车里,傅正襄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姑娘压在车窗子上死命的亲,不光是亲,还上下其手的不老实。   不知亲了多久,傅正安潇洒的下车,挥挥手让司机送走了姑娘。   他摸着嘴角,心满意足的往回走,突然看见傻愣愣的傅正襄。   “怀瑾,”那日傅正安说,“男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个妞儿,你不办了她,她就要成你的心病。知道梁山伯怎么死的?好听点是相思病,难听点就是没和祝英台成事,郁闷死了。等你遇到这么个姑娘,你就会发现其实自己就是一禽兽。”   他只觉得傅正安是满脑门子歪理邪说,但当他第一眼看见薇莺时,他忽然认同了傅正安的歪理邪说。   他起初是一门心思的要得到薇莺,慢慢的他发现光得到薇莺的人远远不够,他变得贪婪起来,他要她的心,他还要她的一生一世。   在他这许多年的铁血生涯中,她是他唯一的温柔缱绻,他说不清是上了瘾还是中了毒,也许两者都是。   如今他不择手段的得到了她,他决心用生命呵护她。   就像这一次,傅正襄用自己拿命挣来的名声挽救了薇莺的名声。   报纸上终于不再提起薇莺的各种流言,间或还会有一些关于她正面的报道。   等到事件彻底平息下来,公司通知薇莺继续电影的拍摄。   薇莺到了片场,郁骥文正在等着她,一见她就兴致盎然的说:“薇莺,你知道我们公司正在拍的《关山万里》吗?”   “是那部抗倭电影?”薇莺说,“我知道啊,电影皇帝岑永延演男主角。”   “正是这部,”郁骥文说,“这部戏本来拍了一半了,但是我和导演商量了一下,决定增加一个女性角色,由你来扮演。”   薇莺惊讶道:“这部不是男人戏吗?多了个女性角色,会不会影响效果?”   “不会,”郁骥文说,“你的戏份不多,但是绝对正面。”   薇莺沉吟片刻,很是感动:“郁经理,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郁骥文笑道:“我也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如今你正当红,形象正面才对公司最有利啊。”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最终受益良多的还是薇莺。   同时拍两部电影很辛苦,但薇莺生怕辜负公司的一番好意,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   《关山万里》拍得差不多时,公司又将其中一首插曲《长风万里送秋雁》分派给薇莺。   在倭寇攻下紧邻沪上的鹿城时,《关山万里》上映了。   傅正襄开完备战会议,回到办公室时,副官说有电话找他。   “是谁?”   “一个姓金的小姐,她说她是纪小姐的妹妹。”   “金碧?”傅正襄有些奇怪,他拨了薇莺家里的号码。   金碧似乎是等在电话跟前,一瞬间就接起来:“喂?”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傅正襄心里越发不安稳:“金碧,你找我什么事?”   “傅将军,”金碧带着哭腔说,“薇莺她不见了,我怕她出事。”   “发生什么了?”   “今天的报纸说...”   傅正襄打断她:“哪份报纸?”   “《文新报》。”   副官很快拿来了一份《文新报》,傅正襄翻了翻,找到那篇新闻细细看了一遍。   “微盈什么时候出门的?”   “我,我也不知道,”金碧说,“我早晨起来,她就不在家。我看到报纸就知道不好,挂电话去群星公司,那边说薇莺今日没有去。我问过家里的阿妈,阿妈说薇莺早饭都没吃完就出门了。我只好等在家里,一直到现在,薇莺还没有回来。傅将军,我没办法,只好挂电话给你。”   顿了顿,金碧哭道:“最近一段时间,报纸上总是有薇莺的各种坏新闻,她本来心情就不好,我怕...”   “好,”傅正襄再次打断她,“我知道了,你在家里等着她,我这就去找她。”   傅正襄挂上电话,给傅正安先拨了个电话。   “怀瑾,”傅正安感叹,“你的美人也太多灾多难了。”   傅正襄沉默了片刻,道:“你派些人手去找她,我也去找找看。”   “好。”傅正安爽快的答应下来,又好奇的问道,“怀瑾,这个新闻是《文新报》登的,这可不比《红舞》那样的小报,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到微盈再说,”傅正襄揉了揉眉心,颇为疲惫,“不要说微盈没有陪渡部隆吉饮酒作乐,就算这事真的发生过,她那样一个女人在倭寇面前还能如何?沦为汉-奸的男人都不在少数,为何要去苛责一个女人呢?”   傅正安不做声了,过了一晌,说:“是这个理,但就怕大众接受不了。”   “娘的!”傅正襄忽然火气上涌,“盯着个女人指手画脚有屁用!不接受正好,微盈也不用拍戏了。”   “你...”傅正安犹豫了一下。   “我怎么?”   傅正安哈哈一笑:“没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了。”   薇莺起先没想好要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的出了门,一路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居然走到了白渡桥。   到了桥上,她实在一步也走不动了,就站在桥上往远处眺望。   天色已近黄昏,斜阳落在苏州河上,河水泛起胭脂色的涟漪。   薇莺自己都有些惊讶,她竟然走了这么长时间。   夏日的微风带着一丝热意扑面而来,苏州河上一叶叶小船摇曳而过,间或有人喊上两嗓不成调的曲子。   薇莺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身后几个女孩子下学回家,从桥上匆匆跑过。   她看着她们朝气蓬勃的背影,也不自觉的笑了笑。   可这笑容落在不远处傅正襄的眼中,却叫他很难受。   最初找到薇莺的是傅正安手下的人,傅正襄得到消息就立刻开车赶到了白渡桥。   他把车停在桥下,一上桥便看见靠着栏杆,在夕阳中站立的薇莺。   也许是这一路走的太久,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一阵微风拂过,她抬起手抿了抿鬓角。   傅正襄慢慢走到她身后,仿佛是怕惊动她似的,低声叫了句:“微盈。”   薇莺一回头,很是震惊:“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傅正襄笑了笑,薇莺又问道:“你今日怎么会有时间出来?”   “微盈,”傅正襄走到她身边,替她拢了拢头发,“金碧说你一声不响就出门了,她拨电话给我,我很担心你,就出来找找你。”   薇莺笑道:“怎么叫一声不响嘛,我出门时,她还未起床呢。我无事,就出来散散心。”   “你有事,”傅正襄牵起她的手,“你瞒不过我。”   薇莺一怔:“你不会以为我要跳河吧?”   她哈哈笑了几声,安静下来,道:“刚才我看着河水不停的流动,有一瞬间我的确想着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我知道我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活着出了永安,好不容易才在沪上闯出一番天地,轻易就死了,多可惜。”   傅正襄定定的看着她,薇莺握着他的手,尽力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住。   “微盈,”傅正襄忽然说,“嫁给我。”   薇莺一震,眼睛睁得溜圆,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嫁给我。”傅正襄又说了一遍。   薇莺忽而泪如泉涌,她心中的阴霾瞬间就散了,这是她今生听过最好的一句话。   薇莺趴在傅正襄怀中痛快的哭了一场。   傅正襄安静的抱着她,等她哭完,她还是不抬头,只小声哼了句:“喂。”   “嗯?”   “要是我现在嫁给你,外头会怎么说你啊。”   她一句话没说完,抽噎了好几下。   他轻轻拍她的后背:“你管别人怎么说呢,总是看着别人眼光行事,还活不活?”   她深深的叹气:“我得想一想,我不能成为你的把柄,让人无端的诋毁你。”   “我不怕。”傅正襄说,“我要是像你这样瞻前顾后,什么都得想一想,一早就没命了。”   薇莺不说话。   傅正襄又说:“微盈,我马上又要赴战场了,我要你嫁我,也是存了私心的。若你不肯,我也理解。”   “我嫁!”薇莺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能做你的妻子,我今生无悔。就算你回不来,我也会一生一世的等着你。”   因着《文新报》的那条“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新闻,舆论对薇莺陡然间又尖刻了许多。   连黄色小报都顺势编出不堪入目的小说,影射薇莺与倭寇之间的不清不楚。   薇莺正在拍的《里弄人家》被记者与一些自诩的正义人士不停的骚扰,只好中断了拍摄。   好在群星公司对薇莺仍是一样的态度,郁骥文只说让薇莺先在家里休息一阵,等风头平息了,电影还是要继续拍的。   怕记者影响到金碧与韭芽,薇莺没有回惠斯勒公寓,每日都在亚尔培路的别墅中弹弹琴,散散步。   而傅正襄的时间越来越宝贵,说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就连桑则迪为他们拍的结婚照,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别墅里拍好。   但只要傅正襄有空,哪怕只能待半个小时,他也会回来陪她。   也有报纸为纪薇莺说话,可这声音比起对薇莺的批判,就太弱小了。   直到《申江新报》刊出的一条结婚启事。   这条结婚启事显得有些怪异,开头并无双方父母名字,只有新人的名字,新郎叫傅正襄,而新娘叫纪微盈。   结婚启事旁的照片,赫然就是气宇轩昂的年轻将军傅正襄与国色天香的电影明星纪薇莺。   英雄美人本是一段最好的佳话,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在质疑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为何会娶一个几乎是声名狼藉的女明星。   脏水甚至开始泼在傅正襄身上。   记者压根找不到傅正襄,只好找到证婚人傅正安。   傅正安应付记者手到擒来。   他面对记者,说:“你们都知道傅正襄在永安战场对上倭寇时,死战到底,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他被找到的时候,只有一口气吊着。而像他这样的人,他心甘情愿娶的女人,是会和倭寇苟且的么?”   他的话一字不漏的刊登在报纸上,针对薇莺的舆论开始冷静下来,继而变得缓和。   这时,终于有一位神通广大的记者深入军营采访到了傅正襄。   傅正襄只给了他十分钟的时间,他无奈之下,只好将问题浓缩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娶纪薇莺小姐?”   “你结婚没有?”傅正襄反问。   记者不明所以的点头:“结了。”   “你为什么结婚?”   记者有些不好意思:“自然是因为我太太很美好。”   “我也一样,”傅正襄说,“我太太在我眼里无人能及,与她分离之时,虽生犹死。如今我如愿以偿娶到她,此生无憾。”   记者听完,一脸愣怔的看着傅正襄,好半晌,才低头拿笔飞速的记下。   经由这位记者的生花妙笔,大家仿佛都成了这一场夙世姻缘的见证人。   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人接受这段婚姻。   报纸上登的新闻,薇莺一篇不落的都看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她与傅正襄一起看两人的婚书,上面写着:“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薇莺忽然感动得几乎要落泪,她牵起傅正襄的手:“怀瑾,我们一起白头到老,好不好?”   傅正襄看了眼薇莺,道:“我若是答应你,却没有做到,还不如不答应。这样吧,你这个问题我记着,等我们白头到老的时候,我再说好。”   真是不解风情。   薇莺无奈,她趴在傅正襄肩头笑。   夏日午后的艳阳从客厅的窗子照进来,米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如浪一般轻轻拂动。   岁月刹那间温柔的不像话。   “喂。”   “嗯?”   “我爱你。”   傅正襄狠狠的一怔。   “怀瑾,”薇莺靠着他,脸上是很浅却很真实的笑意,她的甜蜜中微微带着一丝怅惘,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看起来好凶,我生怕你笑话我眼皮子浅乱拿雅君的东西。雅君经常说你如何如何的好,你离我那么遥远,我真的做梦都没想过你会喜欢我。如今可不就是好的跟做梦一样...”   傅正襄心里如同擂鼓一样乱跳,幸福降临的猝不及防,他也跟做梦似的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生怕薇莺看出来,赶紧面无表情的咳了一声,道:“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大约没看见我。我送雅君到大华大学的校门,雅君下车了,我坐在车里,看着你走过来跟雅君说笑...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得到你。”   “呸,”薇莺轻声说,“流-氓。”   傅正襄笑了笑。   傅正安十八岁的时候曾经被十五岁的傅正襄发现在黑灯瞎火的傅宅大门外亲一个姑娘,他和那个姑娘都坐在车里,傅正襄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姑娘压在车窗子上死命的亲,不光是亲,还上下其手的不老实。   不知亲了多久,傅正安潇洒的下车,挥挥手让司机送走了姑娘。   他摸着嘴角,心满意足的往回走,突然看见傻愣愣的傅正襄。   “怀瑾,”那日傅正安说,“男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个妞儿,你不办了她,她就要成你的心病。知道梁山伯怎么死的?好听点是相思病,难听点就是没和祝英台成事,郁闷死了。等你遇到这么个姑娘,你就会发现其实自己就是一禽兽。”   他只觉得傅正安是满脑门子歪理邪说,但当他第一眼看见薇莺时,他忽然认同了傅正安的歪理邪说。   他起初是一门心思的要得到薇莺,慢慢的他发现光得到薇莺的人远远不够,他变得贪婪起来,他要她的心,他还要她的一生一世。   在他这许多年的铁血生涯中,她是他唯一的温柔缱绻,他说不清是上了瘾还是中了毒,也许两者都是。   如今他不择手段的得到了她,他决心用生命呵护她。   就像这一次,傅正襄用自己拿命挣来的名声挽救了薇莺的名声。   报纸上终于不再提起薇莺的各种流言,间或还会有一些关于她正面的报道。   等到事件彻底平息下来,公司通知薇莺继续电影的拍摄。   薇莺到了片场,郁骥文正在等着她,一见她就兴致盎然的说:“薇莺,你知道我们公司正在拍的《关山万里》吗?”   “是那部抗倭电影?”薇莺说,“我知道啊,电影皇帝岑永延演男主角。”   “正是这部,”郁骥文说,“这部戏本来拍了一半了,但是我和导演商量了一下,决定增加一个女性角色,由你来扮演。”   薇莺惊讶道:“这部不是男人戏吗?多了个女性角色,会不会影响效果?”   “不会,”郁骥文说,“你的戏份不多,但是绝对正面。”   薇莺沉吟片刻,很是感动:“郁经理,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郁骥文笑道:“我也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如今你正当红,形象正面才对公司最有利啊。”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最终受益良多的还是薇莺。   同时拍两部电影很辛苦,但薇莺生怕辜负公司的一番好意,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   《关山万里》拍得差不多时,公司又将其中一首插曲《长风万里送秋雁》分派给薇莺。   在倭寇攻下紧邻沪上的鹿城时,《关山万里》上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两人结婚啦~撒花~   文中的那段文言文是民国结婚证上的话,原文是:“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真是古典雅致又温暖美好。   谢谢大家捧场~ ☆、终章(上)   “秋雁南飞,往南飞。   北地的儿女就像秋雁,   泣别爹娘,   脱离故乡,   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流亡。   唉,   大雁北飞的春天,   我们可否回到家乡?”   薇莺这首哀婉的《长风万里送秋雁》随着电影的上映,很快就从沪上开始迅速的在各地传唱开来。   人们对这首歌感同身受,他们的城市不是已经沦陷,就是即将沦陷。   倭寇如阴魂一般,让北地的人们往南逃,终于让南方的人们无处可逃。   金陵政府已经搬到了陪都渝城,一些达官贵人在沪上这座城市倾覆之前也跟着逃到了西南。   但沪上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洋人洋行众多,为了顾忌国际影响,倭寇在等着一个最佳的时机。   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傅正襄不再有时间回家。   薇莺偶尔会去军营探望他。   “微盈,”他轻轻抚摸薇莺的头发,“你跟着我,受苦了。等仗打完了,我们好好的办个婚礼。”   “嗳,”薇莺笑着点头。   薇莺当时正在拍一部新的电影,叫《花好月圆》。   这是一出才子佳人的古装戏,她在里头演佳人。   《花好月圆》拍的一波三折,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停一停,又接着拍。   好不容易拍到一大半时,倭国侨民在虹口闹事,放火烧了不少商铺,然后颠倒黑白的说他们才是受害者。   这样的行径引起巨大民愤,各种团体组织的游*行一场接着一场,许多次游*行队伍都与倭国人发生冲突。   为了安全起见,许多洋行和工厂都歇业,群星公司正在拍摄的电影也都停了下来。   谁知,这一停竟然停了三年。   倭寇向着沪上发起的第一波进攻,七八只战机从天际的那一端的飞来,如同噩梦一般的场景,它们一路轰炸过去,身后是无数倒塌的建筑与被炸死的人。   第二天,薇莺在报纸上看见群星公司所在的公共租界惇信路是轰炸的重点,公司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   她打电话给郁骥文,郁骥文在电话那头,嗓音低沉:“许多珍贵的资料在轰炸中丢失了,好在抢救的及时,公司的人都好好的,这些年所拍的电影胶片大部分都还在。”   他顿了顿,又说:“薇莺,我们决定将公司迁往香江。等到仗打完,再回来。”   薇莺挂了电话,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都说等仗打完,可这仗何时才能打完?   倭寇与沪上守军僵持了三个多月,政府投入兵力多达四十八个师,十五个独立旅。   深秋的一个夜晚,倭寇那日没有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沪上难得安静。   亚尔培路的别墅里,薇莺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她披着衣裳起身,傅正襄已推门进来了。   “怀瑾,”她惊讶极了,“你怎么回来了?”   傅正襄面上有些疲倦,他摘下军帽:“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回来看看你就走。”   “吃晚饭了吗?”   “吃了。”   薇莺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来,”傅正襄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边,“陪我坐一坐。”   薇莺依言坐下,靠在他怀中。   “怀瑾,”薇莺说,“要睡一会吗?”   “不用。”傅正襄吻着她的额头,“让我好好亲亲你,我真是想你。”   薇莺仰起头:“我也很想你,又担心你。”   很多个夜晚,薇莺听着窗外隐隐的炮火隆隆声,她的男人也许正在战火中冲锋陷阵。   她担心的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她与傅正襄从相识到如今的一切。   相思催人老,她时常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在这样的思念中渡过了半生。   她含着泪抱紧了傅正襄,可却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薇莺热烈的吻着傅正襄,她将所有的想念,担忧一股脑儿的倾倒出来。   这是她头一次这么主动,傅正襄微微一怔,立时眉眼舒展开来,反守为攻。   傅正襄身上的浓厚气息笼罩着薇莺,他喑哑的粗喘在她耳边一声接着一声。   她蓦然间心神恍惚,轻轻的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身形顿了顿,心里涌上万般怜惜,他粗糙的指腹一寸寸划过她的脸颊:“傻姑娘。”   “怀瑾,”她在他身下,热切的看着他,“你永远都陪着我,好不好?”   良久,傅正襄说:“好。”   许多年前,傅正襄刚刚从德国回来,举手投足都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有人评价他:神锋太俊。   他听到这四个字,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男人没有几分锋芒,如何建功立业。   可如今,为了与她的女人长相厮守,他开始重新思考这四个字。   他仍然身先士卒的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却偶尔会在某个血色的黄昏中,默默看着硝烟中的夕阳,希望明天的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天边的一抹斜阳。   他不怕死,却希望能活下来。   薇莺让傅正襄多留了半个小时,可半个小时后,她还是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他。   三天后的下午,赵敬丞带了两三个人来到亚尔培路的别墅里。   韭芽早就停课了,她也跟着薇莺住在别墅里。   自从傅正襄与薇莺结婚,赵敬丞就称呼薇莺“嫂子”,薇莺起初有些别扭,跟赵敬丞一提,赵敬丞挠了挠头,道:“要不然我跟着韭芽,喊你姐?”   薇莺无奈:“那还是叫我嫂子吧。”   “嫂子,韭芽,”赵敬丞面色肃然,“快些收拾东西,两个小时后,我们要去机场。”   薇莺与韭芽面面相觑:“为什么?”   赵敬丞道:“沪上要守不住了,旅长让我跟着傅局长的专机送你们去渝城。”   “我不走!”薇莺断然拒绝,“怀瑾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这是旅长的命令!”赵敬丞冷声说道。   他拿出一封信,薇莺打开一看,上面是傅正襄铁画银钩的一行字:“务必与傅正安专机一道去渝城。”   薇莺将信纸翻过来看了看,没有旁的话,只有这几个字,想来是时间紧迫到只够写这几个字。   “我去。”沉默良久,薇莺说,“金碧跟我们一起,行吧?”   她们在家里收拾东西,赵敬丞去惠斯勒公寓找金碧。   “嫂子,”赵敬丞回来之后说,“金碧不走,她说她要陪着费舍太太。”   薇莺怔忡了半晌,道:“不走就不走吧,这里还有海因里希,希望我没错看他。”   韭芽咬着嘴唇,抬头看了看薇莺,又红着眼眶低下头去。   他们去的是一个偏僻的军用小机场。   傅正安已经等在那里,他面上不见平日里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他对薇莺说:“弟妹,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薇莺震惊道,“这不是专程接你的么?”   “我在沪上还有任务,”傅正安道,“再说,如今情势紧急,我没有丢弃下属,临阵脱逃的习惯。”   薇莺说不出话来,傅正安笑了笑:“快上飞机去吧,到了渝城记得替我和怀瑾向爹娘道个平安。如果见到我儿子,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当爹的了。”   他说完,握着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像是要遮掩情绪。   “好,”薇莺说,“我会记得的。”   正当薇莺他们上飞机之时,谢仕甫到了。   他与傅正安说了一会话,也带着家眷上了飞机。   飞机不大,如此一来,便显得有些狭窄。   “二表嫂,”谢仕甫朝薇莺介绍,“这是我太太孙碧心。”   薇莺朝孙碧心点头微笑,孙碧心怨毒的看着她,道:“二表嫂?”   薇莺转过脸,就当没听见。   谢仕甫语气淡淡的:“你要是现在不想跟着走,就马上给我下去。中途你要是不想走了,也行,这飞机会在汉昌停一停。”   孙碧心立刻就安静了。   谢仕甫身边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容貌柔媚,她低眉顺眼的一路跟着孙碧心。   薇莺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姐,”韭芽附在薇莺耳边,说,“是谢少爷娶的妾。”   薇莺用眼神问她:你怎么知道?   “听赵大哥说的。”   飞机很快就起飞了。   薇莺从窗口中向外望,原本繁华的城市已是满目疮痍。   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祈祷那时她和傅正襄都活着。   飞机越飞越高,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直到连黑点也不见了,傅正安转身回到车里。   “你都来了,怎么也不下去送一送?”他拿出根烟点燃,对身边的女人说道,“不知下一次见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命见了。”   “我不喜欢离别。”女人淡淡的说,“我也不想让薇莺和韭芽哭哭啼啼的离开沪上。”   傅正安微微笑了笑:“你真打算卧底在渡部隆吉身边?”   “我布了这么久的局,难不成半途而废?”   “如果你暴露了,”傅正安吐了口烟,“不会有人救你。”   “你放心,我如果暴露了,会第一时间自杀。若是没死成,我也不会让他们从我这里得到半个字。”   “那就好。”   女人再次抬头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沪上即将沦陷了,而她的使命却还没有完成。   她希望能活着,以堂堂正正金绯的身份再次见到薇莺,和她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卡文卡的销魂热烈,我也不知道这是几个意思......= =就是坐在电脑前,看着文档,各种绞尽脑汁,各种焦躁,各种挤牙膏,各种删,各种写不出来......o(╯□╰)o   对不起大家,我会尽量快点把剩下的终章写完的,真的只有不多的正文内容,无奈就是写不出来...   谢谢大家捧场~! ☆、终章(下)   渝城是一座潮湿多雾的山城。   大约是因为太过潮湿,这里的吃食都辛辣无比。   薇莺和韭芽住在渝城近郊的山间别墅中,家里请的厨娘是本地人,只会做辣菜。起初薇莺很不适应,反而韭芽因着幼时曾跟着拐子四处流浪,对辣味也颇能接受。   过了一些时,薇莺突然就转变了口味,爱上了渝城的麻辣菜,一顿不吃都不行。   还是一同在渝城,傅正襄同僚的太太来探望她时,提醒她是不是怀孕了。   薇莺去渝城的诊所一检查,果然怀孕两个多月了。   她回到家中,提笔就将这个大好消息写信告诉傅正襄。   薇莺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思念傅正襄时,就会给他写信。   战时通信不便,十封信总会遗失四五封,为了使傅正襄一定能得到这个消息,薇莺连着写了三封信寄出去。   傅家除了不在国内的傅正霖与傅雅君,也举家迁到了渝城。   他们对薇莺本来是抱着不太情愿接纳的态度,但听说薇莺怀孕,傅夫人立时就带着傅正安的独子,和五六个拎着各色补品的下人来了。   傅夫人保养的很好,一望之下仍是个五官出众的美人,她坐在客厅里,四处打量了一番,说:“老二家的,你这里没有前院,后园子那么小,不如搬回傅宅。”   薇莺老老实实的坐在她对面,一听就头大了几分,她斟酌道:“娘,我在这里住惯了,而且这里离渝城有些距离,倭寇飞机也轰炸不到这里。”   傅夫人略想了想:“那随你吧,我每个礼拜派人来探你一次。”   傅正安的独子叫傅忠玮,只有五六岁,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傅夫人身边。   他从进来只叫了薇莺一声“二婶”,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不想,傅夫人要走时,这孩子不愿走,想留在薇莺这里玩。   他被留下了,三天后再来人接他回去。   小孩子到了新鲜的地方玩的不亦乐乎,晚上睡觉前也非得让香香软软的漂亮二婶陪着他入睡。   他靠着薇莺,觉得很满足:“二婶,你说我娘是不是也和你一样?”   “你娘?”薇莺一怔。   “他们说她生我的时候死掉了。”   他一点也看不出伤心,薇莺也不知该不该安慰他。   “忠玮,”薇莺轻声问道,“那你还记得你爹吗?”   “不太记得了。”小男孩想了想,说,“但奶奶说我爹小时候长的和我一样,我每次照镜子不就看到我爹了吗?”   薇莺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没错,睡吧。”   就这样,傅忠玮隔三差五就要到薇莺这里小住几日。   他跟薇莺和韭芽都十分亲热,经常跟在两人身后喊:“二婶,玲珑阿姨。”   韭芽有事没事就爱带着他到别墅后边的山里玩,他越发不想走了。   他对于薇莺渐渐显怀的肚子很好奇,围着薇莺转:“二婶,里面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薇莺也想知道。   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傅正襄也在期盼着。   沪上沦陷之后,傅正襄升任师长,被派往第六战区,随着战事升级,又被派往第三战区。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仗快些打完,所以在战场上比任何人都要凶悍,常常带着部下以不怕死的劲头与倭寇作战。   在迎来正面战场的一次大捷之后,傅正襄收到家书,信上告知他的长子降生了。   傅正襄笑得合不拢嘴,立刻给孩子取名傅忠捷。   随着傅忠捷的慢慢成长,薇莺只安安分分的待在家中带孩子,等闲不爱出门,也不爱参加牌局舞会,一点也不像众人想象中风流妖艳的青楼妓-女或是电影明星。   如此一来,傅家人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傅家长媳早早就已经去世了,三儿子找的媳妇是个洋人,只在结婚的时候回来过,薇莺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傅家唯一能倚重的儿媳妇。   傅夫人出席一些重要的场合,很爱带上她。   薇莺同诸位太太是能聊一聊的,甚至于那些自视甚高名校毕业的太太们也能同她用英文讲一讲时尚说一说要闻。   就这样,一晃眼,一年半载的也就过去了。   那个时候,大半个国家已经沦陷了。   倭寇将炮口对准了渝城。   就连在山上的薇莺也能听到尖锐的空袭警报,接着就是一声声隆隆的炮声。   到渝城的第二个端午节,倭寇的飞机擦过别墅,扔下了二枚炸弹,就在山边炸响。   第一枚炸弹爆炸时,地板狠狠的抖动了好一会儿,砖石墙灰哗啦啦的往下掉。   韭芽被同学叫出去玩,下人们都放假了,家里只有薇莺。   卧室里的傅忠捷哇哇大哭,薇莺疯了一般跑到卧室,将傅忠捷紧紧的抱在胸前。   她往外冲时,门边的红木立衣架忽然伴随又一声巨大的炸弹爆炸声砸倒,薇莺只来得及转身,用后背保护住傅忠捷。   衣架很沉,猛的砸在薇莺的背上,她当即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慢慢的口中涌上来一股铁锈味儿。   薇莺抱着哭个不停的傅忠捷,缓缓的摸索到床边坐下。   正当她疼的有些喘不上气时,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喊:“薇莺,薇莺!”   薇莺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片刻,那人冲进卧室,一眼就看见坐在床边,脸色惨白,嘴角带血丝的薇莺。   他吓坏了,扶着薇莺:“薇莺,你怎么了?”   薇莺抬起眼,咳了一声:“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他接过薇莺怀中的傅忠捷,抱着拍了拍,大约是觉得安全了,傅忠捷竟然抽抽嗒嗒的不哭了。   “思桥,”薇莺缓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端午节了,我过来看看你。”谢仕甫担忧的问,“你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薇莺擦了擦口边的血丝:“不用,就是刚才砸狠了一些,没有伤到骨头。”   “你...”谢仕甫欲言又止。   “嗯?”   “不如搬到傅宅去吧,”谢仕甫说,“你在这里,若是发生什么,可真是来不及。”   薇莺沉默不语,良久,摇了摇头。   谢仕甫叹了口气。   “我,”薇莺顿了顿,“傅宅那边人来人往,待在那里心不静。”   傅忠捷趴在谢仕甫怀里睡着了,他小脑袋上的头发毛茸茸的很柔软,看得谢仕甫心里也跟着柔软了。   谢仕甫放低了声音:“最近还是失眠?”   “嗯,”薇莺靠在床头,眼神有些黯然,“一想到怀瑾,我就心里慌的睡不着。”   “怀瑾来信了么?”   “最近的一封还是半个月前。”   “我看报纸上的新闻,第三战区战况还好,”谢仕甫安慰道,“你别太过担心,不然还没等到怀瑾回来,你的身体就要垮了。”   薇莺笑了笑:“我知道了,别光说我,你最近如何?”   “还能如何?”谢仕甫嘴角抬了抬,“工作倒还顺心,家里照旧是一团糟。我这一妻一妾每天都要闹出是非来,我简直不想回去。”   薇莺不方便多说,只点了点头。   谢仕甫又道:“薇莺,曼郁当初跟我时并没有这么糟糕,可如今她就快要比孙碧心还要可怕了。”   谢仕甫的妾侍叫周曼郁,是沪上普通人家的女孩,她哥哥在谢仕甫手底下做事,为了讨好上峰,便将自己妹妹介绍给了谢仕甫。   “思桥,”薇莺说,“女人心里都住着个美狄亚,谁也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也许,”谢仕甫沉默了一阵,说,“我真的该检视一下自己的婚姻。”   薇莺笑道:“如今战火连天,能活着一天都不容易,你也别把日子看得这么紧张严肃。”   傅忠捷忽然在谢仕甫怀里动了动,谢仕甫微微一惊,赶紧伸手拍了拍他。   等到韭芽回来,谢仕甫才从薇莺家中离开。   他沿着山道慢慢往下走。   已是黄昏时分,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个黄昏,他下班回到家中,刚到门口就听到客厅传来的争吵声。   下人们都避之不及的躲开了,只有两个女人尖锐的嗓门:“...思桥已经两个多月没踏进你房门了!你凭什么跟我争?”   这是周曼郁。   “就凭我是思桥明媒正娶的太太,”孙碧心嚷道,“你以为你留住了思桥的人,他就是爱你么?你做梦,他爱的是纪薇莺那个臭-婊-子!”   周曼郁顿了顿:“留住思桥的人也行啊,总比你强,我跟思桥在床上好的时候,你这个疯婆子是不是想杀了我啊?”   “你!”孙碧心尖叫,“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小-娼-妇!”   客厅里传来噼里啪啦嘈杂的响动,谢仕甫无声的站在原处,片刻之后,转身离开。   他对女人的理解忽然深刻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他在心里否认孙碧心的说法,他爱的人是薇莺,只是薇莺,那个玉琴楼美貌的清倌人。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感,薇莺在他心里慢慢分裂了两个人,一个是玉琴楼的薇莺姑娘,那是他此生挚爱,而另一个是他的二表嫂纪薇莺,是他能坦然面对的挚友。   而惟有记忆中的薇莺姑娘才是他的救赎,他的爱情大约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了,只有想起那抹倩影,他才觉得他的人生和爱情曾经也是有如春花绽放,秋月初升一般带着美好的诗意。   他终于相信傅正襄曾经对他说的话:“思桥,我能给微盈的,你给不了。”   在渝城的第二年,赵敬丞休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同韭芽结婚。   两人办了一个小型的结婚仪式,新婚不到半个月,赵敬丞又匆匆的奔赴战场了。   过了不久,韭芽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等韭芽女儿满月时,倭寇投降了。   薇莺与韭芽都是在无线电里听到的,伴随着喀拉喀拉的杂音,一个声音激昂的说:“倭寇于今日正午宣布无条件投降!”   薇莺与韭芽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   广播再次传出那个激昂的声音:“抗倭战争胜利了!”   “真的么?”韭芽哽咽,“姐,这是真的么?”   薇莺的泪完全止不住了,哗哗的往下淌,她紧紧的抱住韭芽:“是真的!是真的!怀瑾与敬丞都要回来了!”   广播停顿了片刻,传出薇莺唱的《长风万里送秋雁》,里面说:“终于等到了胜利的这一天,我们每个流亡在外的人都能回到家乡了!”   音乐哀伤婉转,仿佛在诉说这场战争的胜利浸透了多少的血泪,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伴着音乐,薇莺与韭芽抱头痛哭。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傅正襄与另外几位将军眼角含泪的看着士兵们朝天打光了全部子弹,他们为着伟大的胜利尽情欢呼着。   傅正襄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是他妻子与儿子的合照。   刹那间他归心似箭,他终于可以对他的妻子承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好几篇番外,分别是薇莺与傅正襄的战后生活,还有红鸾,金碧,金绯的三个番外,每个番外大约一到两章吧,既然是《百媚千娇》,就是女人们的人生~^_^   哈哈,这次是我写过最长的小说啦~撒花~撒花~   谢谢各位的捧场~!╭(╯3╰)╮ ☆、番外之世间尘(上)   红鸾被家里卖掉的时候已经记事了。   她记得那天大约是个秋天,午后的阳光很耀眼,爹娘带她到镇上去逛了逛。她家一向穷得揭不开锅,谁知那日,她爹居然很大方的给她买了一包五香豆。   红鸾舍不得吃,只含了一颗在嘴里,像吃糖那样裹来裹去,直到没了味道才小心翼翼的嚼了咽下。   她把纸包揣在怀中,回到家拿出几颗分给了弟弟妹妹们。   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早就去了大户人家里做下人。   她娘看着她一颗一颗的分豆子,眼圈发红。   晚些时候,家里来了个同村的大娘,跟她爹娘在厨房里低声商量了一阵,红鸾的娘忽然高声说:“我家女儿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卖到那种脏地方去!”   红鸾好奇的躲在外边偷听,大娘笑嘻嘻的:“如今战乱,大户人家也不如往常爱买人,再说,价钱也比这种地方买人差得远呢!”   她听到她爹沉重的叹息,她娘沉默了一阵,忽然嚎啕大哭。   这哭声中的愧疚与绝望,穿过了时光,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   红鸾被转手了几道,最终在山南城的烟花巷落了脚。   那是一家不大的窑-馆,来逛的男人也都算不得特别上台面。   窑-子里的妈妈买下红鸾,是看她小小年纪就五官标致,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的勾人。妈妈心里盘算,觉得没准就能靠这个丫头翻身了。   妈妈花银子稍微给她捯饬了一番,又狠下心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不说学的有多精通,起码得有些唬人的架势。   妈妈让女先生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女先生问她““你叫什么?”   “红丫。”   “红丫...你以后就叫红鸾吧。”   红丫到红鸾,她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脱胎换骨,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那客人是山南城有名的茶商,年纪不大,一身清俊风华。   他出了五根金条梳拢红鸾,这是一笔大钱,也表示着这间窑-子今时不同往日了。   红鸾忐忑的看着坐在桌边品茶的男人。   “你叫什么?”他温声道。   “...红鸾。”   “好名字,”他微微一笑,“听说你会弹曲子。”   “会一点。”   “哪首弹的最好?”   “《春光好》。”   红鸾抱着琵琶,心里觉得有了倚仗似的渐渐安定下来。   一曲《春光好》弹完,男人点头:“还成,就是差了点火候。”   红鸾有些不高兴,眉头稍稍一蹙。   他笑道:“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十四。”   “到底还是年纪小,”他依旧笑眯眯的,“如今是深秋,你该弹些应景的来哄我开心才是。”   红鸾想起妈妈说的话,垂了眼,道:“那...我弹首《汉宫秋月》给你听,只是我弹得不熟...”   “无妨。”   红鸾不甚喜欢哀婉的曲子,她欢喜的都是高高兴兴的。   《汉宫秋月》她果然弹得不熟,弹完她脸都红了。   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忽然道:“外头下雨了。”   她侧耳一听,果然有淅沥沥的雨声。   男人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别怕。”   怎能不怕?   红鸾被卖掉的时候都没这么怕,她怕的全身都在抖。   陌生的手在她身上流连,那手很大,骨节分明,起初还缓缓的抚摸,后来不知为何力道越来越重,在她各处揉捏不休。   她胸口尚未成型,正是碰不得的时候,一碰就疼的厉害。   可那手在胸口辗转不去,她被揉的直淌眼泪。   谁知最疼的却还没有到来。   男人很喜欢她,在她身上驰骋的快意十足。   而她却是咬牙苦捱到了天光分明的时候。   红鸾歇息了几日,正式开始了迎来送往的日子。   她是妈妈手里的头牌,迎送的客人也都是山南城中有些脸面的人。   她也遇见过一些闹的不成体统的客人,但所幸那些真正下三滥的腌臜事体她见的不多。   猫了一个冬天,春天很快到了。   一日,红鸾跟着几个姐妹去城外踏春,路过街口,望见一行人抬着花轿路过。   那轿子蒙着红缎子,迎面绣着龙凤呈祥,绣面精致不俗,而阳光下那龙须金光闪闪,端的是富贵极了。   “瞧啊,”一个姐妹小声道,“今日是姜先生成亲。”   “哪个姜先生?”   “不就是前几日梳拢红鸾的那位,他前头一个老婆早些年死啦,家里只有两房姨太太,如今是续娶的梁家三小姐。”   “我说呢,”有人转脸朝红鸾偷偷笑道,“那日姜先生如何?他那么俊俏,就算叫我白贴我也愿意!”   红鸾正看着那花轿怔忡,一听这话,红着脸轻轻推了她一把。   半个多月之后,红鸾又迎来了这位姜先生。   她心头有些诧异,谁刚刚新婚就来逛窑-子,真是...   不过,她脸上还是笑着:“今日还要听曲子么?”   “来,”姜先生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陪我说说话。”   她依言坐在他身边,他握着她的手:“红鸾,不如我给你赎身吧。”   红鸾一怔,他便笑:“过些时,这些时却有些不便。”   她微微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红鸾,”他对着她喁喁细语,“你知道红鸾是什么意思么?”   她迟疑:“说是一种鸟。”   他哈哈笑起来,吟了一句诗:“瑞草唯承天上露,红鸾不受世间尘。”   她听得似懂非懂,懵懵的看着他。   他脸色黯淡下来,颇为怜惜的望着她:“可这世上谁能不惹尘埃呢?”   红鸾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没有对旁人提起过。   偶尔无人之时,她在心里会想一想若是真的能被他赎身,她又会如何呢?   红鸾有些想象不出来。   时日长了,她手里渐渐有了些钱,运气好时碰上豪爽的客人,出手就是价值不菲的首饰,她的妆奁盒子也满起来。   她喜欢穿金戴银,打扮的光鲜亮丽。   镇上有几家出名的裁缝店,红鸾有时会去那里裁衣裳。   有一次,她从裁缝店里出来,身旁的姐妹拿手肘捅她:“快看,姜大太太。”   红鸾一抬头,不远处的首饰店门口正站着几个女人,最当中的一位年纪不大,盘着髻,作妇人打扮。   红鸾定睛瞧了瞧她,那女子虽然长相娇柔纤弱,面上的神色却端肃的很,一丝笑意也不见。   “唉,别瞧着我们这一行可怜,”身侧的姐妹低声说,“我看大家太太也不好做啊。”   红鸾好奇:“怎么呢?”   “我听说前些时姜大太太小产了,你看如今她脸色还不好呢!”   红鸾一看,那女子果然脸色偏黄暗淡,嘴唇也十分苍白。   “姜大太太也可怜,在家里金尊玉贵的当小姐,谁知一成亲就给人家当后娘,院子里还有两个厉害的姨太太,谁知她小产是不是后院里女人害的。”   红鸾心里轻轻一叹。   姜先生照旧是常客,每每对红鸾的身子爱不释手。   他出手大方,红鸾也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敷衍他,知道他偏好素雅清丽的女子,红鸾每次见他都穿得浅淡,脸上薄施脂粉,衬的一双眼睛秋水一般的婉转动人。   姜先生很是承情,对着红鸾竟然生出了几分难舍难分之情。   红鸾以为他就要为她赎身了。   不想过了些时,姜先生居然不再踏足烟花巷了。   妈妈以为红鸾得罪她了,多方打探疏通要带着红鸾上门赔罪。   姜先生叫人给红鸾带来一句话:“莫愁前路无知己。”   带话的人对妈妈说:“如今姜先生与姜大太太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姜大太太又怀上了身子,可把姜先生高兴坏了。大约日后他都不大会到烟花巷这样的地方来了。”   妈妈十分惋惜,红鸾心底里却悄悄的放下了一桩心事,她想起那日年轻的妇人,觉着这样也挺好的。   红鸾不用再伪装高雅,性子里的泼辣与野性就越发显露出来了。   原来姐妹调侃她,她还会羞臊的红了脸,如今谁也甭想从她这里讨半分口舌上的便宜,那些荤话她说的比谁都响亮。   她看着妆奁匣子中越发精致的首饰,觉得日子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红鸾是十六岁那年离开山南城的。   那一年,她在的那间窑-馆突然间就遭了祸事,她的一位姐妹不知什么事,狠狠得罪了山南城政府一位炙手可热的高官,姐妹与妈妈一起下了大牢,窑-馆被查封,里头剩下的姐妹都被遣散了。   烟花巷中其余的青楼窑子,谁也不敢接手这些被遣散的人。   红鸾无法,只好来到永安城重操旧业。   她因对琴棋书画识了些皮毛,误打误撞进了会乐里最好的玉琴楼,但进来了,她就十分安稳的待住了。   玉琴楼里的女子从来都不多,红鸾记得最多之时也不过五人,只是妈妈眼睛毒得很,她手里的姑娘们个个百媚千娇又能懂些高雅的情调。   永安城中若是能请到一位玉琴楼的姑娘出堂会,那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但凡差一些的人家就算付的起钱,也未必能让妈妈松口。   红鸾觉得最满意的是妈妈对她们从来不打骂,若是能出的起赎身钱,随时可以走人。   几年里,她见过嫁入大户人家做妾的,也有赚够了钱回乡的。   她偶尔也会想一想日后该如何,可该如何呢?   第一次见到小燕楼时,红鸾是陪着客人去戏园子里听戏。   小燕楼是永安名角,客人正是冲着他的名头特地去的。   那日的剧目是《夜奔》,小燕楼功底扎实,在舞台上一路演下去,叫好声不断。   红鸾安静的看着,她不大听戏,即便是听,她只喜欢《牡丹亭》,《西厢记》这样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戏。   直到落了幕,红鸾也没听出什么趣味来,只是敷衍着客人说好。   戏听完了,客人意犹未尽,非要请班主与小燕楼吃饭。   客人势大财大,班主推脱不得,只好带着小燕楼赴宴。   红鸾一旁作陪,偷偷打量卸了妆的小燕楼。   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小燕楼察觉到她的目光,猛的侧了脸,视线精准的抓住了她。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上挑,形状漂亮极了,也勾人极了。   红鸾呆了呆,连忙转开眼去,脸却悄悄的发烫了。   她按着心口,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这世道,男人也能这般的勾人。   从那日起,红鸾就得了相思病。   她躺下也是他,坐着也是他,发呆也是他,无时无刻他无处不在。   薇莺取笑道:“红鸾,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得相思病了?”   红鸾看了薇莺一眼,无奈叹气。   “诶?”薇莺摸摸她的额头,奇道,“还真得相思病啦?”   红鸾打开她的手:“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   薇莺哭笑不得。   “薇莺。”   “怎么了?”   “我大概...真的得相思病了。”   薇莺怔了怔:“那怎么办?”   “不晓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红鸾又说:“我就像戏里唱的,害了相思病,快死了。”   “胡说!”薇莺斥道,“呸!呸!”   红鸾见她柳眉倒竖,被她惹的笑了笑。   “红鸾,”薇莺说,“你在这里唉声叹气的,不如去看看你喜欢的人。”   红鸾很是不好意思。   薇莺骂道:“你平日里的泼辣劲都去哪里啦?一见真章你怎么反倒犹犹豫豫的,大不了就是那个男人不喜欢你呗,你怕什么?!”   红鸾想了想,也是,如今小燕楼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怕什么。   红鸾一有空闲就去戏园子里坐着,叫一碗茶,两碟零嘴。   每逢小燕楼登台,她都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的看。   她能在浓妆重彩之下看见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一看完,她就喝光茶,抓起碟子里的瓜子花生,边磕边离开。   两个月下来,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快过年的一日,戏园子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坐在那里。   红鸾照旧是在的。   谁知左等右等,都过了小燕楼的戏了,小燕楼还没出现。   红鸾有些着急,她没了听戏的心思,探头探脑的往后台看,想着待会儿是不是去找一找小燕楼,平日里也不是没有票友戏迷钻后台的。   正看着,身边坐下一人。   红鸾一转头,就惊见小燕楼正坐在她身边。   “你是在找我吗?”他问。   红鸾被家里卖掉的时候已经记事了。   她记得那天大约是个秋天,午后的阳光很耀眼,爹娘带她到镇上去逛了逛。她家一向穷得揭不开锅,谁知那日,她爹居然很大方的给她买了一包五香豆。   红鸾舍不得吃,只含了一颗在嘴里,像吃糖那样裹来裹去,直到没了味道才小心翼翼的嚼了咽下。   她把纸包揣在怀中,回到家拿出几颗分给了弟弟妹妹们。   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早就去了大户人家里做下人。   她娘看着她一颗一颗的分豆子,眼圈发红。   晚些时候,家里来了个同村的大娘,跟她爹娘在厨房里低声商量了一阵,红鸾的娘忽然高声说:“我家女儿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卖到那种脏地方去!”   红鸾好奇的躲在外边偷听,大娘笑嘻嘻的:“如今战乱,大户人家也不如往常爱买人,再说,价钱也比这种地方买人差得远呢!”   她听到她爹沉重的叹息,她娘沉默了一阵,忽然嚎啕大哭。   这哭声中的愧疚与绝望,穿过了时光,一直印在她的脑海中。   红鸾被转手了几道,最终在山南城的烟花巷落了脚。   那是一家不大的窑-馆,来逛的男人也都算不得特别上台面。   窑-子里的妈妈买下红鸾,是看她小小年纪就五官标致,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的勾人。妈妈心里盘算,觉得没准就能靠这个丫头翻身了。   妈妈花银子稍微给她捯饬了一番,又狠下心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不说学的有多精通,起码得有些唬人的架势。   妈妈让女先生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女先生问她““你叫什么?”   “红丫。”   “红丫...你以后就叫红鸾吧。”   红丫到红鸾,她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脱胎换骨,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那客人是山南城有名的茶商,年纪不大,一身清俊风华。   他出了五根金条梳拢红鸾,这是一笔大钱,也表示着这间窑-子今时不同往日了。   红鸾忐忑的看着坐在桌边品茶的男人。   “你叫什么?”他温声道。   “...红鸾。”   “好名字,”他微微一笑,“听说你会弹曲子。”   “会一点。”   “哪首弹的最好?”   “《春光好》。”   红鸾抱着琵琶,心里觉得有了倚仗似的渐渐安定下来。   一曲《春光好》弹完,男人点头:“还成,就是差了点火候。”   红鸾有些不高兴,眉头稍稍一蹙。   他笑道:“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十四。”   “到底还是年纪小,”他依旧笑眯眯的,“如今是深秋,你该弹些应景的来哄我开心才是。”   红鸾想起妈妈说的话,垂了眼,道:“那...我弹首《汉宫秋月》给你听,只是我弹得不熟...”   “无妨。”   红鸾不甚喜欢哀婉的曲子,她欢喜的都是高高兴兴的。   《汉宫秋月》她果然弹得不熟,弹完她脸都红了。   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忽然道:“外头下雨了。”   她侧耳一听,果然有淅沥沥的雨声。   男人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别怕。”   怎能不怕?   红鸾被卖掉的时候都没这么怕,她怕的全身都在抖。   陌生的手在她身上流连,那手很大,骨节分明,起初还缓缓的抚摸,后来不知为何力道越来越重,在她各处揉捏不休。   她胸口尚未成型,正是碰不得的时候,一碰就疼的厉害。   可那手在胸口辗转不去,她被揉的直淌眼泪。   谁知最疼的却还没有到来。   男人很喜欢她,在她身上驰骋的快意十足。   而她却是咬牙苦捱到了天光分明的时候。   红鸾歇息了几日,正式开始了迎来送往的日子。   她是妈妈手里的头牌,迎送的客人也都是山南城中有些脸面的人。   她也遇见过一些闹的不成体统的客人,但所幸那些真正下三滥的腌臜事体她见的不多。   猫了一个冬天,春天很快到了。   一日,红鸾跟着几个姐妹去城外踏春,路过街口,望见一行人抬着花轿路过。   那轿子蒙着红缎子,迎面绣着龙凤呈祥,绣面精致不俗,而阳光下那龙须金光闪闪,端的是富贵极了。   “瞧啊,”一个姐妹小声道,“今日是姜先生成亲。”   “哪个姜先生?”   “不就是前几日梳拢红鸾的那位,他前头一个老婆早些年死啦,家里只有两房姨太太,如今是续娶的梁家三小姐。”   “我说呢,”有人转脸朝红鸾偷偷笑道,“那日姜先生如何?他那么俊俏,就算叫我白贴我也愿意!”   红鸾正看着那花轿怔忡,一听这话,红着脸轻轻推了她一把。   半个多月之后,红鸾又迎来了这位姜先生。   她心头有些诧异,谁刚刚新婚就来逛窑-子,真是...   不过,她脸上还是笑着:“今日还要听曲子么?”   “来,”姜先生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陪我说说话。”   她依言坐在他身边,他握着她的手:“红鸾,不如我给你赎身吧。”   红鸾一怔,他便笑:“过些时,这些时却有些不便。”   她微微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红鸾,”他对着她喁喁细语,“你知道红鸾是什么意思么?”   她迟疑:“说是一种鸟。”   他哈哈笑起来,吟了一句诗:“瑞草唯承天上露,红鸾不受世间尘。”   她听得似懂非懂,懵懵的看着他。   他脸色黯淡下来,颇为怜惜的望着她:“可这世上谁能不惹尘埃呢?”   红鸾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没有对旁人提起过。   偶尔无人之时,她在心里会想一想若是真的能被他赎身,她又会如何呢?   红鸾有些想象不出来。   时日长了,她手里渐渐有了些钱,运气好时碰上豪爽的客人,出手就是价值不菲的首饰,她的妆奁盒子也满起来。   她喜欢穿金戴银,打扮的光鲜亮丽。   镇上有几家出名的裁缝店,红鸾有时会去那里裁衣裳。   有一次,她从裁缝店里出来,身旁的姐妹拿手肘捅她:“快看,姜大太太。”   红鸾一抬头,不远处的首饰店门口正站着几个女人,最当中的一位年纪不大,盘着髻,作妇人打扮。   红鸾定睛瞧了瞧她,那女子虽然长相娇柔纤弱,面上的神色却端肃的很,一丝笑意也不见。   “唉,别瞧着我们这一行可怜,”身侧的姐妹低声说,“我看大家太太也不好做啊。”   红鸾好奇:“怎么呢?”   “我听说前些时姜大太太小产了,你看如今她脸色还不好呢!”   红鸾一看,那女子果然脸色偏黄暗淡,嘴唇也十分苍白。   “姜大太太也可怜,在家里金尊玉贵的当小姐,谁知一成亲就给人家当后娘,院子里还有两个厉害的姨太太,谁知她小产是不是后院里女人害的。”   红鸾心里轻轻一叹。   姜先生照旧是常客,每每对红鸾的身子爱不释手。   他出手大方,红鸾也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敷衍他,知道他偏好素雅清丽的女子,红鸾每次见他都穿得浅淡,脸上薄施脂粉,衬的一双眼睛秋水一般的婉转动人。   姜先生很是承情,对着红鸾竟然生出了几分难舍难分之情。   红鸾以为他就要为她赎身了。   不想过了些时,姜先生居然不再踏足烟花巷了。   妈妈以为红鸾得罪她了,多方打探疏通要带着红鸾上门赔罪。   姜先生叫人给红鸾带来一句话:“莫愁前路无知己。”   带话的人对妈妈说:“如今姜先生与姜大太太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姜大太太又怀上了身子,可把姜先生高兴坏了。大约日后他都不大会到烟花巷这样的地方来了。”   妈妈十分惋惜,红鸾心底里却悄悄的放下了一桩心事,她想起那日年轻的妇人,觉着这样也挺好的。   红鸾不用再伪装高雅,性子里的泼辣与野性就越发显露出来了。   原来姐妹调侃她,她还会羞臊的红了脸,如今谁也甭想从她这里讨半分口舌上的便宜,那些荤话她说的比谁都响亮。   她看着妆奁匣子中越发精致的首饰,觉得日子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红鸾是十六岁那年离开山南城的。   那一年,她在的那间窑-馆突然间就遭了祸事,她的一位姐妹不知什么事,狠狠得罪了山南城政府一位炙手可热的高官,姐妹与妈妈一起下了大牢,窑-馆被查封,里头剩下的姐妹都被遣散了。   烟花巷中其余的青楼窑子,谁也不敢接手这些被遣散的人。   红鸾无法,只好来到永安城重操旧业。   她因对琴棋书画识了些皮毛,误打误撞进了会乐里最好的玉琴楼,但进来了,她就十分安稳的待住了。   玉琴楼里的女子从来都不多,红鸾记得最多之时也不过五人,只是妈妈眼睛毒得很,她手里的姑娘们个个百媚千娇又能懂些高雅的情调。   永安城中若是能请到一位玉琴楼的姑娘出堂会,那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但凡差一些的人家就算付的起钱,也未必能让妈妈松口。   红鸾觉得最满意的是妈妈对她们从来不打骂,若是能出的起赎身钱,随时可以走人。   几年里,她见过嫁入大户人家做妾的,也有赚够了钱回乡的。   她偶尔也会想一想日后该如何,可该如何呢?   第一次见到小燕楼时,红鸾是陪着客人去戏园子里听戏。   小燕楼是永安名角,客人正是冲着他的名头特地去的。   那日的剧目是《夜奔》,小燕楼功底扎实,在舞台上一路演下去,叫好声不断。   红鸾安静的看着,她不大听戏,即便是听,她只喜欢《牡丹亭》,《西厢记》这样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戏。   直到落了幕,红鸾也没听出什么趣味来,只是敷衍着客人说好。   戏听完了,客人意犹未尽,非要请班主与小燕楼吃饭。   客人势大财大,班主推脱不得,只好带着小燕楼赴宴。   红鸾一旁作陪,偷偷打量卸了妆的小燕楼。   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小燕楼察觉到她的目光,猛的侧了脸,视线精准的抓住了她。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上挑,形状漂亮极了,也勾人极了。   红鸾呆了呆,连忙转开眼去,脸却悄悄的发烫了。   她按着心口,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这世道,男人也能这般的勾人。   从那日起,红鸾就得了相思病。   她躺下也是他,坐着也是他,发呆也是他,无时无刻他无处不在。   薇莺取笑道:“红鸾,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得相思病了?”   红鸾看了薇莺一眼,无奈叹气。   “诶?”薇莺摸摸她的额头,奇道,“还真得相思病啦?”   红鸾打开她的手:“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   薇莺哭笑不得。   “薇莺。”   “怎么了?”   “我大概...真的得相思病了。”   薇莺怔了怔:“那怎么办?”   “不晓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红鸾又说:“我就像戏里唱的,害了相思病,快死了。”   “胡说!”薇莺斥道,“呸!呸!”   红鸾见她柳眉倒竖,被她惹的笑了笑。   “红鸾,”薇莺说,“你在这里唉声叹气的,不如去看看你喜欢的人。”   红鸾很是不好意思。   薇莺骂道:“你平日里的泼辣劲都去哪里啦?一见真章你怎么反倒犹犹豫豫的,大不了就是那个男人不喜欢你呗,你怕什么?!”   红鸾想了想,也是,如今小燕楼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怕什么。   红鸾一有空闲就去戏园子里坐着,叫一碗茶,两碟零嘴。   每逢小燕楼登台,她都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的看。   她能在浓妆重彩之下看见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一看完,她就喝光茶,抓起碟子里的瓜子花生,边磕边离开。   两个月下来,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快过年的一日,戏园子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坐在那里。   红鸾照旧是在的。   谁知左等右等,都过了小燕楼的戏了,小燕楼还没出现。   红鸾有些着急,她没了听戏的心思,探头探脑的往后台看,想着待会儿是不是去找一找小燕楼,平日里也不是没有票友戏迷钻后台的。   正看着,身边坐下一人。   红鸾一转头,就惊见小燕楼正坐在她身边。   “你是在找我吗?”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完这个番外,谢谢大家捧场~!^_^ ☆、番外之世间尘(下)   红鸾傻傻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笑,一双凤眼更加勾人。   “你是在找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红鸾忽然脸红得不成样子,她鼓起勇气点点头:“是。”   “我今日嗓子不大舒服。”男人轻轻咳了一声。   “啊?!”红鸾急道,“那要紧吗?”   “没事,休息两日便好。”   红鸾“哦”了一声,垂下眼又开始不好意思了。   两人对坐无言了半晌,小燕楼倒是兴致不错,边听别人唱戏边合着拍子,还另外叫了一碟话梅,他将梅子推给她:“来,尝尝。”   红鸾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拿起一颗梅子放在嘴里,一时间酸甜滋味从口中一直流向心里。   听戏听到一半,小燕楼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唱的如何?”   红鸾一惊:“自然,自然是顶好的。”   小燕楼哈哈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别人看的是戏,而你看的是我这个人。”   红鸾羞的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才好,她小声说:“你这个人自然也是顶好的。”   小燕楼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听完了戏,小燕楼送红鸾出戏园子。   到了街口,他说:“明日你还来吗?”   “啊?来,来的。”   小燕楼点了点头,温声道:“早些回去吧,我还有些事,不方便送你,你自己路上当心。”   红鸾跟做梦一样走出去一段距离,回头看时,小燕楼还立在原处,朝她挥了挥手。   第二日,红鸾早早就到了。   小燕楼如昨日一样,戏开场了忽然坐在她身边。   他似乎从外边赶回来的,寒冬腊月天里额头上全是汗。   红鸾为他要了碗润嗓子的胖大海茶,温度稍稍有些热,正好入口。   小燕楼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   “你,”红鸾迟疑着问,“嗓子好些了吗?”   他笑道:“好些了,你莫担心。”   “那就好。”   戏听完,小燕楼依然送红鸾出园子,到了门口他突然说:“天色晚了,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红鸾不知所措:“那怎么好意思?”   “就拐角那家面馆,花不了几个钱。”   小燕楼是那家小面馆的常客,老板娘一见他就笑道:“燕老板,还是少盐阳春面两碗?”   “是,”小燕楼也笑道,“不过今日我请人吃饭,再多来一碗红汤面,两碟小菜,哦,对了,红汤面上卧两个鸡蛋。”   面没一会儿就下好了,热气腾腾的上桌。   小燕楼挑起一筷子面,对红鸾说:“我要护着嗓子,不能吃的太甜太咸。”   红鸾见他碗里太过素净,便拨了一个鸡蛋到他碗里:“你也吃个鸡蛋吧。”   小燕楼微微一怔,抬眼看着红鸾。   红鸾有些纳闷,就听到他说:“还真从没谁对我这么好。”   他咬了口蛋:“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是班主把我养大。”   红鸾柔柔的望着他,他心头有些发热。   过了一晌,红鸾低声说:“我是小时候被父母卖了。”   小燕楼停下筷子,笑了笑:“我们俩都是苦命人,你往后就跟我吧。”   红鸾一震,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早知道你是玉琴楼的红鸾姑娘。”   “那你...”   “你嫌弃我是个戏子么?”   “不嫌。”   “那不就成了,我也不嫌你,”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笋,说:“好了,快些吃饭吧。”   红鸾就这样成了小燕楼的女人。   小燕楼在离戏园子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院子,他不常回去,回去也是睡个觉就走。   红鸾头一次跟着他来这里,见乱的不成样子,卷起袖子就忙里忙外的帮他打扫。   小燕楼一时间有些搭不上手,愣愣的在一旁看着。   红鸾推了他一把:“你去那边坐着吧,一会儿就好了。”   地方不大,红鸾上上下下的收拾了一晌,果然窗明几净了。   她把被子抱到外头晒上,擦了擦汗,回到屋里。   小燕楼从茶壶里倒了碗热水端给她:“你歇一歇吧。”   红鸾喝着水,眼睛还在四下里看,盘算着该买些什么回来。   她性子急,想到了就往外走:“你在家里等我,我出去买些物什回来。”   小燕楼匆匆的赶上她:“我跟你一起。”   快过年的集市格外热闹,卖的东西也齐全。   红鸾在前头买买买,小燕楼在后头心里暗暗咋舌,觉得女人真是麻烦极了。   但等到他的院子屋子被装饰一新之后,他又觉得家里有这么个麻烦女人是件很不错的事。   “去,”红鸾指挥他,“把那个福字贴窗棱上。”   贴完了福字和对联,小燕楼搂着红鸾,叹道:“长这么大,好像第一次过年一样。”   红鸾抿着嘴笑。   “红鸾,”他抵着她的额头,“你真好。”   他抱着红鸾,打心底里觉着她真的好。   但到了晚上,他才发现红鸾的好远不止此。   小燕楼从未有过女人,他不爱跟着师兄弟去鬼混,唱的也是武生,没见识过男女之事的妙处。   但他有把子力气,一次次冲撞的红鸾浑身上下融成了一汪水。   事后,他抱着红鸾,声音低哑的在她耳畔喊着:“红鸾,红鸾...”   从红丫成了红鸾之后,她第一次觉着自己这个名字好听。   两人越来越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   “红鸾,”一次约会后,小燕楼吻着她,说,“我想给你赎身。”   红鸾一怔,忽然淌下眼泪。   小燕楼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了?”   “燕楼,我也想长长久久的跟着你,可,可我原先喝过芜子汤,这一世大约不能有孩子了...我就是这个命了,可我不能害了你。”   “我说什么事呢,”小燕楼给她擦眼泪,“我就是个孤儿,不存在无子不孝的事,这一世能遇上你,足矣。”   红鸾睁着一双泪眼怔忡的看着他,眼泪越发淌的厉害了。   小燕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匣子,里头整齐的摆着数根金条和几张银元存票。   红鸾吃了一惊:“你真有钱啊。”   他笑道:“这些够你赎身么?”   红鸾合上匣子:“我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就够,这些你收好,日后我们还要靠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有了长远的打算,红鸾再不买首饰衣裳了,攒下的钱全都交给小燕楼收好。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战争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红鸾跟着小燕楼一来到沪上就结了婚。   小燕楼很快成了沪上名角,赚得银元比原先多了许多。   他在虹口买了幢小别墅,还请了两个下人。   红鸾安安分分的待在家中做少奶奶。   她知道小燕楼的身份不是简单的名角,他身手好,精通枪法,似乎还懂英语和日语,偶尔家里会有些神神秘秘的人来,一来就会与小燕楼在书房待上好几个小时。   红鸾从来不多过问,也管束着下人不去打扰。   “红鸾,”小燕楼摸着她的头发,“你别怪我,我是为了保护你。”   红鸾笑道:“不怪你,你是我的男人,我信你,也跟着你。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有危险,但你若出了事,我也立刻下去陪着你。”   小燕楼不语,眼底划过一瞬流光。   良久,他说:“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我要跟你白头到老。”   从小燕楼手中过的情报从未有过闪失,他极得组织信任。   抗倭战争最艰辛的那几年,他偶尔彻夜不眠,也有时离家两三日不归。   但红鸾说到做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她是他的港湾,外面无论有多累多苦多危险,只要回到家中看见她,他心里刹那间就安静下来。   红鸾渐渐心里有数,知道他是属于什么地方的人。   直到抗倭战争胜利之后,内战爆*发,红鸾却看不懂了。   一次午夜,小燕楼悄悄的潜回家中,连佣人都没惊动。   他打开卧室的门,红鸾还没有睡着,一下子坐起来,捻亮床头灯。   小燕楼掩上门,朝她比划:“嘘——”   红鸾下地,汲上拖鞋,小燕楼将怀里的襁褓递给她:“我抱了一路,你也抱抱。”   红鸾惊讶极了,她低下头,看到一张眉清目秀,正酣睡着的小脸。   “这是...”   “一位战友的儿子,”小燕楼揉了揉眉心,声音哽咽了一下,“他们全家都牺牲了,只救出这个孩子。”   红鸾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片刻,道:“燕楼,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小燕楼一震,望向她。   她一双眼仍旧如秋水一般,如今正急切的看着他。   “你觉得呢?”   红鸾将孩子放在床上,朝西北指了指:“那边。”   小燕楼躲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红鸾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你如今可要当心啊。”   “是啊,现在形势这么严峻...红鸾,若有一日我被抓了,你一定要逃走!”他顿了顿,“最终的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   “那些政治我不懂,但你被抓了,我就等着你。你若出了事,我也跟着你。”   小燕楼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孩子就这样留在了家里。   好在平日里红鸾不爱出门,也没什么交际,不明不白多出个孩子,除了让家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同情之外,没有多大影响。   孩子只有半岁大,红鸾从毫无经验到一手将他拉扯到一岁多,其中的艰辛难以述说。   小燕楼为了避免麻烦,又想到牺牲的战友,给孩子起名叫詹思亲。   孩子对红鸾很依恋,只要红鸾不在他身边,他就哭闹不休。   每次看着孩子软软的扑到她怀里,红鸾总是觉得这就是她和小燕楼的孩子。   形势愈加白日化了,时常有内部清洗,一批批可疑的人被抓被杀。   小燕楼的压力很大,他时常凝望着红鸾与小思亲久久不语。   危险到来的那一日,有人提前通知了小燕楼。   他立刻转身回家准备带走红鸾和孩子,逃跑的路线已经策划好了,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但把握还是很大的。   回到家中,詹思亲正在外头玩耍,红鸾见起风了,就回来给他取衣裳。   一听小燕楼说完,红鸾吓白了脸:“你,你快走!我得去把思亲找回来。”   “来不及了!”小燕楼吼道。   “不行,”红鸾急得团团转,“不行的!我怎么能丢下思亲呢!你说个地址,我带着思亲去那里跟你会合!”   她转身就跑了。   小燕楼简直拿她没办法。   谁知一到门口,红鸾就被抓走了。   组织上其实并未完全确认小燕楼的背叛,他们想从红鸾身上找到突破口。   红鸾被带到一间封闭的房间,有两个人坐在她对面问了她许多问题。   她突然就精明起来,大多数问题她并不清楚,小燕楼也没通她提起过,但是关于詹思亲,她做出一副垂泪的模样:“是小燕楼在外头与别人生的!”   “真的?”那两人不信,“那你还对他那么好?”   红鸾眼泪流的更凶了:“我,我自己生不出孩子...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问不出个所以然,红鸾被带到牢里。   过了两日,又要提审她。   审到一半,忽然来了个她意想不到的女人。   审问红鸾的那人对来人很恭敬:“陈小姐。”   红鸾呆呆的看着被称为“陈小姐”的金绯坐在她对面:“行了,你去吧,这里我来审问。”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与她相识了快十年了,审出来的东西肯定比你多!”   等到那人离开,金绯点了根烟,对仍旧没反应过来的红鸾说:“你傻啦?不认识我啦?”   “可...”红鸾低下头,“怎么会是你呢?”   “是啊,”金绯笑道,“还真就是我了。”   “金绯,”红鸾眼圈发红,“你变化真大,你...还好吗?”   金绯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她吸了口烟,歪着头想了想:“也吃过些苦头,不过,总的来讲,还成吧。”   “谁像你呀,”金绯笑眯眯的,“遇上小燕楼这么个好男人。”   两人沉默了一晌,红鸾拘束的拽了拽衣角:“你不审我么?”   金绯哈哈一笑:“审你?你能知道多少,就你知道的那一丁点儿内容,能有多大用处?再说我审你,你会讲么?行啦,审不审你,我们都要败了,何苦呢。”   红鸾说不出话。   金绯抽完两根烟,妖娆的站起身:“我走了,我去争取一下,明天给你换个地方。”   红鸾急急忙忙的跟着站起来:“金绯!”   “嗯?”   “你,你多保重啊!”   金绯笑了笑,走过来抱住她:“好!”   过了一日,红鸾果然换了个地方,是一间公寓,条件挺好,按时有人送饭,门口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红鸾心里很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一时想着不知小燕楼逃走了没有,一时又想自己不在儿子身边,他该哭成啥样了。   没几日,她就瘦下来了。   半个月后,金绯又匆匆来了一次,她是来与红鸾道别的:“我要走啦。”   红鸾诧异:“去哪里?”   “去台厦。”   “那,什么时候回来?”   “傻丫头,”金绯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大约回不来了。”   红鸾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什么了,只能牵着她的手,万分不舍。   “你多等几日,”金绯最后说,“小燕楼肯定能来救你。”   只过了一日,小燕楼就来了。   他紧紧的抱着红鸾,生平第一次流泪:“我真怕,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红鸾,我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也没法活了。”   红鸾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解放之后,红鸾改名洪爱华。   小燕楼先在西南一个大省当戏剧协会主席,后来又到文联任职。   红鸾带着詹思亲跟着他,因着曾被敌对势力关押却坚贞不屈的经历,她在妇联里当了个小干部。   她与小燕楼结婚的第十五年,高龄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   红鸾抱着女儿,觉得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日子也不算完全的平顺。   他们夫妻俩曾在十年浩劫中双双被下放到干*校劳动。   干*校位于偏远地方,冬天阴冷,小燕楼的膝盖早年受了伤,如今就有些受不住,每到晚上,红鸾就一遍遍用烫毛巾给他捂膝盖,但热水供应有限,红鸾解开扣子,用胸口给他捂着,直到膝盖微微发暖。   到那地方的第三年,红鸾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   偶尔清醒时,她睁开眼就看到小燕楼憔悴的脸,他正担忧的望着她。   “没事,”红鸾轻声说,“我会好的。”   她一定得好起来,不然小燕楼就完了。   熬过了数个春秋,他们又回到城里。   小燕楼没多久就被提拔进省里,级别很是不低。   到他们女儿生下外孙那年,老两口都退休了。   儿女早都结了婚,对他们也很孝顺。   红鸾与小燕楼就跟外头普通的大爷大妈一样,早上一起手挽手出门散步顺便买个菜,之后要去公园锻炼身体,这一路上红鸾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中午吃完饭是一定要午休的,不然下午没精神。   等到睡醒了,小燕楼雷打不动的去老干部活动室看看报纸,和另外的老头天南海北胡吹一顿。   晚间,红鸾有时会跟小燕楼抢电视遥控器,家里有两台大电视,可红鸾就喜欢跟小燕楼抢着看,一般红鸾获胜,小燕楼只好无奈的跟着红鸾看婆婆妈妈剧,偶尔评价:“怎么又是这个女的,到处都有她!看着烦。”   “我瞧着挺好,看,长得多水灵。”   小燕楼拿眼角瞅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现在老了,原来上挑的凤眼塌了下来,一点也不勾人了。   红鸾戳了他一下:“我看着你还烦呢。”   等到电视放完,小燕楼站起身:“我要去睡了,你来不来?”   红鸾匆忙收拾一下:“马上来。”   他们没有分房睡,一直都在一个床上躺着。   “老头子。”红鸾有些睡不着。   “嗯?”   “昨天薇莺给我打电话了,她约我们去香江玩。”   “什么时候?”   “过完年。”   “那去吧,我陪你。”   红鸾得了他的允诺,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老头子,明天吃什么菜?”   “明天再说。”小燕楼转过身对着她,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头,“快睡!不然明天又要头疼了。”   红鸾听言,立刻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黑暗中,小燕楼静静的听着她的呼吸,悄悄的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已经老了,就让我们再多相伴些年吧。   红鸾傻傻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笑,一双凤眼更加勾人。   “你是在找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红鸾忽然脸红得不成样子,她鼓起勇气点点头:“是。”   “我今日嗓子不大舒服。”男人轻轻咳了一声。   “啊?!”红鸾急道,“那要紧吗?”   “没事,休息两日便好。”   红鸾“哦”了一声,垂下眼又开始不好意思了。   两人对坐无言了半晌,小燕楼倒是兴致不错,边听别人唱戏边合着拍子,还另外叫了一碟话梅,他将梅子推给她:“来,尝尝。”   红鸾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拿起一颗梅子放在嘴里,一时间酸甜滋味从口中一直流向心里。   听戏听到一半,小燕楼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唱的如何?”   红鸾一惊:“自然,自然是顶好的。”   小燕楼哈哈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别人看的是戏,而你看的是我这个人。”   红鸾羞的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才好,她小声说:“你这个人自然也是顶好的。”   小燕楼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听完了戏,小燕楼送红鸾出戏园子。   到了街口,他说:“明日你还来吗?”   “啊?来,来的。”   小燕楼点了点头,温声道:“早些回去吧,我还有些事,不方便送你,你自己路上当心。”   红鸾跟做梦一样走出去一段距离,回头看时,小燕楼还立在原处,朝她挥了挥手。   第二日,红鸾早早就到了。   小燕楼如昨日一样,戏开场了忽然坐在她身边。   他似乎从外边赶回来的,寒冬腊月天里额头上全是汗。   红鸾为他要了碗润嗓子的胖大海茶,温度稍稍有些热,正好入口。   小燕楼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   “你,”红鸾迟疑着问,“嗓子好些了吗?”   他笑道:“好些了,你莫担心。”   “那就好。”   戏听完,小燕楼依然送红鸾出园子,到了门口他突然说:“天色晚了,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红鸾不知所措:“那怎么好意思?”   “就拐角那家面馆,花不了几个钱。”   小燕楼是那家小面馆的常客,老板娘一见他就笑道:“燕老板,还是少盐阳春面两碗?”   “是,”小燕楼也笑道,“不过今日我请人吃饭,再多来一碗红汤面,两碟小菜,哦,对了,红汤面上卧两个鸡蛋。”   面没一会儿就下好了,热气腾腾的上桌。   小燕楼挑起一筷子面,对红鸾说:“我要护着嗓子,不能吃的太甜太咸。”   红鸾见他碗里太过素净,便拨了一个鸡蛋到他碗里:“你也吃个鸡蛋吧。”   小燕楼微微一怔,抬眼看着红鸾。   红鸾有些纳闷,就听到他说:“还真从没谁对我这么好。”   他咬了口蛋:“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是班主把我养大。”   红鸾柔柔的望着他,他心头有些发热。   过了一晌,红鸾低声说:“我是小时候被父母卖了。”   小燕楼停下筷子,笑了笑:“我们俩都是苦命人,你往后就跟我吧。”   红鸾一震,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早知道你是玉琴楼的红鸾姑娘。”   “那你...”   “你嫌弃我是个戏子么?”   “不嫌。”   “那不就成了,我也不嫌你,”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笋,说:“好了,快些吃饭吧。”   红鸾就这样成了小燕楼的女人。   小燕楼在离戏园子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院子,他不常回去,回去也是睡个觉就走。   红鸾头一次跟着他来这里,见乱的不成样子,卷起袖子就忙里忙外的帮他打扫。   小燕楼一时间有些搭不上手,愣愣的在一旁看着。   红鸾推了他一把:“你去那边坐着吧,一会儿就好了。”   地方不大,红鸾上上下下的收拾了一晌,果然窗明几净了。   她把被子抱到外头晒上,擦了擦汗,回到屋里。   小燕楼从茶壶里倒了碗热水端给她:“你歇一歇吧。”   红鸾喝着水,眼睛还在四下里看,盘算着该买些什么回来。   她性子急,想到了就往外走:“你在家里等我,我出去买些物什回来。”   小燕楼匆匆的赶上她:“我跟你一起。”   快过年的集市格外热闹,卖的东西也齐全。   红鸾在前头买买买,小燕楼在后头心里暗暗咋舌,觉得女人真是麻烦极了。   但等到他的院子屋子被装饰一新之后,他又觉得家里有这么个麻烦女人是件很不错的事。   “去,”红鸾指挥他,“把那个福字贴窗棱上。”   贴完了福字和对联,小燕楼搂着红鸾,叹道:“长这么大,好像第一次过年一样。”   红鸾抿着嘴笑。   “红鸾,”他抵着她的额头,“你真好。”   他抱着红鸾,打心底里觉着她真的好。   但到了晚上,他才发现红鸾的好远不止此。   小燕楼从未有过女人,他不爱跟着师兄弟去鬼混,唱的也是武生,没见识过男女之事的妙处。   但他有把子力气,一次次冲撞的红鸾浑身上下融成了一汪水。   事后,他抱着红鸾,声音低哑的在她耳畔喊着:“红鸾,红鸾...”   从红丫成了红鸾之后,她第一次觉着自己这个名字好听。   两人越来越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   “红鸾,”一次约会后,小燕楼吻着她,说,“我想给你赎身。”   红鸾一怔,忽然淌下眼泪。   小燕楼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了?”   “燕楼,我也想长长久久的跟着你,可,可我原先喝过芜子汤,这一世大约不能有孩子了...我就是这个命了,可我不能害了你。”   “我说什么事呢,”小燕楼给她擦眼泪,“我就是个孤儿,不存在无子不孝的事,这一世能遇上你,足矣。”   红鸾睁着一双泪眼怔忡的看着他,眼泪越发淌的厉害了。   小燕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匣子,里头整齐的摆着数根金条和几张银元存票。   红鸾吃了一惊:“你真有钱啊。”   他笑道:“这些够你赎身么?”   红鸾合上匣子:“我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就够,这些你收好,日后我们还要靠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有了长远的打算,红鸾再不买首饰衣裳了,攒下的钱全都交给小燕楼收好。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战争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红鸾跟着小燕楼一来到沪上就结了婚。   小燕楼很快成了沪上名角,赚得银元比原先多了许多。   他在虹口买了幢小别墅,还请了两个下人。   红鸾安安分分的待在家中做少奶奶。   她知道小燕楼的身份不是简单的名角,他身手好,精通枪法,似乎还懂英语和日语,偶尔家里会有些神神秘秘的人来,一来就会与小燕楼在书房待上好几个小时。   红鸾从来不多过问,也管束着下人不去打扰。   “红鸾,”小燕楼摸着她的头发,“你别怪我,我是为了保护你。”   红鸾笑道:“不怪你,你是我的男人,我信你,也跟着你。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有危险,但你若出了事,我也立刻下去陪着你。”   小燕楼不语,眼底划过一瞬流光。   良久,他说:“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我要跟你白头到老。”   从小燕楼手中过的情报从未有过闪失,他极得组织信任。   抗倭战争最艰辛的那几年,他偶尔彻夜不眠,也有时离家两三日不归。   但红鸾说到做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她是他的港湾,外面无论有多累多苦多危险,只要回到家中看见她,他心里刹那间就安静下来。   红鸾渐渐心里有数,知道他是属于什么地方的人。   直到抗倭战争胜利之后,内战爆*发,红鸾却看不懂了。   一次午夜,小燕楼悄悄的潜回家中,连佣人都没惊动。   他打开卧室的门,红鸾还没有睡着,一下子坐起来,捻亮床头灯。   小燕楼掩上门,朝她比划:“嘘——”   红鸾下地,汲上拖鞋,小燕楼将怀里的襁褓递给她:“我抱了一路,你也抱抱。”   红鸾惊讶极了,她低下头,看到一张眉清目秀,正酣睡着的小脸。   “这是...”   “一位战友的儿子,”小燕楼揉了揉眉心,声音哽咽了一下,“他们全家都牺牲了,只救出这个孩子。”   红鸾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片刻,道:“燕楼,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小燕楼一震,望向她。   她一双眼仍旧如秋水一般,如今正急切的看着他。   “你觉得呢?”   红鸾将孩子放在床上,朝西北指了指:“那边。”   小燕楼躲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红鸾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你如今可要当心啊。”   “是啊,现在形势这么严峻...红鸾,若有一日我被抓了,你一定要逃走!”他顿了顿,“最终的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   “那些政治我不懂,但你被抓了,我就等着你。你若出了事,我也跟着你。”   小燕楼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孩子就这样留在了家里。   好在平日里红鸾不爱出门,也没什么交际,不明不白多出个孩子,除了让家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同情之外,没有多大影响。   孩子只有半岁大,红鸾从毫无经验到一手将他拉扯到一岁多,其中的艰辛难以述说。   小燕楼为了避免麻烦,又想到牺牲的战友,给孩子起名叫詹思亲。   孩子对红鸾很依恋,只要红鸾不在他身边,他就哭闹不休。   每次看着孩子软软的扑到她怀里,红鸾总是觉得这就是她和小燕楼的孩子。   形势愈加白日化了,时常有内部清洗,一批批可疑的人被抓被杀。   小燕楼的压力很大,他时常凝望着红鸾与小思亲久久不语。   危险到来的那一日,有人提前通知了小燕楼。   他立刻转身回家准备带走红鸾和孩子,逃跑的路线已经策划好了,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但把握还是很大的。   回到家中,詹思亲正在外头玩耍,红鸾见起风了,就回来给他取衣裳。   一听小燕楼说完,红鸾吓白了脸:“你,你快走!我得去把思亲找回来。”   “来不及了!”小燕楼吼道。   “不行,”红鸾急得团团转,“不行的!我怎么能丢下思亲呢!你说个地址,我带着思亲去那里跟你会合!”   她转身就跑了。   小燕楼简直拿她没办法。   谁知一到门口,红鸾就被抓走了。   组织上其实并未完全确认小燕楼的背叛,他们想从红鸾身上找到突破口。   红鸾被带到一间封闭的房间,有两个人坐在她对面问了她许多问题。   她突然就精明起来,大多数问题她并不清楚,小燕楼也没通她提起过,但是关于詹思亲,她做出一副垂泪的模样:“是小燕楼在外头与别人生的!”   “真的?”那两人不信,“那你还对他那么好?”   红鸾眼泪流的更凶了:“我,我自己生不出孩子...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问不出个所以然,红鸾被带到牢里。   过了两日,又要提审她。   审到一半,忽然来了个她意想不到的女人。   审问红鸾的那人对来人很恭敬:“陈小姐。”   红鸾呆呆的看着被称为“陈小姐”的金绯坐在她对面:“行了,你去吧,这里我来审问。”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与她相识了快十年了,审出来的东西肯定比你多!”   等到那人离开,金绯点了根烟,对仍旧没反应过来的红鸾说:“你傻啦?不认识我啦?”   “可...”红鸾低下头,“怎么会是你呢?”   “是啊,”金绯笑道,“还真就是我了。”   “金绯,”红鸾眼圈发红,“你变化真大,你...还好吗?”   金绯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她吸了口烟,歪着头想了想:“也吃过些苦头,不过,总的来讲,还成吧。”   “谁像你呀,”金绯笑眯眯的,“遇上小燕楼这么个好男人。”   两人沉默了一晌,红鸾拘束的拽了拽衣角:“你不审我么?”   金绯哈哈一笑:“审你?你能知道多少,就你知道的那一丁点儿内容,能有多大用处?再说我审你,你会讲么?行啦,审不审你,我们都要败了,何苦呢。”   红鸾说不出话。   金绯抽完两根烟,妖娆的站起身:“我走了,我去争取一下,明天给你换个地方。”   红鸾急急忙忙的跟着站起来:“金绯!”   “嗯?”   “你,你多保重啊!”   金绯笑了笑,走过来抱住她:“好!”   过了一日,红鸾果然换了个地方,是一间公寓,条件挺好,按时有人送饭,门口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红鸾心里很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一时想着不知小燕楼逃走了没有,一时又想自己不在儿子身边,他该哭成啥样了。   没几日,她就瘦下来了。   半个月后,金绯又匆匆来了一次,她是来与红鸾道别的:“我要走啦。”   红鸾诧异:“去哪里?”   “去台厦。”   “那,什么时候回来?”   “傻丫头,”金绯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大约回不来了。”   红鸾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什么了,只能牵着她的手,万分不舍。   “你多等几日,”金绯最后说,“小燕楼肯定能来救你。”   只过了一日,小燕楼就来了。   他紧紧的抱着红鸾,生平第一次流泪:“我真怕,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红鸾,我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也没法活了。”   红鸾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解放之后,红鸾改名洪爱华。   小燕楼先在西南一个大省当戏剧协会主席,后来又到文联任职。   红鸾带着詹思亲跟着他,因着曾被敌对势力关押却坚贞不屈的经历,她在妇联里当了个小干部。   她与小燕楼结婚的第十五年,高龄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   红鸾抱着女儿,觉得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日子也不算完全的平顺。   他们夫妻俩曾在十年浩劫中双双被下放到干*校劳动。   干*校位于偏远地方,冬天阴冷,小燕楼的膝盖早年受了伤,如今就有些受不住,每到晚上,红鸾就一遍遍用烫毛巾给他捂膝盖,但热水供应有限,红鸾解开扣子,用胸口给他捂着,直到膝盖微微发暖。   到那地方的第三年,红鸾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   偶尔清醒时,她睁开眼就看到小燕楼憔悴的脸,他正担忧的望着她。   “没事,”红鸾轻声说,“我会好的。”   她一定得好起来,不然小燕楼就完了。   熬过了数个春秋,他们又回到城里。   小燕楼没多久就被提拔进省里,级别很是不低。   到他们女儿生下外孙那年,老两口都退休了。   儿女早都结了婚,对他们也很孝顺。   红鸾与小燕楼就跟外头普通的大爷大妈一样,早上一起手挽手出门散步顺便买个菜,之后要去公园锻炼身体,这一路上红鸾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中午吃完饭是一定要午休的,不然下午没精神。   等到睡醒了,小燕楼雷打不动的去老干部活动室看看报纸,和另外的老头天南海北胡吹一顿。   晚间,红鸾有时会跟小燕楼抢电视遥控器,家里有两台大电视,可红鸾就喜欢跟小燕楼抢着看,一般红鸾获胜,小燕楼只好无奈的跟着红鸾看婆婆妈妈剧,偶尔评价:“怎么又是这个女的,到处都有她!看着烦。”   “我瞧着挺好,看,长得多水灵。”   小燕楼拿眼角瞅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现在老了,原来上挑的凤眼塌了下来,一点也不勾人了。   红鸾戳了他一下:“我看着你还烦呢。”   等到电视放完,小燕楼站起身:“我要去睡了,你来不来?”   红鸾匆忙收拾一下:“马上来。”   他们没有分房睡,一直都在一个床上躺着。   “老头子。”红鸾有些睡不着。   “嗯?”   “昨天薇莺给我打电话了,她约我们去香江玩。”   “什么时候?”   “过完年。”   “那去吧,我陪你。”   红鸾得了他的允诺,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老头子,明天吃什么菜?”   “明天再说。”小燕楼转过身对着她,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头,“快睡!不然明天又要头疼了。”   红鸾听言,立刻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黑暗中,小燕楼静静的听着她的呼吸,悄悄的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已经老了,就让我们再多相伴些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金碧、金绯的番外,还有女主的甜蜜番外,任务还不轻哦~下周不定时继续~   谢谢大家捧场支持啊~O(∩_∩)O~ ☆、番外之玉人来   1943年春节过完没多久,占领沪上的倭寇发了通告,要求沪上无国籍难民必须在六月之前迁往虹口隔离区。   费舍太太属于无国籍难民。   她与金碧在漱石里外看见张贴的公告,白纸黑字在日头下清晰刺眼。   回到惠斯勒公寓,金碧六神无主:“太太,你不能去,绝对不行,谁知道隔离区是个什么状况,他们会不会滥杀无辜!不行的!”   费舍太太叹了口气:“我从德*国来到中*国,以为可以避过战祸,谁知逃无可逃。”   “我们,我们想想办法!”金碧蹲在她身前,紧紧抓着她的手,“我不能让你去那里,太太,不如你就躲在公寓,藏起来,外头的人都不知道。”   “不可能的,”费舍太太似乎很疲倦,“我的护照上有标记,而他们也有记录,一定会一一核实。”   顿了顿,她说:“我逃不掉的。”   金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有些神经质的重复:“不,不,一定可以,可以的。”   费舍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我能从那里活着出来,金碧,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吧。”   金碧死死咬着嘴唇,无论怎样,她不能让费舍太太进隔离区。   人与人的际遇缘分有时很难说清楚,比如金碧与费舍太太。   金碧原本只是永安青楼一名妓-女,因战乱逃至沪上,机缘巧合之下认识费舍太太。   而费舍太太的身份要高贵许多,她父亲是银行家,她幼时曾随父母在沪上住了十来年,她的保姆是沪上本地人,脸圆圆的很亲切,总是轻柔的喊她:“阿囡啊,来喝牛奶,阿囡啊,起风了,多穿点衣裳出门,阿囡啊...”   之后许多年,她仿佛总能听到记忆里那声“阿囡啊”。   她从德*国逃出来时,接受了那声“阿囡啊”的指引,毫不犹豫的就来到了沪上。   那时她已经结婚又离婚了几年。   她的丈夫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贵族,优雅而刻板,礼貌而疏离,谨慎而乏味。   他每天早晨在别墅餐厅遇见自己太太时,会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早上好,真是个好天气,不是么?”   费舍太太与他结婚十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只有在离婚时才看见他情绪的波动,他十分伤心,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像个孩子一般茫然无措的注视着她。   费舍太太那时才知道他大约是爱她的。   费舍先生在离婚后不久带着两个儿子去了美*国继续发展事业,而费舍太太带着小女儿生活在德*国。   直到战争爆发,她小女儿被关入集中营,从此不知所踪。   费舍太太隔了许多年,初到沪上颇为不适应,好在没多久她拣回了一口地道沪上方言,又请了一个娘姨负责买菜烧饭。   她在这个城市小小的一隅静静的生活,等着战争浩劫的结束。   那时她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   她仍然沿用丈夫的姓,她前夫曾经要到沪上将她带走,被她拒绝了。   她偶尔会想,中国人说人心隔肚皮,就算生活了那么久,她也没能看出她丈夫揣着的是一颗真心。   金碧对于身心重创的费舍太太来说是救赎,而费舍太太对于金碧来说,不啻为新生。   费舍太太拿金碧既当女儿又当学生,生生的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教成了淑女。   金碧自幼没有爹娘,心底里拿费舍太太当娘,所以在薇莺与韭芽离开沪上去渝城时,她为费舍太太留下了。   而如今,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绝不能让费舍太太去隔离区。   金碧很快就想到海因里希,她拿出海因里希给她的卡片,瞒着费舍太太来到扬子饭店。   门童是个印度人,他上下打量着金碧,金碧身上的旗袍有些旧,她为了省钱已经很久没裁新衣裳了。   金碧用英文说:“我来找人。”   门童一听,想了想便放行了。   来到前台,金碧拿出卡片,让人拨电话到海因里希房间里。   海因里希很快就下来了,他见到金碧,蔚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惊喜:“金碧!”   金碧有些不好意思,她跟着海因里希来到他房间。   海因里希搓了搓手,不知该说什么讨佳人欢心,谁知佳人先开口了:“海因里希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竟然真的说了一口标准的德语,海因里希不禁有些汗毛倒竖。   他定了定神:“什么忙?”   金碧抬眼细细的打量他的神情,边说:“你知道的,最近有个关于无国籍难民的公告,我有个朋友是无国籍难民,但是我不想她去隔离区,所以想找你...”   海因里希面色一沉。   金碧立刻住了口,不安的看着他。   “这个...”他拿着腔调。   金碧接口:“只要能帮助我朋友,什么条件都可以。”   海因里希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无论什么条件?”   “是。”   海因里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那个朋友是费舍太太吧?”   “...没错。”   “如果是别的人,我也许就帮了,”他说,“但是我曾经与费舍先生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所以你要我帮她,有些为难。”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在阴影中现出一种残酷的神情。   金碧一怔,站起身拘束的说:“我,我明白了,那,打扰了。”   她忍着眼泪,抬脚往门口走。   “慢着。”身后的海因里希忽然开口。   金碧回头,一双眼盈盈的望着他。   他有些不自然:“你刚才说什么条件都可以?”   这些年里,他做生意时经常拿捏别人的短处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这事情他做惯了。可到了金碧这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渴望又像是不忍。   金碧点头:“是的。”   “那你有什么能打动我的?”海因里希面无表情,“不要提钱,钱我多得是。”   金碧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踩着高跟鞋嗒嗒的走过来。   海因里希心跳的很快。   她脸色有些苍白,解开大衣扣子的手微微颤抖,她脱掉了外头罩着的大衣,又解开旗袍领口的扣子,低声说:“我没有什么能打动你的,除了我自己。”   海因里希眸色渐渐转深,他突然抬手捂住了她的手。   金碧不知所措,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继续。”   金碧脸色更加惨白,她被他那一下子打断,失了许多勇气。   她站在原处深深呼吸,掉了几滴眼泪,胡乱擦了擦,好不容易又攒了些力气,飞快的解开了剩下的扣子。   海因里希的呼吸越来越沉,他看着眼前的姑娘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裳,她的身子洁白如玉。而她就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触手可及。   海因里希试探着将手放在她的腰际,她狠狠一颤。   他又开始了不忍心,心里挣扎着,手却自由而放-荡的抚摸着她的曲线。   她闭着眼睛,睫毛轻微的抖动着,让他联想起在森林里狩猎时遇见的走投无路的小动物。   他没有让猎物逃脱的习惯。   他终于说服自己,将她打横抱起往卧室走去。   对于海因里希来说,这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情*事。   他觉得自己与身下属于他的姑娘从肉-体到灵魂契合得太完美了,简直是天衣无缝。   他在欲望消退时,紧紧的搂着姑娘,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可怜自己。   金碧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大动静,只在海因里希动作有些失控时闷哼了两声。   海因里希从她身上翻下来,抬手抚摸她云雾一般柔软的黑发,刚想开口,就听到她小声说:“你会帮我的吧?”   这次她用的是中文。   他顿了顿,放下手:“会。”   她不再说话了,他看见一行眼泪从她眼角流到鬓边。   他凑上去,小心翼翼的吻着她的泪水,忽然一个翻转,再次压住她。   金碧一震,睁大眼惊吓而茫然的望着他。   他的眼中是无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低声喊她:“金碧,金碧...”   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顺从勃*发的欲*望深深的吻她,再狠狠的占有她。   金碧回到家中,没有跟费舍太太提起这件事。   她在浴室里拼命洗刷自己,看着身上一道道她自己用指甲抠出来的红痕,她甩了自己一耳光,渐渐冷静下来。   在去扬子饭店之前,金碧已经设想到了这一步,她为人天真却不傻,她明白海因里希不可能什么都不要却帮她这个大忙,但她孑然一身,即便手里有几个小钱,又有什么用?   她利用了他对她的好感,也势必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自己。   过了几日,金碧独自出门时,有个小男孩过来送给她一个大信封。   她回家拆开一看,里头是费舍太太的新护照,没有那个大写的“J”标记。   金碧揉了揉脸,挤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太太!”   费舍太太接过护照,来回看了几遍:“这...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金碧笑嘻嘻的,“你记不记得,我认识的那个德*国人,海因里希先生,我求他帮忙的,谁知他真的答应了呢!”   费舍太太狐疑:“这个海因里希我也见过,他可不像什么好心人?”   “他是薇莺丈夫的同学,跟我认识好几年了,总有些情分在。”   费舍太太仍旧不太相信,可这之后却再也没有人上门催促她迁往隔离区了。   金碧不放心,不让费舍太太出门,还从漱石里的房东那里要来一只小花猫给费舍太太解闷。   公寓有个阳台,费舍太太不出门,就在那里晒晒太阳,看看书,打发时间。   半个多月后,金碧一出公寓楼就看见不远处的海因里希。   他大约是怕金碧躲开,连忙跑过来:“金碧!”   金碧勉强朝他笑了笑:“海因里希先生。”   “金碧,”海因里希挠了挠头,“以后叫我名字吧,我叫文森特。”   金碧不说话,海因里希说:“我们,我们已经很熟了,再叫姓显得生分。”   金碧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海因里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那里讷讷无言。   金碧得罪不起他,也只敢放放脸子而已。   过了片刻,金碧说:“不知道海因里希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   金碧不耐的皱眉。   海因里希抬手看了看表:“不如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店说吧。”   金碧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咖啡店。   “金碧,”海因里希叫了两杯咖啡,说,“这些天还好吗?”   金碧神情恹恹的看着窗外:“还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   金碧一怔:“谢你没有再来打扰我。”   海因里希忽然大笑起来,金碧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笑了一晌,他敛了神情:“金碧,你知道这些天我帮费舍太太挡了多少查问吗?”   金碧手颤颤的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那,那真是谢谢你了。”   “你打算怎么谢我?”   金碧放下杯子,看着窗外,忽然转头朝他嫣然一笑。   海因里希胸口一窒,心上下跳动的毫无规律了。   “海因里希先生,”金碧说,“我明白你要什么,可以,只要你保证费舍太太的安全。”   他忽然不解:“值得吗?”   “值得,”她说,“为了我爱的亲人,什么都值得。”   喝完咖啡,金碧先走了。   海因里希坐在位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仿佛有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的爱情,是不是成了泡影?是谁断送了你的残生?”(选自《浮士德》)   金碧在之后的两年里成为了海因里希的情妇。   她每周被司机接到扬子饭店两三次,海因里希送她的钱物,她一律不要。   时间长了,费舍太太看出端倪,她遭受了小女儿被抓入集中营后的又一次心理重创。   “太太,”金碧安抚她,“我不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模样了,你就像我母亲一样,但凡有一丝可能,我怎么能让我的母亲去隔离区那样艰苦的地方?”   费舍太太眼中泪光闪闪,金碧又说:“我听说这两年冬天严寒,隔离区里的人都吃不饱穿不暖,那里医疗条件很差,不知什么时候,一场感冒就能送了命。我能每天陪着你,吃穿不愁,我已经很知足了。”   “可你还这么年轻...金碧...你以后总是要结婚的。”   “太太,如今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早在一年多之前,海因里希与金碧在一起还没多久,他就向妻子提出了离婚。   他妻子与他是纯粹的利益联姻,从新婚开始就没什么感情,如今他妻子却不同意离婚。   两人之间一直通过律师谈判,直到战争结束,他才付了一大笔赡养费,从婚姻的苦海中解脱出来。   他天真的认为终于可以向金碧求婚了。   在人们坚守了许多年后,战争终于结束了。   费舍先生在第一时间从美*国赶来,费舍太太见到他,如同小女孩一般扑进他怀里。   费舍先生吻着太太的头顶,轻声说道:“都过去了,噩梦都过去了。”   去美*国的前一晚,海因里希找到金碧,他拿出戒指,单膝跪地:“金碧,请你嫁给我。”   金碧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说:“对不起。”   海因里希很受伤:“为什么?”   “我不爱你。”   “我不相信,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不爱我?”   金碧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不是不爱,但这些爱不足以让我嫁给你。”   她转身走了,海因里希看着她的背影,决定天南海北一定要娶到她。   金碧到了美*国,起先跟费舍太太一家住在一块儿。   费舍先生人很高大,头顶微秃,在金碧看来虽然有些沉默,但却是个很和善的老头。   他们住在美*国南部一座城市,不多久,金碧在唐人街的一家书店找到份工作。   费舍太太很赞成她出去工作。   再过了些时,金碧攒了些钱,独自搬出去了。   她每周末都会到费舍太太家里吃晚餐,偶尔陪着费舍先生与太太出去散步时,费舍先生总会自豪的向邻居介绍:“这是我们的女儿。”   一次周末,金碧准备去费舍太太那里吃饭。   她关上公寓的门,沿着走廊往外走时,忽然身后有人喊她。   她一回头,竟然是海因里希。   他笑眯眯的:“金碧,好久不见。”   金碧太过惊讶,有些磕磕巴巴的:“好,好久不见。”   “你准备去费舍太太家里?”   金碧陡然警惕,防备的看着他:“是。”   海因里希没说话,陪着她下了楼,又走了两个街区。   金碧终于忍不住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好吧,”他说,“再见。”   他总算是离开了,可金碧那一晚吃饭时却总是走神。   过了两天,金碧拎着食物一出超市,海因里希就走过来:“我帮你拎。”   金碧翻了个白眼,把菜递给他。   他理所当然的留在金碧的公寓里吃晚餐,吃完之后,金碧给他倒了杯茶:“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不答话,只惬意的品了口茶:“乌龙茶啊。”   金碧不由笑起来:“你这个洋鬼子,还知道乌龙茶?”   他委屈的看着她:“洋鬼子怎么了,你是不是歧视我?”   金碧笑着摇头,他看着她笑靥如花,忍不住站起来吻她。   “金碧,”他喃喃,“我爱你。”   她听着情话,鬼使神差的就同意他留宿了。   这事情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的,海因里希正式登堂入室了。   金碧跟费舍太太讲,费舍太太笑道:“我还记得当初我们来美*国时,他看着你那个不舍的样子,金碧,他真的爱你。”   金碧也明白,可就是不答应他的求婚,她心里有道坎总是过不去。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僵持了一年多,一日,海因里希忽然来到公寓。   他颓唐的坐在沙发上,金碧问他:“你怎么了?”   “金碧,”他问,“如果我一无所有了,你是不是更不愿意嫁给我了?”   “等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再说。”   他叹了口气:“我好几个亲人是战犯,而我差点也成了战犯。我前两天交了一大笔罚金,金碧,我现在就快一无所有了。”   金碧坐在他身边:“你说真的?”   “真的。”   “那你的钱够养我和孩子么?”   海因里希想了想,又看了看金碧,莫名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虽然罚了一大笔,但养家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我还跟傅正襄一块儿做跨国贸易的生意呢。”   金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我愿意嫁你。”   海因里希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长久以来,他那根求婚的神经被金碧折磨的快要断了。   “我说,我愿意嫁你。”   海因里希双眼瞬间注满了神采,他猛的抱住她。   金碧拦住他,脸上表情很镇定:“别太用力,我怀孕了。”   海因里希与金碧结婚后生育了四个孩子。   他在多年后陪着她回到永安,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高楼林立,不见当初凌乱的窄巷里弄,也不见当初的战火纷飞。   路人偶尔会好奇的看着这一对老夫妇。   “亲爱的,”金碧偷偷笑道,“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你这个外国人会娶我这个中国老太太。”   海因里希握着她的手:“春节晚会上不是有首歌唱了,因为爱情。”   金碧带着他来到一处公园,那里曾经是玉琴楼在的地方。   她凝望着公园里那棵粗壮的白玉兰树,许久,回头对海因里希微笑:“亲爱的,这一世能认识你,真好。”   1943年春节过完没多久,占领沪上的倭寇发了通告,要求沪上无国籍难民必须在六月之前迁往虹口隔离区。   费舍太太属于无国籍难民。   她与金碧在漱石里外看见张贴的公告,白纸黑字在日头下清晰刺眼。   回到惠斯勒公寓,金碧六神无主:“太太,你不能去,绝对不行,谁知道隔离区是个什么状况,他们会不会滥杀无辜!不行的!”   费舍太太叹了口气:“我从德*国来到中*国,以为可以避过战祸,谁知逃无可逃。”   “我们,我们想想办法!”金碧蹲在她身前,紧紧抓着她的手,“我不能让你去那里,太太,不如你就躲在公寓,藏起来,外头的人都不知道。”   “不可能的,”费舍太太似乎很疲倦,“我的护照上有标记,而他们也有记录,一定会一一核实。”   顿了顿,她说:“我逃不掉的。”   金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有些神经质的重复:“不,不,一定可以,可以的。”   费舍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我能从那里活着出来,金碧,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吧。”   金碧死死咬着嘴唇,无论怎样,她不能让费舍太太进隔离区。   人与人的际遇缘分有时很难说清楚,比如金碧与费舍太太。   金碧原本只是永安青楼一名妓-女,因战乱逃至沪上,机缘巧合之下认识费舍太太。   而费舍太太的身份要高贵许多,她父亲是银行家,她幼时曾随父母在沪上住了十来年,她的保姆是沪上本地人,脸圆圆的很亲切,总是轻柔的喊她:“阿囡啊,来喝牛奶,阿囡啊,起风了,多穿点衣裳出门,阿囡啊...”   之后许多年,她仿佛总能听到记忆里那声“阿囡啊”。   她从德*国逃出来时,接受了那声“阿囡啊”的指引,毫不犹豫的就来到了沪上。   那时她已经结婚又离婚了几年。   她的丈夫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贵族,优雅而刻板,礼貌而疏离,谨慎而乏味。   他每天早晨在别墅餐厅遇见自己太太时,会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早上好,真是个好天气,不是么?”   费舍太太与他结婚十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只有在离婚时才看见他情绪的波动,他十分伤心,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像个孩子一般茫然无措的注视着她。   费舍太太那时才知道他大约是爱她的。   费舍先生在离婚后不久带着两个儿子去了美*国继续发展事业,而费舍太太带着小女儿生活在德*国。   直到战争爆发,她小女儿被关入集中营,从此不知所踪。   费舍太太隔了许多年,初到沪上颇为不适应,好在没多久她拣回了一口地道沪上方言,又请了一个娘姨负责买菜烧饭。   她在这个城市小小的一隅静静的生活,等着战争浩劫的结束。   那时她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   她仍然沿用丈夫的姓,她前夫曾经要到沪上将她带走,被她拒绝了。   她偶尔会想,中国人说人心隔肚皮,就算生活了那么久,她也没能看出她丈夫揣着的是一颗真心。   金碧对于身心重创的费舍太太来说是救赎,而费舍太太对于金碧来说,不啻为新生。   费舍太太拿金碧既当女儿又当学生,生生的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教成了淑女。   金碧自幼没有爹娘,心底里拿费舍太太当娘,所以在薇莺与韭芽离开沪上去渝城时,她为费舍太太留下了。   而如今,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绝不能让费舍太太去隔离区。   金碧很快就想到海因里希,她拿出海因里希给她的卡片,瞒着费舍太太来到扬子饭店。   门童是个印度人,他上下打量着金碧,金碧身上的旗袍有些旧,她为了省钱已经很久没裁新衣裳了。   金碧用英文说:“我来找人。”   门童一听,想了想便放行了。   来到前台,金碧拿出卡片,让人拨电话到海因里希房间里。   海因里希很快就下来了,他见到金碧,蔚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惊喜:“金碧!”   金碧有些不好意思,她跟着海因里希来到他房间。   海因里希搓了搓手,不知该说什么讨佳人欢心,谁知佳人先开口了:“海因里希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竟然真的说了一口标准的德语,海因里希不禁有些汗毛倒竖。   他定了定神:“什么忙?”   金碧抬眼细细的打量他的神情,边说:“你知道的,最近有个关于无国籍难民的公告,我有个朋友是无国籍难民,但是我不想她去隔离区,所以想找你...”   海因里希面色一沉。   金碧立刻住了口,不安的看着他。   “这个...”他拿着腔调。   金碧接口:“只要能帮助我朋友,什么条件都可以。”   海因里希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无论什么条件?”   “是。”   海因里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那个朋友是费舍太太吧?”   “...没错。”   “如果是别的人,我也许就帮了,”他说,“但是我曾经与费舍先生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所以你要我帮她,有些为难。”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在阴影中现出一种残酷的神情。   金碧一怔,站起身拘束的说:“我,我明白了,那,打扰了。”   她忍着眼泪,抬脚往门口走。   “慢着。”身后的海因里希忽然开口。   金碧回头,一双眼盈盈的望着他。   他有些不自然:“你刚才说什么条件都可以?”   这些年里,他做生意时经常拿捏别人的短处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这事情他做惯了。可到了金碧这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渴望又像是不忍。   金碧点头:“是的。”   “那你有什么能打动我的?”海因里希面无表情,“不要提钱,钱我多得是。”   金碧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踩着高跟鞋嗒嗒的走过来。   海因里希心跳的很快。   她脸色有些苍白,解开大衣扣子的手微微颤抖,她脱掉了外头罩着的大衣,又解开旗袍领口的扣子,低声说:“我没有什么能打动你的,除了我自己。”   海因里希眸色渐渐转深,他突然抬手捂住了她的手。   金碧不知所措,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继续。”   金碧脸色更加惨白,她被他那一下子打断,失了许多勇气。   她站在原处深深呼吸,掉了几滴眼泪,胡乱擦了擦,好不容易又攒了些力气,飞快的解开了剩下的扣子。   海因里希的呼吸越来越沉,他看着眼前的姑娘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裳,她的身子洁白如玉。而她就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触手可及。   海因里希试探着将手放在她的腰际,她狠狠一颤。   他又开始了不忍心,心里挣扎着,手却自由而放-荡的抚摸着她的曲线。   她闭着眼睛,睫毛轻微的抖动着,让他联想起在森林里狩猎时遇见的走投无路的小动物。   他没有让猎物逃脱的习惯。   他终于说服自己,将她打横抱起往卧室走去。   对于海因里希来说,这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情*事。   他觉得自己与身下属于他的姑娘从肉-体到灵魂契合得太完美了,简直是天衣无缝。   他在欲望消退时,紧紧的搂着姑娘,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可怜自己。   金碧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大动静,只在海因里希动作有些失控时闷哼了两声。   海因里希从她身上翻下来,抬手抚摸她云雾一般柔软的黑发,刚想开口,就听到她小声说:“你会帮我的吧?”   这次她用的是中文。   他顿了顿,放下手:“会。”   她不再说话了,他看见一行眼泪从她眼角流到鬓边。   他凑上去,小心翼翼的吻着她的泪水,忽然一个翻转,再次压住她。   金碧一震,睁大眼惊吓而茫然的望着他。   他的眼中是无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低声喊她:“金碧,金碧...”   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顺从勃*发的欲*望深深的吻她,再狠狠的占有她。   金碧回到家中,没有跟费舍太太提起这件事。   她在浴室里拼命洗刷自己,看着身上一道道她自己用指甲抠出来的红痕,她甩了自己一耳光,渐渐冷静下来。   在去扬子饭店之前,金碧已经设想到了这一步,她为人天真却不傻,她明白海因里希不可能什么都不要却帮她这个大忙,但她孑然一身,即便手里有几个小钱,又有什么用?   她利用了他对她的好感,也势必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自己。   过了几日,金碧独自出门时,有个小男孩过来送给她一个大信封。   她回家拆开一看,里头是费舍太太的新护照,没有那个大写的“J”标记。   金碧揉了揉脸,挤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太太!”   费舍太太接过护照,来回看了几遍:“这...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金碧笑嘻嘻的,“你记不记得,我认识的那个德*国人,海因里希先生,我求他帮忙的,谁知他真的答应了呢!”   费舍太太狐疑:“这个海因里希我也见过,他可不像什么好心人?”   “他是薇莺丈夫的同学,跟我认识好几年了,总有些情分在。”   费舍太太仍旧不太相信,可这之后却再也没有人上门催促她迁往隔离区了。   金碧不放心,不让费舍太太出门,还从漱石里的房东那里要来一只小花猫给费舍太太解闷。   公寓有个阳台,费舍太太不出门,就在那里晒晒太阳,看看书,打发时间。   半个多月后,金碧一出公寓楼就看见不远处的海因里希。   他大约是怕金碧躲开,连忙跑过来:“金碧!”   金碧勉强朝他笑了笑:“海因里希先生。”   “金碧,”海因里希挠了挠头,“以后叫我名字吧,我叫文森特。”   金碧不说话,海因里希说:“我们,我们已经很熟了,再叫姓显得生分。”   金碧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海因里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那里讷讷无言。   金碧得罪不起他,也只敢放放脸子而已。   过了片刻,金碧说:“不知道海因里希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   金碧不耐的皱眉。   海因里希抬手看了看表:“不如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店说吧。”   金碧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咖啡店。   “金碧,”海因里希叫了两杯咖啡,说,“这些天还好吗?”   金碧神情恹恹的看着窗外:“还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   金碧一怔:“谢你没有再来打扰我。”   海因里希忽然大笑起来,金碧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笑了一晌,他敛了神情:“金碧,你知道这些天我帮费舍太太挡了多少查问吗?”   金碧手颤颤的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那,那真是谢谢你了。”   “你打算怎么谢我?”   金碧放下杯子,看着窗外,忽然转头朝他嫣然一笑。   海因里希胸口一窒,心上下跳动的毫无规律了。   “海因里希先生,”金碧说,“我明白你要什么,可以,只要你保证费舍太太的安全。”   他忽然不解:“值得吗?”   “值得,”她说,“为了我爱的亲人,什么都值得。”   喝完咖啡,金碧先走了。   海因里希坐在位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仿佛有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的爱情,是不是成了泡影?是谁断送了你的残生?”(选自《浮士德》)   金碧在之后的两年里成为了海因里希的情妇。   她每周被司机接到扬子饭店两三次,海因里希送她的钱物,她一律不要。   时间长了,费舍太太看出端倪,她遭受了小女儿被抓入集中营后的又一次心理重创。   “太太,”金碧安抚她,“我不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模样了,你就像我母亲一样,但凡有一丝可能,我怎么能让我的母亲去隔离区那样艰苦的地方?”   费舍太太眼中泪光闪闪,金碧又说:“我听说这两年冬天严寒,隔离区里的人都吃不饱穿不暖,那里医疗条件很差,不知什么时候,一场感冒就能送了命。我能每天陪着你,吃穿不愁,我已经很知足了。”   “可你还这么年轻...金碧...你以后总是要结婚的。”   “太太,如今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早在一年多之前,海因里希与金碧在一起还没多久,他就向妻子提出了离婚。   他妻子与他是纯粹的利益联姻,从新婚开始就没什么感情,如今他妻子却不同意离婚。   两人之间一直通过律师谈判,直到战争结束,他才付了一大笔赡养费,从婚姻的苦海中解脱出来。   他天真的认为终于可以向金碧求婚了。   在人们坚守了许多年后,战争终于结束了。   费舍先生在第一时间从美*国赶来,费舍太太见到他,如同小女孩一般扑进他怀里。   费舍先生吻着太太的头顶,轻声说道:“都过去了,噩梦都过去了。”   去美*国的前一晚,海因里希找到金碧,他拿出戒指,单膝跪地:“金碧,请你嫁给我。”   金碧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说:“对不起。”   海因里希很受伤:“为什么?”   “我不爱你。”   “我不相信,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不爱我?”   金碧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也许不是不爱,但这些爱不足以让我嫁给你。”   她转身走了,海因里希看着她的背影,决定天南海北一定要娶到她。   金碧到了美*国,起先跟费舍太太一家住在一块儿。   费舍先生人很高大,头顶微秃,在金碧看来虽然有些沉默,但却是个很和善的老头。   他们住在美*国南部一座城市,不多久,金碧在唐人街的一家书店找到份工作。   费舍太太很赞成她出去工作。   再过了些时,金碧攒了些钱,独自搬出去了。   她每周末都会到费舍太太家里吃晚餐,偶尔陪着费舍先生与太太出去散步时,费舍先生总会自豪的向邻居介绍:“这是我们的女儿。”   一次周末,金碧准备去费舍太太那里吃饭。   她关上公寓的门,沿着走廊往外走时,忽然身后有人喊她。   她一回头,竟然是海因里希。   他笑眯眯的:“金碧,好久不见。”   金碧太过惊讶,有些磕磕巴巴的:“好,好久不见。”   “你准备去费舍太太家里?”   金碧陡然警惕,防备的看着他:“是。”   海因里希没说话,陪着她下了楼,又走了两个街区。   金碧终于忍不住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好吧,”他说,“再见。”   他总算是离开了,可金碧那一晚吃饭时却总是走神。   过了两天,金碧拎着食物一出超市,海因里希就走过来:“我帮你拎。”   金碧翻了个白眼,把菜递给他。   他理所当然的留在金碧的公寓里吃晚餐,吃完之后,金碧给他倒了杯茶:“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不答话,只惬意的品了口茶:“乌龙茶啊。”   金碧不由笑起来:“你这个洋鬼子,还知道乌龙茶?”   他委屈的看着她:“洋鬼子怎么了,你是不是歧视我?”   金碧笑着摇头,他看着她笑靥如花,忍不住站起来吻她。   “金碧,”他喃喃,“我爱你。”   她听着情话,鬼使神差的就同意他留宿了。   这事情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的,海因里希正式登堂入室了。   金碧跟费舍太太讲,费舍太太笑道:“我还记得当初我们来美*国时,他看着你那个不舍的样子,金碧,他真的爱你。”   金碧也明白,可就是不答应他的求婚,她心里有道坎总是过不去。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僵持了一年多,一日,海因里希忽然来到公寓。   他颓唐的坐在沙发上,金碧问他:“你怎么了?”   “金碧,”他问,“如果我一无所有了,你是不是更不愿意嫁给我了?”   “等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再说。”   他叹了口气:“我好几个亲人是战犯,而我差点也成了战犯。我前两天交了一大笔罚金,金碧,我现在就快一无所有了。”   金碧坐在他身边:“你说真的?”   “真的。”   “那你的钱够养我和孩子么?”   海因里希想了想,又看了看金碧,莫名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虽然罚了一大笔,但养家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我还跟傅正襄一块儿做跨国贸易的生意呢。”   金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我愿意嫁你。”   海因里希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长久以来,他那根求婚的神经被金碧折磨的快要断了。   “我说,我愿意嫁你。”   海因里希双眼瞬间注满了神采,他猛的抱住她。   金碧拦住他,脸上表情很镇定:“别太用力,我怀孕了。”   海因里希与金碧结婚后生育了四个孩子。   他在多年后陪着她回到永安,那里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高楼林立,不见当初凌乱的窄巷里弄,也不见当初的战火纷飞。   路人偶尔会好奇的看着这一对老夫妇。   “亲爱的,”金碧偷偷笑道,“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你这个外国人会娶我这个中国老太太。”   海因里希握着她的手:“春节晚会上不是有首歌唱了,因为爱情。”   金碧带着他来到一处公园,那里曾经是玉琴楼在的地方。   她凝望着公园里那棵粗壮的白玉兰树,许久,回头对海因里希微笑:“亲爱的,这一世能认识你,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金碧的故事在正文里提了挺多,所以番外短一点...   谢谢大家捧场~!╭(╯3╰)╮ ☆、番外之桃花笑(上)   日暮西沉,天色还未全黑,戈登路上的百乐门已灯火通明了。   陆陆续续有黄包车停在舞厅门口,从车上下来的女子旗袍总是不够长,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小腿,映在黄橙橙的灯火下,还未见人,已是风月无边。   “唉...”一声女子慵懒的轻叹,伴着高跟鞋踩在地上“笃笃”的声响,在晚风里幽幽散开。   “怎么?”有人笑她,“你那小白脸又闹了你一整晚?”   “去,”女子笑叹,“别提那个死鬼。”   “你呀,转台子赚的那些辛苦钱都叫你花在你这个死鬼身上,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愿意!人家在我身上找乐子,还不许我去别处找点乐子?”女子眉毛一挑,笑了两声,忽然左顾右盼道,“咦,玉裳姐呢?怎么又不在?”   一提这个名字,旁人都噤若寒蝉,场面立刻静了下来。   “嗨,”女子依旧笑眯眯的,“玉裳姐不就是跟了个倭人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人小声嘟囔:“叛国贼。”   女子脸色一变:“哟,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是什么人,旁人眼里的下九流而已,还能担得起这么大的骂名?再说了,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你有胆子不同他跳舞?”   “好了好了,”又有人上前圆场面,“快些去换衣裳,马上就要开场了。”   女子冷哼一声,姿态妖娆的调头往化妆间走去。   一晚上过去了一多半,女子的舞伴都换了好几轮,终于看见陈玉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悄悄走过去,正听见那倭人对陈玉裳说:“我去跟人打个招呼,你等等我。”   陈玉裳抬眼看他,温顺的笑:“嗯,去吧,我等你。”   那人也笑了笑,朝里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吻吻她的额头:“乖。”   那倭人走的稍远了些,陈玉裳才松了口气,面上的温顺与笑容顷刻间全无影踪,沉静到死寂。   女子悄悄靠近:“玉裳姐。”   陈玉裳看到来人,浅浅一笑:“霜霜。”   “今晚怎么又来这么晚?”霜霜顿了顿,“刚才周老板还问我呢。”   这些日子,只有这个混不吝的周老板还敢提起陈玉裳。   陈玉裳扯了扯披肩:“有些事耽搁了,经理没问吧?”   霜霜掩口笑,极为不屑道:“他?他敢么?”   霜霜指了指舞池那一头,陈玉裳顺着她的指点望去,百乐门的罗经理正在几个穿军装的倭人面前点头哈腰的,不知正说些什么,隔了这么远,都能看见他脸上谄媚的笑容。   也许是察觉到她们的视线,刚才与陈玉裳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忽然转头望过来,锐利的视线劈开周遭暧昧的灯光与浮动的香气,直直落在陈玉裳的脸上。   霜霜被吓的猛地一缩头,而陈玉裳静静的朝他一笑。   男人的视线停驻了片刻,也展颜朝她笑了笑。   等到男人转回,霜霜拍着胸脯,小声说:“吓死我了。”   没一会儿,不知男人与那几个倭人说了什么,转身朝陈玉裳走过来,剩下的那几人纷纷转头朝陈玉裳看来,笑容里说不出的暧昧与猥琐,甚至带着一点垂涎。   霜霜连忙溜走了。   “玉裳,”霜霜听见男人说,“我们去跳舞吧。”   “嗯。”陈玉裳软软的回答。   秦霜霜觉得陈玉裳就像谜一样吸引她。   陈玉裳是百乐门有名的冷美人,她长得相当漂亮,来历成谜却打扮时髦舞姿优美,只是不喜与人多交往,不多的笑容也留给了恩客。   常有人说她高傲,但秦霜霜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她。   偶尔秦霜霜偷偷跟着她,看见她在后台抽烟,不远处是欢快的舞曲,她靠在墙上,头微微侧低着,纤细的手指中长长的一根烟。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的曲线起伏,如同剪影。   秦霜霜看得简直舍不得离开。   她开始主动厚着脸皮黏陈玉裳,她以为陈玉裳会讨厌她,谁知时间长了,陈玉裳也开始朝她笑,她越发喜欢凑到陈玉裳跟前了。   直到陈玉裳被倭寇渡部隆吉看上。   那日,她们正陪客人跳着舞,舞曲到了高*潮处,众人欢声笑语不断时,突然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倭寇,舞厅霎时安静下来。   为首的那人扫视了一圈,众人纷纷往后退,秦霜霜也往后缩,谁知她身畔的陈玉裳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定定的立在原处,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霜霜连忙扯了扯她的衣摆,陈玉裳侧脸朝她一笑。   “你——”那人抬手指向陈玉裳,“过来。”   众人一怔。   罗经理忙挡在陈玉裳前面:“大佐,不知大佐光临,我们,我们没什么准备。”   那人听罗经理准确的说出自己的军衔,不由嘴角一翘,他慢悠悠的掏出枪,指着罗经理的额头,吐出一个字:“滚。”   罗经理的额头顶着枪口,脸上的肉一时横着抖一时竖着颤,豆大的汗珠顺着脸侧刷刷往下淌。   陈玉裳动了动,秦霜霜忙用力扯住她,急得要哭。   陈玉裳又朝她笑了笑,拂开她的手,走上前。   那人的枪口顿了顿,从罗经理的额头挪开,指向她:“过来。”   罗经理担心的小声说:“玉裳...”   “没事。”陈玉裳说。   那人掐着陈玉裳的下颌,打量了一阵,似乎很满意,带着陈玉裳扬长而去。   秦霜霜为陈玉裳担惊受怕了好几日,那是什么人哪?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啊!他会不会折磨陈玉裳,会不会杀了陈玉裳?   过了几日,那倭寇军官带着陈玉裳来跳舞,陈玉裳对他言笑晏晏,似乎一切都还好。   秦霜霜放下心来,她随着舞伴在舞池里转,偷偷从一对对滑过的人影之间看着舞池中最为醒目的两人。   抛开那男人倭寇身份,其实他有副很好的皮相,高大英俊,一笑起来,眼波潋滟,特别的风流倜傥。   每当那男人看着陈玉裳时,眼神总是温柔专注,一点也看不出他是穷凶极恶的倭人。   如此相配的一对璧人在舞池中一圈一圈的转,叫其余的人都失了颜色。   可秦霜霜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觉,等到倭寇走开与人说话,她溜过去找陈玉裳时,她又在后台抽烟,一模一样的姿势,却如飘零的落花一般让人叹息。   所以每次她听到旁人骂陈玉裳,总是不忿,若是那日陈玉裳没有站出来跟着倭寇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大家都是乱世中的薄命女子,可秦霜霜却觉得陈玉裳与人不同,她身上有种莫名的沉着力量,仿佛什么都不怕,连死也不怕。   快散场时,已是夜半时分。   秦霜霜见陈玉裳一个人站在舞厅门口,忙走过去:“玉裳姐,明天下午光明戏院有场纪薇莺演的《鹊踏枝》,你来不来看?”   陈玉裳怔了怔,面上现出一丝怅惘,还未等秦霜霜看清,却又消失不见。   “不知得不得空。”她颇为惋惜。   秦霜霜笑道:“不得空也无所谓,如今没有新戏可以看,《鹊踏枝》已经放了好多遍了呢。不过,放多少遍,我还是愿意看。”   她顿了顿,感慨:“纪薇莺长得可真好看,就冲她,这戏我也百看不厌。”   陈玉裳扑哧一笑,刚想说话,转眼便敛了神色。   秦霜霜觉得奇怪,一扭头就看见渡部隆吉正往这边走,她骇然道:“那,那我先走了。”   陈玉裳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朝渡部隆吉笑着迎上去,听见身后秦霜霜的高跟鞋踩在地上,一阵凌乱的笃笃声,想来这丫头是怕得狠了。   谁不怕呢?   她心底里“呵呵”的笑,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渡部隆吉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冷么?”   “不冷。”她笑道。   “叫你等久了,”他握住她的手,“怎么不去里面等,外头风凉。”   “无事。”   在路边等着车子过来时,渡部隆吉侧头看她,她脸上笑容浅淡。   她一向都是这样,不见谄媚,不见惧怕,对什么都不在意。   他对她嘘寒问暖,将各样的华服珠宝捧到她面前,她一笑置之。   他因为她与别的倭寇军官跳舞而狠狠扇她耳光,她从地上爬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擦完嘴角的血迹,又是这幅无所谓的样子。   他有时候真恨不能一枪打死她,可他如今一日见不到她,心里就像有个黑洞,让他狂躁的要发疯,要杀人。   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在支*那这片土地上,人是可以随便杀的。   渡部隆吉眼神微暗,他早都想好了,等到他不得不放弃她的那一天,他会亲手杀了她,他要扼死她,亲眼看着鲜活的她在他手里一点点死去。   但是他偶尔也会想一想,也许以后能将她带到倭国,让她正式成为他的情妇,他的余生都会对她很好,再然后,也许她会为他生一两个孩子,虽然这样的孩子会成为他的污点,但他却忍不住心生愉悦。   渡部隆吉从没想过他们会输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以为他们几乎就要大获全胜了,谁知转眼就一败涂地了。   最后的那两个月,他像发了疯一样,活人的鲜血都不能将他心里狂暴的野火浇熄。他周围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他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们。   只有陈玉裳陪着他的时候,他才稍微像个正常人,但到了床上,他的身体和心都赤-luo-luo的狰狞起来,如同野兽,折磨得陈玉裳奄奄一息。   看着陈玉裳洁*白的身体上一道道发青发紫的伤痕,他热血沸腾,他十分解恨,又痛苦难当,他对支*那人的恨与对这个女人的爱简直要将他撕碎。   他那些时日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他不止一次将颤抖的双手放在陈玉裳纤细的脖子上,他压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心里不断的催促自己,“掐死她!掐死她!”   战争要输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眼看着就要没落,他没有希望了,他掐死了她就能掐死这辈子唯一剩下的一点念想,从此他无望的人生会彻底的死寂,想起来就莫名叫人痛快。   陈玉裳静静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微微的怜悯。   他怒极,劈手重重给了她一耳光:“你这个支*那女人!凭什么同情我?!”   陈玉裳被打的偏过头去,过了一晌,她转过头,伸手理了理鬓边被打乱的头发。   “你们要输了。”她一笑,似乎很愉悦。   他暴起,狠狠的扼住她的脖子。   陈玉裳却一直在笑,仿佛死也是件愉快的事。   最后一刻,渡部隆吉鬼使神差的停下手,他愣怔的看着她从死亡的边缘逃脱,在他怀里惊天动地的猛烈咳嗽。   良久,他抱住她,轻轻的说:“对不起。”   战败后,渡部隆吉被关押在沪上提篮桥监狱。   他以为会遭受折磨与羞辱,就像当初他们对待支*那人那样,谁知比起战争结束前那段黑暗的时光,监狱里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过。   陆陆续续他昔日的上司与同僚受审讯,上法庭,被判刑。   他们还曾经被强制观看处决战犯。那是一位当初他很崇拜的上级军官,被判绞刑,绳索套在脖子上,没有挣扎太久那人就不动了。   回到牢房,他忽然很后悔,谁知什么时候他就死了,他原先该对他的女人好一些。   渡部隆吉提出申请想让陈玉裳来探监,申请递上去,当日就被驳回。   他没有再次申请。   渡部隆吉自从被关押就很安静,他不吵不闹,时常望着头顶上方那一扇小小的通气窗,一望就能望上一整天。   如今他越发安静了。   过了几日,渡部隆吉出庭,他站在被告席上,转头朝旁听席上望。   “老实点!”法警吼他,一边用力推搡他,“看什么看?!”   他仍然努力转头,终于看见角落里的陈玉裳。   他眼中刹那间有了光彩,他朝她咧嘴笑,而她面无表情的与他对望。   最终,渡部隆吉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被押回监狱时,一度妄图越过法警的防线冲到旁听席,他的行为激怒了法警,他们将他打倒在地,鞋底踩在他脸上。   他竭力睁眼往上看,模模糊糊的见到陈玉裳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时光对于监狱里的他不再有意义,日子一天天流逝,他心里仅存着一个微弱的希望,他希望能再见陈玉裳一面。   冬去春来,一日,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说有人来看他。   他忐忑的跟着狱警来到会客室,蓦然见到陈玉裳正等在那里。   渡部隆吉坐在她对面,生涩的朝她笑了笑,由于长时间不笑,他的笑容扭曲得厉害。   两人相对无言,似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陈玉裳先开了口,她说:“我不叫陈玉裳。”   渡部隆吉震惊了一刹,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通了许多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人又沉寂下来。   “我,”陈玉裳轻轻咳了一声,“曾经被关在慰安所里三个月零十三天,比起那些日子,死算什么?我从那里出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渡部隆吉心里翻江倒海,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抖的攥不住拳,他几乎要站起身,又缓缓的坐下了。   他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   陈玉裳朝他笑了笑:“所以,在我眼里,倭寇都该死。”   她顿了顿:“你也一样。”   “可惜啊,”她感叹,“你却没有死,真是老天不开眼。”   渡部隆吉低下头。   两人没有再交谈,而探望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陈玉裳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渡部隆吉抬起头,声音微微哽咽,“你叫什么名字?”   陈玉裳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说。   “告诉我!”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吼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头,他轻声说:“求你!”   她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说话,他眼中一亮,期待的看着她。   谁知下一瞬,她闭了闭眼睛,沉默的离开了。   渡部隆吉眼神黯淡下来,他贪婪的看着她无情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回到牢房,渡部隆吉仍旧坐在狭窄的床边望着小窗口发呆。   他想起唯一一次她对他主动迎合,她热烈的吻着他,笑得停不下来。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愿意说,只是吻他。   过了些时日,“猎豹号”快车被炸毁,包括三位大佐,一位情报专员的两百多人被炸死,他震怒,却没想到会是她偷听了他的电话,为这次爆炸案的策划接上了重要的一环。   他一时间想起了许多细节,他早该想到,却不愿深想。   ......原来如此......   忽然从窗口飘进来一片花瓣,灰色的牢房里头一次有了鲜亮的颜色。   他怔怔的看着粉色的花瓣轻轻落在身边。   他拿起花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原来是桃花。   他记得中国人有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外头,是春天了。   家乡的樱花也该开了吧?   他忽然笑了笑,低低的哼起来:“さくら ,さくら ,やよいのそらは ,みわたすかぎり ,かすみかくもか ,においぞいずる ,いざや ,いざや ,みにゆかん 。”   (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樱花哟,花如云海似彩霞,芬芳无比美如画,去看吧,去看吧,快去看樱花。)   他哼着哼着,流下两行眼泪。   五年后,渡部隆吉被转移至抚顺战犯管理所。   十五年后,他被释放,回到家乡。   十八年后,他与妻子离婚,从此没有再结婚,于位于京都的寓所孤独终老。   日暮西沉,天色还未全黑,戈登路上的百乐门已灯火通明了。   陆陆续续有黄包车停在舞厅门口,从车上下来的女子旗袍总是不够长,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小腿,映在黄橙橙的灯火下,还未见人,已是风月无边。   “唉...”一声女子慵懒的轻叹,伴着高跟鞋踩在地上“笃笃”的声响,在晚风里幽幽散开。   “怎么?”有人笑她,“你那小白脸又闹了你一整晚?”   “去,”女子笑叹,“别提那个死鬼。”   “你呀,转台子赚的那些辛苦钱都叫你花在你这个死鬼身上,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愿意!人家在我身上找乐子,还不许我去别处找点乐子?”女子眉毛一挑,笑了两声,忽然左顾右盼道,“咦,玉裳姐呢?怎么又不在?”   一提这个名字,旁人都噤若寒蝉,场面立刻静了下来。   “嗨,”女子依旧笑眯眯的,“玉裳姐不就是跟了个倭人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人小声嘟囔:“叛国贼。”   女子脸色一变:“哟,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是什么人,旁人眼里的下九流而已,还能担得起这么大的骂名?再说了,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你有胆子不同他跳舞?”   “好了好了,”又有人上前圆场面,“快些去换衣裳,马上就要开场了。”   女子冷哼一声,姿态妖娆的调头往化妆间走去。   一晚上过去了一多半,女子的舞伴都换了好几轮,终于看见陈玉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悄悄走过去,正听见那倭人对陈玉裳说:“我去跟人打个招呼,你等等我。”   陈玉裳抬眼看他,温顺的笑:“嗯,去吧,我等你。”   那人也笑了笑,朝里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吻吻她的额头:“乖。”   那倭人走的稍远了些,陈玉裳才松了口气,面上的温顺与笑容顷刻间全无影踪,沉静到死寂。   女子悄悄靠近:“玉裳姐。”   陈玉裳看到来人,浅浅一笑:“霜霜。”   “今晚怎么又来这么晚?”霜霜顿了顿,“刚才周老板还问我呢。”   这些日子,只有这个混不吝的周老板还敢提起陈玉裳。   陈玉裳扯了扯披肩:“有些事耽搁了,经理没问吧?”   霜霜掩口笑,极为不屑道:“他?他敢么?”   霜霜指了指舞池那一头,陈玉裳顺着她的指点望去,百乐门的罗经理正在几个穿军装的倭人面前点头哈腰的,不知正说些什么,隔了这么远,都能看见他脸上谄媚的笑容。   也许是察觉到她们的视线,刚才与陈玉裳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忽然转头望过来,锐利的视线劈开周遭暧昧的灯光与浮动的香气,直直落在陈玉裳的脸上。   霜霜被吓的猛地一缩头,而陈玉裳静静的朝他一笑。   男人的视线停驻了片刻,也展颜朝她笑了笑。   等到男人转回,霜霜拍着胸脯,小声说:“吓死我了。”   没一会儿,不知男人与那几个倭人说了什么,转身朝陈玉裳走过来,剩下的那几人纷纷转头朝陈玉裳看来,笑容里说不出的暧昧与猥琐,甚至带着一点垂涎。   霜霜连忙溜走了。   “玉裳,”霜霜听见男人说,“我们去跳舞吧。”   “嗯。”陈玉裳软软的回答。   秦霜霜觉得陈玉裳就像谜一样吸引她。   陈玉裳是百乐门有名的冷美人,她长得相当漂亮,来历成谜却打扮时髦舞姿优美,只是不喜与人多交往,不多的笑容也留给了恩客。   常有人说她高傲,但秦霜霜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她。   偶尔秦霜霜偷偷跟着她,看见她在后台抽烟,不远处是欢快的舞曲,她靠在墙上,头微微侧低着,纤细的手指中长长的一根烟。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的曲线起伏,如同剪影。   秦霜霜看得简直舍不得离开。   她开始主动厚着脸皮黏陈玉裳,她以为陈玉裳会讨厌她,谁知时间长了,陈玉裳也开始朝她笑,她越发喜欢凑到陈玉裳跟前了。   直到陈玉裳被倭寇渡部隆吉看上。   那日,她们正陪客人跳着舞,舞曲到了高*潮处,众人欢声笑语不断时,突然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倭寇,舞厅霎时安静下来。   为首的那人扫视了一圈,众人纷纷往后退,秦霜霜也往后缩,谁知她身畔的陈玉裳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定定的立在原处,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霜霜连忙扯了扯她的衣摆,陈玉裳侧脸朝她一笑。   “你——”那人抬手指向陈玉裳,“过来。”   众人一怔。   罗经理忙挡在陈玉裳前面:“大佐,不知大佐光临,我们,我们没什么准备。”   那人听罗经理准确的说出自己的军衔,不由嘴角一翘,他慢悠悠的掏出枪,指着罗经理的额头,吐出一个字:“滚。”   罗经理的额头顶着枪口,脸上的肉一时横着抖一时竖着颤,豆大的汗珠顺着脸侧刷刷往下淌。   陈玉裳动了动,秦霜霜忙用力扯住她,急得要哭。   陈玉裳又朝她笑了笑,拂开她的手,走上前。   那人的枪口顿了顿,从罗经理的额头挪开,指向她:“过来。”   罗经理担心的小声说:“玉裳...”   “没事。”陈玉裳说。   那人掐着陈玉裳的下颌,打量了一阵,似乎很满意,带着陈玉裳扬长而去。   秦霜霜为陈玉裳担惊受怕了好几日,那是什么人哪?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啊!他会不会折磨陈玉裳,会不会杀了陈玉裳?   过了几日,那倭寇军官带着陈玉裳来跳舞,陈玉裳对他言笑晏晏,似乎一切都还好。   秦霜霜放下心来,她随着舞伴在舞池里转,偷偷从一对对滑过的人影之间看着舞池中最为醒目的两人。   抛开那男人倭寇身份,其实他有副很好的皮相,高大英俊,一笑起来,眼波潋滟,特别的风流倜傥。   每当那男人看着陈玉裳时,眼神总是温柔专注,一点也看不出他是穷凶极恶的倭人。   如此相配的一对璧人在舞池中一圈一圈的转,叫其余的人都失了颜色。   可秦霜霜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觉,等到倭寇走开与人说话,她溜过去找陈玉裳时,她又在后台抽烟,一模一样的姿势,却如飘零的落花一般让人叹息。   所以每次她听到旁人骂陈玉裳,总是不忿,若是那日陈玉裳没有站出来跟着倭寇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大家都是乱世中的薄命女子,可秦霜霜却觉得陈玉裳与人不同,她身上有种莫名的沉着力量,仿佛什么都不怕,连死也不怕。   快散场时,已是夜半时分。   秦霜霜见陈玉裳一个人站在舞厅门口,忙走过去:“玉裳姐,明天下午光明戏院有场纪薇莺演的《鹊踏枝》,你来不来看?”   陈玉裳怔了怔,面上现出一丝怅惘,还未等秦霜霜看清,却又消失不见。   “不知得不得空。”她颇为惋惜。   秦霜霜笑道:“不得空也无所谓,如今没有新戏可以看,《鹊踏枝》已经放了好多遍了呢。不过,放多少遍,我还是愿意看。”   她顿了顿,感慨:“纪薇莺长得可真好看,就冲她,这戏我也百看不厌。”   陈玉裳扑哧一笑,刚想说话,转眼便敛了神色。   秦霜霜觉得奇怪,一扭头就看见渡部隆吉正往这边走,她骇然道:“那,那我先走了。”   陈玉裳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朝渡部隆吉笑着迎上去,听见身后秦霜霜的高跟鞋踩在地上,一阵凌乱的笃笃声,想来这丫头是怕得狠了。   谁不怕呢?   她心底里“呵呵”的笑,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渡部隆吉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冷么?”   “不冷。”她笑道。   “叫你等久了,”他握住她的手,“怎么不去里面等,外头风凉。”   “无事。”   在路边等着车子过来时,渡部隆吉侧头看她,她脸上笑容浅淡。   她一向都是这样,不见谄媚,不见惧怕,对什么都不在意。   他对她嘘寒问暖,将各样的华服珠宝捧到她面前,她一笑置之。   他因为她与别的倭寇军官跳舞而狠狠扇她耳光,她从地上爬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擦完嘴角的血迹,又是这幅无所谓的样子。   他有时候真恨不能一枪打死她,可他如今一日见不到她,心里就像有个黑洞,让他狂躁的要发疯,要杀人。   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在支*那这片土地上,人是可以随便杀的。   渡部隆吉眼神微暗,他早都想好了,等到他不得不放弃她的那一天,他会亲手杀了她,他要扼死她,亲眼看着鲜活的她在他手里一点点死去。   但是他偶尔也会想一想,也许以后能将她带到倭国,让她正式成为他的情妇,他的余生都会对她很好,再然后,也许她会为他生一两个孩子,虽然这样的孩子会成为他的污点,但他却忍不住心生愉悦。   渡部隆吉从没想过他们会输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以为他们几乎就要大获全胜了,谁知转眼就一败涂地了。   最后的那两个月,他像发了疯一样,活人的鲜血都不能将他心里狂暴的野火浇熄。他周围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他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们。   只有陈玉裳陪着他的时候,他才稍微像个正常人,但到了床上,他的身体和心都赤-luo-luo的狰狞起来,如同野兽,折磨得陈玉裳奄奄一息。   看着陈玉裳洁*白的身体上一道道发青发紫的伤痕,他热血沸腾,他十分解恨,又痛苦难当,他对支*那人的恨与对这个女人的爱简直要将他撕碎。   他那些时日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他不止一次将颤抖的双手放在陈玉裳纤细的脖子上,他压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心里不断的催促自己,“掐死她!掐死她!”   战争要输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眼看着就要没落,他没有希望了,他掐死了她就能掐死这辈子唯一剩下的一点念想,从此他无望的人生会彻底的死寂,想起来就莫名叫人痛快。   陈玉裳静静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微微的怜悯。   他怒极,劈手重重给了她一耳光:“你这个支*那女人!凭什么同情我?!”   陈玉裳被打的偏过头去,过了一晌,她转过头,伸手理了理鬓边被打乱的头发。   “你们要输了。”她一笑,似乎很愉悦。   他暴起,狠狠的扼住她的脖子。   陈玉裳却一直在笑,仿佛死也是件愉快的事。   最后一刻,渡部隆吉鬼使神差的停下手,他愣怔的看着她从死亡的边缘逃脱,在他怀里惊天动地的猛烈咳嗽。   良久,他抱住她,轻轻的说:“对不起。”   战败后,渡部隆吉被关押在沪上提篮桥监狱。   他以为会遭受折磨与羞辱,就像当初他们对待支*那人那样,谁知比起战争结束前那段黑暗的时光,监狱里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过。   陆陆续续他昔日的上司与同僚受审讯,上法庭,被判刑。   他们还曾经被强制观看处决战犯。那是一位当初他很崇拜的上级军官,被判绞刑,绳索套在脖子上,没有挣扎太久那人就不动了。   回到牢房,他忽然很后悔,谁知什么时候他就死了,他原先该对他的女人好一些。   渡部隆吉提出申请想让陈玉裳来探监,申请递上去,当日就被驳回。   他没有再次申请。   渡部隆吉自从被关押就很安静,他不吵不闹,时常望着头顶上方那一扇小小的通气窗,一望就能望上一整天。   如今他越发安静了。   过了几日,渡部隆吉出庭,他站在被告席上,转头朝旁听席上望。   “老实点!”法警吼他,一边用力推搡他,“看什么看?!”   他仍然努力转头,终于看见角落里的陈玉裳。   他眼中刹那间有了光彩,他朝她咧嘴笑,而她面无表情的与他对望。   最终,渡部隆吉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被押回监狱时,一度妄图越过法警的防线冲到旁听席,他的行为激怒了法警,他们将他打倒在地,鞋底踩在他脸上。   他竭力睁眼往上看,模模糊糊的见到陈玉裳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时光对于监狱里的他不再有意义,日子一天天流逝,他心里仅存着一个微弱的希望,他希望能再见陈玉裳一面。   冬去春来,一日,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说有人来看他。   他忐忑的跟着狱警来到会客室,蓦然见到陈玉裳正等在那里。   渡部隆吉坐在她对面,生涩的朝她笑了笑,由于长时间不笑,他的笑容扭曲得厉害。   两人相对无言,似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陈玉裳先开了口,她说:“我不叫陈玉裳。”   渡部隆吉震惊了一刹,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通了许多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人又沉寂下来。   “我,”陈玉裳轻轻咳了一声,“曾经被关在慰安所里三个月零十三天,比起那些日子,死算什么?我从那里出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渡部隆吉心里翻江倒海,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抖的攥不住拳,他几乎要站起身,又缓缓的坐下了。   他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   陈玉裳朝他笑了笑:“所以,在我眼里,倭寇都该死。”   她顿了顿:“你也一样。”   “可惜啊,”她感叹,“你却没有死,真是老天不开眼。”   渡部隆吉低下头。   两人没有再交谈,而探望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陈玉裳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渡部隆吉抬起头,声音微微哽咽,“你叫什么名字?”   陈玉裳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说。   “告诉我!”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吼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头,他轻声说:“求你!”   她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说话,他眼中一亮,期待的看着她。   谁知下一瞬,她闭了闭眼睛,沉默的离开了。   渡部隆吉眼神黯淡下来,他贪婪的看着她无情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回到牢房,渡部隆吉仍旧坐在狭窄的床边望着小窗口发呆。   他想起唯一一次她对他主动迎合,她热烈的吻着他,笑得停不下来。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愿意说,只是吻他。   过了些时日,“猎豹号”快车被炸毁,包括三位大佐,一位情报专员的两百多人被炸死,他震怒,却没想到会是她偷听了他的电话,为这次爆炸案的策划接上了重要的一环。   他一时间想起了许多细节,他早该想到,却不愿深想。   ......原来如此......   忽然从窗口飘进来一片花瓣,灰色的牢房里头一次有了鲜亮的颜色。   他怔怔的看着粉色的花瓣轻轻落在身边。   他拿起花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原来是桃花。   他记得中国人有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外头,是春天了。   家乡的樱花也该开了吧?   他忽然笑了笑,低低的哼起来:“さくら ,さくら ,やよいのそらは ,みわたすかぎり ,かすみかくもか ,においぞいずる ,いざや ,いざや ,みにゆかん 。”   (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樱花哟,花如云海似彩霞,芬芳无比美如画,去看吧,去看吧,快去看樱花。)   他哼着哼着,流下两行眼泪。   五年后,渡部隆吉被转移至抚顺战犯管理所。   十五年后,他被释放,回到家乡。   十八年后,他与妻子离婚,从此没有再结婚,于位于京都的寓所孤独终老。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纯属虚构,请不要深究细节。。。多谢!^_^   最后那首《樱花》,日文歌词与中文歌词都来自百度,中文翻译的真美~ ☆、番外之桃花笑(下)   国恨家仇面前,爱情就像一缕烟,风吹吹就散了。   可烟散了,却留有余温在记忆里久久难以释怀。   哪怕金绯从来都不爱渡部隆吉,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渡部隆吉最后的眼神,那眼神如同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看见了水,却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挪动脚步,那么渴望又那么绝望。   她跟自己说,渡部隆吉那样的人*渣,怎么配谈爱情。   可她抽烟却抽的越发凶狠了。   金碧劝她戒烟:“姐,少抽些,对身体不好。”   薇莺也为她发愁:“金绯,你要不要到哪里去散散心?”   她看着她们,只是快活的笑。   战争胜利了,玉琴楼的几个姑娘居然能好端端的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简直是奇迹。   金绯觉得就算这一刻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对于之后的战争,金绯提不起兴头,她很有些消极怠工,傅正安拿她没办法,许多涉及核心机密的事便不再叫她参与了。   金绯很无所谓,正好落得清闲,每日仍旧去百乐门跳跳舞,去光明戏院看看电影,日子很随意的就打发掉了。   她还是红舞女,高兴起来就转几张台子,不高兴便放脸子给那些男人看,谁知她的裙下之臣一点也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只是历尽千帆,她不再能够爱上谁。   过了两三年,薇莺、韭芽与金碧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内地。   金碧去美国之前,曾经极力说服金绯与她一同前往,金绯拒绝了。   看着几乎是换了个人的金碧,她心里很替妹妹高兴,她相信如今她的妹妹是有能力生活幸福的。   金碧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金绯站在岸边看着金碧搭乘的轮船起航,慢慢的越行越远,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直到船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船都看不见了,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说。   她吓了一跳,一转头就看到傅正安站在她身侧,离她很近。   金绯不着痕迹的往外挪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傅局长。”   “我正好也来送人,”傅正安说,“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车子就在那边。”   金绯想也不想的拒绝:“不了,我想散散步。”   天寒地冻的腊月里,散步?   傅正安也不戳穿她,将大衣搭在胳膊里,笑道:“行,那我陪你散散步。”   金绯诧异的瞧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   两人安静的走了一段,傅正安忽然说:“金绯,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金绯不解。   “我们大约是要败了。”傅正安的声音十分平静,“这之后你想过没有,打算去哪里?留在这里么?”   金绯摇头:“没想过。”   傅正安沉默了片刻,道:“那你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   金绯想不出所以然,她常常觉得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今后无论是怎样的随波逐流都不打紧,她甚至连明天会如何都不愿意多想。   这之后,傅正安几乎没有再出现在她生活里。   直到她听说红鸾被抓,她找到傅正安的办公室:“傅局长,能不能让我去审问红鸾?”   傅正安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腿翘得老高,拿着根雪茄在鼻子下面闻。   他打量她少时,笑道:“你想放了她?”   金绯一窒,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与红鸾是老相识,大约可以问出些内容。”   傅正安不知相信没有,只是大笑了几声:“行,你去吧。”   她自然什么也没审出来,从提审室出来,她又来到傅正安办公室:“傅局长,能不能给红鸾换个地方?”   “你想换到哪里?”   金绯不言。   傅正安提起电话筒,吩咐了几句。   金绯心里松了口气,不自觉朝他笑了笑。   他问:“还有什么事?”   “没了,没了,”金绯很感激的说道,“谢谢傅局长帮忙。”   她准备离开,傅正安突然说:“上次问你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金绯一怔,睁着一双不解的眼望着他:“什么事?”   傅正安心里直叹气,脸上仍然笑眯眯的:“你不记得就算了吧。”   金绯走出办公室老远,忽然想起那日码头上傅正安问她:“打算去哪里?”   她脚步一顿,十分费解,他怎么缠着这个问题不放,她去哪里关他什么事?   大厦将倾的颓势日益明显了。   金绯也不得不偶尔考虑一下她今后的打算。   一日深夜,金绯已睡下了,忽然有人敲门,娘姨来喊她。   她不耐烦的爬起来开门,谁知门外站着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傅局长?”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这么晚了...”   傅正安不说话。   两人站在门口对峙了片刻,最后还是她退让了,不情不愿的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傅正安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内,四处打量:“你这里还不错。”   金绯作为百乐门的红舞女,每个月实在挣的不少。   这处公寓位于租金最昂贵的法租界,她还请了两位娘姨照顾起居,生活过得十分惬意。   傅正安走到沙发前坐下,朝站在不远处有些不知所措的金绯说:“坐。”   金绯无奈的坐到他对面,对一旁的娘姨说:“给傅局长倒杯水来。”   “不用,”傅正安说,“我来不是喝水的。”   娘姨探头探脑的打望两人,不知该不该倒水,金绯只好说:“阿妈,你去睡吧,不用忙了。”   娘姨转身回到房间去了。   客厅里,傅正安默不作声的看着金绯,她在他的目光之下倍感压力,其实她从来都知道面前的男人远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副倜傥风流公子哥的模样,他的阴狠与决断时常叫人不寒而栗。   金绯挺了挺脊背,微微不自在的拉高了法兰绒睡衣的领口。   他笑了笑,又是没头没脑的问道:“上次问你的事,你怎么说?”   金绯一怔,说:“我没想好。”   “那跟我一起。”傅正安说。   “跟你一起?”金绯不解,“一起去哪里?”   “台厦。”   金绯沉默了片刻:“让我想一想。”   傅正安站起身:“行,那我先走了,后天务必给我答复。”   金绯送他到门口,忽然问:“如果,如果我不想去台厦...”   “那也行,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傅正安回答。   金绯脸色都变了:“你说笑的吧?”   傅正安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怎么可能拿我对你的承诺开玩笑?”   金绯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抓着领口发呆。   “我不懂。”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傅正安轻笑了几声:“我喜欢你,懂么?”   傅正安说完就离开了。   金绯关上门,晕头转向的回到卧室,她扑倒在柔软的床上,只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刚才傅正安说喜欢她?   这不是真的吧。   她伤痕累累的过去,大约不会有人比傅正安更清楚了。   他居然喜欢她?   真叫她受宠若惊却又难以置信。   金绯一夜未睡,睁着眼睛想到日上三竿,终于决定跟着傅正安去台厦。   没料到,兵败如山倒。   离开沪上的日子会那么快到来。   金绯甚至连行李都没有彻底收拾好,就匆匆带着值钱的物件,随着傅正安坐专机飞往台厦了。   傅正安早已在台厦置办了一幢别墅。   只是金绯下了飞机就与傅正安分开了,她随意找了间旅馆住下,之后又用手里的钱在市区买了一间小公寓。   金绯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没多久她得知原先百乐门的罗经理竟然和秦霜霜结了婚,两人也逃到台厦,实在叫金绯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罗经理新开了家叫曼哈顿的舞厅,金绯在曼哈顿里头继续当舞女。   她重操旧业,如鱼得水。   傅正安对她放任的很,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干涉。   金绯听说他如今有些不得意,遭人排挤的厉害。   傅正安一个礼拜里总会登门看望她两三次,他如今对金绯完全卸下了往日的面具,金绯清楚的看见他的疲惫,他的无奈,他的软弱。   金绯觉得这感觉很奇怪,谈不上特别好,但也不特别坏。   “金绯,”傅正安靠在沙发上,声音里很是感伤,“我儿子站在我面前,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长到这么大,我与他一起的时间没超过两个月。”   金绯给他端了杯水,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傅正安握住她的手:“金绯,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不是,”金绯想了想,“只是人生总是有高潮有低谷而已。”   傅正安攥着她的手在嘴边吻了吻,叹息:“是啊。”   金绯很不自在的试图将手抽回来。   他却愈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金绯,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么?”   金绯看着他微霜的两鬓,突然觉得很心酸。   “我不知道,”她默然了片刻,忽然开口,“我从来都没有从男人身上得到过真正的快乐,也许有过身体的欢愉,却从来不长久。其实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女人,不是我贬低自己,实在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好像已经没有爱上一个男人的能力了。”   傅正安温柔的看着她:“金绯,我一度也认为我不会爱上什么人,谁知却在这个年纪爱上了你,这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过往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爱上你,只是我察觉的时候,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也许这不是我最好的年纪,但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会竭尽所能让你后半生安稳快乐。”   金绯眼眶发红,哽咽道:“你不会骗我吧?”   傅正安微笑:“欺骗也是要花时间的,我不年轻了,没有那么时间可以浪费。金绯,如果你拒绝了我,我想我的余生大约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金绯深深吸了一口气,也笑起来:“那我们试一试吧。”   离开金绯的公寓,傅正安就开始着手离开台厦,他对他的同僚与对手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终于成功从职位上全身而退。   半年后,他带着金绯来到香江。   对于傅正安与金绯的到来,傅正襄夫妻俩高兴极了。   傅正安在瑞士银行存了相当数量的一笔钱,足够他与金绯维持优渥的生活。   他们在半山置了别墅,安顿下来之后,两人简单的举行了一个婚礼。   一切都很美好。   谁知两人都没想到,新婚之夜,金绯对于男女之事会如此惧怕排斥,最紧要的关头,她忍不住推开了他。   原来时间这剂良药也没能彻底医治过去岁月里那些斑驳的伤痕。   她无助的大哭起来,傅正安搂着她,轻轻的拍她的背:“不哭不哭。”   她缩在他怀里,一遍一遍的问:“怎么办?”   “没关系的,”傅正安说,“慢慢就好了。”   金绯绝望的看着他:“要是一直不好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傅正安说,“金绯,我娶你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当然,”他很自然的笑了笑,“有这个更好,但我们不要强求。”   “真的么?”她怯怯的问。   “真的。”他笃定的说。   金绯心里仍然惴惴不安,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失眠,不想她在他温暖的怀中被他轻轻拍着拍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熟睡过去了。   傅正安自从与金绯结了婚,仿佛变了个人,从前的野心狠戾全都不见了。   他甚至不爱出门与人交际。   金绯实在看不过去,便与他商量:“怀瑾生意做的那么大,你要不要也去做做生意?”   傅正安好笑:“怎么,怕我闲在家里,人废了?”   “你也没有七老八十,哪能就这么闲下去呢?”   “行,”傅正安说,“太座大人都发话了,我这就去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金绯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怕他辛苦,提醒道:“生意也不需要做多大,只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   傅正安只是一个劲笑:“都听你的。”   他与傅正襄虽然是亲兄弟,但个性截然相反。   傅正襄做起生意来,五湖四海,纵横捭阖,大开大合,亲力亲为,干一行就要在这一行登顶,光这样的气势就叫旁人不得不叹服,所以他生意做的非常大,来香江不过几年,已经在富豪圈子站稳了脚跟。   傅正安却觉得傅正襄这样太花力气。   他前半生与人勾心斗角,阴谋算尽,已经很厌烦了。如今有金绯在他身边,他每日都这么平静满足,他不想再活得那么累。   于是他另辟蹊径,将手里的闲钱去做些投资,他眼光精准,几次下来也赚得盆满钵满,就连傅正襄都笑言要将闲钱交给傅正安打理。   他有了份新的事业,每日还爬爬山,打打高尔夫,生活舒心的不得了,人也越发神采奕奕了。   男人到了傅正安这个年龄,该经历的风霜与打磨都经过不少,岁月的积淀犹如酿到最好时间的酒,醇厚迷人的气息深藏不露又回味隽永。   傅正安还比旁人多了一些俊雅风流,一笑起来,杀伤力巨大。   也只有金绯看得见人后的他,早上赖床时在床上滚来滚去,就像小孩子一样幼稚,还时常钻牛角尖,谁惹他不痛快,当着人面依旧笑容可掬,风度上佳,回到家里必定要连着骂上好多天,小心眼的厉害。   但妻子眼中的丈夫,与外人眼中的傅先生总归是不一样的。   就连傅正安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居然还能惹到一朵年轻貌美的桃花。   那姑娘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跟着父亲打高尔夫时遇上傅正安。从见到这个男人第一眼开始就疯狂迷恋,她死乞白赖的要嫁给傅正安,号称做妾也愿意。   傅正安烦不胜烦,连高尔夫球会都不去了。   姑娘找上门来,傅正安火冒三丈,杀气腾腾的扔下句:“你要不要脸?要不是杀人要偿命,我早就一枪子崩了你!”,之后什么也不管,撂下来人径自上楼去了。   还是金绯陪着被吓哭的姑娘坐了一会儿。   她对姑娘既谈不上同情,也谈不上厌烦,她实话实说:“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也没机会。”   过了几日,傅正安和金绯去参加海因里希举办的一个酒会。   姑娘远远看着傅正安,想上前又不敢。   酒会到了一半,傅正安牵着金绯的手悄悄转到露台上,金绯还没来得及说话,傅正安已经深深的吻上来了。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起初还很克制,到后来,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等到一吻终了,金绯从傅正安的肩头看过去,姑娘落寞的离开了。   “你故意的,”金绯简直啼笑皆非,“你也不看看我们这是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她走了?”傅正安没有回头,“那我们继续。”   这次两人吻的更有感觉了,吻着吻着心里的火燎得两人几乎把持不住,他们没跟主人打招呼,偷偷溜了。   回到家,一切顺理成章,夫妻之间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傅正安缠了金绯一整晚,闹到后来,金绯差点翻脸。   一年后,金绯生了个女儿,傅正安成天把女儿抱着捧着,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他不再像原来那样散漫,开始认认真真的赚钱,还成立了一家公司,说要把公司做大给女儿当嫁妆。   金绯在写给金碧的信中说:“我已经不太想起过去的事了,有时候回忆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模糊不清。如今我每天烦恼的都是囡囡的挑食和怎么才能把他身体养得更健康。我现在什么都怕,最怕生病,人真的是有了牵挂,才害怕很多事。”   放下笔,金绯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忽然一片粉嫩的花瓣随着风无声的落在窗台上。   她家院外有几株桃树,时常能闻到风里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偶尔还能看见一两瓣粉色的花瓣越过院墙缓缓飘落。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院子里傅正安正带着女儿玩耍,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她轻轻拈起那瓣桃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国恨家仇面前,爱情就像一缕烟,风吹吹就散了。   可烟散了,却留有余温在记忆里久久难以释怀。   哪怕金绯从来都不爱渡部隆吉,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渡部隆吉最后的眼神,那眼神如同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看见了水,却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挪动脚步,那么渴望又那么绝望。   她跟自己说,渡部隆吉那样的人*渣,怎么配谈爱情。   可她抽烟却抽的越发凶狠了。   金碧劝她戒烟:“姐,少抽些,对身体不好。”   薇莺也为她发愁:“金绯,你要不要到哪里去散散心?”   她看着她们,只是快活的笑。   战争胜利了,玉琴楼的几个姑娘居然能好端端的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简直是奇迹。   金绯觉得就算这一刻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对于之后的战争,金绯提不起兴头,她很有些消极怠工,傅正安拿她没办法,许多涉及核心机密的事便不再叫她参与了。   金绯很无所谓,正好落得清闲,每日仍旧去百乐门跳跳舞,去光明戏院看看电影,日子很随意的就打发掉了。   她还是红舞女,高兴起来就转几张台子,不高兴便放脸子给那些男人看,谁知她的裙下之臣一点也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只是历尽千帆,她不再能够爱上谁。   过了两三年,薇莺、韭芽与金碧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内地。   金碧去美国之前,曾经极力说服金绯与她一同前往,金绯拒绝了。   看着几乎是换了个人的金碧,她心里很替妹妹高兴,她相信如今她的妹妹是有能力生活幸福的。   金碧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金绯站在岸边看着金碧搭乘的轮船起航,慢慢的越行越远,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直到船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船都看不见了,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说。   她吓了一跳,一转头就看到傅正安站在她身侧,离她很近。   金绯不着痕迹的往外挪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傅局长。”   “我正好也来送人,”傅正安说,“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车子就在那边。”   金绯想也不想的拒绝:“不了,我想散散步。”   天寒地冻的腊月里,散步?   傅正安也不戳穿她,将大衣搭在胳膊里,笑道:“行,那我陪你散散步。”   金绯诧异的瞧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   两人安静的走了一段,傅正安忽然说:“金绯,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金绯不解。   “我们大约是要败了。”傅正安的声音十分平静,“这之后你想过没有,打算去哪里?留在这里么?”   金绯摇头:“没想过。”   傅正安沉默了片刻,道:“那你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   金绯想不出所以然,她常常觉得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今后无论是怎样的随波逐流都不打紧,她甚至连明天会如何都不愿意多想。   这之后,傅正安几乎没有再出现在她生活里。   直到她听说红鸾被抓,她找到傅正安的办公室:“傅局长,能不能让我去审问红鸾?”   傅正安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腿翘得老高,拿着根雪茄在鼻子下面闻。   他打量她少时,笑道:“你想放了她?”   金绯一窒,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与红鸾是老相识,大约可以问出些内容。”   傅正安不知相信没有,只是大笑了几声:“行,你去吧。”   她自然什么也没审出来,从提审室出来,她又来到傅正安办公室:“傅局长,能不能给红鸾换个地方?”   “你想换到哪里?”   金绯不言。   傅正安提起电话筒,吩咐了几句。   金绯心里松了口气,不自觉朝他笑了笑。   他问:“还有什么事?”   “没了,没了,”金绯很感激的说道,“谢谢傅局长帮忙。”   她准备离开,傅正安突然说:“上次问你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金绯一怔,睁着一双不解的眼望着他:“什么事?”   傅正安心里直叹气,脸上仍然笑眯眯的:“你不记得就算了吧。”   金绯走出办公室老远,忽然想起那日码头上傅正安问她:“打算去哪里?”   她脚步一顿,十分费解,他怎么缠着这个问题不放,她去哪里关他什么事?   大厦将倾的颓势日益明显了。   金绯也不得不偶尔考虑一下她今后的打算。   一日深夜,金绯已睡下了,忽然有人敲门,娘姨来喊她。   她不耐烦的爬起来开门,谁知门外站着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傅局长?”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这么晚了...”   傅正安不说话。   两人站在门口对峙了片刻,最后还是她退让了,不情不愿的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傅正安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内,四处打量:“你这里还不错。”   金绯作为百乐门的红舞女,每个月实在挣的不少。   这处公寓位于租金最昂贵的法租界,她还请了两位娘姨照顾起居,生活过得十分惬意。   傅正安走到沙发前坐下,朝站在不远处有些不知所措的金绯说:“坐。”   金绯无奈的坐到他对面,对一旁的娘姨说:“给傅局长倒杯水来。”   “不用,”傅正安说,“我来不是喝水的。”   娘姨探头探脑的打望两人,不知该不该倒水,金绯只好说:“阿妈,你去睡吧,不用忙了。”   娘姨转身回到房间去了。   客厅里,傅正安默不作声的看着金绯,她在他的目光之下倍感压力,其实她从来都知道面前的男人远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副倜傥风流公子哥的模样,他的阴狠与决断时常叫人不寒而栗。   金绯挺了挺脊背,微微不自在的拉高了法兰绒睡衣的领口。   他笑了笑,又是没头没脑的问道:“上次问你的事,你怎么说?”   金绯一怔,说:“我没想好。”   “那跟我一起。”傅正安说。   “跟你一起?”金绯不解,“一起去哪里?”   “台厦。”   金绯沉默了片刻:“让我想一想。”   傅正安站起身:“行,那我先走了,后天务必给我答复。”   金绯送他到门口,忽然问:“如果,如果我不想去台厦...”   “那也行,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傅正安回答。   金绯脸色都变了:“你说笑的吧?”   傅正安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怎么可能拿我对你的承诺开玩笑?”   金绯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抓着领口发呆。   “我不懂。”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傅正安轻笑了几声:“我喜欢你,懂么?”   傅正安说完就离开了。   金绯关上门,晕头转向的回到卧室,她扑倒在柔软的床上,只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刚才傅正安说喜欢她?   这不是真的吧。   她伤痕累累的过去,大约不会有人比傅正安更清楚了。   他居然喜欢她?   真叫她受宠若惊却又难以置信。   金绯一夜未睡,睁着眼睛想到日上三竿,终于决定跟着傅正安去台厦。   没料到,兵败如山倒。   离开沪上的日子会那么快到来。   金绯甚至连行李都没有彻底收拾好,就匆匆带着值钱的物件,随着傅正安坐专机飞往台厦了。   傅正安早已在台厦置办了一幢别墅。   只是金绯下了飞机就与傅正安分开了,她随意找了间旅馆住下,之后又用手里的钱在市区买了一间小公寓。   金绯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没多久她得知原先百乐门的罗经理竟然和秦霜霜结了婚,两人也逃到台厦,实在叫金绯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罗经理新开了家叫曼哈顿的舞厅,金绯在曼哈顿里头继续当舞女。   她重操旧业,如鱼得水。   傅正安对她放任的很,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干涉。   金绯听说他如今有些不得意,遭人排挤的厉害。   傅正安一个礼拜里总会登门看望她两三次,他如今对金绯完全卸下了往日的面具,金绯清楚的看见他的疲惫,他的无奈,他的软弱。   金绯觉得这感觉很奇怪,谈不上特别好,但也不特别坏。   “金绯,”傅正安靠在沙发上,声音里很是感伤,“我儿子站在我面前,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长到这么大,我与他一起的时间没超过两个月。”   金绯给他端了杯水,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傅正安握住她的手:“金绯,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不是,”金绯想了想,“只是人生总是有高潮有低谷而已。”   傅正安攥着她的手在嘴边吻了吻,叹息:“是啊。”   金绯很不自在的试图将手抽回来。   他却愈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金绯,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么?”   金绯看着他微霜的两鬓,突然觉得很心酸。   “我不知道,”她默然了片刻,忽然开口,“我从来都没有从男人身上得到过真正的快乐,也许有过身体的欢愉,却从来不长久。其实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女人,不是我贬低自己,实在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好像已经没有爱上一个男人的能力了。”   傅正安温柔的看着她:“金绯,我一度也认为我不会爱上什么人,谁知却在这个年纪爱上了你,这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过往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爱上你,只是我察觉的时候,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也许这不是我最好的年纪,但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会竭尽所能让你后半生安稳快乐。”   金绯眼眶发红,哽咽道:“你不会骗我吧?”   傅正安微笑:“欺骗也是要花时间的,我不年轻了,没有那么时间可以浪费。金绯,如果你拒绝了我,我想我的余生大约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金绯深深吸了一口气,也笑起来:“那我们试一试吧。”   离开金绯的公寓,傅正安就开始着手离开台厦,他对他的同僚与对手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终于成功从职位上全身而退。   半年后,他带着金绯来到香江。   对于傅正安与金绯的到来,傅正襄夫妻俩高兴极了。   傅正安在瑞士银行存了相当数量的一笔钱,足够他与金绯维持优渥的生活。   他们在半山置了别墅,安顿下来之后,两人简单的举行了一个婚礼。   一切都很美好。   谁知两人都没想到,新婚之夜,金绯对于男女之事会如此惧怕排斥,最紧要的关头,她忍不住推开了他。   原来时间这剂良药也没能彻底医治过去岁月里那些斑驳的伤痕。   她无助的大哭起来,傅正安搂着她,轻轻的拍她的背:“不哭不哭。”   她缩在他怀里,一遍一遍的问:“怎么办?”   “没关系的,”傅正安说,“慢慢就好了。”   金绯绝望的看着他:“要是一直不好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傅正安说,“金绯,我娶你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当然,”他很自然的笑了笑,“有这个更好,但我们不要强求。”   “真的么?”她怯怯的问。   “真的。”他笃定的说。   金绯心里仍然惴惴不安,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失眠,不想她在他温暖的怀中被他轻轻拍着拍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熟睡过去了。   傅正安自从与金绯结了婚,仿佛变了个人,从前的野心狠戾全都不见了。   他甚至不爱出门与人交际。   金绯实在看不过去,便与他商量:“怀瑾生意做的那么大,你要不要也去做做生意?”   傅正安好笑:“怎么,怕我闲在家里,人废了?”   “你也没有七老八十,哪能就这么闲下去呢?”   “行,”傅正安说,“太座大人都发话了,我这就去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金绯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怕他辛苦,提醒道:“生意也不需要做多大,只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   傅正安只是一个劲笑:“都听你的。”   他与傅正襄虽然是亲兄弟,但个性截然相反。   傅正襄做起生意来,五湖四海,纵横捭阖,大开大合,亲力亲为,干一行就要在这一行登顶,光这样的气势就叫旁人不得不叹服,所以他生意做的非常大,来香江不过几年,已经在富豪圈子站稳了脚跟。   傅正安却觉得傅正襄这样太花力气。   他前半生与人勾心斗角,阴谋算尽,已经很厌烦了。如今有金绯在他身边,他每日都这么平静满足,他不想再活得那么累。   于是他另辟蹊径,将手里的闲钱去做些投资,他眼光精准,几次下来也赚得盆满钵满,就连傅正襄都笑言要将闲钱交给傅正安打理。   他有了份新的事业,每日还爬爬山,打打高尔夫,生活舒心的不得了,人也越发神采奕奕了。   男人到了傅正安这个年龄,该经历的风霜与打磨都经过不少,岁月的积淀犹如酿到最好时间的酒,醇厚迷人的气息深藏不露又回味隽永。   傅正安还比旁人多了一些俊雅风流,一笑起来,杀伤力巨大。   也只有金绯看得见人后的他,早上赖床时在床上滚来滚去,就像小孩子一样幼稚,还时常钻牛角尖,谁惹他不痛快,当着人面依旧笑容可掬,风度上佳,回到家里必定要连着骂上好多天,小心眼的厉害。   但妻子眼中的丈夫,与外人眼中的傅先生总归是不一样的。   就连傅正安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居然还能惹到一朵年轻貌美的桃花。   那姑娘刚从美国念完大学回来,跟着父亲打高尔夫时遇上傅正安。从见到这个男人第一眼开始就疯狂迷恋,她死乞白赖的要嫁给傅正安,号称做妾也愿意。   傅正安烦不胜烦,连高尔夫球会都不去了。   姑娘找上门来,傅正安火冒三丈,杀气腾腾的扔下句:“你要不要脸?要不是杀人要偿命,我早就一枪子崩了你!”,之后什么也不管,撂下来人径自上楼去了。   还是金绯陪着被吓哭的姑娘坐了一会儿。   她对姑娘既谈不上同情,也谈不上厌烦,她实话实说:“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也没机会。”   过了几日,傅正安和金绯去参加海因里希举办的一个酒会。   姑娘远远看着傅正安,想上前又不敢。   酒会到了一半,傅正安牵着金绯的手悄悄转到露台上,金绯还没来得及说话,傅正安已经深深的吻上来了。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起初还很克制,到后来,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等到一吻终了,金绯从傅正安的肩头看过去,姑娘落寞的离开了。   “你故意的,”金绯简直啼笑皆非,“你也不看看我们这是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她走了?”傅正安没有回头,“那我们继续。”   这次两人吻的更有感觉了,吻着吻着心里的火燎得两人几乎把持不住,他们没跟主人打招呼,偷偷溜了。   回到家,一切顺理成章,夫妻之间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   傅正安缠了金绯一整晚,闹到后来,金绯差点翻脸。   一年后,金绯生了个女儿,傅正安成天把女儿抱着捧着,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他不再像原来那样散漫,开始认认真真的赚钱,还成立了一家公司,说要把公司做大给女儿当嫁妆。   金绯在写给金碧的信中说:“我已经不太想起过去的事了,有时候回忆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模糊不清。如今我每天烦恼的都是囡囡的挑食和怎么才能把他身体养得更健康。我现在什么都怕,最怕生病,人真的是有了牵挂,才害怕很多事。”   放下笔,金绯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忽然一片粉嫩的花瓣随着风无声的落在窗台上。   她家院外有几株桃树,时常能闻到风里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偶尔还能看见一两瓣粉色的花瓣越过院墙缓缓飘落。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院子里傅正安正带着女儿玩耍,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她轻轻拈起那瓣桃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花月满   时隔四年,群星公司的《花好月圆》终于上映了。   这次是沪上与香江的电影院同时上映,群星公司的老板郁骥文对记者笑言:“当年难怪拍不成这部戏,只有赶跑了倭寇才能花好月圆嘛。”   虽然彼时国内的情形仍不明朗,但笼在人心头最大的黑暗已经散去了。   纪薇莺再次出现在荧幕上,让她的影迷们兴奋不已,有的女学生搭伴结伙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间报纸上杂志里,到处都是纪薇莺的各种报道。   就连三岁的傅忠捷都会跟着无线电哼哼:“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杏脸桃腮不傅粉,貌相宜;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这是《花好月圆》里的一段小曲。   每次薇莺看见儿子坐在地毯上,手里玩着各种玩具,小嘴里却在奶声奶气的哼着这暧昧的小调调,她就深深觉得古人说“长于妇人之手,难为人中之王”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薇莺很自觉的就将儿子的教育交给了傅正襄。   傅忠捷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爸爸是大英雄,我妈妈是大明星。”   在傅忠捷的认知里,英雄与明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厉害极了。   只是他这么朝人炫耀,都会换来傅正襄的冷哼:“没出息!整天就只知道提爸爸妈妈,你自己是什么?”   傅忠捷气得跳脚:“等我长大了,我就是比你厉害好多好多的更大大英雄!”   傅正襄毫不留情的嘲笑:“我看你是尿床的英雄吧。”   傅忠捷泪奔而去。   “怀瑾,”一旁的薇莺看不下去,“你说你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傅正襄比她还不满:“你看他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薇莺生气的打断他:“行行行!你生下来就能上山打虎,满周岁就会下海擒龙,好了吧?谁比得上你啊!”   傅正襄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凑上来哄老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像他这么大,早都不尿床了。”   薇莺哭笑不得。   其实傅正襄一开始从战场回来时,与傅忠捷很是亲密无间了一阵子。   对于傅忠捷来说,妈妈虽然香软温柔,但是爸爸力气大,能把他举高高,转圈圈,还能趴下给他骑大马,带他玩打仗。   可时间一长,爸爸的真面目暴露了,生起气来好吓人。他不乖,妈妈顶多拍他两下,可他爸爸是真的会打他屁股。   最可气的是,他爸爸总是对他无情打击,摧残他幼小的心灵。   吃过晚饭一般是傅家最放松宁静的时间。   傅正襄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薇莺在一旁听无线电。   傅忠捷溜到薇莺身边,小声说:“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好吧?”   薇莺心里暗笑,抬头瞄了眼傅正襄,他面无表情,手里的报纸翻的哗啦哗啦的,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为什么呀?”她问儿子。   傅忠捷撅着小嘴:“爸爸好凶,老打我骂我,我要谢表叔做我爸爸。”   谢仕甫很喜欢傅忠捷,每次上门做客,总不忘记给傅忠捷买玩具。   薇莺一听就知道坏了,果然,傅正襄暴怒:“你这个小赤佬!没有你老子我,哪里来的你?!我看你就是皮痒了,一天不揍你,你就不痛快!”   傅忠捷吓得直往薇莺身后躲,薇莺赶忙拦着傅正襄:“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该睡觉了。”她使眼色给一边的佣人,让她赶紧带傅忠捷离开。   傅正襄怒道:“你看你把这小子惯成什么样子了?惯子害子啊!”   “好,好,”薇莺给他顺气,“我,都是我,全都是我错。”   他犹自忿忿不平,算计着要找个日子痛揍儿子。   薇莺看他这样子,知道今天他这火不撒出去,没准明天真的会揍儿子一顿。   她转了转眼珠,站起身打了个呵欠,娇声说:“我要上楼了,你来不来?”   傅正襄一怔,薇莺已经朝楼梯走去了。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绸缎旗袍,因为生了孩子,前后曲线的起伏比原先惊心动魄多了,她往楼上摇曳生姿的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他心口,让他的心陡然间咚咚的乱跳起来。   走到拐角,她又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含嗔带怨,像是在问,你真的不来么?   傅正襄喘了口粗气,狠狠揉把脸,大步赶上去,搂住她的腰,低声骂道:“迟早要被你折磨死了。”   “呸!”薇莺推了推他胸口,“你是我前世里的冤家,我才要被你折磨死你!”   傅正襄贴着她耳朵,朝她耳垂吹了口气:“心肝,我又折你又磨你,你喜不喜欢?”   薇莺被他肉麻的汗毛倒竖,她涨红了脸,低低尖叫:“流氓!”   “嗯,”他一把打横抱起她,踢开卧室门,将她往床上一丢,“我就对你耍流氓了。”   她来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压上来了。   这一缠绵就缠到半夜去了。   到最后薇莺疲惫的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你要再敢来,”她闭着眼睛狠狠磨牙,“我明天起就要住到韭芽家去了。”   傅正襄一通痛快淋漓的纾解,正是心情舒畅之时,他收起了平日的所有锋芒,好说话的很:“好,好,不来了,你睡吧。”   她滚到他怀里,不到一秒就昏睡过去了。   佳人在怀,傅正襄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睡去,他对着怀中的薇莺目不转睛看了很久,哪怕她就在怀中,他仍然觉得不够,他恨不能跟她连骨带肉都长到一块儿去,他爱她爱的心都要化了。   宁静的夜晚,她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样的幸福都不像是真的。   傅正襄吻了吻她的发丝,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漫天的火光,枪林弹雨中鲜血一层层的浸透了土地,不知何时最亲密的战友就会在炮弹轰隆声中倒下,也不知何时他就会倒下,他甚至还能感到子弹挟着劲风擦过脸颊的那种疼痛,他血管里的战意似乎下一秒就要沸腾了。   他不自觉抱紧了她。   她轻轻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看着她如画的眉目,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   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   刚从战场上回到家中的那些日子,傅正襄大概是还没从残酷激烈的战场上彻底回过神来,他总是觉得胸腔里有股左突右撞的暴戾杀气,外加他实在是太过思念薇莺,所以他总是像狼一样眼冒绿光,恶狠狠的盯着薇莺,一看到薇莺,他满脑子就是把她扒-光了,压在床上这样那样。   到后来,薇莺真是被他缠怕了,只要在家,她总是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要看剧本啦,要去厨房看看今天吃什么啦,要陪着傅忠捷啦,反正是忙忙忙。   但仍然架不住傅正襄的缠磨,他只要逮住机会,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装可怜,装郁闷,装病,只要能成事,他什么都行。   傅正襄一向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底限也比旁人要低。   在他面前,薇莺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总是一溃再溃。   终于在《花好月圆》上映半年之后,薇莺再次怀孕了。   得知怀孕,夫妻俩面上都是惊喜的神情。   “什么?!前三个月要禁欲?!艹!臭小子,来的不是时候!”这是微微郁闷的傅正襄。   “哎呀,好儿子,真是来的及时!总算是可以消停一阵子了。”这是偷着乐的薇莺。   只有傅忠捷最直白,他高兴的满院子乱窜,欢呼道:“哦~太好啦!我要有弟弟喽!我再也不是家里最小的啦!”   傅正襄与薇莺无奈的对视了一眼,谁知这一眼便让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难舍难分了。   良久,两人同时展颜一笑。   “怀瑾,”薇莺拉过傅正襄的手,放在肚子上,“我好高兴。”   傅正襄轻轻的扶着薇莺:“微盈,辛苦你了,这次我会好好陪着你。”   傅正襄与薇莺的二儿子满周岁时,他们举家从沪上迁往香江。   抗战打赢之后,傅正襄就不止一次的说:“抗击外侮精忠报国乃鄙人职责所在,然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事鄙人做不来。”   他渐渐从核心圈子里抽身,将手中的权力移交出去。   他下了决心,任凭上峰同僚威胁利诱或是温情挽留,都不为所动。   时间一长,上峰看得出他去意已决,决计留不住,终于接受了他的辞呈。   傅正襄早已将身家安顿好,从部队里一退役,就买了船票,带着一家妻小去了香江。   赵敬丞和韭芽小夫妻俩也带着女儿与他们同行。   到了香江,傅正襄开始跟海因里希一块儿做生意,贸易、海运、船务、地产,只要是赚钱的他都做,他前半生是血染沙场的将军,后半生是精明狡猾的商人。   但他骨子里一直都有军人的忠诚秉性。   生意场上不是没有过诱惑,甚至有人劝他纳妾,他回到家拿这些事当笑话讲给薇莺听,目的很猥琐很阴险,就是为了在床笫之间多占薇莺的便宜。   他一生只对这个女人的身体有兴趣,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看不见旁人。从青春年少到华发丛生,他对她的热情从来没有消退过。   虽然有时这热情太过炙热让他女人不堪其扰。   薇莺到了香江之后,受电影公司邀请,陆陆续续的又演了几部电影,只是随着孩子一个个的出生,她精力不济,只好中断了事业。   倒是韭芽念完香江大学之后就开始写作,从在报纸上发表小豆腐块到书店里摆着一排她写的书,纪玲珑的笔下是温柔又残酷的三千世界软红尘里。   她在自传里描述,她曾经在战争中经历的极端恐怖,和她亲眼看见的那些无辜女子,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被□□致死,没有尊严也不会有人纪念,没有人知道她们转辗反侧的相思,也没有人知道她们蹙眉轻叹的眼泪,就好像她们从来没有活过。   而她,想用自己的笔为她们在这世上好好走一遭,嬉笑怒骂,爱恨嗔痴,活色生香。   薇莺演出的最后一部电影,就是根据纪玲珑小说改编的。   姐姐出演妹妹写的剧本,也算是影坛一段书香气十足的佳话。   从此,薇莺就彻底在荧幕上沉寂下来了。   女人前半生爱谈丈夫事业,后半生爱谈儿女。   时常有人上门拜访薇莺,她总是矜持又自豪的提起她的几个儿女:“我大儿子从麻省毕业就跟着他爸爸做事,如今算是能勉强接班了吧。我二儿子啊,也没让怀瑾和我操太多心,从德国回来就和他表弟合开了家什么科技公司,我也不懂,让他们去闹腾吧。我三儿子从小学习就好,在英国念到博士,如今在香江大学教书,钱是挣得不如他两个哥哥多,但好在稳定啊...呵呵呵,你真是过奖了...哦,我大女儿啊,前几年就嫁人了,小夫妻感情可好了,我早就抱上外孙啦,哈哈哈...”   傅正襄与薇莺的大女儿珍珍没上大学就跟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一起了,大学没毕业就怀孕,如今说起来高兴,当时真是要把薇莺愁死。   海因里希和金碧带着大儿子上门赔罪的时候,傅正襄差点要把小伙子给打死,小伙子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吓傻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躲,没想到珍珍挺着肚子拦在心上人前面:“爸,你打死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没爹地啦!”   海因里希没忍住笑出了声。   傅正襄最后还是得同意两人的婚事。   等到孩子出生,这事儿就算翻了篇,珍珍又是千好万好的乖女儿了。   来人不免又问:“那您的小女儿呢?”   薇莺呵呵的笑:“我小女儿前年从华威大学毕业,如今在中环做事。”她顿了顿,“整天不着家,如今的女孩子,不像我们当年了。”   她没好意思提,她这小女儿简直是他们夫妻俩的心病。   他们的小女儿柔柔,长相极美,按她大哥的话说就是一贯恃美行凶,每每做了坏事,总是因为长得美,就被轻易原谅。   薇莺生小女儿的时候早产,柔柔生下来不如兄姐健康,所以傅正襄对她格外偏爱,从小就宠溺的过分。   柔柔小时候还看不出来,一直乖巧可爱,谁知一过十五岁,夫妻俩才察觉不对。   她三天两头换男朋友也就算了,只是这男友的年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再到三十几岁,只要柔柔看着好的男生,只要是未婚没有女朋友的,她不计较长相,不计较身家,不计较年龄,不计较国籍,甚至有一次柔柔还曾经带着一位黑人同学回家,傅正襄差点当场犯心脏病,好在柔柔解释说只是同学关系。   等到她工作自立了,夫妻俩更是管不了她了,头发都为了这个让人操心的女儿白了多少。   他们只能等着能有哪个男人从天而降,擒住他们这个快要成祸害的女儿。   岁月如梭,直到桑榆暮景之年,偶见镜中苍老的容颜,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傅正襄九十大寿时,夫妻俩儿女孙辈加在一块儿好几十口人济济一堂,儿孙们对于两人牵手走过风风雨雨的一甲子实在艳羡的很,非要傅正襄说一说。   傅正襄身体仍旧健朗,只是耳朵有些不好使,薇莺在他耳边说了好几遍,他才明白。   他想了想,惜字如金的答道,“身为男儿,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自当言出而必行。”   他永远记得,半个世纪之前,他从战场上回来,他承诺薇莺白头偕老。   他说完,握紧了身畔妻子嶙峋而苍老的手,如今他要守的承诺是,不能让妻子一个人独留于世上,他要活得尽量久一些。   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世上的美满大约如是。   (剧终)   时隔四年,群星公司的《花好月圆》终于上映了。   这次是沪上与香江的电影院同时上映,群星公司的老板郁骥文对记者笑言:“当年难怪拍不成这部戏,只有赶跑了倭寇才能花好月圆嘛。”   虽然彼时国内的情形仍不明朗,但笼在人心头最大的黑暗已经散去了。   纪薇莺再次出现在荧幕上,让她的影迷们兴奋不已,有的女学生搭伴结伙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间报纸上杂志里,到处都是纪薇莺的各种报道。   就连三岁的傅忠捷都会跟着无线电哼哼:“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杏脸桃腮不傅粉,貌相宜;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这是《花好月圆》里的一段小曲。   每次薇莺看见儿子坐在地毯上,手里玩着各种玩具,小嘴里却在奶声奶气的哼着这暧昧的小调调,她就深深觉得古人说“长于妇人之手,难为人中之王”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薇莺很自觉的就将儿子的教育交给了傅正襄。   傅忠捷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爸爸是大英雄,我妈妈是大明星。”   在傅忠捷的认知里,英雄与明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厉害极了。   只是他这么朝人炫耀,都会换来傅正襄的冷哼:“没出息!整天就只知道提爸爸妈妈,你自己是什么?”   傅忠捷气得跳脚:“等我长大了,我就是比你厉害好多好多的更大大英雄!”   傅正襄毫不留情的嘲笑:“我看你是尿床的英雄吧。”   傅忠捷泪奔而去。   “怀瑾,”一旁的薇莺看不下去,“你说你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傅正襄比她还不满:“你看他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薇莺生气的打断他:“行行行!你生下来就能上山打虎,满周岁就会下海擒龙,好了吧?谁比得上你啊!”   傅正襄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凑上来哄老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像他这么大,早都不尿床了。”   薇莺哭笑不得。   其实傅正襄一开始从战场回来时,与傅忠捷很是亲密无间了一阵子。   对于傅忠捷来说,妈妈虽然香软温柔,但是爸爸力气大,能把他举高高,转圈圈,还能趴下给他骑大马,带他玩打仗。   可时间一长,爸爸的真面目暴露了,生起气来好吓人。他不乖,妈妈顶多拍他两下,可他爸爸是真的会打他屁股。   最可气的是,他爸爸总是对他无情打击,摧残他幼小的心灵。   吃过晚饭一般是傅家最放松宁静的时间。   傅正襄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薇莺在一旁听无线电。   傅忠捷溜到薇莺身边,小声说:“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好吧?”   薇莺心里暗笑,抬头瞄了眼傅正襄,他面无表情,手里的报纸翻的哗啦哗啦的,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为什么呀?”她问儿子。   傅忠捷撅着小嘴:“爸爸好凶,老打我骂我,我要谢表叔做我爸爸。”   谢仕甫很喜欢傅忠捷,每次上门做客,总不忘记给傅忠捷买玩具。   薇莺一听就知道坏了,果然,傅正襄暴怒:“你这个小赤佬!没有你老子我,哪里来的你?!我看你就是皮痒了,一天不揍你,你就不痛快!”   傅忠捷吓得直往薇莺身后躲,薇莺赶忙拦着傅正襄:“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该睡觉了。”她使眼色给一边的佣人,让她赶紧带傅忠捷离开。   傅正襄怒道:“你看你把这小子惯成什么样子了?惯子害子啊!”   “好,好,”薇莺给他顺气,“我,都是我,全都是我错。”   他犹自忿忿不平,算计着要找个日子痛揍儿子。   薇莺看他这样子,知道今天他这火不撒出去,没准明天真的会揍儿子一顿。   她转了转眼珠,站起身打了个呵欠,娇声说:“我要上楼了,你来不来?”   傅正襄一怔,薇莺已经朝楼梯走去了。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绸缎旗袍,因为生了孩子,前后曲线的起伏比原先惊心动魄多了,她往楼上摇曳生姿的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他心口,让他的心陡然间咚咚的乱跳起来。   走到拐角,她又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含嗔带怨,像是在问,你真的不来么?   傅正襄喘了口粗气,狠狠揉把脸,大步赶上去,搂住她的腰,低声骂道:“迟早要被你折磨死了。”   “呸!”薇莺推了推他胸口,“你是我前世里的冤家,我才要被你折磨死你!”   傅正襄贴着她耳朵,朝她耳垂吹了口气:“心肝,我又折你又磨你,你喜不喜欢?”   薇莺被他肉麻的汗毛倒竖,她涨红了脸,低低尖叫:“流氓!”   “嗯,”他一把打横抱起她,踢开卧室门,将她往床上一丢,“我就对你耍流氓了。”   她来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压上来了。   这一缠绵就缠到半夜去了。   到最后薇莺疲惫的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你要再敢来,”她闭着眼睛狠狠磨牙,“我明天起就要住到韭芽家去了。”   傅正襄一通痛快淋漓的纾解,正是心情舒畅之时,他收起了平日的所有锋芒,好说话的很:“好,好,不来了,你睡吧。”   她滚到他怀里,不到一秒就昏睡过去了。   佳人在怀,傅正襄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睡去,他对着怀中的薇莺目不转睛看了很久,哪怕她就在怀中,他仍然觉得不够,他恨不能跟她连骨带肉都长到一块儿去,他爱她爱的心都要化了。   宁静的夜晚,她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样的幸福都不像是真的。   傅正襄吻了吻她的发丝,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漫天的火光,枪林弹雨中鲜血一层层的浸透了土地,不知何时最亲密的战友就会在炮弹轰隆声中倒下,也不知何时他就会倒下,他甚至还能感到子弹挟着劲风擦过脸颊的那种疼痛,他血管里的战意似乎下一秒就要沸腾了。   他不自觉抱紧了她。   她轻轻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看着她如画的眉目,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   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   刚从战场上回到家中的那些日子,傅正襄大概是还没从残酷激烈的战场上彻底回过神来,他总是觉得胸腔里有股左突右撞的暴戾杀气,外加他实在是太过思念薇莺,所以他总是像狼一样眼冒绿光,恶狠狠的盯着薇莺,一看到薇莺,他满脑子就是把她扒-光了,压在床上这样那样。   到后来,薇莺真是被他缠怕了,只要在家,她总是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要看剧本啦,要去厨房看看今天吃什么啦,要陪着傅忠捷啦,反正是忙忙忙。   但仍然架不住傅正襄的缠磨,他只要逮住机会,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装可怜,装郁闷,装病,只要能成事,他什么都行。   傅正襄一向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底限也比旁人要低。   在他面前,薇莺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总是一溃再溃。   终于在《花好月圆》上映半年之后,薇莺再次怀孕了。   得知怀孕,夫妻俩面上都是惊喜的神情。   “什么?!前三个月要禁欲?!艹!臭小子,来的不是时候!”这是微微郁闷的傅正襄。   “哎呀,好儿子,真是来的及时!总算是可以消停一阵子了。”这是偷着乐的薇莺。   只有傅忠捷最直白,他高兴的满院子乱窜,欢呼道:“哦~太好啦!我要有弟弟喽!我再也不是家里最小的啦!”   傅正襄与薇莺无奈的对视了一眼,谁知这一眼便让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难舍难分了。   良久,两人同时展颜一笑。   “怀瑾,”薇莺拉过傅正襄的手,放在肚子上,“我好高兴。”   傅正襄轻轻的扶着薇莺:“微盈,辛苦你了,这次我会好好陪着你。”   傅正襄与薇莺的二儿子满周岁时,他们举家从沪上迁往香江。   抗战打赢之后,傅正襄就不止一次的说:“抗击外侮精忠报国乃鄙人职责所在,然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事鄙人做不来。”   他渐渐从核心圈子里抽身,将手中的权力移交出去。   他下了决心,任凭上峰同僚威胁利诱或是温情挽留,都不为所动。   时间一长,上峰看得出他去意已决,决计留不住,终于接受了他的辞呈。   傅正襄早已将身家安顿好,从部队里一退役,就买了船票,带着一家妻小去了香江。   赵敬丞和韭芽小夫妻俩也带着女儿与他们同行。   到了香江,傅正襄开始跟海因里希一块儿做生意,贸易、海运、船务、地产,只要是赚钱的他都做,他前半生是血染沙场的将军,后半生是精明狡猾的商人。   但他骨子里一直都有军人的忠诚秉性。   生意场上不是没有过诱惑,甚至有人劝他纳妾,他回到家拿这些事当笑话讲给薇莺听,目的很猥琐很阴险,就是为了在床笫之间多占薇莺的便宜。   他一生只对这个女人的身体有兴趣,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看不见旁人。从青春年少到华发丛生,他对她的热情从来没有消退过。   虽然有时这热情太过炙热让他女人不堪其扰。   薇莺到了香江之后,受电影公司邀请,陆陆续续的又演了几部电影,只是随着孩子一个个的出生,她精力不济,只好中断了事业。   倒是韭芽念完香江大学之后就开始写作,从在报纸上发表小豆腐块到书店里摆着一排她写的书,纪玲珑的笔下是温柔又残酷的三千世界软红尘里。   她在自传里描述,她曾经在战争中经历的极端恐怖,和她亲眼看见的那些无辜女子,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被□□致死,没有尊严也不会有人纪念,没有人知道她们转辗反侧的相思,也没有人知道她们蹙眉轻叹的眼泪,就好像她们从来没有活过。   而她,想用自己的笔为她们在这世上好好走一遭,嬉笑怒骂,爱恨嗔痴,活色生香。   薇莺演出的最后一部电影,就是根据纪玲珑小说改编的。   姐姐出演妹妹写的剧本,也算是影坛一段书香气十足的佳话。   从此,薇莺就彻底在荧幕上沉寂下来了。   女人前半生爱谈丈夫事业,后半生爱谈儿女。   时常有人上门拜访薇莺,她总是矜持又自豪的提起她的几个儿女:“我大儿子从麻省毕业就跟着他爸爸做事,如今算是能勉强接班了吧。我二儿子啊,也没让怀瑾和我操太多心,从德国回来就和他表弟合开了家什么科技公司,我也不懂,让他们去闹腾吧。我三儿子从小学习就好,在英国念到博士,如今在香江大学教书,钱是挣得不如他两个哥哥多,但好在稳定啊...呵呵呵,你真是过奖了...哦,我大女儿啊,前几年就嫁人了,小夫妻感情可好了,我早就抱上外孙啦,哈哈哈...”   傅正襄与薇莺的大女儿珍珍没上大学就跟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一起了,大学没毕业就怀孕,如今说起来高兴,当时真是要把薇莺愁死。   海因里希和金碧带着大儿子上门赔罪的时候,傅正襄差点要把小伙子给打死,小伙子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吓傻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躲,没想到珍珍挺着肚子拦在心上人前面:“爸,你打死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没爹地啦!”   海因里希没忍住笑出了声。   傅正襄最后还是得同意两人的婚事。   等到孩子出生,这事儿就算翻了篇,珍珍又是千好万好的乖女儿了。   来人不免又问:“那您的小女儿呢?”   薇莺呵呵的笑:“我小女儿前年从华威大学毕业,如今在中环做事。”她顿了顿,“整天不着家,如今的女孩子,不像我们当年了。”   她没好意思提,她这小女儿简直是他们夫妻俩的心病。   他们的小女儿柔柔,长相极美,按她大哥的话说就是一贯恃美行凶,每每做了坏事,总是因为长得美,就被轻易原谅。   薇莺生小女儿的时候早产,柔柔生下来不如兄姐健康,所以傅正襄对她格外偏爱,从小就宠溺的过分。   柔柔小时候还看不出来,一直乖巧可爱,谁知一过十五岁,夫妻俩才察觉不对。   她三天两头换男朋友也就算了,只是这男友的年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再到三十几岁,只要柔柔看着好的男生,只要是未婚没有女朋友的,她不计较长相,不计较身家,不计较年龄,不计较国籍,甚至有一次柔柔还曾经带着一位黑人同学回家,傅正襄差点当场犯心脏病,好在柔柔解释说只是同学关系。   等到她工作自立了,夫妻俩更是管不了她了,头发都为了这个让人操心的女儿白了多少。   他们只能等着能有哪个男人从天而降,擒住他们这个快要成祸害的女儿。   岁月如梭,直到桑榆暮景之年,偶见镜中苍老的容颜,才惊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傅正襄九十大寿时,夫妻俩儿女孙辈加在一块儿好几十口人济济一堂,儿孙们对于两人牵手走过风风雨雨的一甲子实在艳羡的很,非要傅正襄说一说。   傅正襄身体仍旧健朗,只是耳朵有些不好使,薇莺在他耳边说了好几遍,他才明白。   他想了想,惜字如金的答道,“身为男儿,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自当言出而必行。”   他永远记得,半个世纪之前,他从战场上回来,他承诺薇莺白头偕老。   他说完,握紧了身畔妻子嶙峋而苍老的手,如今他要守的承诺是,不能让妻子一个人独留于世上,他要活得尽量久一些。   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从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世上的美满大约如是。   (剧终)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啦~撒花撒花~   第一次写文超过20万字,不容易啊~啊哈哈~   谢谢大家支持捧场~   下一篇写古文,摩拳擦掌中...希望我打败了拖延症之后能很快回来!握爪!   再次感谢大家!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